道餘錄序
余曩為僧時,值元季兵亂,年近三十,從愚庵及和尚于徑山習禪,學暇則披閱內外典籍,以資才識,因觀河南二程先生遺書,及新安晦庵朱先生語錄。三先生皆生趙宋,傳聖人千載不傳之學,可謂間世之英傑,為世之真儒也。三先生因輔名教,惟以攘斥佛、老為心。太史公曰:「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,學儒學亦絀老子,道不同不相為謀。」古今共然,奚足怪乎?三先生既為斯文宗主、後學之師範,雖曰攘斥佛、老,必當據理,至公無私,則人心服焉!三先生因不多探佛書,不知佛之底蘊,一以私意出邪詖之辭,枉抑太過,世之人心亦多不平,況宗其學者哉?
二程先生遺書中,有二十八條;晦庵朱先生語錄中,有二十一條,極為謬誕。余不揣,乃為逐條據理一一剖析,豈敢言與三先生辯也?不得[A1]已也!亦非佞於佛也。稿成,藏於巾笥有年,今冬十月,余自公退,因檢故紙得此稿,即淨寫成帙,目曰「道餘錄」,置之几案間。士君子有過余覽是錄者,知我罪我,其在茲乎!
ᅟᅟ==[A1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永樂十年歲在壬辰冬十一月長至日逃虛子序
道餘錄
逃虛子姚廣孝著
卓吾李贄閱
明道先生曰:「佛學,大概且是絕倫類,世上不容有此理。又其言待要出世,出那裏去?又其跡須要出家,然則家者,不過君臣、父子、夫婦、兄弟,此等事皆以為寄寓,故其為忠孝仁義,皆以為不得[A2]已爾。又要脫世網,至愚迷者也。畢竟學之者至似佛,佛者,一懶胡爾!他是箇自私、獨善、枯槁、山林自適而[A3]已。畢竟學之者,不過世上少這一箇人,卻又要周遍,謂既得本,不患不周遍,要知決無此理。」
ᅟᅟ==[A2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ᅟᅟ==[A3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逃虛曰:「明道謂:『佛學,大概是絕倫類,世上不容有此理。』而不知佛未嘗絕倫類也。佛當日出家,[A4]已納妃生子,然後入雪山修道,苦行六年而成正覺,豈是絕倫類者邪?
ᅟᅟ==[A4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「若言『絕倫類,世上不容有此理。』如吳泰伯讓王位,斷髮文身,逃於荊蠻,孔子稱其為至德,而於吳廟食萬世。又如伯夷、叔齊,諫周武王,不聽欲兵之,太公曰:『此義人也。』隱于首陽山,遂餓而死,孟子稱其為聖之清者,而未嘗言其絕倫類也。
「又言:『佛待要出世,出那裏去?』殊不知佛之學,無有定法,名阿耨菩提。所以《華嚴》云:『世間法即出世間法,出世間法即世間法。』《法華》云:『是法住法位,世間相常住。』佛幾曾執著於世出世者哉?
「又言:『又其跡須要出家,然則家者,不過君臣、父子、夫婦、兄弟,此等事皆以為寄寓,故其為忠孝仁義,皆以為不得[A5]已。』夫佛之學,有出家在家之分焉。出家者為比丘,割愛辭親,剃髮染衣,從佛學道;在家者為居士,君臣、父子、夫婦、兄弟,此等事何嘗無之?『皆以為寄寓者。』佛書有云:『旅泊三界,茫茫大化之中,何物而非寄寓也哉?』『忠孝仁義,皆以為不得[A6]已』者,此是程夫子自說,佛不曾有此說。佛但教人持戒修善,念報君、親、師友、檀信之恩也。
ᅟᅟ==[A5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ᅟᅟ==[A6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「又言:『佛又要脫世網,至愚迷者也。』昔陶淵明云:『誤落塵網中,一去三十年。』淵明,一士人也,尚欲脫之,況學佛者乎?
「又言:『畢竟學之者,不過至似佛,佛者,一懶胡爾!』
「間嘗有門人問曰:『佛當敬否?』曰:『佛是胡人之賢智者,安可慢也?』程夫子既是道學君子,何為兩其說焉?教弟子曰:『佛為胡人之賢智者,不可慢也。』卻自罵佛曰:『懶胡!』豈道學君子之為乎?又言:『他是箇自私、獨善、枯槁,山林自適而[A7]已,世上不過少這一箇人。』以愚言之:『世上亦不多這一箇人。』佛為一大事因緣,故出現於世,欲令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,豈是自私獨善者也?
ᅟᅟ==[A7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「又言:『佛又要周遍,謂既得本,不患不周遍,決無此理。』可見程子不曾多閱佛書,若多閱佛書,解佛之道,橫遍十方、豎窮三際,在凡不減、在聖不增,決不疑此周遍之說。
「蓋因程子存物我之心,滯於一偏,而不能撒藩籬而為大方之家也。悲夫!」
明道先生嘗語韓持國曰:「如說妄說幻為不好底性,則請別尋一箇好底性,來換了此箇不好底性著。道即性也,若道外尋性、性外尋道,便不是。聖賢論天德,蓋謂自家元是天然自足之物,若無污壞,即當直而行之;若小有污壞,即敬以治之,使其復如舊。所以能復如舊者,蓋謂自家本質元是完足之物。若合修治,亦修治之義也;若不消修治,而不修治亦義也。故常簡易明白而易行。禪學者總是強生事,至如山河大地之說,是他山河大地,干你何事?蓋如孔子道如日星之明,猶患門人未能盡曉,故曰:『予欲無言。』如顏子則默識,其他未免疑問,故曰:『小子何述焉?』又曰:『天何言哉?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。』可謂明白矣。若能於此言上看得破,便信是會禪也。若未尋得,蓋實是無去處說,此理本無二也。」
逃虛曰:「明道語韓持國:『如說妄說幻是不好底性,則請別尋一箇好底性來,換了此箇不好底性著。』此是明道自生此說,佛未嘗有此說。如《首楞嚴》云:『因妄有生,因生有滅;生滅名妄,滅妄名真。』永嘉云:『真不立,妄本空,有無俱遣不空空;二十門,元不著,一性如來體自同。』《圓覺》云:『一切眾生,種種幻化,皆生如來,圓覺妙心。猶如空華,從空而有,幻華雖滅,空性不壞。眾生幻心,還依幻滅,諸幻盡滅,覺心不動。依幻說覺,亦名為幻,若說有覺,猶未離幻;說無覺者,亦復如是!是故幻滅,名為不動。』佛說幻妄,如是而[A8]已。明道既言:『道即是性。』性豈有好不好耶?此妙真如性,本然清淨,豈容外物之所污染?故佛以蓮華為喻,蓮華生於淤泥中,而不被淤泥之所污染;此妙真如性,在眾生煩惱心中,而不被煩惱之所濁亂。昔南嶽讓白六祖曰:『某甲有箇會處。』祖曰:『作麼生?』讓曰:『說似一物即不中。』祖曰:『還假修證否?』讓曰:『修證則不無,染污即不得。』祖曰:『祗此不污染,諸佛之所護念。汝既如是,吾亦如是。』若然,性豈有污壞修治者哉?明道於窮理盡性之學,恐未徹在。」
ᅟᅟ==[A8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言:「『禪學者總是強生事,至如山河大地之說,是他山河大地,干你何事?』殊不知《楞嚴經》中,富樓那言:『若此妙覺,本妙覺明,與如來心,不增不減。無狀忽生,山河大地,諸有為相。如來今得,妙空明覺,山河大地,有為習漏,何當復生?』佛告富樓那言:『譬如迷人,於一聚落,惑南為北,云云。』此迷非本,性畢竟空,昔本無迷,似有迷覺,覺迷迷滅,覺不生迷。又引金木為喻,極是明白,言人既證寂滅,更不再起生滅之相也。明道若會得孟子『萬物皆備於我』,決不說禪者強生事也。又言:『孔子道如日星之明,猶恐門人未能盡曉,故曰:「予欲無言。」如顏子默識,其他未免疑問,故曰:「小子何述焉?」又曰:「天何言哉?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。」若能於此言看得破,便信是會禪也。』明道若看得此言破,決不疑禪者山河大地之說矣!韓持國當時何無一語以答之?惜哉!」
明道先生曰:「佛學只是以生死恐動人。二千年來,無一人覺此,是被它恐動也。聖賢以生死為本分事,無可懼,故不論生死。佛之學為怕生死,故只管說不休。下俗之人固多懼,易以利動。如禪學者,雖自曰異此,然要知只是此箇意見,皆利心也。或曰:『此學不如是。本來以公心求之,後有此蔽;或本只以利心上得之?』曰:『本是利心上得來,故學者亦以利心上信之。惟學佛人人談之,瀰漫滔天,其害無涯。《傳燈錄》千七百人,敢道無一人達者。有一人見得,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與曾子易簣之理,臨死須尋一尺布帛裹頭而死,必不肯削髮胡服而終。』又言:『學禪者曰:「草木鳥獸之生亦是幻。」曰:「子以為生息於春夏,及至秋冬便卻變壞,便以為幻,故亦以人生死為幻,何不付與它?物生死成壞,自有此理,何者為幻?」』」
逃虛曰:「明道說:『佛學只是以生死恐動人。二千年來,無一人覺此,是被他恐動也。』若如此說,二千年來,只有明道一人不被他恐動,可謂豪傑之士也。又言:『聖賢以生死為本分事,無可懼,故不論生死。』《易》曰:『原始反終,故知死生之說。』豈不是聖人論生死邪?如佛論生死,《圓覺》有云:『一切眾生於無生中,妄見生滅,是故名為輪轉生死。』何嘗恐動人也?又言:『佛之學為怕生死,故只管說不休。』佛之學者了生死性空,豈得怕生死也?只如佛,因中為哥利王割截身體,不生瞋恨。又如師子尊者,罽賓國王問:『尊者施頭?』尊者曰:『身非我有,何吝此頭?』罽賓斬之。又如靜靄法師,因周武毀教不能救,自舍其身,抽腸胃以挂松枝,條其肉布于石上,捧心而死。斯等載在方冊,不可名數,佛學者何嘗為怕生死也?
「又言:『下俗之人固多懼,易以利動。』若言:『二千年來,無人覺此。』二千年來,並無聰明上智之人,俱是下俗之人,被他恐動也?明道之言,何其妄誕如此?又言:『禪學者,是利心上得來,故學者亦以利心上信之。』禪學者生死且不懼,況存利心邪?又言:『《傳燈錄》千七百人,敢道無一人達者。有一人見得,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與曾子易簀之理,臨死須尋一尺布帛裹頭而死,必不肯削髮胡服而終。』要知聖人之道,豈專在形服上也?假如中國之士,盡是圓冠方履,人人盡見得聖人之道乎?聖人之道,不專在形服上也明矣!明道直欲六合之間,四夷八蠻,凡戴髮含齒者,必欲盡從周制衣冠,方信是會聖人之道。明道之執見僻說,若委巷之曲士,誠可笑也!
「又言禪家者曰:『草木鳥獸之生,亦皆是幻。生死成壞,自有此理,何者為幻?』夫天地之間,有形器者,生死成壞,其理固然,以達人觀之,何者是實?何者非幻?明道未之思爾。」
明道先生曰:「道之不明,異端害之矣!」
逃虛曰:「道之不明,其來久矣!非惟佛、老為異端之學而害之也。三代之末,百家諸子,競起角立,淳厚之氣日銷,澆薄之風日長,莫非天運使然爾?若欲人心復古,不悖於道,除是唐、虞、周、孔復生,通乎神明,以化治天下則可也。若不如是,無可奈何,則得各從其志。」
明道先生有人問:「天下盡為佛可乎?」其徒言:「謂其道則可,謂其跡則不可。」明道曰:「若盡為佛,則是無倫類,天下卻都沒人去裏。」
逃虛曰:「明道言:『盡為佛,天下卻都沒人去裏。』明道如斯之見,與[A9]杞國憂天傾者,可同日而語也。」
ᅟᅟ==[A9] 杞【CB】,𣏌【嘉興】==
明道先生曰:「昨日之會,大率談禪,使人情思不樂,歸而懷恨者久之。此說,天下[A10]已成風,其何能救?古亦有釋氏,時或尚只是崇設像教,其害至小;今日之風,便先言性命道德,先驅了知者,才愈高明則陷溺愈深。在某,則才卑德薄,無可奈何也。然據今日,次第便有數孟子,亦無如之何!」
ᅟᅟ==[A10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逃虛曰:「明道言:『昨日之會,大率談禪,使人情思不樂,歸而懷恨者久之。』明道何乃自苦如此?詩云:『善戲謔兮!不為虐兮!』聖人刪詩尚取之,況於談禪者乎?明道若會得終日談而未嘗談,終日聞而未嘗聞之理,決無不樂而懷恨也。『天下習[A11]已成風,其何能救?』明道若救不得,不若相忘於江湖,豈不快哉?明道何拘拘於小節,而自苦如此?
ᅟᅟ==[A11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「又言:『古亦有釋氏,時或崇設像教,其害至小;今日之風,便先談性命道德,先驅了知者,才愈高明而陷溺愈深。』明道何其言之謬也?烏有才高明被惑而陷溺愈深者哉?豈不知顏子默識,曾子一唯,因其資性高明,便領得聖人之說,其次者則不能也。如佛在靈山會上,百萬人天眾前,拈起金波羅華,惟迦葉破顏微笑,餘眾罔措。所謂『才高明而陷溺愈深者』,其謬甚矣!大凡從聖人之學者,不談性命道德,談聲色勢利可乎?聲色勢利有害於人,非士君子之所談也。性命道德是本分事,不可一日無者,何害於事?且如佛法來中國[A12]已二千餘年,山河、社稷、國土、人民、君臣、父子,相生相養之事,何曾斷絕?不知佛之學為害,害何事?而不欲人之從也。又言:『今日,次第便有數孟子,亦無如之何!』以愚言之:『今日若有孟子,聞禪者之說,未必不擊節歎賞。』」
ᅟᅟ==[A12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明道先生曰:「昔之惑人也,因其愚闇;今之入人也,乘其高明。」
逃虛曰:「佛以慈悲方便,化度眾生,皆令入無餘涅槃。人雖有愚闇高明之殊,佛性一也。縱愚闇者可惑,高明者其可惑乎?若謂佛善惑人,明道之言失矣!」
伊川先生曰:「今語道則須要寂滅湛靜,形如槁木,心若死灰。豈有直做牆壁木石而謂之道?所貴智周天地萬物而不遺,幾時要如死灰?動容周旋而中禮,幾時要如槁木?論心術,無如孟子。孟子謂:『必有事焉!』今既如死灰槁木,卻於何處有事?」
逃虛曰:「『形如槁木,心若死灰』者,此是二乘灰斷,及外道邪禪也。大乘圓教菩薩所修諸戒定慧及婬怒癡,俱是梵行,何曾死吃怛地,便為究竟也?灰心泯智之徒,禪祖叱之為魂不散底死人,實為生死根本爾!伊川未知佛氏此說。」
伊川先生曰:「神與性元不離,則其死也,何合之有?如禪家謂:『別有一物常在,偷胎奪陰』之說,則無是理。」
逃虛曰:「偷胎奪陰,豈是常事?伊川謂:『禪家說別有一物常在,偷胎奪陰。』烏有是理哉?昔王正言問黃龍心禪師曰:『人之生,三緣和合乃生,有即死即生,奪胎者如何?』師曰:『正言為漕使,到處是正位,正言疑否?』正言曰:『不疑。』師曰:『不必疑也。』正言領其說。禪家之說,如斯而[A13]已。如言:『別有一物常在,偷胎奪陰』,此是伊川自造此說誣禪學者。伊川良心何在?」
ᅟᅟ==[A13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或問伊川先生言:「理之盛衰之說,與釋氏之言何如?」伊川曰:「到他說便亂道,又卻窺測得些。彼其言成、住、壞、空。曰:『成、壞則可,住與空則非也。如小兒既生,日日長行,而不曾住,是他本理只是一箇消長盈虧耳,更無別事。』」
逃虛曰:「釋氏言成、住、壞、空為一劫,猶世言春夏秋冬為一歲,豈亂道也?如言:『成壞則是,住與空則非』,大凡物成則現存為住,壞則後沒為空,顯然之理,伊川非之,亦謬矣!」
伊川先生曰:「學佛者難吾:『言人皆可以為堯舜,則無僕隸不材。』言人皆可以為堯舜,聖人所願也,其不為堯舜,是可賤也,故曰為僕隸。」
逃虛曰:「佛願一切眾生皆成佛道。聖人言:『人皆可以為堯舜。』當知世間出世間聖人之心,未嘗不同也。伊川知此否?」
伊川先生曰:「學者於釋氏之說,直須如淫聲美色以遠之。不爾,則駸駸然入於其中矣!」
逃虛曰:「釋氏之說,無非化人為善,而不化人為惡,何得如淫聲美色以遠之?伊川之言,何太過邪?」
伊川先生曰:「釋氏說道,譬之以管窺天,只務直上天,惟見一偏,不見四旁,故皆不能處事。聖人之道,則如平野之中,四方無不見也。」
逃虛曰:「佛以大圓鏡智照了虛空世界,塵毛剎海,無所不知、無物不見,所以佛十號中,有曰『正遍知、明行足。』若以管窺天者,夫子自道也。」
伊川先生曰:「佛言前後際斷,純亦不[A14]已是也。彼安知此哉?」
ᅟᅟ==[A14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逃虛曰:「佛言前後際斷,則是始終一如爾。聖人之道,純亦不[A15]已。豈有異也?伊川安知此哉?」
ᅟᅟ==[A15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伊川先生曰:「釋氏尊宿有言覺悟是也。既以達道,又卻須要印證,則是未知也。得他人道是,然後無疑,則信人之語,不可言自信。若果自信,則雖甚人之語,亦不聽。」
逃虛曰:「學佛者雖悟道了,必從明眼宗師勘辯印證,始得受用。誠有此說。譬如金之真偽,非鍛師則不能別,若真金,愈鍛愈明;若藥汞銀,一鍛即流去。如聖門弟子顏回,終日不違如愚。孔子曰:『回也不愚。』曾點之浴沂舞雩,孔子曰:『吾與點也。』聖人之許與,豈非印證也歟?禹聞善言則拜,大舜樂取於人以為善,舜禹豈是不自信者?伊川言:『若果自信,則雖甚人之語,亦不聽。』程夫子崛強自任,傳聖人之道者不當如是也。」
伊川先生曰:「釋氏之學,又不可道他不知,亦儘極乎高深,然要知卒歸於自私自利之規模。何以言之?天地之間,有生便有死,有哀便有樂。釋氏所在便須覓一箇占姦打訛處,言免死生、齊煩惱,卒歸乎自私。」
逃虛曰:「伊川言:『釋氏之學,不可道他不知,亦儘極乎高深,要知卒歸於自私自利。』若言釋氏之學,既有知儘極乎高深,安得卻歸於自私自利?自私自利是小人所為,君子則不然,何況乎佛、聖人清淨寂滅之道者哉?天地之間,生死哀樂,三尺童子亦知有也。言:『釋氏占姦打訛,卒歸於自私。』伊川誣佛,何其甚之甚矣?」
伊川先生曰:「學禪者常謂:『天下之忙者,無如市井之人。』若以市井之人,雖日營利猶有休息時,至忙者無如禪客。何以言之?禪者之行住坐臥,無不在道,存無不在道之心,便是常忙。」
逃虛曰:「『學禪者行住坐臥,無不在道,謂之常忙。』如士君子之學於聖人,而曰:『道也者,不可須臾離也。』亦忙矣乎?」
伊川先生曰:「學佛者多要忘是非,是非安可忘得?自有許多道理,何事忘為?夫事外無心、心外無事。世人只被為物所役,便苦事多;若物各付物,便役物也。世人只為一齊在那昏惑迷闇海中,拘滯執泥坑裏,便事事轉動,不得沒著身處。」
逃虛曰:「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心纔一舉,是非紛然;心若一歇,是非寂爾。豈但學禪者邪?所以禪祖云:『境緣無好醜,好醜起於心;心若不強名,妄情從何起?妄情既不起,真心任遍知。』世人只為認著有我,便被物所役;若達我、無我,則能轉物也。程子墮在拘滯執泥坑裏,事事轉動不得。悲夫!」
伊川先生曰:「禪家出世之說,如閉目不見鼻,然鼻自在。」
逃虛曰:「《華嚴.離世間品》云:『入得世間,離得世間。』世俗無知之人,聞言世間,便作世間想;聞言出世間,便作出世間想。卻不知世間即出世間;出世間即世間。癡人面前,豈可說夢?」
伊川先生曰:「禪家之言性,猶太陽之下,置器其間,方圓大小不同,特欲傾此與彼耳,然在太陽幾時動?又其學者善遯,若人語以此理,必曰:『我無修無證。』」
逃虛曰:「《首楞嚴》云:『五陰之識,如頻伽瓶盛空,以餉他國,空無出入。』佛以此喻識情妄有來去,其如來藏妙真如性,正是太陽,元無動靜。程子誤解佛言,故作此說。」
伊川先生曰:「禪學只到止處,無用處,無禮義。」
逃虛曰:「程子豈知禪道也哉?實際理地不受一塵;佛事門頭不舍一法。若有止處無用處,如車之無輪,鳥之無翼,決無此理也。」
伊川先生曰:「或問:『佛之道是也,其跡非也?』曰:『所謂跡者,果不出於道乎?然吾所攻,其跡耳;其道,則吾不知也。使其道不合於先王,固不願學也;如其合於先王,求之六經足矣,奚必佛?』」
逃虛曰:「程夫子不知釋氏之道,而攻其跡。跡本乎道,既不知其本,焉知其跡之是非而攻乎?孔子聖人,學無常師,師:郯子、老聃、萇弘、師襄、項橐,所以集大成也。佛豈卑於老聃諸子者哉?伊川不願從而師之,亦陋矣!
「伊川言:『使其道不合於先王,固不願學;如其合於先王,求之六經足矣,奚必佛?』斯言是[A16]已,如何卻又偷佛說為[A17]已使?如此,則求之六經亦不足矣。程夫子何其謬哉?」
ᅟᅟ==[A16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ᅟᅟ==[A17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伊川先生:「或問曰:『釋氏有理障之說?』曰:『釋氏有此說。謂既明此理,而又執持此理,故為障。此錯看了理字也。天下只有一箇理,既明此理,夫復何障?若以理為障,則[A18]己與理為二。』」
ᅟᅟ==[A18] 己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逃虛曰:「釋氏言理,無孤單法,有理便有事,若執其理而違其事,是理障也。何故?萬事萬理,其可執一者乎?若執其一,豈不是障?」
伊川先生曰:「今之學禪者,平居高談性命之際卻好,至於世事,往往直有都不知者,乃是實無所得也。」
逃虛曰:「今之有一等禪者,惟弄口頭,士大夫座間供談笑而[A19]已,幾曾有實得?蓋可非也。若以禪者一概如此,大似魚目混珍耳!」
ᅟᅟ==[A19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伊川先生曰:「釋道之見偏,非不窮深極微也。至窮神知化,則不與矣。」
逃虛曰:「釋道之學既窮深極微,烏得窮神知化而不與乎?是程子見之偏也。」
伊川先生:「曰:『釋氏有一宿覺、言下覺之說,如何?』」曰:「何必浮屠,孟子嘗言覺字矣。曰:『以先知覺後知,以先覺覺後覺也。知是知事,覺之是覺此理。』」
逃虛曰:「一宿覺者,永嘉大師到曹谿參六祖,言下頓覺悟了,一宿即返,叢林中呼為一宿覺。《楞嚴》云:『覺明、明覺,梵語佛者,覺也。自覺覺他,覺行圓滿,故名為佛。』孟子之言,與佛異焉?」
伊川先生:「曰:『世之學者多入於禪,何也?』曰:『今人不學則[A20]已,學則未有不歸於禪者,卻為他求道未有所得。思索既窮,見寬廣處,其心便安於此。』曰:『是可及否?』『深者固難及。』」
ᅟᅟ==[A20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逃虛曰:「禪有凡夫禪、外道禪、二乘禪、四禪、入定禪,惟達磨一宗為最上乘禪。直截根源,無諸紆曲相,謂之頓修。果得此道者,灑灑落落,居一切時,遇一切境,自無留礙。古今賢士大夫多從之,豈不樂哉?程子蓋未嘗染指也,若知此味,雖世有術如五侯鯖,程子亦不嗜矣。」
或問伊川先生曰:「某嘗讀《華嚴經》第一真空絕相觀、第二事理無礙觀、第三事事無礙觀。譬如鏡燈之類,包含萬象,無有窮盡。此理何如?」曰:「只為釋氏要周[A21]遮,一言以蔽之,曰:『萬理歸於一理也。』」又問:「未知所以破他處?」曰:「亦未得道他不是。百家諸子,箇箇談仁談義,只為他歸宿不是,只是箇自私,為輪迴生死。卻為釋氏之辭善遯,才窮著他,便道:『我不為者箇。』到了寫在冊子上,怎生遯得?且指他淺近處,只燒一炷香,便道我有無窮福利。懷卻者箇心,怎生事神明?」
ᅟᅟ==[A21] 遮【CB】,▆【嘉興】==
逃虛曰:「《華嚴》迺稱性之極談,一乘之要軌,三觀圓照於無際,一玄總具於毛端。塵含法界,量無廣狹之殊;海印森羅,光絕鉅纖之間。是不可思議之大法也。本然之理,周遍一切,豈是釋氏要周遮也?程夫子知萬理歸於一理,而不知一理散於萬事。重重無盡,無盡重重,自他不間於微塵,始終不離於當念。窮玄極妙,非二乘凡夫之所能知也。然而百家眾藝,無不圓該;外道天魔,悉皆容攝。涅槃生死,總是空華;地獄天宮,皆為淨土。若言為輪迴生死怕怖而自私,謬之謬矣!大乘菩薩,不舍悲願,出生入死,為化度一切眾生,雖在生死惡道之中,如遊園觀爾!
「又言:『釋氏善遯其言。』既是要遯,焉得又寫在冊子上?決非遯也。程夫子卻將淺近瑣末,燒一炷香這等事,來以誣佛聖,此豈是道學君子之所為?若程夫子得聞《華嚴》三觀之旨,決不有此說。若以《華嚴》事事無礙觀言之,豈止燒一炷香而有無窮福利?乃至一微塵許法,亦具不可思議功德矣!程夫子未之聞也,奚足怪哉?」
晦庵先生曰:「佛氏見影,朝說者箇,莫說者箇,至於萬理錯綜都不知。」
逃虛曰:「『佛氏見影,朝說者箇,莫說者箇。』若舍者箇,再有何說?至於萬理萬事,總不出者箇。晦庵恐未見影在。」
晦庵先生曰:「被異端說虛靜了後,直使令學者忙得更不敢睡。」
逃虛曰:「纔說箇虛靜便不忙矣。若曰:『使令學者忙得更不敢睡。』此是朱子寱語。」
晦庵先生舉佛氏語曰:「千種言,萬般解,只要教君長不昧。」此說極好。問:「程子曰:『佛氏之言近理,所以為害尤甚。』所謂近理者,指此等事否?」曰:「他只是守得這些光明,全不識道理,所以用處七顛八倒。吾儒學則是居敬為本,而窮理以克之。其本原不同處在此。」
逃虛曰:「若論道理,天下只有一箇道理,縱使上古聖人,下至近代諸子百氏,所說無出此一箇道理。若以佛氏全不識此箇道理,亦難言也。蒙以道理是一,用處不同則有之。《易》曰:『殊途而同歸,一致而百慮。』豈不然乎?若言:『佛氏只守這些光明。』無非從道理出來,豈從外得?朱子以程伊川之言為是,卻不近理,而昧其心也。」
晦庵先生曰:「釋氏之教,其盛如此,如何拗得它轉?吾人家守得一世,再世不崇尚他者[A22]已難得,三世之後,亦必被他轉了。不知大聖人出,所過者化,所存者神,又何如?」
ᅟᅟ==[A22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逃虛曰:「教之盛衰,係乎時運,如海潮焉,其長也,欲落之不可得;其落也,欲長之不可得。自然之勢,如何拗得他轉?大概人於目前尚無奈何,何況三世之後?朱子何慮之深也?所言:『大聖人出,所過者化,所存者神,又何如?』予曰:『亦無如之何也。』」
晦庵先生曰:「釋氏專以作用為性。如某國王問某尊者曰:『如何是佛?』曰:『見性為佛。』曰:『如何是性?』曰:『作用是性。』曰:『如何是作用?我今不見。』尊者曰:『今現作用,王自不見。』王曰:『於我有否?』尊者曰:『王若作用,無有不是;王若不用,體亦難見。』王曰:『若當用時,幾處出現?』尊者曰:『若出現時,當有其八。』王曰:『其八出現,當為我說。』波羅提即說偈曰:『在胎為身、在世為人、在眼曰見、在耳曰聞,云云。』禪家有黠者曰:『若尊者答國王時,國王何不問尊者曰:「未作用時,性在何處?」』」
逃虛曰:「晦庵言:『釋氏專以作用為性。』作用為性,如義學之即體之用、即用之體也。若言專以作用為性,吾未之聞也。假如《傳燈》一千七百則公案,那裏都說作用為性?佛祖說法,隨機應用。只如晦庵言:『禪家有黠者云:「尊者答國王時,國王何不問尊者曰:『未作用時,性在何處?』」』此是後來祖師拈這公案開示學人,豈是黠也?晦庵蓋未知禪門中事,惟逞私意以詆佛,其可笑乎!」
晦庵先生曰:「達磨未來中國之時,如遠、肇法師之徒,只是說莊、老,後來人亦多以老、莊助禪。古亦無許多經,西域豈有韻?諸祖相傳偈,平仄押韻語,皆是後來人假合。」
逃虛曰:「晉魏之時,儒釋之文,俱尚老、莊。彼時佛經翻譯過東土來,潤文之人,如《維摩詰所說經》,肇法師注,并《肇論》其中行文用字,或出入老、莊者有之。遠、肇、道安、支遁輩,其文多尚老、莊,其見亦有相似處。故達磨過東土來,說箇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,掃蕩義學,儒者言:『老、莊助禪』,則不然也。且如《維摩》、《肇論》,其文或似老、莊;如《般若》、《華嚴》、《涅槃》、《寶積》、《楞伽》等大經,何嘗有一言似老、莊?其立法自成一家,儒、老二教不曾有此說也。至於偈有平仄押韻,出於後人編集之手,或有之,何足較也?朱子不論其大體,而責其枝末,何識量之狹哉?」
晦庵先生曰:「釋氏云知死,只是學一箇不動心;告子之學,只是如此。」
逃虛曰:「釋氏古尊宿死者,多剋日剋期而去,載在方冊,不可勝數。若似告子之不動心,何足道哉?」
晦庵先生舉:「伊川云:『釋氏之見,如管窺天,只見直上,不見四旁。』某以為不然,釋氏之見,蓋是瞥見水中天影耳!」
逃虛曰:「釋氏之見,大包無外,細入無間,若言『瞥見水中天影』,晦庵失卻眼在。」
晦庵先生曰:「僧家所謂禪者,於其所行,全不相應。向來見幾箇好僧說得禪,又行得好,自是其資質為人好耳,非禪之力也。所謂禪,是僧家自舉一般見解,如秀才家舉業相似,與[A23]己全不相干。學得底人,有許多機鋒,將出來弄一上了,便收拾了,則其為人與俗人無異。只緣禪自禪,與行不相應爾!僧家有一行解者,行是行事,解是禪也。」
ᅟᅟ==[A23] 己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逃虛曰:「僧家有一等弄虛頭禪者,東邊趠一言半句,西邊趠一言半句,以資談柄,便是會禪。他那裏曾夢見禪在?有一等天資高者,一聞便領悟,卻不曾實下工夫,所悟卻淺,習氣種子卻深,故被習氣所使,造諸惡業,與俗人無異者有之。假如有一等秀才,讀聖人之書,開口便談仁義道德,觀其所行,不孝不義,非為妄作,至乎犯形憲而貽辱父母者,往往有之。此乃教門中人之不才,非釋迦、仲尼之罪也。朱子當置之勿論。」
晦庵先生因論釋氏多有神異,疑其有之。曰:「此未必有,便有,亦只是妖怪。」
逃虛曰:「神異一事,非但佛有之,至於天僊、龍鬼,雖大小不同,亦皆有之。凡學佛者,當求安心法門,頓悟妙理為務,若真積力久,自然神通光明,非是顯異惑人也。若言:『佛之神異為妖怪』,朱子亦怪矣。」
晦庵先生曰:「或問伊川『禪家言性,傾此與彼』之說。曰:『此是偷生奪陰之說爾!禪家言「偷生奪陰」,謂人懷胎,自有箇神識在裏了,我卻撞入裏面,去逐了他,我卻受他血陰。它說「傾此與彼」,蓋如一破弊物在日下,其下日影自有方圓大小,卻欲傾此日影為彼日影。它說是人生有一塊物事包裹在裏,及其死,此箇物事又會去做張三;做了張三,又去做王二。便如人做官,做了這官,又去做別官。只是無這道理。』或舉世間有如此類底為問,先生曰:『而今只是理會箇正理。若以聞見所接論之,則無有了期。』若曰:『橫渠說「形潰反原」,以為人生得此箇物事,復歸太原去,又別從裏面抽出來生人。如一塊黃泥,既把來做箇彈子了,卻依前歸一塊裏面去,又做箇彈子出來。』伊川便說是:『不必以既屈之氣為方伸之氣。』若以聖人『精氣為物,遊魂為變』之語觀之,則伊川之說為是。蓋人死則氣散;其生也,又從太原裏面出來。」
逃虛曰:「儒者說箇死生,只言『形氣聚散』,而不言心識。佛氏言:『因緣業感輪轉生死,皆由心識所致也。』然形氣有盡,而心識無盡。一切眾生,本無生滅與不生滅,皆因妄認四大為自身相;六塵緣影為自心相。妄想執著,起諸憎愛,造諸善不善業。及乎業報至時,此之心識,循業發現,故有輪轉生死,六道升沉也。若學般若菩薩達法性空,涅槃尚不可得,況生死乎?所以《圓覺》有云:『生死涅槃,猶如昨夢。』程、朱說:『禪家言性,傾此與彼,偷生奪陰。』禪家不曾見有此說。輪轉生死,釋氏有是言也。方冊所載者不必說,據目前所見者而言:『 本朝洪武二十四年八月,內河南府龍門南,司牡丹,被夫踢死,其魂徑到薄姬娘娘廟中,在內伏侍三年後,借本處袁馬頭死屍還魂。時懿文太子往[A24]陝西駕回,至河南,府官啟袁馬頭借屍還魂事。太子回 朝奏太祖高皇帝,遂遣內官取來, 廷問是實,賞賜鈔帛,有 旨令兩家給養。』天下人之所共知者。若程、朱、橫渠言形潰氣散,無復再生,如何有此借屍還魂者?若有此借屍還魂者,豈無輪轉生死者哉?程朱但說精氣為物,不言遊魂為變,變則輪轉之理,顯然可見。程、朱、橫渠,何不推此理也?」
ᅟᅟ==[A24] 陝【CB】,陜【嘉興】==
晦庵先生言:「夷狄之教,入於中國,非但人為其所迷惑,鬼神亦被他迷惑。大抵廟中所塑僧像,乃勸其不用牲祭者。其它廟中,亦必有箇勸善大師。蓋緣人之信向者既眾,鬼神只是依人而行。」
逃虛曰:「佛氏之教,無非化人為善,與儒者道並行而不相悖。不相悖者,理無二也。僧勸鬼神不用牲祭,是不殺害物命,此仁者之心。以此心相感,鬼神敬信而從之也,豈是非理之事,淫詖之辭,使鬼神迷惑者邪?朱子何見之不明如此?」
晦庵先生曰:「僧家尊宿,得道便入深山中,草衣木食,養數十年,及其出來,是甚次第?自然光明俊偉,世上人所以只得叉手,看他口動。」
逃虛曰:「古之師僧,初得道者,必居於山林,煨箇折腳鐺子煮飯喫,三十年,二十年,名利不干懷,大忘人世,單單守此道,昔人謂之曰保養聖胎。又云:『如鳥雛纔出㲉,須養他羽翼全成,方可縱其高飛遠舉。』初得道之人,必須保守堅固,方可出來行道。磨不磷、涅不緇,那時得甚生氣概,光明俊偉,不由人不敬伏!況其機鋒峭峻,世無敵者?朱子見之,亦必甘心叉手,看他口動也。」
晦庵先生曰:「《維摩詰經》舊聞李伯紀之子說是南北朝時一貴人,如蕭子良之徒撰。渠云:『載在正史。』然檢不見。」
逃虛曰:「《維摩詰經》凡三譯:一、吳支謙譯三卷;二、姚秦羅什譯,肇法師註七卷;三、《說無垢稱經》唐玄奘譯六卷。三經本同,譯有異爾。此經惟談不思議解脫境界,非下根小器之人得聞。晦庵言:『李伯紀之子說是南北朝一貴人,如蕭子良之徒撰。渠云:「載在正史。」然檢不見。』斯經既有三譯,決非人撰者,信知是此人誑語。晦庵於格物致知之學講之甚熟,如何於此事卻不格也?」
晦庵先生曰:「論釋氏之說,明道先生數語闢得極善。見行狀中者,他只要理會箇寂滅,不知須是強要寂滅它做甚?既寂滅後,卻作何用?何況號為尊宿禪和者,亦何曾寂滅得?近世如宗杲,做事全不通點檢,喜怒更不中節。晉末以前遠法師之類,所談只是莊、列,今本集中可見。其後要自立門戶,方脫去莊、列之談,然實剽切其說。傳奕亦嘗如此說:『論佛只是說箇大話謾人,可憐人都被他謾,更不省悟。』試將《法華經》看,便見其誕。開口便說恒河沙數,幾萬劫幾千劫,更無近底年代。」
逃虛曰:「世儒言釋氏寂滅,不知所以,但把寂滅做空無看了,而不知佛書有云:『諸行無常,是生滅法,生滅滅[A25]已,寂滅為樂。』又曰:『諸法從本來,常自寂滅相。』寂滅者,言此道不生不滅也。離生滅求寂滅則不是;即生滅而證寂滅乃是。此即有為而無為,無為而無不為也。晦庵言:『他只要理會箇寂滅,不知須是強要它寂滅做甚?既寂滅後,卻作何用?何況號為尊宿禪和者,亦何曾寂滅得?近世如宗杲做事全不通點檢,喜怒更不中節。』晦庵所言,可謂差之毫釐,謬以千里也。杲大慧,宋朝僧,資性高妙,參禪第一,自言我是參禪精子,法嗣圓悟勤,住徑山,大機大用,非尋常俗流可知。當時士林中稱其忠孝兩全。何也?不阿秦檜為忠;俗家無後,為其立嗣治家舍,以正彝倫為孝。載在方冊。晦庵言:『其做事全不通點檢,喜怒更不中節。』殊不知他生滅心滅,寂滅現前,嬉笑怒罵,無非佛事。再要點檢箇甚麼?頭頭上明、物物上顯,更問甚麼中節不中節?所以永嘉云:『大象不遊於兔徑,大悟不拘於小節也。』晦庵言:『晉末以前,遠法師之類,所談只是莊、列。』那時士大夫所談,亦是莊列,蓋時尚也。若言:『剽切其說。』《鬳齋列子口義》云:『佛生西方,豈應來此剽切?詆之太甚,則不公矣!』誠哉是言。遠法師居廬山,修念佛三昧,莊、列不曾有此修學,非是脫去莊、列之說自立門戶。傅奕陰險小人也,力詆佛氏,唐太宗亦不聽他說;晦庵將踵其後塵,奚可乎?晦庵繼聖絕學,有道君子也,何不思是[A26]已教人?
ᅟᅟ==[A25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ᅟᅟ==[A26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「『試將《法華經》看,便見其誕。開口便說恒河沙數,幾萬劫幾千劫,更無近底年代。』吁!晦庵之見,正是蒙莊云:『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也。』悲夫!」
晦庵先生嘗言:「《圓覺經》前兩三章好,後面便只是無說後強添。如《楞嚴經》當初只有那阿難一事及那燒牛糞出一咒,其餘底皆是文章之士添。那燒牛糞便如爇茅樣,後來也有人祈雨後燒此,亦出此意也。」
逃虛曰:「佛經不曾有杜撰者。《圓覺經》是唐罽賓三藏佛陀多羅譯至中國。《楞嚴經》中天竺沙門般[A27]剌蜜帝譯至廣州制止寺。烏長國沙門彌伽釋迦譯語,菩薩戒弟子前正議大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清河房融筆授。
ᅟᅟ==[A27] 剌【CB】,刺【嘉興】==
「凡一經必作三分:序、正分、流通分。如線貫華,故謂之線經。雖有智人亦不能添減其一言一句。晦庵言:『《圓覺》前兩三章好,後面便是無說後強添。《楞嚴》當初只有阿難一事及那燒牛糞出一咒,其餘底皆是文章之士添。』此二經乃圓頓上乘,惟顯佛之境界。菩薩修習此法門者,全性起修、全修在性,非餘小乘經之可同日語也。楞嚴神咒,佛當時為遣婬魔而說。晦庵言:『燒牛糞出一咒。』不知何據,有此說也?佛因弟子問:『如何持此神咒?』佛教以結壇場持咒。中天竺國先取雪山大力白牛,食其肥膩香草,此牛惟飲雪山清水,其糞微細,可取其糞和合栴檀以塗其地。若非雪山,其牛臭穢不堪塗地。別於平原,穿去地皮五尺以下,取其黃土和上栴檀、沉香、蘇合、鬱金、白膠、青木、零陵、甘松及雞舌香。以此十種,細羅為末,合土成泥,以塗場地。方圓丈六,為八角壇。佛制是如此。燒牛糞出一咒,經中不曾有此。晦庵師儒先生、道學君子,如何妄說燒牛糞這一等鄙惡之事?塗污佛聖,於理可乎?晦庵既要主張斯文,傳聖人千載不傳之學,如此用心,與市井間小人爭販賣者所為,何以異哉?可怪!可怪!」
或問晦庵先生曰:「莊子與佛所以不同?」庵曰:「莊子絕不盡,佛絕滅盡了。佛是人倫都滅盡,到禪時義理都滅盡。」
逃虛曰:「佛氏《入楞伽》云:『三界上下法,我說皆是心;離於諸心法,更無有可得。』《華嚴》云:『不取眾生所言說,一切有為虛妄事;雖復不依言語道,亦復不著無言說。』幾曾有人倫都滅盡,義理都滅盡底說?朱子誣佛,何其如是之甚也?」
晦庵先生曰:「釋、老其氣象大概相似。而老氏之學,尚自理會自家一箇渾身;如釋氏,自家一箇渾身都不管了。」
逃虛曰:「老氏言:『無為自化,清淨自正。』大概相似佛言:『一切實相性清淨故,一身清淨;一身清淨故,多身清淨;多身清淨故,如是乃至十方眾生圓覺清淨。』若言佛氏一箇渾身都不管了,成大妄語!」
晦庵先生曰:「佛氏之失,出於自私之厭;老氏之失,出於自私之巧。得厭薄世故,而盡空了一切者,佛氏之失也;關機巧便,盡天下之術數者,老氏之失也。故世之用兵、算數、形名等,本於老氏之意。」
逃虛曰:「《華嚴》云:『居有為界,示無為法,而不壞滅有為之相;居無為界,示有為法,而不分別無為之相。』《法華》云:『若說俗間經書、治世語言、資生業等,皆順正法。』佛氏何嘗言要盡空了一切也?自私之厭,二乘外道斷滅之見,非佛之究竟法也。老氏之失,非吾所知。」
晦庵先生曰:「近看石林《過庭錄》載上蔡說:『伊川參某僧,後有得,遂反之,偷其說來做[A28]己使,是為洛學。』某也嘗疑如石林之說固不足信,卻不知上蔡也恁說,是怎生地?向見光老示及某僧與伊川居士帖,後見此帖乃載《山谷集》中;後又見有跋此帖者,乃僧與潘子真。其差謬類如此。但當初佛學只是說無存養底工夫,至唐六祖始教人存養工夫;當初學者只是說,不曾就身上做工夫,伊川方教人就身上做工夫,所以謂『伊川偷佛說為[A29]己使。』」
ᅟᅟ==[A28] 己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ᅟᅟ==[A29] 己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逃虛曰:「釋迦立教化度眾生,說施、戒、忍、進、定、慧六者,兼以萬行修之,使其檢束身心,真實履踐,始克證成菩提道果,豈但言說而[A30]已哉?至於《六祖壇經》所說:『無修而修,修而無修;譬如磨鏡,垢盡明現。』發明如來圓頓宗旨爾!豈是六祖始教人存養工夫?伊川參某僧得其說,方教人就身上做工夫,是為洛學,所以謝顯道說:『伊川嘗參某僧有所得後,遂反之,將來教門弟子,是為洛學。時人譏其偷佛說為[A31]己使。』晦庵欲為伊川諱之,故作疑焉?伊川既是道學君子,當直道而行,便言得其說,則不負於心也。不知伊川講《大學》時,至於〈誠意章〉『無自欺也』,如何講過了?」
ᅟᅟ==[A30] 已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ᅟᅟ==[A31] 己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晦庵先生有〈久雨齋居誦經詩〉一首曰:「端居獨無事,聊披釋氏書;暫息塵累牽,超然與道俱。門掩竹林幽,禽鳴山雨餘;了此無為法,身心同宴如。」
逃虛曰:「以此詩觀之,晦庵心中未必不信佛也。佛書暫得一閱,尚有如是之益,何況終身行之者乎?〈感興詩〉中有排佛一篇,此是晦庵私意強欲主張儒學,故作此說,奚足道哉?」(此詩見大全集)。
道餘錄(終)
(翰林院編修海虞居士錢謙益捐資刻此
道餘錄。 計字一萬二千二百四十,該銀六兩
三錢六分五厘。
江陰釋在琳對,長洲徐普書,句容潘樞德刻。
萬曆[A32]己未歲春三月,徑山化城寺識)
ᅟᅟ==[A32] 己【CB】,巳【嘉興】==
#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#【經文資訊】嘉興大藏經(新文豐版) 第 20 冊 No. B091 道餘錄
#【版本記錄】發行日期:2023-12,最後更新:2022-10-12
#【編輯說明】本資料庫由 財團法人佛教電子佛典基金會(CBETA)依「嘉興大藏經(新文豐版)」所編輯
#【原始資料】CBETA 人工輸入(版本一),CBETA 人工輸入(版本二),黃金愛大德提供新式標點
#【其他事項】本資料庫可自由免費流通,詳細內容請參閱【財團法人佛教電子佛典基金會資料庫版權宣告】
#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