遊心法海六十年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七三年撰。== 一 福緣不足、勉力而行 我從接觸佛法到現在,已整整的六十年,這是一個不算太短的時間。出家以來,在「修行」、「學問」、「修福」——三類出家人中,我是著重在「學問」,也就是重在「聞思」,從經律論中去探究佛法。回想起來,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,雖然也講了一些,寫了一些,但成就有限,未免慚愧!民國(以下略)四十六年夏天,道源長老曾問我:「你是重學問、重智慧的,為什麼修建道場,要叫福嚴精舍呢?」我說:「老學長!福德因緣不足,智慧也難得成就呀!」我研求佛法而成就有限,只由於自己的福緣不足。 我出身於農村,家庭並不富裕。七年,我十三歲,在高等小學畢業,為經濟所限,就從此失學了。所以,論中國的固有文化,漢學、宋學、程、朱、陸、王;西方的新學,哲學、科學、社會……,我都沒有修學過。最多與現在初中相等的程度,要研究高深而廣大的佛法,綆短汲深,未免太勉強了!二十年春天,到廈門南普陀寺的閩南佛學院求學,已是舊曆二月。五月中,暑期考試沒有終了,我就病倒了,也就從此沒有再受佛學院的正式教育。世學與佛學,我都沒有良好的基礎。 我學過外文。高小時,學了兩年的英文。我是插入二年級的;從字母學起,沒有語言方面的才能,實在跟不上。當時不知道英文有什麼用處,學得並無興趣;畢業以後,沒有接觸英語、英文的機會,所以字母以外,什麼都忘了。我又學過日文,那是在閩南佛學院的時候。不幸得很,又是插入甲班的第二學期。從中間插入,又是從字母學起,時間不到半年,能學到些什麼!日文老師神田先生點名時,我會答應一聲,但日語的「印順」,我卻沒有學會,想起來也覺得有點好笑。英、日二種語文,都從中間學習起,結果是等於沒有學。在四川時,有學習藏文的機會,由於多病而沒有學。梵文與巴利文,那就更不用說了。在現代的佛學界,想探究佛法而不通外文,實在是不及格的。學力不足,這該是我探究有心而成就有限的原因之一。 更重要的原因,應該是一生多病。十九年秋天出家,二十年夏天開始,就似乎常在病中。腸胃的消化吸收不良,體力衰弱到一再虛脫(休克)。自以為只是衰弱,卻不知患有嚴重的肺結核。二十六年夏到二十七年夏,四十四年秋到四十五年秋,六十年秋末到六十四年夏,都因病而長期停止了佛法的進修。由於身體衰弱,所以有了事務,或舟車往來,或到海外去,都是停止閱讀經論的。太多的寶貴時間,浪費在事務,主要是衰弱多病的因緣中!求學而沒有能長期的接受教育,自修而又常為病魔所困,這不都是沒有福報的明證嗎!福緣不足,是無可奈何的事,只有憑著堅定的意願,不知自量的勉力而行! 二 修學之歷程 一 暗中摸索 六十年的漫長歲月,我在佛法中的進修,經歷了幾個不同的階段。 十四年(二十歲),我讀到馮夢禎的〈莊子序〉——「然則莊文郭注,其佛法之先驅耶」,而引起了探究佛法的動機。出家前的我,生活圈子極小,不知佛法到底是什麼。探求佛法,只能到附近幾處小廟中去求,得到了《金剛經石(成金)注》、《龍舒淨土文》、《人天眼目》殘本等。前二部,讀了有點了解,卻覺得意義並不相同。讀了《人天眼目》,只知禪宗有五家宗派而已。無意中,在商務印書館的目錄中,發現有佛書,於是購到了《成唯識論學記》、《相宗綱要》、《三論宗綱要》。因《三論宗綱要》而知道三論,設法購得《中論》與《三論玄義》;其後又求到了嘉祥的三論疏。我沒有良好的國文基礎,卻修學這精深的法門,艱苦是可想而知的!記得初讀《中論》(青目注本),可說完全不了解。然而,不了解所以更愛好,只怪自己的學力不足,佛法是那樣的高深,使我嚮往不已!那時,不知道佛法有辭典。在商務本的《辭源》中,發現佛法的術語極多,但沒有錢買,就一條條的摘錄下來。經過這一番抄錄,對一般佛學常識,倒大有幫助,但這樣的費時費力,簡直是愚不可及!我的修學佛法,一切在摸索中進行,沒有人指導,讀什麼經論,是全憑因緣來決定的。一開始,就以三論、唯識法門為探究對象,當然事倍而功半。經四、五年的閱讀思惟,多少有一點了解,也就發現了:佛法與現實佛教界間的距離。我的故鄉,寺廟中的出家人(沒有女眾),沒有講經說法的,有的是為別人誦經、禮懺;生活與俗人沒有太多的差別。在家信佛的,只是求平安,求死後的幸福。少數帶髮的女眾,是「先天」、「無為」等道門,在寺廟裡修行,也說他是佛教。理解到的佛法,與現實佛教界差距太大,這是我學佛以來,引起嚴重關切的問題。這到底是佛法傳來中國,年代久遠,受中國文化的影響而變質?還是在印度就是這樣——高深的法義,與通俗的迷妄行為相結合呢?我總是這樣想:鄉村佛法衰落,一定有佛法興盛的地方。為了佛法的信仰,真理的探求,我願意出家,到外地去修學。將來修學好了,宣揚純正的佛法。當時意解到的純正佛法,當然就是三論與唯識。 二 求法閱藏 十九年秋天,我在普陀山福泉庵出家了。一般的寺院,是不可能專心修學的,修學也沒有人指導。所以二十年春天,在師長的同意下,到廈門閩南佛學院求學。院長是太虛大師,而實際的主持者,是大醒、芝峰二位法師。一學期中,聽了《三論玄義》、《雜集論》與《俱舍論》的小部分,就因病而休學了。在家時的暗中摸索,是從三論、唯識入門的;恰好那時的閩院,也著重三論與唯識,所以在這一學團中,思想非常契合。虛大師的「人生佛教」,對我有重大的啟發性。讀《大乘宗地引論》與〈佛法總抉擇談〉,對虛大師博通諸宗而加以善巧的融會貫通,使我無限的佩服。我那年的創作——〈抉擇三時教〉,對於智光的三時教,唯識宗的三時教,抉擇而予以融貫,就是學習虛大師的融貫手法。民國以來,由於「南歐(陽漸)北韓(清淨)」的提倡唯識,唯識宗受到了學界的重視。虛大師的思想,根源在《楞嚴經》、《大乘起信論》,但也推重法相唯識,所以說「知整僧在律,而攝化學者世間需於法相」(〈相宗新舊兩譯不同論書後〉)[A2];「立言善巧,建義顯了,以唯識為最」(《真現實論宗依論》)[A3]。梅光羲作〈相宗新舊兩譯不同論〉,虛大師有〈相宗新舊兩譯不同論書後〉,都推重玄奘的新譯。鎮江守培長老,作〈讀唯識新舊二譯不同論後的一點意見〉,以為舊的相宗(「地論」、「攝論」)都對,新的相宗都不對。不但玄奘不對、窺基不對,說「護法妄立有宗」,連世親菩薩也有問題。在同學們不滿守老的氣氛下,我起來反駁,寫了長篇的〈評破守培師之讀唯識新舊二譯不同後的一點意見〉,為唯識宗作辯護者,當然是新的都對,舊的都不對。虛大師的融貫善巧,我是由衷欽佩的;但對內學院刊行的《內學》,梁啓超的《起信論考證》,也有濃厚的興趣。對於大乘佛法,我贊同內學院的見解,只有法性(三論)與法相(唯識)二宗。虛大師所提倡的佛教改革運動,我原則上是贊成的,但覺得不容易成功。出家以來,多少感覺到,現實佛教界的問題,根本是思想問題。我不像虛大師那樣,提出「教理革命」;卻願意多多理解教理,對佛教思想起一點澄清作用。 ᅟᅟ==[A2] (ref taixu::vol:25;page:p110)== ᅟᅟ==[A3] (ref taixu::vol:19;page:p570)== 那年下學期,住福建名剎——鼓山湧泉寺。年底回閩院,醒公命我為同學們講《十二門論》。由於相宗二譯不同論的論辯,漸漸引起了自己內心的反省:這是千百年來的老問題,舊譯與新譯的思想對立,難道都出於譯者的意見?還是遠源於印度論師的不同見解,或論師所依的經典不同呢?這是佛法中的大問題,我沒有充分理解,又那裡能夠決了!同時偶然的因緣,引起自己的警覺:我是發心求法而來的,學不到半年,就在這裡當法師,未免不知慚愧!覺得不能老是這樣下去,還是自求充實的好。就這樣,離開廈門而回到了普陀。 從二十一年夏天,到二十五年年底,除了在武昌佛學院(那時名義是「世界佛學苑圖書館」)專修三論章疏半年,又到閩院半年,及其他事緣外,都住在普陀佛頂山慧濟寺的閱藏樓,足足有三年。那時候,看大藏經是一般人求之不得的。這裡的環境,是這一生中覺得最理想的。白天閱讀大藏經,晚上還是研讀三論與唯識。三年閱藏的時間,對我來說,實在所得不多。因為清刻的大藏經,七千餘卷,每天要讀七、八卷(每卷平均約九千字)。這只是快讀一遍,說不上思惟、了解。記憶力不強的我,讀過後是一片茫然。不過閱藏也還是有所得的:從所讀的大藏經中,發見佛法的多采多姿,真可說「百花爭放」,「千巖競秀」!這是佛教的大寶藏,應該是探求無盡的。知道法門廣大,所以不再局限於三論與唯識。對於大乘佛法,覺得虛大師說得對,應該有「法界圓覺」一大流。大乘經不是論書那樣的重於理論,到處都勸發修持,是重於實踐的。還有,讀到《阿含經》與各部廣律,有現實人間的親切感,真實感,而不如部分大乘經,表現於信仰與理想之中。這對於探求佛法的未來動向,起著重要的作用。 二十六年上學期,住在武昌佛學院。讀到了日本高楠順次郎與木村泰賢合編的《印度哲學宗教史》;木村泰賢著的《原始佛教思想論》;還有墨禪所譯的,結城令聞所著的,關於心意識的唯識思想史(書名已記不清,譯本也因戰亂而沒有出版)。這幾部書,使我探求佛法的方法,有了新的啟發。對於歷史、地理、考證,我沒有下過功夫,卻有興趣閱讀。從現實世間的一定時空中,去理解佛法的本源與流變,漸成為我探求佛法的方針。覺得惟有這樣,才能使佛法與中國現實佛教界間的距離,正確的明白出來。 三 思想確定 二十七年七月,因日軍的逐漸逼近武漢,到了四川縉雲山的漢藏教理院。身體雖比前更差,不過多住在山上,環境與氣候好些,身體也覺得舒服些。二十九年,住貴陽的大覺精舍。三十年初秋到三十三年夏天,住四川合江的法王學院。三十五年春天,離開了四川,先後安住在縉雲山的,約有四年。這次離川,與演培、妙欽同行,經西北公路而東返的。因病在開封佛學社住了三個月,等到想動身時,蘭封的鐵路被八路破壞了,不得不折返武昌。三十六年正月,回到了江浙,遇上了虛大師的圓寂。為了編纂《太虛大師全書》,住奉化雪竇寺一年餘。三十七年,住杭州香山洞半年;冬天到了廈門南普陀寺。三十八年夏天,到了香港。四十一年秋天,又離香港到臺灣。從入川到來臺,共有十四年。這是國家動亂多難的十四年!而我,是身體最虛弱(曾虛脫三次),生活最清苦,行止最不定,而也是寫作最勤、講說最多的十四年。 一 二十九年,讀到虛大師所講的:〈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〉、〈我的佛教改進運動略史〉、〈從巴利語系佛教說到今菩薩行〉,每篇都引起我深深的思惟。大師分佛教為三期,所說的「依天乘行果趣獲得大乘果的像法時期」[A4],「依天乘行果」,不就是大師所說「融攝魔梵(天),漸喪佛真之汎神(天)秘密乘」(〈致常惺法師書〉)[A5]嗎?「中國所說的雖是大乘教,但所修的卻是小乘行」[A6],為什麼會如此?思想與行為,真可以毫無關聯嗎!在大師的講說中,得到了一些新的啟發,也引起了一些新的思考。我雖然曾在佛學院求學,但我的進修,主要是自修。虛大師給我思想上的啟發,也是從文字中來的。自從在漢藏教理院,遇到了法尊法師,才覺得有同學之樂。法尊法師是我的老學長,讀他從藏文譯出的:《菩提道次第廣論》、《辨了義不了義論》、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、《現觀莊嚴論略釋》,月稱的《入中論》等,可說得益不少!空宗為什麼要說緣起是空,唯識宗非說依他起是有不可,問題的根本所在,才有了進一步的理解。我為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潤文,也就請問過、討論過裡面的一些問題。問問西藏佛教,修學的情形,甚至談到「飲智慧湯」(活佛的小便),「捉妖」等怪事,也增長知識不少。有兩點不妨一提:一、由於我的請求,譯出了《七十空性論》,論中有一段文字,文義前後不相合,經審細推究,斷定藏文原典有了「錯簡」。將這段文字移在前面,就完全吻合了。二、他編寫《西藏政教史》(書名已記不明白),從達朗瑪滅法到西藏佛法重興,這中間的年代,對照中國歷史,始終不能配合。原來他所依的西藏史料,是以干支紀年的,中間空了六十年,無話可說。如中間多六十年,那麼西藏所記的年代(干支),就與中國的完全相合了。法尊法師的記憶力強,理解力也強,是我一生中得益很多的學長。他的思想,已經西藏佛教化了,與我的意見,距離得非常遠,但彼此對論,或者辯詰,從沒有引起不愉快,這是值得珍視的友誼! ᅟᅟ==[A4] (ref taixu::vol:1;page:p527)== ᅟᅟ==[A5] (ref taixu::vol:26;page:p38)== ᅟᅟ==[A6] (ref taixu::vol:18;page:p28)== 二 在這長期動亂不安中,我開始成部的寫作,與講說而由別人記錄成書。一方面,有幾位同學——演培、續明、妙欽他們,希望我作些課外的講說;一方面,是我對全體佛法的看法,逐漸凝定,也有了表示意見的意欲。如三十年所寫的〈佛在人間〉、〈佛教是無神論的宗教〉、〈法海探珍〉,都是闡揚佛法的人間性,反對天(神)化;探求佛法本質,而捨棄過了時的方便。「佛法與現實佛教界有距離」[A7],是一向存在於內心的問題。出家來八年的修學,知道為中國文化所歪曲的固然不少,而佛法的漸失本真,在印度由來已久,而且越來越嚴重。所以不能不將心力,放在印度佛教的探究上。這一時期的寫作與講說,也就重在分別解說,確定印度經論本義,並探求其思想的演化。當時,我分大乘法義為三論——性空唯名論,虛妄唯識論,真常唯心論。這一分類,大致與虛大師的大乘三宗——法性空慧宗,法相唯識宗,法界圓覺宗相同。在〈法海探珍〉中,曾以三法印——諸法無我,諸行無常,涅槃寂靜,作為三系思想的不同所依。著重於三系的分解,所以寫的與講的,著重於此。如屬於性空唯名論的,有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記》、《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講記》、《中觀論頌講記》、《中觀今論》、《性空學探源》。屬於虛妄唯識論的,有《攝大乘論講記》、《唯識學探源》、《解深密經》。屬於真常唯心論的,有《勝鬘經講記》、《大乘起信論講記》、《阿跋多羅楞伽寶經》。我在師友間,是被看作三論宗的,而第一部寫作,是《唯識學探源》;第一部講錄成書的,是《攝大乘論講記》,這可以證明一般的誤解了!在所講的經中,《解深密經》僅講「勝義了義」章,在演培的《解深密經語體釋》裡,可能含有我的部分意見。《楞伽經》,沒有講圓滿。後來在臺灣又講了二次,應該有記錄,但沒有成書。現在僅保留我對《楞伽經》全經的科判——五門,二十章,五十一節的名目。我的講解,從不會拈出一字一句,發揮自己的高見,也沒有融會貫通。雖然所說的未必正確,但只希望闡明經論的本義。為了理解三系經論的差別,所以講解時,站在超宗派的立場,而不是照著自己的見解去解釋一番。以現在的理解來說,《性空學探源》一書,雖搜集了不少資料,而說到「探源」,似乎差一點! ᅟᅟ==[A7] (ref yinshun::vol:28;page:p3)== 三 從現實世間的一定時空中,去理解佛法的根源與流變,就不能不注意到佛教的史地。大乘三系,也還是開展、流行、演化於某時某地的。妙欽編了一部《中國佛教史略》,我加以補充修正,使中國佛教史與印度佛教史相關聯,作為二人的合編。從佛教典籍中,論證釋迦族是屬於印度東方的,所以是東方的沙門文化,有反對印度阿利安人傳統的真常梵我論的特性,這就是〈佛教之興起與東方印度〉一文的主要意義。《太虛大師年譜》,是近代佛教大師,有關近代中國佛教的種種史實。最重要的一部,當然是三十一年所寫的《印度之佛教》。印度佛教史的流變,我分判為五期:一、聲聞為本之解脫同歸;二、菩薩傾向之聲聞分流;三、菩薩為本之大小兼暢;四、如來傾向之菩薩分流;五、如來為本之梵佛一體。印度佛教的先後五期,從創立到衰滅,正如人的一生,自童年、少年、壯年、老年到死亡。我以為,佛法不能沒有方便,不能不求時地的適應,但對於方便,「或為正常之適應,或為畸形之發展,或為毒素之羼入,必嚴為料簡,正不能率以『方便』二字混濫之」[A8]。覺得「中國佛教,為圓融、方便、真常、唯心、他力、頓證之所困,已奄奄無生氣;神秘、欲樂之說,自西(康、藏)而東,又日有泛濫之勢」(〈自序〉)[A9]。《印度之佛教》是史的敘述,但不只是敘述,而有評判取捨的立場。所以這部書的出版,有人同情,也有人痛恨不已。不過痛恨者,只是在口頭傳說中咒咀,而真能給以批評的,是虛大師與王恩洋居士(還有教外人一篇)。我稱印度佛教末期為「佛梵一體」,與虛大師所判攝的「依天乘行果」,大致相同。虛大師的批評重心在:我以人間的佛陀——釋迦為本;以性空唯名、虛妄唯識、真常唯心——三系,為大乘佛法的開展與分化。而虛大師是大乘別有法源(在《阿含經》以外)的,是中國佛教傳統,以《楞嚴經》、《大乘起信論》等為準量,也就是以真常唯心——法界圓覺為根本的。虛大師所以主張,《大乘起信論》造於龍樹《中論》等以前,以維持真常唯心為大乘根本的立場。不過,說《大乘起信論》的造作,比龍樹作《中論》等更早,怕不能得到研究佛教史者的同意!其實,我對印度的佛教,也不是揚龍樹而貶抑他宗的。我是說「佛後之佛教,乃次第發展而形成者。其方便之適應,理論之闡述,如不適於今者,或偏激者,或適應低級趣味者,則雖初期者猶當置之,況龍樹論乎!乃至後之密宗乎!反之,其正常深確者,適應於今者,則密宗而有此,猶當取而不捨,而況真常系之經論乎!其取捨之標準,不以傳於中國者為是,不以盛行中國之真常論為是,而著眼於釋尊之特見景行,此其所以異(於大師)乎」(〈敬答「議印度之佛教」〉)[A10]!存有揚清抑濁,淘沙取金的意趣,沒有說千百年來所傳,一切都是妙方便,這就難怪有人要不滿了。王恩洋是著名的唯識學者,他不滿真常唯心論,稱之為「入篡正統」,那是不承認他是佛法的。對於末期的秘密乘,當然沒有好感。他所以要批評《印度之佛教》,只是為了辯論空宗與有宗,誰是了義的,更好的。我寫了〈空有之間〉,以表示我的意見。以上幾種,都是自己寫作的。 ᅟᅟ==[A8] (ref yinshun::vol:33;page:p5-6)== ᅟᅟ==[A9] (ref yinshun::vol:33;page:p7)== ᅟᅟ==[A10] (ref yinshun::vol:20;page:p122-123)== 四 我在《印度之佛教》的〈自序〉中說:「立本於根本(即初期)佛教之淳樸,宏闡中期佛教之行解(梵化之機應慎),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,庶足以復興佛教而暢佛之本懷也歟」[A11]!那時,我多讀「阿含」、「戒律」、「阿毘達磨」,不滿晚期之神秘欲樂,但立場是堅持大乘的(一直到現在,還是如此)。錫蘭等南方佛教,以為他們所傳的三藏,是王舍城結集的原本;以為大乘佛教,是印度教化的,非佛說的。這種意見,多少傳入當時的抗戰後方,而引起某些人的疑惑。我為續明他們討論這個問題,後來題為〈大乘是佛說論〉(依現在看來,說得不太完善)。慧松法師留學錫蘭返國,法舫法師在錫蘭邊學邊教,都有以傳入錫蘭的為純正佛法,而輕視印度所有傳入中國佛教的傾向。所以為慧松寫〈哌㗘文集序〉,表示我的意見;因法舫法師而寫〈與巴利文系學者論大乘〉。我到臺灣來,有人說我反對大乘,那不是惡意,就是誤會了! ᅟᅟ==[A11] (ref yinshun::vol:33;page:pa7)== 五 大乘佛法,我以性空為主,兼攝唯識與真常。在精神上、行為上,倡導青年佛教與人間佛教。在歷史上,大乘佛教的開展,確與青年大眾有關。所以依《華嚴經》的〈入法界品〉,善財童子的求法故事,寫了一部《青年佛教與佛教青年》。(現在編入《妙雲集》,已分為三部分:〈青年佛教運動小史〉、〈青年佛教參訪記〉、〈雜華雜記〉)。不過我所說的青年佛教,是「菩薩不是不識不知的幼稚園(生),……青年佛教所表現的佛教青年,是在真誠、柔和而生(命)力充溢的青年情意中,融合了老年的人生的寶貴經驗」(〈雜華雜記〉)[A12]。因為,如對佛法缺乏正確而深刻的勝解,那麼青年佛教的勇往直前,隨宜方便,不可避免的會落入俗化與神化的深坑。虛大師說「人生佛教」,是針對重鬼重死的中國佛教。我以印度佛教的天(神)化,情勢異常嚴重,也嚴重影響到中國佛教,所以我不說「人生」而說「人間」。希望中國佛教,能脫落神化,回到現實的人間。我講「人間佛教」,現存〈人間佛教緒言〉,〈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〉,〈人性〉,〈人間佛教要略〉。在預想中,這只是全部的「序論」,但由於離開了香港,外緣紛繁,沒有能繼續講出。 ᅟᅟ==[A12] (ref yinshun::vol:23;page:p158)== 六 三十三年下學期,在漢藏教理院講《阿含講要》。第一章〈阿含經的判攝〉,提出了四《阿含經》的不同宗趣,這就是龍樹「四悉檀」的依據。這表示了四部「阿含」的編集方針:《雜阿含經》是「第一義悉檀」,其他的或重在「對治」,或重在啟發的「為人生善」,或是適應印度宗教以誘化「世間」。當時所講的,主要是境相部分。三十八年在廈門,刪去第一章,自己補寫了幾章,說明聲聞與菩薩的行果,改名為《佛法概論》。這部書,依《阿含經》;依龍樹所決了的「阿含」深義,明三法印即是一實相印;又補入龍樹所說的菩薩道——二道,五菩提。另一部《淨土新論》,是依虛大師所說:「淨為三乘共庇」,說明佛法中的不同淨土。在「往生淨土」以外,還有「人間淨土」與「創造淨土」。這對只要一句彌陀聖號的行者,似乎也引起了反感! 七 我的寫作,一向重於自己對佛法的理解,不大歡喜批評別人,但在這一階段的後期,寫了三篇不太短的批評文字。一、〈佛滅紀年抉擇談〉:有人依「眾聖點記」等,主張佛滅年代,以錫蘭所傳的,阿育王登位於佛滅二百十八年說為可信。我以為:阿育王的年代,是可以考信的。從佛滅到阿育王,錫蘭所傳,中國所傳——阿育王登位於佛滅百十六年,都只是佛弟子間的傳說如此。說到「眾聖點記」,佛滅以來,起初並沒有書寫的戒本,試問每年結夏終了,又在那裡去下這一點?我不滿一般偏重外來的傳說,所以加以評論,而取中國固有的傳說。這可說是對誇大南傳的巴利語系,輕視中國所傳而引起的反感。來臺灣後,知道還有古老的上座部所傳,阿育王登位於佛滅百六十年說,這也許更恰當些。二、〈僧裝改革評議〉:當時,有人遊化錫蘭、緬甸,所以主張出家人的服色,應該一色黃,而評中國僧服為「奇形怪狀」。有些僧青年,主張廢棄固有「腐敗落伍」的,改為與俗服沒有明顯差別的服裝。這可能造成「進(山)門做和尚,出門充俗人的流弊」[A13],所以寫了這篇評議。我以為,中國固有僧服的顏色,是合於律制的,黃色只是一宗一派的服色。僧服是可以改革的,但必須合乎律制的原則——對外差別而表顯僧相,對內統一以表示平等。其實,僧裝改革只是形式的改變,並不能促成僧界的清淨,佛教的復興!三、〈評熊十力的新唯識論〉:熊先生的《新唯識論》,在哲學與儒學的立場,自有其地位;道不同,用不著評論。但他在書中,一再的批評唯識與空宗。其實他所知道的空,是唯識學者——有宗所說的空,根本不知道空宗是什麼。特別是:他的思想,如他自己所說:「大易其至矣乎,是新論所取正也。」這明明是儒學;佛法的唯識與(唯識家所說的)空,只是評破的對象。他卻偏要說「本書於佛家,元屬創作」;「新論從佛學演變而來,說我是新的佛家亦無不可耳」!這種淆混視聽的故弄玄虛,引起我評論的決心。 ᅟᅟ==[A13] (ref yinshun::vol:21;page:p37)== 四 隨緣教化 四十一年初秋,從香港到臺灣;五十三年初夏,在嘉義妙雲蘭若掩關,這中間將近十二年。在這十二年中,定居在臺灣。曾去日本一次,泰國與高棉一次,香港二次,菲律賓去了四次。四十四年秋到四十五年秋,又長在病中。除去外出與疾病,又為了建築福嚴精舍,慧日講堂,妙雲蘭若,耗費了不少時間。外面看起來,講經宏法,建道場,出國,當住持,似乎法運亨通;然在佛法的進修來說,這是最鬆弛的十二年。講說與寫作,都不過運用過去修學所得的,拿來方便應用而已! 一 講說經論,對象是一般信眾,所以來臺灣以後,幾乎沒有講說性空唯名,虛妄唯識,真常唯心的主要經論。記錄而成書的,只有《藥師經講記》、《往生淨土論講記》、《辨法法性論講記》。《寶積經》的〈普明菩薩會〉,曾講了三次,所以追憶而自己寫出《寶積經講記》。在這一期中,唯一寫作而流通頗廣的,是《成佛之道》。這是依虛大師所說——五乘共法,三乘共法,大乘不共法的次第與意趣而編寫的。先寫偈頌為聽眾講說,再寫偈頌的解說。其中,貫通性空唯名、虛妄唯識、真常唯心——大乘三系部分,是依《解深密經》及《楞伽經》所說的。不是自己的意見,但似乎沒有人這樣說過,所以可說是我對大乘三系的融貫。 二 福嚴精舍成立了,首先講〈學佛之根本意趣〉。說到「學佛的切要行解」,理解是「生滅相續」與「自他增上」,修行是「淨心第一」與「利他為先」。揭示修學大乘法的綱領,作〈學佛三要〉,三要是「信願」、「慈悲」、「智慧」。以後部分的寫作與講說,可說就是「學佛三要」的分別說明。如〈信心及其修學〉、〈菩提心的修習次第〉,是屬於「信願」的。〈慈悲為佛法宗本〉、〈自利與利他〉、〈一般道德與佛化道德〉,是屬於「慈悲」的。〈慧學概說〉,是屬於「智慧」的。依這三者而進修,實現學佛的崇高理想,就是〈解脫者之境界〉、〈佛教之涅槃觀〉。修學佛法,不能不知道生死相續、依生死以向解脫的事實,所以講了〈生生不已之流〉、〈心為一切法的主導者〉。依此法義而應用於多方面的,如〈佛法與人類和平〉、〈佛教的財富觀〉、〈佛教的知識觀〉、〈我之宗教觀〉、〈發揚佛法以鼓鑄世界性之新文化〉。我寫了〈我懷念大師〉、〈太虛大師菩薩心行的認識〉。以前在香港時,曾寫〈向近代的佛教大師學習〉、〈革命時代的太虛大師〉。一再舉揚虛大師的菩薩心行,不只是為了紀念、為了感懷大師啟發我思想的恩德,也作為大乘精神的具體形象。 三 闡揚大乘佛法的主題以外,有關於佛教(思想)史的,如〈龍樹龍宮取經考〉、〈楞伽經編集時地考〉、〈文殊與普賢〉、〈從一切世間樂見比丘說到真常論〉、〈北印度之教難〉,及〈論真諦三藏所傳的阿摩羅識〉、《如來藏之研究》:這是與印度佛教思想史有關的。如〈漢明帝與四十二章經〉、〈玄奘大師年代之論定〉、〈點頭頑石話生公〉:是屬於中國佛教史的。介於印度及中國的,有〈中國佛教與印度佛教之關係〉。與佛教教育有關的,如〈佛教與教育〉、〈論僧才之培養〉、〈福嚴閒話〉。〈福嚴閒話〉中,表示我對同學們修學的見解。各人個性不一,可以隨各人所喜悅的部分而深入,沒有要人跟我(學習的路子去)學。我為精舍同學,擬了個三年讀經書目(每天一卷),從印度三藏到中國古德的著作。這是為專究的人,提貢博覽的書目,以免偏重而陷入宗派的成見,並非說研究佛學,閱讀這些書就可以了。此外,與淨土有關的,有〈念佛淺說〉、〈東方淨土發微〉。與禪有關的,如〈宋譯楞伽與達磨禪〉。平常講彌勒、觀音等法門,都著重菩薩的精神。世俗專依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,說鬼說地獄,所以特地依據大乘經,講〈地藏菩薩之聖德及其法門〉。不過中國佛教的傳統深長,對一般是難以有影響的。 四 這一期間,由於在都市弘法,多少與外界接觸,因而論到了基督教及儒家。憑出家以前所得到的,對於基督教的理解,寫了〈上帝愛世人〉、〈上帝與耶和華之間〉。我對於為了愛你,非統治你不可,為了愛人,不惜毀滅人類,從新開始;這種西方式的博愛,是我所難於理解,無法信受的。新成立慧日講堂,就有基督徒來,贈送《新舊約》給我,勸我研究研究。這未免太過分了,所以寫下〈上帝愛世人〉,並引起一番論辯。我初到臺灣,就寫了〈中國的宗教興衰與儒家〉。對宋明以來的新儒學,因為「一切宗教的排斥,養成了中國知識分子的非宗教傳統」[A14];「說到宗教,就聯想到迷信」[A15],我非常懷疑它的正確性!據個人的了解,宋明以來,國族是在慢性的衰落中。近代的中國人,現實的、功利的、圖現前的,家庭與個人利益的傾向,非常嚴重。宋明以來,幾乎獨佔了中國的,「被稱為中國正統的非宗教文化,果真是中國民族的幸福嗎」[A16]?我相信,古代的儒家,即使宗教方面並不高明,到底是有宗教信仰的。這是我面對現實,因過去的文化專斷所引起的感慨!我以為,「佛法與(古代的)儒學,在其文化背景、學理來源,及其要求實現的究極目的,顯然是不同的。但在立身處世的基本觀念,及修學的歷程上,可說是大致相近的」[A17];「為人以修身為本,以修身為(自利利他的)關要,就是儒佛非常一致的問題」[A18]。因此,我講了〈修身之道〉。儒家的致知、誠意、正心、修身——自修的歷程,與佛法的信、戒、定(這部分,論到古代的養氣)、慧——自利的次第相當。我是比較而辨同異,不是附會的「儒佛一致」、「三教同源」的玄論(五十八年在星洲,所寫〈人心與道心別說〉,與儒道二家有關,也是互論同異的)。 ᅟᅟ==[A14] (ref yinshun::vol:19;page:p50)== ᅟᅟ==[A15] (ref yinshun::vol:19;page:p50)== ᅟᅟ==[A16] (ref yinshun::vol:19;page:p51)== ᅟᅟ==[A17] (ref yinshun::vol:19;page:p55)== ᅟᅟ==[A18] (ref yinshun::vol:19;page:p55)== 這一期間,與同學們共同修學的時間不多,自己的進益也少。僅對《大智度論》與《大毘婆沙論》,作過一番較認真的研究,並隨類集錄,留下些參考的資料。這十二年,對自己的進修來說,未免太鬆弛了。 五 獨處自修 五十三年初夏,在嘉義妙雲蘭若掩關以來,已進入二十一個年頭。妙雲蘭若只住了一年,因文化學院的邀請,移住臺北的報恩小築,在學院授了一年的佛學。五十八年秋天,又回到了妙雲蘭若。後來,因病而往來南北,終於在臺中定住,姑名小室為華雨精舍。在這二十一年中,繼續當年寫《印度之佛教》的途徑。但不幸在六十年秋末,遇上了病緣;病後一直衰弱下去,不能恢復,也就不能思考。四年多的時間,停止了佛法進修。在這二十一年中,去星加坡四次;便中去菲律賓一次,馬來西亞二次,香港一次,先後也約近一年。第一次去星、馬、香港,還可說遊化;病後的三次,只能說趁機會調劑一下身心。 一 自修的生活,原本是要繼續《印度之佛教》的寫作,卻意外的寫了兩部書,這是從來沒有想到過的。一、《中國禪宗史》——「從印度禪到中華禪」。《中央日報》有《壇經》為神會所造,及代表六祖慧能的論諍,忽而引起我的感想:這是事實問題,離開史的考論,離開從禪宗在發展中去了解,是不能解決問題的。於是我檢閱了一些古代的禪史。先觀察六祖門下的不同禪風,向上推求,知道四祖道信,是《楞伽經》與(《文殊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)《般若經》合一,戒與禪合一,念佛與成佛合一。再向上,是從前寫過的〈宋譯楞伽與達磨禪〉。再觀察六祖門下的發展,到達「凡言禪,皆本曹溪」[A19]。我曾學習三論宗,所以論證牛頭宗的「道本虛空」、「無心合道」是與東山法門的「入道安心」相對抗的。這是江東固有的學統,從攝山(本重禪慧的三論宗根本道場)而到茅山,從茅山而到牛頭山,牛頭法融是「東夏之達磨」;在達磨禪勃興聲中,起來與之抗衡的。六祖門下,南嶽下多數是北方人,所以禪風粗強;青原下多是南方人,所以禪風溫和。江東的牛頭禪,就是消失融合於青原之中的。從時地人的關係中,說明禪風的流變。「我不是達摩、曹溪兒孫,也素無揣摩公案、空談禪理的興趣」[A20];偶然引發,所以是意外的寫作。由於禪宗史的寫作,附帶發表了〈東山法門(不是往生淨土)的念佛禪〉。〈神會與壇經〉,就是解答《中央日報》所引起的問題;也就評論了胡適之先生,以《壇經》為神會(部分為神會門下)所造的見解。 ᅟᅟ==[A19] (ref yinshun::vol:40;page:pa10)== ᅟᅟ==[A20] (ref yinshun::vol:40;page:pa4)== 另一部是《中國古代民族神話與文化之研究》,可說是意外的意外。大病以後,長期的不能思考,在寧靜的衰病中過去。偶然的翻閱《史記》,也無非消遣而已。在《史記》中,發見一些「怪力亂神」的傳說,引起了興趣,逐漸擴大閱覽的範圍,連甲骨文作品也見到一部分。憑自己的一點宗教知識,了解一些「縉紳先生」所不能了解的東西。「在探求古代神話,及與神話有關的問題時,接觸到不同民族的文化根源」。所以決定了:以西周實際存在的「民族為骨肉」,以各民族的本源「神話為脈絡」,以不同民族的「文化為靈魂」,而寫了這部書。從民族神話中,推定中國的原住民族,是黃河兩岸的越族;受到東北來的夷族,西(北)方來的羌族與氐(也就是狄)族的侵入融合而擴大。和平王國的文化,是「南方之強」。我專心佛法,唯有這一部,多少注意到中國固有的文化(不一定是現代所講的中國固有文化)。意外的寫作,竟然意外的身體也開始好轉,一切是意外的意外! 二 大病以前,有一些作品。一、〈佛教是救世之仁〉,是在星洲與香港分別講出,綜合而成為一篇的。二、佛教界有改革僧裝服色的建議,所以依據律典,寫〈僧衣染色的論究〉,我是不同意改為一色黃的。三、從佛學院出來的,有的覺得學無所用,所以寫〈學以致用與學無止境〉。有沒有用,能不能用,還得看學人自己呢!四、〈英譯成唯識論序〉:唯識學中,著重阿賴耶種子識的,發展成「一能變」說。著重攝持種子的阿賴耶識現行的,本於《瑜伽師地論》的〈攝決擇分〉,開展為「三能變」說。玄奘所傳的,特重《瑜伽師地論》;《成唯識論》的「三能變」說,代表西元七世紀初,印度唯識學集大成的聖典。五、〈談入世與佛學〉,這是討論虛大師的精神、思想而引起的。論「大乘精神——出世與入世」:我以為中國所重的大乘,自稱是大乘中的最上乘,其實是小乘精神的復活,急求自了自證,所以有「說大乘教,修小乘行」的現象。大乘的入世精神,應如《維摩詰經》、《華嚴經.入法界品》那樣,普入各階層,而不應該以參加政治為典範。論「佛教思想——佛學與學佛」:我以為佛弟子的研究佛學,應該是為(自己信仰所在的)佛法而研究。那種離開信仰,為佛學而佛學——純學問的研究,決非佛教之福。六、六十年初以來,身心有些感覺,死期近了。所以將自己的一般寫作(及講說),編為《妙雲集》,以免麻煩後人。又為自己的一生因緣,寫成《平凡的一生》。秋天就大病了,沒有死而又長期不能作佛法的進修。 三 掩關以後,專心於自修與寫作,主要是為了繼續《印度之佛教》的方針,準備分別寫成多少部,廣徵博引,作更嚴密、更精確的敘述。四十一年從日本請回的《南傳大藏經》,到這時才有一讀的機會。我不會日文,好在日文的佛教書籍,中國字極多;憑我所有的佛法常識,加上與漢譯經律論的比對,也還可以了解個大概。在經律的比對閱讀中,首先發現了,在釋尊晚年,僧伽中有釋族比丘為領導中心的運動。這在種族平等論者的釋尊,是不能同意他們的,所以這一運動失敗了。釋族比丘有關的,如六群比丘等,也就多染上不如法的形象。在佛滅後的結集大會中,阿難也受到種種的責難。阿難在東方弘法;佛滅百年的七百結集,正是東方比丘,廣義的釋族比丘的抬頭。東方比丘是重「法」的;戒「律」方面,是重根本而小節隨宜的;不輕視女眾的。這次集會,東方仍受到西方比丘的抑制。東方的青年大眾比丘,日見發揚,不久就造成了東方大眾與西方上座的分派,也就是未來聲聞與大乘分化的遠源。這是初期佛教史的重要環節,所以寫了:〈論提婆達多之破僧〉、〈王舍城五百結集之研究〉、〈阿難過在何處〉、〈佛陀最後之教誡〉、〈論毘舍離七百結集〉。 四 在香港時,就有寫《西北印度之論典與論師》的構想。這時見到了南傳的「論藏」,覺得「阿毘達磨的根本論題與最初論書,與昔年(《印度之佛教》)所推斷的,幾乎完全相合」[A21]。於是著手整理、寫作,但擴大內容為: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。本書論定說一切有部,分為二大系:四大論師中的法救與覺天,是持經譬喻者,代表說一切有部的古義;世友與妙音,是阿毘達磨論者。《發智論》是根本論,經分別論究,不斷編集而成為《大毘婆沙論》。阿毘達磨論義,後來居上,成為公認的說一切有部的正統。譬喻師中,論定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》,就是譬喻師世友的《問論》。關於分別論者,辨析古典的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,並考定《三法度論》與注釋者僧伽斯那,及《三彌底論》,都是屬於犢子系的。由於持經譬喻者,在《大毘婆沙論》中受到評斥,所以放棄「一切(三世)有」而改取「現在有」說,成為一時勃興的經部譬喻師。世親的《俱舍論》,組織是繼承《雜心阿毘曇論》的;法義贊同經部而批評說一切有部;但有關修證,還是繼承說一切有部的古義。這部書的寫作,雖見到了(日本)木村泰賢的《阿毘達磨論之研究》,福原亮嚴的《有部論書發達的研究》,但所考所論,一切「都經過自己的思考與體會,覺得都是自己的一樣」[A22]。 ᅟᅟ==[A21] (ref yinshun::vol:36;page:pa5-a6)== ᅟᅟ==[A22] (ref yinshun::vol:36;page:pa6)== 繼續寫成的,是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》。我參考了日文的宇井伯壽、平川彰、前田惠學的部分作品。覺得「自從西方學者重視巴利聖典以來,日本學者受到深刻的影響」[A23];「不自覺的投入了,非研究巴利語,不足以理解原始佛教的窠臼」[A24];「應該……走著自己的道路,來作原始佛教聖典史的研究」[A25]。所以,首先討論了「有關結集的種種問題」[A26]。關於毘奈耶——「律」的集成,確定依摩得勒伽(本母),然後次第組成犍度部。在漢譯「律」典中,摩得勒伽是大眾系、分別說系、說一切有系——三大系所共傳的。巴利藏中沒有「律」的本母,就不可能明了犍度部組成史的歷程。平川彰《律藏之研究》,以巴利藏的「大犍度」為例,推定南傳「律藏」的「大犍度」是古形的(當然漢譯的都是後起了)。我完全不能同意他的解說,所以特地論到〈受戒犍度——古形與後起的考察〉[A27],表示我自己的見解。關於「法」的集成,與從前《印度之佛教》的解說,有了相當的不同。呂澂的〈雜阿含經刊定記〉,給了我最大的啟發。依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、《瑜伽師地論》、《根本說一切有部律》所說,去了解《雜阿含經》,發見與巴利本《相應部》的一致性。原始結集的,是精簡的散文,名為「修多羅」。蘊、處、因緣、聖道,一類一類的分別集成,名為「相應」修多羅,相應就是「雜」。上四誦是「修多羅」,再加「祇夜」的八眾誦,就是《雜阿含經》與《相應部》的組織初型。其後有「記說」——「弟子記說」與「如來記說」,都隨類而附於蘊、處、因緣、聖道之下。後來集成的經更多了,附在《雜阿含經》中的,新集成的,分編為四部——四阿含。古代巴利佛教大師覺音,為四部作注釋,名義恰好與四悉檀相合,因此明白了四部阿含的不同宗趣(悉檀)。使我更理解到,這四大宗趣,在《雜阿含經》與《相應部》中,也是存在的。如「修多羅」是第一義,「弟子記說」是對治(除疑),「如來記說」是為人生善(心清淨,從這一分中開展出來),「祇夜」是世間。四部阿含的四大宗趣,對於法義的抉擇,真實或方便,應該是有權威的指導作用。也就在全書末後,以此判論一切佛法。初期「佛法」是第一義悉檀;初期的「大乘佛法」,「為離諸見故」[A28]說一切空,是對治悉檀;後期的「大乘佛法」,明自性清淨心,是為人生善悉檀;「秘密大乘佛法」是世間悉檀。以上二部,是病前所寫的,表示了初期「佛法」,經律論成立的史的意義。 ᅟᅟ==[A23] (ref yinshun::vol:35;page:p6)== ᅟᅟ==[A24] (ref yinshun::vol:35;page:p6)== ᅟᅟ==[A25] (ref yinshun::vol:35;page:p6)== ᅟᅟ==[A26] (ref yinshun::vol:35;page:p1)== ᅟᅟ==[A27] (ref yinshun::vol:35;page:p350)== ᅟᅟ==[A28] 《中論》卷2〈13 觀行品〉(CBETA, T30, no. 1564, p. 18, c16)== 五 過了四年多的衰病生活,等到身體健朗些,想到了色身的浮脆,如夕陽晚霞一樣,不敢再作遠大計劃。只能將佛教史上的重要問題,就是「佛法」在怎樣的情形下,發展演進而成為「大乘佛法」,研考而敘述一下。經五年的時間,寫成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。「大乘佛法」的興起,決不是單純問題,也不是少數人的事,是佛教發展中的共同傾向。「主要的動力,是佛涅槃以後,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」[A29]。所以大乘法充滿了信仰與理想的特性;怎樣的念佛,見佛,是大乘經的特有內容。在佛教界,重信願的,重慈悲的,重智慧的,多方面流傳出來,都傾向於求成佛道,而確信為「是佛所說」的。對於「般若法門」、「淨土法門」、「文殊法門」、「華嚴法門」,其他如「鬼國與龍宮」、「寶積與法華」等,都分別的廣為論究。與文殊師利有關的教典,「但依勝義」;貪瞋癡即是道(煩惱即菩提);天(神)在文殊法門的重要性,意味到「大乘佛法」中,有適應印度教而引起天化、俗化的傾向。夜叉(鬼)菩薩,龍王(畜生)菩薩,緊那羅王菩薩——鬼國與龍宮的菩薩化,是大乘經的特色。不過這些鬼、畜天菩薩,在初期大乘經中,都表現為人的形象,所說的是一般大乘法。還沒有演進到表現為鬼、畜天的形象,以鬼、畜天的行為,作為人們歸敬與修學的模範。「大乘佛法」有新的宗教特性,所以立〈宗教意識之新適應〉[A30]一章,在新出現的佛、菩薩與淨土外,還論到〈神秘力護持的仰信〉[A31]。如〈音聲的神秘力〉、〈契經的神秘化〉[A32]、〈神力加護〉[A33],這都是早就孕育於部派佛教(更早是世間悉檀的《長阿含經》),到大乘時代而強化起來。方便的適應,是不可能沒有的,但如過分重視佛法的通俗化,方便與真實不分,偏重方便,那方便就要轉化為佛法的障礙了!這是我修學佛法以來,面對現實佛教,而一向注目的問題。本書曾參考日文的:平川彰的《初期大乘佛教之研究》,靜谷正雄的《初期大乘佛教之成立過程》。《初期大乘佛教之研究》以為:大乘佛教的出現,與出家者無關,是出於不僧不俗的寺塔集團。這也許是為現代日本佛教,尋求理論的根據吧!從經律看來,這是想像而沒有實據的,也就引文證而加以評論。 ᅟᅟ==[A29] (ref yinshun::vol:37;page:pa3)== ᅟᅟ==[A30] (ref yinshun::vol:37;page:p463)== ᅟᅟ==[A31] (ref yinshun::vol:37;page:p503)== ᅟᅟ==[A32] (ref yinshun::vol:37;page:p517)== ᅟᅟ==[A33] (ref yinshun::vol:37;page:p525)== 為了寫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,進行閱讀與搜集資料工作,附帶的又寫出了下面的兩部。一、《如來藏之研究》:在閱讀中,附帶搜集了一些資料,整理一下,就寫了這部書。如來藏與佛性,是後期大乘的主要(不是全部)問題。書中論到如來藏說的起源,及有關如來藏的早期聖典,如《如來藏經》、《大般涅槃經》初分。如來藏有濃厚的真我色彩(適合世俗人心,所以容易為一般人所信受),不能為正統的佛法所容認,但由於通俗流行,也只能給以合理的解說。代表如來藏的主要論書——《寶性論》,也已大大的淨化了。《大般涅槃經》後分,不再說如來藏了,以空或緣起來解說佛性。瑜伽唯識學者,以「真如無差別」,解說如來藏。這一系的真諦三藏,將瑜伽學融入如來藏說,又將如來藏說附入《攝大乘論》等中,顯然有融會二系的企圖。說得最明白徹了的,是《楞伽經》說「開引計我諸外道故,說如來藏」[A34];「當依無我如來之藏」[A35]。二、《空之探究》:在閱讀《般若經》時,理會到「般若空」與「中觀空」之間的方便演化,索性向前探究一番。寫成四章:〈《阿含》——空與解脫道〉、〈部派——空義之開展〉、〈《般若經》——甚深之一切法空〉、〈龍樹——(阿含的)中道緣起與(般若的)假名空性之統一〉。三十多年前說過「《中論》確是以大乘學者的立場,確認緣起、空、中道為佛教的根本深義……。抉發《阿含經》的緣起深義,將佛法的正見,確樹於緣起中道的磐石」(《中觀今論》)[A36]。這部書,對於這一見解,給以更確切的證明。 ᅟᅟ==[A34] 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2〈一切佛語心品〉(CBETA, T16, no. 670, p. 489, b15)== ᅟᅟ==[A35] 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2〈一切佛語心品〉(CBETA, T16, no. 670, p. 489, b19-20)== ᅟᅟ==[A36] (ref yinshun::vol:9;page:p24)== 現在更衰老了,能否再寫作,是不能自作主張的。假使還有可能,希望能對《阿含經》與「律」,作些簡要的敘述。 三 治學以佛法為方法 世間的治學方法,我完全不會,也沒有學習過。也就因此,我不會指導同學去怎樣學習。自己講了一些,寫了一些,就有人問我治學的方法,這真使我為難!其實,我是笨人笨辦法;學習久了,多少理解佛法,就漸漸的應用佛法來處理佛法。 一 起初,根本說不上方法。閱讀大藏經以後,知道佛門中是多采多姿。記起「佛法與中國現實佛教界的差距」[A37],決意要探求佛法的真實意義,以及怎樣的發展,方便適應而不斷演化。1.「從論入手」:我從研讀論書入門,本是偶然的。有些論典,煩瑣、思辨,對修持有點泛而不切。但直到現在,還是推重論書。因為論書,不問小乘、大乘,都要說明生死流轉的原因何在。知道生死的癥結所在,然後對治、突破,達成生死的寂滅。抉發問題,然後處理解決問題;這是理智的而不只是信仰的。決不只說這個法門好,那個法門妙;這個法門成佛快,那個法門很快了生死。從不說明更快更妙的原理何在,只是充滿宣傳詞句,勸人來學。我覺得論書條理分明,至少修學幾部簡要的,對於佛法的進修,明智抉擇,一定是有幫助的。2.「重於大義」:佛法的內容深廣,術語特別多,中國人又創造了不少。重視瑣細的,就不能充分注意重要的。所以十八地獄,三十二相,八十種好等,看過了事,知道就好,不用費心力的記憶他(久了,自會多少知道些)。佛法不出於三寶,如釋尊化世的方法與精神,制律攝僧的意義,法義的重要理論,修持的主要方法,卻非常注意。重於大義,也就注意到佛法的整體性。我的寫作(與講說),雖是一分一分的,但與部分的研究者,沒有對佛法的整體印象,只是選定論題,搜集資料來詳加研究,不大相同。3.「重於辨異」:不知道佛法中有什麼問題,那就閱讀經論,也不容易發現問題,不知經論是怎樣的處理問題。由於我從修學論書入手,知道論師間有不少異義,後來知道部派間的異義更多。如《成實論》所說的「十論」,就是當時最一般的論題。《大般涅槃經》(卷三三、三四),《顯宗論.序品》,都列舉當時佛教界的異論。大乘法中,闡提有沒有佛性,一乘究竟還是三乘究竟,阿賴耶是真是妄,依他起是有是空,異說也是非常多。世間法是「二」,也就是相對的。佛法流傳世間,發展出不同意見,也是不可免的。如不知道異義的差異所在,為什麼不同,就方便的給以會通,「無諍」雖是好事,但可能是附會的、籠統的、含混的。我在(第一部講說成書的)《攝大乘論講記.自序》中說:「非精嚴不足以圓融」(在臺灣再版,原序被失落了)。我著重辨異,心裡記得不少異論,所以閱讀經論時,覺得到處是可引用的資料。我的立場是佛法,不是宗派,所以超然的去理解異論,探求異說的原因。如《攝大乘論講記》的「附論」中,列舉唯識經論對唯識變的說明,條理出:重於阿賴耶種子識的,成為「一能變」說;重於阿賴耶現行識的,成為「三能變」說。這都是淵源於印度的,真諦與玄奘所傳,各有所重,何必偏新偏舊,非要「只此一家」不可呢!我先要知道差別,再慢慢來觀察其相通。4.「重於思惟」:佛法,無論從人或從經論中來,都應該作合理的思惟。我的記憶力弱,透過思考,才能加深印象,所以我多運用思惟。學習所得到的,起初都是片段片段的。如認真記憶而不善思惟,死讀死記,即使刻苦用功,將來寫作,也不過將別人的拼湊成篇。如經過思惟,片段的便能連貫起來。有時在固有的知識堆裡,忽而啟發得新的理解,觸類旁通。不過思惟要適可而止,一時想不通,不明白,苦思是沒有用的,可以「存疑」。知道某一問題、某一意義不明白,那麼在閱讀的過程中,會慢慢明白過來。或是見到了解說、答案,或因某一問題的了解而連帶解決了。對於某些問題,為什麼彼此見解不同?彼此有什麼根本的歧見?為什麼會如此?我常常憑藉已有的理解,經思惟而作成假定的答案。在進修過程中(也許聽到見到別人的意見),發現以前的見解錯了,或者不圓滿,就再經思惟而作出修正、補充,或完全改變。總之,決不隨便的以自己的見解為一定對的。這樣的修正又修正,也就是進步更進步,漸漸的凝定下來。這樣,我的理解,即使不能完滿的把握問題,至少也是這問題的部分意義。 ᅟᅟ==[A37] (ref yinshun::vol:41;page:p220)== 二 閱讀經論,聽講,我不會寫心得之類的筆記;也不問別人,是怎樣搜集資料而加以整理的。記憶力不強,三藏的文義又廣,只有多多的依賴筆錄。嚴格的說,我起初只是抄錄而已。1.上面曾說到,在家摸索時,曾愚不可及的抄錄《辭源》中的佛學詞類。出家以後,修學三論。在嘉祥大師的章疏中,錄出南朝法師們的種種見解;有關史事的,也一併抄出。這對於研究中國佛學,是有幫助的,可惜資料在動亂中遺失了!來臺灣以後,抄錄了《阿含經》與律藏中,有關四眾弟子的事跡、法義的問答。後來從日本買到一部赤沼智善編的《印度佛教固有名辭詞典》,內容(包含了巴利語所傳的)更廣。只怪自己的見聞不廣,這一番心血,總算白費了!又將《大毘婆沙論》的諸論師,一一全文錄出他們的見解,有關異部與可作佛教史料的,也一一錄出。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中,〈說一切有部的四大論師〉、〈大毘婆沙論的諸大論師〉——二章,就是憑這些資料寫成的。2.《大智度論》是《大品般若經》釋,全文(經論合)長一百卷。經釋是依經解說,與有體系的宗經論不同。論文太長,又是隨經散說,真是讀到後面,就忘了前面。於是用分類的方式,加以集錄。如以「空」為總題,將全論說空的都集在一處。實相,法身,淨土,菩薩行位,不同類型的菩薩,連所引的經論,也一一的錄出(約義集錄,不是抄錄)。這是將全部論分解了,將有關的論義,集成一類一類的。對於《大智度論》,用力最多,曾有意寫一專文,說明龍樹對佛法的完整看法。但因時間不充分,只運用過部分資料,沒有能作一專論。四《阿含經》,也都這樣的分類摘錄,不過沒有像《大智度論》那樣的詳細。3.在四川時,又曾泛讀大乘經部。閱覽以後,將內容作成「科判」那樣的表式。如有特殊的事,可注意的文義,就附記在經的科判以後。這樣的略讀,費時不多,而留下科判的表式,如要檢查內容,卻非常便利。在略讀而加以科判時,發見了:玄奘所譯《大菩薩藏經》(編入寶積部),除第一卷外,其餘的十九卷,是《陀羅尼自在王經》、《密迹金剛力士經》、《無盡意經》的纂集。《勝天王般若波羅蜜經》,是《寶雲經》、《密迹金剛力士經》、《無上依經》的改寫。《大方廣總持寶光明經》,是以〈十住品〉、〈賢首品〉為主,竄入密咒而編成的。部分相同的還不少,憑表式真可說一目了然。4.以上只是平時的整備資料,如要作某一問題的研考寫作,對於問題所在及組織大綱,至少心中要有一輪廓的構想;然後分類的集錄資料,再加以辨析、整理。熱門的問題,在某經某論中說到,就有資料可得,這是比較容易的。有些問題,在眾多經典中,偶而露出些形跡——可注意的事與語句,要平時注意。將深隱的抉發出來,是比較費力的。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中,對與文殊有關的聖典,曾費力氣的摘錄、分類、比較,這位出家的文殊菩薩,在初期大乘中的風範,種種特出的形象,才充分的顯現出來。我在讀《般若經》時,直覺得與龍樹的空義,有某種程度的差異。所以詳細的錄出《般若經》的空義,又比較《般若經》的先後譯本,終於證明了:《般若經》的自性空,起初是勝義的自性空,演進到無自性的自性空——這是《空之探究》的一節。從無邊的資料中,抉發深隱的問題,要多多思惟以養成敏銳的感覺;還要採用笨辦法,來充分證明這一問題。我不知一般學者,有什麼善巧的方便。 三 在佛法的進修中,漸漸的應用佛法,作為我研究佛法的方法。四十二年底,寫了〈以佛法研究佛法〉的短文。我說:「所研究的佛法,不但是空有、理事、心性。」[A38]「所研究的佛法,是佛教的一切內容;作為能研究的方法的佛法,是佛法的根本法則」[A39],也就是緣起的「三法印」。佛法的自覺自證,是超時空的,泯絕戲論的(一實相印)。但為了化度眾生,宣說而成為語句(法),成為制度(律),就是時空中的存在。呈現於一定時空中的一切法與律,是緣起的,沒有不契合於三法印的。我以為: ᅟᅟ==[A38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1-2)== ᅟᅟ==[A39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2)== 在研求的態度上,應有「無我」的精神。「無我,是離卻自我(神我)的倒見,不從自我出發去攝取一切。在佛法研究中,就是不固執自我的成見,不(預)存一成見去研究」[A40],讓經論的本義顯現出來。「切莫自作聰明,預存見解,也莫偏信古說」[A41]。 ᅟᅟ==[A40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8-9)== ᅟᅟ==[A41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9)== 在方法上,諸行無常,是「豎觀一切,無非是念念不住,相似相續的生滅過程」[A42]。諸法無我,是「橫觀(也通於豎觀)一切,無非是展轉相關、相依相住的集散現象」[A43]。一切都依於因緣,依緣就不能沒有變化,應把握無性緣生的無常觀。「有人從考證求真的見地出發,同情佛世的佛教,因而鼓吹錫、暹(泰)式的佛教而批評其它的。這種思想,不但忽略了因時因地演變的必然性,並漠視了後代佛教發掘佛學真義的一切努力與成果」[A44];「有些人,受了進化說的眩惑,主張由小乘而大乘,而空宗而唯識而密宗,事部、行部一直到無上瑜伽,愈後愈進步愈圓滿。……愈後愈圓滿者,又漠視了畸形發展與病態的演進」[A45]。所以,「我們要依據佛法的諸行無常法則,從佛法演化的見地中,去發現佛法真義的健全發展與正常的適應」[A46]。 ᅟᅟ==[A42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3)== ᅟᅟ==[A43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3)== ᅟᅟ==[A44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7)== ᅟᅟ==[A45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7-8)== ᅟᅟ==[A46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8)== 諸法無我呢?「一切法無我,唯是相依相成的,眾緣和合的存在」[A47]。自他的「展轉相關,不但是異時的、內部的,也與同時的其他的學術(等),有著密切的關聯。這是無我諸法的自它緣成」[A48]。「是眾緣和合,所以在那現起似乎整個的一體中,內在的具有多方面的性質與作用」[A49];「因此(佛法的)種種差別,必須從似一的和合中去理解;而一味的佛法,又非從似異的種種中去認識不可。這是無我諸法的總別相關」[A50](相關,原文作無礙,今改)。「從眾緣和合的一體中,演為不同的思想體系,構成不同的理論中心,佛法是分化了。它本是一體多面的發揮,富有種種共同性,因之,在演變中又會因某種共同點而漸漸的合流。合而又離,離而又合,佛法是一天天的深刻、複雜。這裡面也多有畸形的偏頗的發展,成為病態的佛教;這是無我諸法的錯綜離合。」[A51]總之,從諸行無常、諸法無我的法則去研究,那麼「研究的方法,研究的成果,才不會是變了質的違反佛法的佛法」[A52]! ᅟᅟ==[A47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10)== ᅟᅟ==[A48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11)== ᅟᅟ==[A49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11)== ᅟᅟ==[A50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11)== ᅟᅟ==[A51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11)== ᅟᅟ==[A52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2)== 在立場上,涅槃寂靜是研究者的信仰與理想,應為此佛法的崇高理想而研究。「佛法的研究者,不但要把文字所顯的實義,體會到學者的自心,還要了解文字語言的無常無我,直從文字中去體現寂滅。」[A53]我在〈談入世與佛學〉一文中,認為:「契合於根本大法(法印)的聖教流傳,是完全契合於史的發展,而可以考證論究的。在史的論證中,過去佛教的真實情形,充分的表現出來。佛法(思想、制度等)是有變化的,但未必進化。說進化,已是一隻眼;在佛法的流傳中,還有退化、腐化。(試問:)佛法為什麼會衰落呢?」[A54]然對於佛法中,為學問而學問,為研究而研究,為考證而考證的學者,不能表示同情。我以為:「一、研究的對象——佛法,要重視其宗教性」[A55];「二、以佛學為宗教的,從事史的研究考證,應重於求真實」[A56];「三、史的研究考證,以探求真實為標的。在進行真實的研究中(從學佛說,應引為個人信解的準繩),對現代佛學來說,應有以古為鑑的實際意義」[A57]。佛法與佛學史的研究,作為一個佛弟子,應有純正高潔的理想——涅槃寂靜是信仰,是趣求的理想。為純正的佛法而研究,對那些神化的,俗化的,偏激的,適應低級趣味的種種方便(專重思辨也不一定是好事),使佛法逐漸走上衰運,我們不應該為正法而多多反省嗎? ᅟᅟ==[A53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12)== ᅟᅟ==[A54] (ref yinshun::vol:20;page:p233)== ᅟᅟ==[A55] (ref yinshun::vol:20;page:p239)== ᅟᅟ==[A56] (ref yinshun::vol:20;page:p244)== ᅟᅟ==[A57] (ref yinshun::vol:20;page:p247)== 以佛法的「法印」來研究佛法,我雖不能善巧地應用,但深信這是研求佛法的最佳方法! 四 對佛法之基本信念 我立志為佛教、為眾生——人類而修學佛法。說了一些,寫了一些,讀者的反應不一。不滿意我所說的,應該有其立場與理由,不必說他!有些人稱讚我,也未必充分的了解我,或可能引起反面作用。有人說我是三論宗,是空宗,而不知我只是佛弟子,是不屬於任何宗派的。有人稱我為論師,論師有完整而嚴密的獨到思想(近於哲學家),我博而不專精,缺乏論師的特性。我重於考證,是想通過時地人的演化去理解佛法,抉示純正的佛法,而丟下不適於現代的古老方便,不是一般的考據學者。現在年紀大了,避免或者的誤解,或斷章取義的惡意誹毀,所以覺得有明白交代的必要。古代傳下來的佛法,我的基本見解,在寫《印度之佛教》時,已大致確定,曾明白表示於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的〈序〉。我這樣說: 一、佛法是宗教,佛法是不共於神教的宗教。如作為一般文化或一般神教去研究,是不會正確理解的。俗化與神化,不會導致佛法的昌明。中國佛教,一般專重死與鬼,太虛大師特提示「人生佛教」以為對治。然佛法以人為本,也不應天化、神化。不是鬼教,不是神教,非鬼化非(天)神化的人間佛教,才能闡明佛法的真意義。 二、佛法源於佛陀的正覺。佛的應機說法,隨宜立制,並不等於佛的正覺。但適合於人類的所知所能,能依此而導入於正覺。佛法是一切人依怙的宗教。並非專為少數人說,不只是適合於少數人的。所以佛教極其高深,而必基於平常。本於人人能知能行的常道(理解與實行),依此向上而通於聖境。 三、佛陀的說法立制,並不等於佛的正覺,而有因時、因地、因人的適應性。在適應中,自有向於正覺、隨順正覺、趣入正覺的可能性——這所以名為「方便」。所以,佛的說法立制,如以為「地無分中外,時無分古今」而可行,那是拘泥錮蔽。如不顧一切,師心不師古,以為能直通佛陀的正覺,那是會漂流於教外的。不及與太過,都有礙於佛法的正常開展,甚至背反於佛法。 四、佛陀應機而說法立制,就是世諦流布。緣起的世諦流布,不能不因時、因地、因人而有所演變、有所發展。儘管「法界常住」,而人間的佛教——思想、制度、風尚,都在息息流變的過程中。「由微而著」,「由渾而劃」,是思想演進的必然程序。因時地的適應,因根性的契合,而有重點的或部分的特別發達,也是必然現象。對外界來說,或因適應外學而有所適應,或因減少外力壓迫而有所修正,在佛法的流行中,也是無可避免的事。從佛法在人間來說,變是當然的、應該的。(然而,)佛法有所以為佛法的特質。怎麼變,也不能忽視佛法的特質。重點的、部分的過分發達(如專重修證,專重理論,專重制度,專重高深,專重通俗,專重信仰……),偏激起來,會破壞佛法的完整性,損害佛法的特質。象皮那麼厚,象牙那麼長,過分的部分發達(就是不均衡的發展),正沾沾自喜,而不知正障害著自己!對於外學,如適應融攝,不重視佛法的特質,久久會佛魔不分。這些,都是存在於佛教的事實。演變,發展,並不等於進化,並不等於正確! 五、印度佛教的興起,發展又衰落,正如人的一生,自童真、少壯而衰老。童真,充滿活力,(純真)是可稱讚的!但童真而進入壯年,不是更有意義嗎?壯年而不知珍攝,轉眼衰老了。老年經驗多,知識豐富,表示成熟嗎?也可能表示接近衰亡!所以,我不說「愈古愈真」,更不同情於「愈後愈圓滿、愈究竟」的見解。 六、佛法不只是「理論」,也不是「修證」就好了。理論與修證,都應以實際事行(對人對事)的表現來衡量。「說大乘教,修小乘行」;「索隱行怪」:正表示了理論與修證上的偏差。 七、我是中國佛教徒。中國佛法源於印度,適應(當時的)中國文化而自成體系。佛法,應求佛法的真實以為遵循,所以尊重中國佛教,而更(著)重於印度佛教(並不是說印度來的樣樣好)……。我不屬於宗派徒裔,也不為民族情感所拘蔽。 八、治佛教史,應理解過去的真實情況,記取過去的興衰教訓。佛法的信仰者,不應該珍惜過去的光榮而對導致衰落的內在因素懲前毖後嗎?焉能作為無關於自己的研究,而徒供庋藏參考呢![A58] ᅟᅟ==[A58] (ref yinshun::vol:36;page:pa2-a4)== 我的修學佛法,為了把握純正的佛法。從流傳的佛典中去探求,只是為了理解佛法;理解佛法的重點發展及方便適應所引起的反面作用,經怎樣的過程,而到達一百八十度的轉化。如從人間成佛而演進到天上成佛;從因緣所生而到達非因緣有;從無我而到達真常大我;從離欲梵行得解脫而轉為從欲樂中成佛;從菩薩無量億劫在生死中,演變為即身成佛;從不為自己而利益眾生,到為了自己求法成佛,不妨建立在眾生苦難之上(如彌勒惹巴為了求法成佛,不妨以邪術降雹,毀滅一村的人、畜及莊稼)。這種轉化,就是佛法在現實世間中的轉化。泛神化(低級宗教「萬物有靈論」的改裝)的佛法,不能蒙蔽我的理智,決定要通過人間的佛教史實而加以抉擇。這一基本見解,希望深究法義與精進持行者,能予以考慮!確認佛法的衰落與演化中的神化、俗化有關,那麼應從傳統束縛、神秘催眠狀態中振作起來,為純正的佛法而努力! 五 世界佛學與漢譯聖典 我著重印度佛教,但目前的印度,說不上有佛教,只剩少許佛教的遺跡。然現存於世間的,如錫蘭為主的巴利語系,我國內地為主的華文系,西藏為主的藏文系,根本的聖典,都是從印度來的,也就是印度佛教。我只識中國字,與印度佛教有關的梵、巴、藏文,一字不識;在探究的歷程中,每自感福薄。在四川時,法尊法師譯出部分的藏文教典(藏文著作的為主),我是非常欽佩的。最近,華宇出版社擬出版《世界佛學名著譯叢》,我認為:「無疑的將使中國佛學界,能擴大研究的視野,增進研究的方法。特別是梵、巴、藏文——有關國際佛學語文的重視與學習,能引導國內的佛學研究,進入世界佛學研究的領域!」[A59]研究的績效,要漸漸的累積而成,是不能速成的。最好,能養成梵、巴、藏文的學者,將巴、藏及少數梵文聖典,譯成華文,從根本上擴大我們研究的領域。佛法是要依賴語文而傳的,但語文只是工具,通語文的未必就能通佛法。修學有關佛教的語文,應發心為佛法而學。經語文而深入巴、藏、梵文佛典的佛法,才能完滿的傳譯出來,便利我們這些不通外語的人。 ᅟᅟ==[A59] (ref yinshun::vol:29;page:p218)== 印度的佛教,可以分為三期,依內容來說:一、「佛法」;二、「大乘佛法」;三、「秘密大乘佛法」。從印度而流傳世界的,不出此三類。現在流行於錫、緬、泰,被稱為「南傳」的巴利語系,是「佛法」中的一派——赤銅鍱部。傳入西藏的藏文系,主要是「秘密大乘佛法」。傳入中國的,中國所宏通的,以「大乘佛法」為主。中國所傳的華文聖典,當然不及梵文與巴利語(印度語文)原典,也不及藏譯(藏文是仿梵文造的)的接近原典。然源出印度的一切佛教,如作史的論究,理解其發展與演化的歷程,華文所譯聖典,卻有獨到的、不可忽視的價值,而不是巴、藏、梵文聖典所可及的!四十一年,曾寫〈漢譯聖典在世界佛教中的地位〉,就是說明這一點。 中國佛教是以中期的「大乘佛法」為主的,但中國佛教,經歷了近千年的長期翻譯,內容實包含了三期的聖典。分別來說:初期的「佛法」——經律論三藏,譯有各部派所傳的教典;數量與內容,都非常豐富,最適宜於作比較的研究。有些經律論,多少露出了接近「大乘佛法」的端倪。藏譯所傳的初期「佛法」,少而又少;巴利聖典很完整,但只是一家之學。在研究上,特別是佛教史的研究上——聖典的集成;「佛法」演進到「大乘佛法」,華文的「佛法」聖典,有他獨有的價值。說到「大乘佛法」,巴利三藏中是沒有的。藏譯的大乘經論,也還豐富(有些是從華文轉譯過去的)。特別是晚期的大乘論——後期的中觀學,《現觀莊嚴論》等,是華文所沒有的。藏譯於西元七世紀開始,廣譯於八世紀中,這還是「前傳」。(現存的少部分梵典,也是七世紀以後的寫本)。漢譯的大乘經論,自西元二世紀起,特別是(五世紀初)羅什及以前的譯本,或多或少的與後起的不同;梵本原是在不斷修正補充中的。西藏所傳的「大乘佛法」,代表「秘密大乘佛法」時期的大乘。「漢文的種種異譯,一概保持它的不同面目,不像藏文系的不斷修正,使順於後起的。所以,從漢文聖典研求起來,可以明了大部(大乘)教典的次第增編過程,可以了解西方原本的先後大有不同。這不但不致於偏執一文,而次第的演變,也可以從此了解。」[A60]說到後期的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華文所譯的,已有「事部」(雜密)、「行部」(《大日經》)、「瑜伽部」(《金剛頂經》),並傳入了日本。而「無上瑜伽部」,為日本學者稱為「左道(即邪道)密教」的,在趙宋時代,已有部分的譯出,但不及西藏多多了!我國所沒有的巴、藏、梵典,希望能漸漸譯出;世界佛學者的研究成果,也希望有人能多多介紹。不過,漢譯聖典有其獨到的價值,作為中國的佛弟子,應該好好的尊重它! ᅟᅟ==[A60] (ref yinshun::vol:16;page:p266)== 近百餘年來,國家多難,佛教多難,這是五十歲以下的,現住臺灣的佛弟子所不能想像的。在世界佛學研究中,我們的成績等於零,這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。國家民族多難,受到外來文化的衝擊,佛教衰落了,連華文聖典也不受人重視了(聽說日本有譯華文聖典為英文的計劃)!從前,日本佛教是從中國傳去的,有關佛法的寫作,多用華文。現代的日本佛教學者,多數不會華文,而將心力用在巴、藏、梵文方面。在這一風氣中,中國佛弟子應不忘自己,在通曉華文聖典的基礎上,修學巴、藏、梵文的佛法。雖然負擔是沈重的,而意義卻是偉大的!佛法的研究,最近似乎有些新的形勢,研究風氣有了新的開始。研究者能為佛法而研究,為佛法的純淨而研究,這才是有價值的研究! 六 結語 末了,以三點感想來作為結束。 一、我懷念虛大師:他不但啟發了我的思想,又成全了我可以修學的環境。在一般寺院中,想專心修學佛法,那是不可能的。我出家以來,住廈門閩南佛學院,武昌世苑圖書館,四川漢藏教理院,奉化雪竇寺,都是與大師有關的地方(李子寬邀我到臺灣來,也還是與大師的一點關係)。在這些地方,都能安心的住著。病了就休息,好些就自修或者講說。沒有雜事相累,這實在是我最殊勝的助緣,才能達成我修學佛法的志願。 二、我有點孤獨:從修學佛法以來,除與法尊法師及演培、妙欽等,有些共同修學之樂。但對我修學佛法的本意,能知道而同願同行的,非常難得!這也許是我的不合時宜,怪別人不得。不過,孤獨也不是壞事,佛不是讚歎「獨住」嗎?每日在聖典的閱覽中、正法的思惟中,如與古昔聖賢為伍。讓我在法喜怡悅中孤獨下去罷! 三、我不再悵惘:修學沒有成就,對佛教沒有幫助,而身體已衰老了。但這是不值得悵惘的,十七年前就說過:「世間,有限的一生,本就是不了了之的。本著精衛啣石的精神,做到那裡,那裡就是完成,又何必瞻前顧後呢?佛法,佛法的研究、復興,原不是一人的事、一天的事。」(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.序》)[A61] ᅟᅟ==[A61] (ref yinshun::vol:36;page:pa4-a5)== 研究佛法的立場與方法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六二年講。== 諸位(佛光山中國佛教研究院)同學:我這四年來人都病瘦了,大家的好意,到這裡來,雖然心裡非常歡喜,但是因身體不好,頭腦大概也差了,沒有什麼好的可以講來貢獻給諸位。 諸位現在是在學院裡修學,是研究佛法的階段。至於我自己,一般人看來,也是研究佛法的人。我是只有從太虛大師和法尊法師那裡,看看他們的文章,或者是隨便談談,這樣子有了一點啟發。我是沒有福報像諸位這樣能夠長期在學院裡修學,可以說是東翻西翻自己學來的。有人問我怎樣學的,我也說不出來,因為自己沒有好好的跟人學過,所以我也不會教別人。諸位今天來,我也只有將我從前學的,和我的想法,為什麼要學佛,我想學什麼樣的佛法等問題,隨便向大家報告,不一定合用,這總是從我過去修學的構想和過程而來的。 我在家鄉的時候,在偶然的因緣中,知道有佛法。我們海寧家鄉的佛法非常衰微,沒有臺灣這麼好,只是趕經懺。我知道佛法後,就找幾部經、論看看,看了以後,我生起兩種感想,一是佛法的理論很高深,佛法的精神很偉大;另一方面我覺得佛法是一回事,當前的佛教又是一回事。代表佛教的,如我家鄉的出家人,好像與我經上看到的佛法,有相當大的距離。但是我沒有像虛大師和你們院長那樣要來改善佛教,有振興改革佛教的心。只是想探究:佛法這麼好,這麼高深,為什麼同我們實際上的佛教距離這麼遠?這問題在那裡? 我在沒有出家以前,就有了一個反省:佛法這麼好,是一切智者之學,最高深的;為什麼佛教會成這個樣子——只是民間習俗的信仰?像現在還有大學生在研究,從前是沒有的,至少到那個時期為止,佛教與佛法不太一致,為什麼會這樣呢?後來,我自己看經,東翻西翻,總之也不好懂。後來父母去世了,自己也沒有什麼掛礙,跑出來出家。我修學佛法研究經論的意念,除了想要了解佛教究竟是什麼以外,還想了解佛法怎麼慢慢演變?其原因何在?這是存在我內心當中,推動我一直研究下去的力量。 本來在佛法上講,出家人應該只有三條路:上上等是修行,第二等才輪到學問,第三等才是修福,如廣修塔寺之類的事情。在佛法裡修學,說佛法好,總要對我們有點好處才好;若自己學了佛法,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,那麼我們叫人家學是不對的。我自己很慚愧,沒有能夠真正向修證的路子走。不過對佛法方面,還是為了真理的追求,追求佛法的根本原理究竟是什麼樣?佛法如何慢慢發展?在印度有什麼演變?到中國來又為什麼發展成現在的現象?我是基於這個意義來研究。 因此,我的學佛態度是:我是信佛,我不是信別人,我不一定信祖師。有人以為中國人就一定要信中國祖師的教理,我並沒有這個觀念。假使是真正的佛法,我當然信;假使他不對,那就是中國人的,我也不信。我是信佛法,所以在原則上,我是在追究我所信仰的佛法,我是以佛法為中心的。 我對世界上的學問懂得不多,雖然也寫許多文章,我所說的主要是在追究佛法的真理。我要以根本的佛法、真實的佛法,作為我的信仰。了解它對我們人類、對我個人有什麼好處,這是我真正的一個根本動機。 所以自己雖然沒有能夠在修證方面用功,但是這和有些人研究佛法的動機不同。有的人研究佛法,好像把它看成什麼學問一樣,在研究研究,提倡提倡,與自己毫不相干。原則的說,這不是我們學佛之人的態度。學佛的人,佛法要與我們自己發生關係,沒有關係你為什麼要學呢?你都不曉得好處,為什麼要叫人信呢?所以,我們越是能知道佛法的好處,越知道佛法超出世間的特質,越是能夠增加我們的信心。 有人問我是什麼宗,我不曉得應該怎麼說。照一般人的想法,總該歸屬什麼宗才對。在我覺得,「宗」都是以佛法適應時代、適應特殊文化思想,而發展成一派一派的;好像我們到山上,有好幾條路一樣。我沒有什麼宗,不過有人以為我是三論宗,有的稱我論師,我也不懂他們為何如此,其實我不是這樣的。怎麼叫都可以,我自己知道不是這樣就好了。 我是憑這一種意念來研究,漸漸發現到佛法最重要的根本原理,逐漸的了解一派一派的思想之間,有些什麼不同。諸位一定以為一派一派複雜得很,據我慢慢的研究起來,才曉得沒有那麼複雜。大概一個問題提出來的話,不是這樣,就是那樣,頂多兩三個看法。不過問題多了,錯綜起來,就好像有很多很多不同。我不是從事純宗派的研究,雖然各宗派也寫一點,都是粗枝大葉,沒有深刻研究。我不想做一宗一派的子孫,不想做一宗一派的大師。 我走的這條路子,可能有人說是不合潮流、不合時宜的。我寫東西時,不管這些,寫出來有人看也好,沒有人看也好,寫好了就印在那裡,有人看沒人看我都不加考慮。只覺得我對佛法有這麼一點誠心,我要追究佛法的真理,想了解佛法的重要意義。在三寶裡面奉獻這一點,是好是壞,我也不太考慮,長期以來,我對佛法研究的態度就是這樣。 在這意義上,我學佛法和那開舖子的不太同。像百貨公司,樣樣都有,你要什麼就有什麼賣給你。我沒有這個觀念,我之所以東摸一點,西摸一點,只是想在裡面找到根本佛法,與它所以發展的情形。這個發展,可能是相當好的,也可能不太好的。佛法有所謂「方便」,方便是有時間性,有空間性,在某一階段好得很,過了時,時代不同了,也許這個方便會成為一種障礙。 《法華經》有一句話,我總覺得非常好:「正直捨方便,但說無上道。」[A2]怎麼捨呢?就是達到了某一階段,有更好更適合的,就提倡這個,不適合的就捨掉。所以我研究的,不是樣樣都在提倡,我也不專門批評。我這個人,生來是不太合時宜的。我覺得某些只是方便,不是究竟的東西,我不講是可以的;你要我講,我就這樣講,要我講好聽話奉承奉承,那我是不會的。我在原則上,帶點書呆子氣,總是以究竟佛法為重。自己這個樣子,能夠怎樣發展,能夠得到多少的信眾,我都不考慮。這許多,就是我學佛的動機與態度,甚至可以說是我就是這樣的人。 ᅟᅟ==[A2] 《妙法蓮華經》卷1〈2 方便品〉(CBETA, T09, no. 262, p. 10, a19)== 經過好多年以後,大概在民國三十年前,我對佛法有了大概的認識。佛法這樣演變發展,對現代來講,有些是更適合的,更適應現代的;某些,頂好不要談它,即使過去非常好的,但現在卻不太適合。我有了這個認識,當初我就寫了一本書叫做《印度之佛教》。這本書我想到就寫,只表示自己的意思而已,雖然引證,引證得很簡單,不像現代人寫書。受了近代文化的影響,你說的雖能表現你的思想,但總要把你的證據拿出來;所以我就想:把這本書改編寫成幾本大部的書,詳細引證,一切合起來,就可以表示我個人對佛法完整的看法和了解。 不過,對印度佛教的研究,我到現在只寫了兩本,一部是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,一部是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》。其他的,都是有別的因緣,不是我想寫的東西。現在病了以後,過去雖然有願要寫,大概也寫不成。不過,以我的想法,也沒有什麼遺憾,我們在這個無邊生死當中,能做多少,就做多少,盡自己力量去做就好了。能做多少,要靠福德因緣,以及時代種種關係配合,不是自己想做多少,就能做多少。我沒有什麼遺憾!假使身體還可以的話,我現在想寫最重要的一本書,說明從最初的佛法演進到大乘佛法的過程,大乘佛法的本來意義是什麼?究竟什麼叫做大乘?我們不要口說大乘,實際上不是這麼一回事。不過能否寫成,自己也不曉得。人命無常,沒有幾天的時間也說不定。以上只是象徵性的談談自己的研究而已。 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,叫做〈以佛法研究佛法〉,有的人也許看過。怎樣來研究佛法呢?當然是研究經、論、各宗派裡面許多的道理。但研究時要有一種方法,就是所謂的「方法論」。我的想法很頑固,我是一個佛教徒,我們要用我們佛教的方法。那麼我們怎麼來研究佛法呢?佛曾經說出一種現實世間的普遍真理,也可以說是凡事實上的一切存在是離不開的普遍法則,這個法則就是「諸行無常,諸法無我」。我覺得,我們研究佛法的時候,應該要引用這一方法來處理一切問題。 簡單的說,「諸行無常」,是說明現在世間所存在的東西,都是不停的在變化的。比方佛說出來的某句話,經後來佛弟子慢慢弘揚,它自然而然多多少少有了演變。又如佛所訂的制度,我們稱為戒律,這套戒律也會因區域而慢慢演變。你說完全不變,還是從前那樣,是不可能的。就是現在的泰國,他們的出家制度,人人可以出家,有的出家七天,有的出家十五天。嚴格講,出家受比丘戒,是要盡形壽受持的,沒有說我發心去受七天的或兩個月的比丘戒;這樣發心,根本是不能得比丘戒的。那麼,他們現在的辦法,你說好嗎?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,只要懂得這就是變化中的方便就是了! 說到「諸法無我」,是一切沒有獨存的實體。如一種制度,要考慮到時代因素,考慮同時的環境,如把時代、環境拋開了,講起制度來是抽象、不實際的。假如有了這個觀念,研究什麼問題,必須顧慮同時代的其它很多問題。這許多問題,你多一點了解,對研究問題的看法,也就會更加正確一點。 有人問我自己研究內容,我說不出來,我只是本著自己的理解去研究。不過,我看別人的書,多數是小範圍研究,其他什麼也不管。專門研究一個問題,有時候研究得很精細,好得很;可是從整個佛教來看,也許並不正確。我以為要擴大視界,研究才會有更多的成就。 如果不管其他的,縮小範圍,那麼研究出來的只是小問題,對整個佛教的意義,不可能有好的成就。我的研究,是從「無常」、「無我」著眼的。無常是時代先後的演變,「無我」是同時的影響關係,將時間、空間結合起來看問題,看它為什麼演變。所以,我告訴大家沒有別的研究方法;世間上的方法很多,我沒有看過,我不懂,我只用我們佛法的基本方法——無常、無我,做為我研究的方法論。 諸位都還在學,將來不一定人人能繼續研究,有的出去弘法,或者修行,不過也許有人仍繼續研究佛法,所以我提到這點。 在研究的過程當中,有一點我看得很重要——佛法究竟有什麼不同,比世間其他的更好?可以分二方面來講。 一、釋迦牟尼佛時候,有一種完善的制度——戒律。傳到中國,後來有叢林制度,到現在也許有新的制度。不要以為制度都是一樣,佛的制度,實際上研究的人很少,我自己也沒有研究。中國現在講戒律是什麼樣的呢?晚上不吃飯,到廁所裡去要換鞋子,以為這是最要緊的。對戒律中真正重要的事情,好像不知道一樣。所以戒律的真正意義,我們出家人要有人發心去研究。 據我的了解,佛教的戒律是一種集體的生活,修行也就在集體生活中去鍛鍊。依戒律的觀點,佛法並不重於個人去住茅蓬修行——這是共世間的,雖然一般都很尊敬這種人。佛教戒律有什麼特色?它是道德的感化和法律的制裁兩者統一起來。犯了錯誤,戒律中有種種處罰的規定;但不止於此,而是在充滿道德精神感化之下,有一種法律制裁的限制。所以在佛的時代,真正出家的,一個個都了不得;就是動機不純正的人,在這裡面多住幾年,經過師友的陶冶、環境的熏習,慢慢也會成為龍象的。在這個集體生活裡,大家都有共同的信念、淨善的行為,彼此和睦,這就是佛教戒律的特質而發生偉大的作用——正法住世。 這種組織,與社會上的組織不太相同,它是道德感化與法律制裁相綜合的。在這裡面,是很平等的,是法治的;每一律制,不是對某些人而訂的。如在學院的話,如果是學生不許可,老師也絕對不許可。佛的制度是平等的,即使釋迦牟尼佛在世,佛也一樣的依法而行。佛的律制,是真正的平等、民主。在這道德感化、法律制裁之下,人人都修持佛法、研究法義,各盡其力去發揮。 當然,嚴格的說,現在並沒有這個東西——依律而住的僧團。假使我們去研究,把這裡面真正的精神原則拿出來,用現在的方式去實踐的話,我想會比照著自己的想法搞一套組織,或是參照政治或其他組織,照人家的辦法也來一套,我想會更合於佛法。這是佛法偉大的特質,在我的理解,釋迦牟尼佛不像世俗一般那樣,我在研究中加深了我的信心。 二、另一方面,是理論的。佛一方面用制度,一方面開示,用法來指導。在當時,沒有現在那樣,研究《法華經》、《華嚴經》,一大部一大部的,不過在義理上或在修行的方法上,作簡單的指導。佛所說明的,著重在什麼地方呢?那些與世間不同呢?依我的了解,佛法確有不共之法,與世間法不同。我想,諸位讀了好幾年,應該對佛法與世間法不太相同的有所了解;我們必須確認佛法的不共之法!世界上的宗教很多,中國的、印度的、西方的,佛教至少有一種與他們不同的地方。又如哲學,從東方到西方,哲學家不曉得有多少,但佛法至少要有與他們不同的地方。假如自以為佛法偉大,而佛法所講的與他們所說的一樣,那就糟了,因為既然一樣,有了他的,更何必再要佛法? 就世間法所沒有的(不共世間的)來說,當然就是「緣起性空」。空,這就是佛法的不共之法。「諸行無常,諸法無我」,都是依此而顯示出來。緣起是說世間的一切,無論是天文、地理、自然界、動物界,乃至我們個人生理上、心理上的現象,都是依緣而存在的。佛說「緣起」是最通遍的法則,從這裡才會了解佛的制度與其他的所以不同。理論與制度有關,佛法稱為「依法攝僧」。把握緣起的原則,在思想上、制度上,及實際的修持上,都會有與世間不同處。世間上有許多進步的思想,有的近於緣起,但他們不能夠徹底的完全的達到目標。 我們為什麼信佛?是因為佛是大徹大悟了的。佛的大徹大悟是怎樣呢?你不曉得,我也不曉得。既然不曉得,那怎麼生信呢?佛坐菩提樹下大徹大悟以後,為了使人也能徹悟,所以說法。佛所說出來的法義,來指導出家人應做的生活軌範(律制),與世間不同,這表示了他證悟的內容與別人不同,這是可以了解的。在心裡,我們不知道;說出來、做出來,總可以看到一點。研究佛教制度的根本原則,從理論、事實的統一中,我發覺佛法義理超越世間特殊的地方。佛老人家的證智,我們都不知道,但從他表現出與世間不同的,特別偉大。我是從這些上,深深信得佛真正的證悟。 我有很多看法與別人的看法不大相同。譬如說,某人在修行,某人開悟了!修行、開悟當然是好事情,不過,不只是佛法講「修行」。世界上的宗教都要修行的,道家有修持的方法,中國儒家也有一點,印度婆羅門教、六派哲學都有修行的方法,西洋的神教也有啦,他們的禱告也是修行的一類。如真的修行,自然會身心有些特殊的經驗,這是信仰宗教的人所應相信的,不管你自己有沒有得到,這是絕對可信的。在內心當中或身體上得到特殊經驗,宗教的終點,就是要靠這種特殊經驗。在佛法當中,神通就是其中的一類。 所以,單講修行,並不一定就是佛法,世界上各種宗教都有修行呢!你說你看到什麼東西,經驗到什麼,這並不能保證你經驗的就是佛法。那麼用什麼方法來區別呢?這有兩個方法:一、與佛法的根本義理是否相合。二、行為表現是什麼樣子。且舉一件事來說,我們中國人有時候真自覺得驕傲,美國嬉皮有很多人要學禪,寒山也很吃香,簡直崇拜得不得了。然在我的想法,若以此為典型,作為我們學佛的模範,大家這樣學,這成什麼樣子!因為佛教也好,其他宗教也好,都要教你正常,修行的人也要正常。中國佛教過去許多大師,能夠組織佛教,能夠發揚,都是平淡正常的。又如釋迦牟尼佛教化,有所謂「神通輪、教誡輪、記心輪」[A3],身業、語業、意業都可以教化,可是佛法的重點是教誡輪。用語言來引導你,啟發你,使你向上。現在有些人,稍微修行,就說前生後世、說神通,這不是真正的佛法。從佛的證悟以後,佛所表現出來,對弟子之間的活動的歷史事實,不是那些怪模怪樣的——寒山式、濟公式、瘋子喇嘛式的。佛老人家,生在我們人間,主要用教誡來引導,不是侈談神通。因為外道也有神通,從神通來建立佛教,佛教就和外道一樣了。我對佛法的研究著重在這兩方面,這兩方面的了解,能使我信心增強,推動、支持我很衰弱的身體,在佛法之中,多少奉獻自己的一分心力。 ᅟᅟ==[A3] 《金剛般若經疏論纂要刊定記會編》卷2(CBETA, J31, no. B269, p. 683, a21)== 我研究的重點是重在根本,假使你們請我講唯識學,我是講不好,但若講唯識的「基本」思想,我倒是知道一些。我讀書還有中國人的習性——讀書貴識大體;我現在寫作,也要引證,那是適應這個時代罷了! 我們研究佛法,當然要看古代的書,例如印度翻譯的經論,中國古代的註解。第一步,要讀懂它講些什麼,但這是不夠的。孔子說「溫故知新」,我們不只看古典的書,不只懂了就好,就停止了,那永遠不進步;你要從「溫故」中、從古典中,要有一種新的了解。當然不一定每一個人看書就能寫出心得,而且寫出來的心得,不一定是正確的,也不一定要去發表,你放在心裡,只是你看書的感受。這樣研究,我們佛法才能進步,才能發揚起來。如果只是照本宣科,從前怎麼講,我還是這麼講,一點不錯;一點不錯算得了什麼?沒有進步了!這個世界永遠在變,諸行無常,你停止了,就等於退步,學問也是這樣。 諸位讀書,有的人不會讀,死讀、死記,老師這麼講我也把他記下來,將來我好照著講。假如研究學問的話,這樣連入門都談不上,豈止沒有進步而已!我們讀書的時候,要有點新的領會。最初看書的時候,有一點自己的想法,後來知道自己想錯了,知道錯,就是進步了。假使三年以前以為這樣,到現在還是這樣,說明你沒有進步。我們一定要自己時常想,使理由更充分,這個地方錯誤在那裡?我們在不斷的糾正過程當中,不斷的糾正我們認識上的錯誤,那麼對佛法的認識就越來越正確,越來越有好的貢獻大家。所以,我們要培養溫故知新的精神,不僅是看懂、記住、會背、會講。 另一點,佛法是宗教的,我們學了以後,你覺得這個理論在你的心裡起些什麼作用?有沒有一點用處?佛法總是要我們減少煩惱,叫我們增長慈悲心,叫我們對佛教有熱心,來護持聖教;覺得眾生非常苦惱,應該如何救度……。假使我們學了這些,學了以後,自己不起這些觀念,那是你純粹在書本子看見些「概念」,沒有變成自己的。 不必談真正的修證,即使我們在研究學問,或是幫助佛教,從事福德事務,我們也要時常用佛法來指導自己。把佛法的基本原理時常放在心裡,時常拿來指導自己、警策自己,那麼雖然深的沒有,至少對自己仍有點好處。如果你越學越煩惱,一天到晚苦苦惱惱的;或者你學了,自己覺得了不得,瞧不起人,看看師父、師兄、師弟都不如我,那你這個人就越來越增加困惱。真正學佛的人,要諒解人家的苦痛,要用佛法來熏陶自己,應該時常在佛法裡改變氣質。向來時常發脾氣,脾氣慢慢少發了;向來懶懶的不肯做事,慢慢肯發心了,這至少就有一點好處了!佛法究竟是宗教,不是世間的知識,希望諸位在學習當中,不要忘了這點。忘了這點,就與研究世間的學問一樣,變成非佛教的。即使你研究得很好,寫了幾大部書擺在圖書館裡,仍不得用處。 《華嚴經》善財童子到處參訪,他去參訪的人,大都不會講別的,總是講自己所作的,並不是你想要聽禪,就講些禪給你聽,你要什麼就講什麼……。我向來沒有能夠好好做修證的工夫,只是在研究佛法,我也只能在這一方面,講一點給諸位參考。希望我們學習、研究,能在佛法的領域上研究,能使所研究的對自己有好處,對佛教有貢獻,不只是做學問而已。希望大家記住!學佛是長期性,學菩薩需要經過三大阿僧祇劫,至少我們這一生學佛,也不只是幾年的事情,希望大家要繼續精進!(依光記) 從復興佛教談研究佛學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三五年撰。== ——三十五年十月在世苑圖書館講—— 研究佛學的目的,可以有各方面的不同,現在單從復興佛教的觀點來談研究佛學。我國佛教由宋以後,就漸漸衰落了,明太祖雖洞悉僧人的種種病象,而加以整頓,可是因沒有把握到根本,結果也沒有真能復興。清初歷代君主,皆信仰佛教,保護佛教,但是佛教仍舊衰落下去。到清末民初,真是一蹶不振,莫此為甚了! 佛教的興盛,並不能單靠國家的保護與整頓,主要的問題,在乎佛教本身,有否堅強的信仰與思想。隋唐在佛教史上稱為黃金時代,原因就在各宗學者,有求真的真誠;佛教的思想界,可說全盤是活潑潑地。後因種種原因,禪宗獨盛,偏重行持,忽略了教理的研究,以致佛教的思想界,一天天貧乏,凝固,而佛教也就一天衰頹一天了! 虛大師看到這點,知道要復興佛教,必須從闡揚真理始,欲闡揚真理,應先造就僧才,於是有佛學院的設立。一面發揮固有的家珍,一面吸收外來(藏文系,巴利文系)新的思想,資助自己,充實自己,希望發展佛教文化為人生的指針,造福人類。雖然造就出來的人才有限,而且也沒有如大師的理想,但這是因為中國佛教的衰落過久,積習太深,不能在短時間內成功。 現在僧青年,有一個普遍的現象,就是對於祖教缺乏深切的信心,這實在是復興佛教過程中的嚴重問題。我以為復興要有動力,動力從信念中來,信念的基礎在思想。依佛法說:佛教徒對於佛法,要有正確堅固的認識——「勝解」。勝解是信仰的前因,勝解後的信仰,才是真誠的信仰,理智的信仰,不是迷信。有信仰就有「欲」與「精進」,信得切,自然行得真,自然會要求信仰的實現而努力去實行。中山先生也曾說「有思想而後有信仰,有信仰而後有力量」,這實是非常確切的。力量,是由於個人及群眾的努力(精進)去實現;精進的起因,基於信仰的真切;真切的信仰,是因為有真切認識。可是在佛教的現階段,有些人,信心還強,但都是透不過理智的信仰,或沒通過理智的信仰,一種傳統的愚妄的自信,只能抱殘守缺而已。有些人,滿腔熱情,想復興佛教,但大都是不堪現實的打擊而引起的衝動,缺乏佛法本質上的理解與信仰。他們重視利濟人類的實行;過激者,甚至輕視佛法的修學與深造。缺乏自信,結果常常是與佛教無緣,自家的腳跟卻動搖了。 我們要復興佛教,非研究佛法不可,必須要將佛教的思想加以研究發揮,奠定我們的信仰,造成復興佛教的動力。如現在國民黨與共產黨等,為了政治的勝利與實現,無不注重主義,都在繼續不斷的研究與宣傳,才得到現在的成果。政黨尚且如此,何況乎宗教?再說日本佛教復興,雖因為他們從事社會活動,但他們研究佛法,也大有成就。西藏的佛教徒,雖還是保守的;但他們能維持宗風,確乎虧了宗喀巴的改革——重教學,重戒律。他們常開辯論會,佛教中心力量——活佛、格西們,大抵能貫通幾大部經論。佛教的復興決不是偶然的,決非單靠外力而能成功。 我希望自己,希望多數的同人,要從佛法的研究中,確立一個堅強的信念:佛教是確能利己利人的,唯有佛教,才是偉大的而究竟徹底的宗教。說到這裡,順便說一個故事:「從前楚國有一個卞和,他獻一塊璞玉給楚王,說裡面有寶玉。當時察看的人,都說沒有,說他欺騙,結果,楚王割掉他一隻腳。後來,第二次又來獻,結果,又被割掉一隻腳。第三次仍然來獻,終於被人承認,琢磨出一塊高貴的寶玉來了。」卞和是怎樣的不惜犧牲,怎樣的自信!因為他真切的認識裡面有無價的寶玉,不能讓他埋沒呀!我說這個故事,比喻吾人學佛,如對佛法,確實能認識他是人類文化中最可貴者;欲救全人類的痛苦,捨此無由。那他必能由堅強的信念而發生力量。我們要宣傳佛法,復興佛教,縱或一時不能得到他人的同情,被人罵為頑固,腐化……但我們仍舊是要宣傳佛法,為佛法復興而努力。今天在此處行不通,再到明天與別處,再不行,還有後天與別處。縱然人類都不信佛法,都把我輕視,我還是不退失我的信仰。世尊在世時,富樓那尊者要到印度邊地去行化,佛說:「那邊不能去,人民野蠻哩。」尊者說:「因為他們野蠻,所以我要去感化他們。」佛說:「假使他們罵你怎麼樣?」尊者說:「還好!他們還沒有打我。」佛說:「他們打你又怎麼樣?」尊者說:「還好,他們還沒有傷我……。」富樓那尊者願意去,勇敢地去,原因就是認識得真,信仰得切。如我們能深切研究佛法,確見佛法的偉大,引發這樣懇切的信心,佛法焉有不復興的?大家來此研究,應認識責任的重大,努力吧!(廣淨記) 南傳大藏對中國佛教的重要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七五年撰。== 吳老擇居士來,說到高雄菩妙法師發起進行《南傳大藏經》的翻譯,這是中國佛教界的一件大事;菩妙法師的大心與卓見,值得隨喜讚歎! 《南傳大藏經》,是巴利語三藏的日文譯本。巴利語,是從恒河流域而向西南傳布的,優禪尼一帶佛法所使用的當地方言。阿育王時(西元前三世紀),開始傳入錫蘭(今名斯里蘭卡),展轉傳誦;西元前一世紀末,為了聖教的保存,才全部記錄下來。但流傳久了,有些已經轉譯為錫蘭文。西元五世紀初,摩竭陀的覺音三藏,南來錫蘭,深究三藏與各家注疏。覺音不但為經律論作釋,著佛法的綱要書——《清淨道論》,還將三藏聖典,全部以巴利語寫定。巴利語三藏,從此確定的流傳下來。在現存的佛教聖典中,巴利語三藏可說是最古老的了(現存的「混合梵語」聖典,大抵是西元七世紀寫下的)!釋尊本著人類平等的原則,對於佛說的教法,是「聽隨國俗言音所解,誦習佛經」[A2]的,所以印度佛教界所用的語言,傳說有四大類,巴利語就是其中的一種。但在現在,巴利語是從印度傳下來的,代表初期的「佛法」,所以受到近代佛法學界的重視。巴利語三藏,是上座部的。上座部有分別說與說一切有二系;分別說又分出化地、法藏、飲光、赤銅鍱——四部。巴利語三藏,屬於分別說中的赤銅鍱部;世親的《成業論》,就這樣的稱呼它。所以錫蘭佛教界自稱上座部,也自稱分別說者或赤銅鍱部。這雖然是部派的,但所傳經律、應用印度中古時期的方言,到底去佛世不遠,便於探求印度初期「佛法」的實態。把握佛法的特質,成為佛弟子的信行,在佛法的研究中,可說是太重要了! ᅟᅟ==[A2] 《四分律》卷52(CBETA, T22, no. 1428, p. 955, a22-23)== 巴利語三藏中,「律藏」近於(同一系的)法藏部的《四分律》。「經藏」分五部:前四部與四阿含相當;第五《小部》,其他部派是稱為《雜藏》的。《小部》共十五種,有些成立要遲一些(語音也小有差別)。《小部》中的《佛譬喻》(《譬喻》的一分),說到了十方佛的來集;《佛種姓》與《所行藏》,說菩薩的波羅蜜多行;《本生》共五四七則,從傳說的事跡中,顯出了菩薩的德行與風格。有的部派,依《雜藏》而別立「菩薩藏」,可以想見其間的關係了。「論藏」有七部:六部是阿毘達磨;第七《論事》傳說是阿育王時,目犍連子帝須所造(有些內容是後起的),評破其他部派的異義集。巴利語的「論藏」有七部,而說一切有部的「一身六足」,也是七部(赤銅鍱部傳五師相承,有部也有五師相承說),這應有古代共同的傳說吧! 巴利語三藏的譯為華文,是非常有意義的: 一、擴大華文佛教的內容:華文佛教,是以中期「大乘佛法」為主,前有初期「佛法」的三藏,下通後期「秘密大乘佛法」的教典。初期三藏,主要從北道經西域而傳入。從南方海道來的,在宋、齊、梁間(西元四二四——五一八年),有師子國比丘尼來,依律授比丘尼戒(二部得戒);廣州方面,譯出《五百本生經》、《他毘利(上座)律》(兩部都佚失了);建康譯出《善見毘婆沙律》、《解脫道論》(覺音的《清淨道論》,是依此而修正充實的)。這些,都從巴利語佛教中來,但沒有能受到當時佛教界的重視。現在全部翻譯過來,是以彌補這方面的偏缺。 二、從比較研究而正確理解「佛法」:我國過去所譯的初期「佛法」三藏,屬於眾多部派,部帙繁多,但沒有巴利語的三藏。如譯出而作公正的比較研究,那一定有更好的理解。如「律藏」,過去譯有大眾部的《摩訶僧祇律》、化地部的《五分律》、法藏部的《四分律》、說一切有部的《十誦律》與《根本說一切有部律》——五部廣律;還有飲光部的《解脫戒經》,正量部的律論等。以過去所譯的,與赤銅鍱部律作比較,在組織方面,可以理解律部的成立過程;內容方面,可以發見釋尊的「依法攝僧」,制立僧伽律制的原則與實施,更能從部派分化,理解適應不同地區民情而有所差別。 三、探求「佛法」與「大乘佛法」間的通道:佛法本來是一味的,因根機、傳承等而有不同的開展。我國以「大乘佛法」為主,一向以巴利語三藏等「佛法」為小乘。然深一層探究,大乘甚深義,本於《雜阿含經》——《相應部》等四部阿含;而十方世界有佛,菩薩波羅蜜多廣大行,是從《小部》——《雜藏》中來的。我國佛教界,應依巴利語三藏的漢譯本,探求「佛法」與「大乘佛法」的通道,互相尊重,現在佛教已進入世界性的時代了! 巴利語三藏,傳入錫蘭,又傳到緬、泰、高棉等地區。巴利語有語音而沒有書寫的文字,所以各地都用當地的字母,寫下巴利語三藏;近代又有英文、緬文、日文等譯本。《南傳大藏經》,就是日文的譯本。從昭和十年到十六年(西元一九三五——四一),由「高楠博士紀念會」譯編刊行的。四十多年前,我國曾發起《普慧大藏經》,編有依《南傳大藏經》而分別譯出的部分。抗戰勝利,太虛大師東還,提議改名為《民國大藏經》。依日文翻譯部分,主張依錫蘭巴利語本,參考英譯本而加以訂正。由於政情的急劇變化,不能實現全譯與刊行,對中國佛教來說,真是一大憾事!現在,菩妙法師發起來翻譯印行,真是太好了!我一心祝願,願譯藏的完善而能順利的完成! 泛評周繼武居士〈起信論正謬〉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二七年撰。== 檢周君之文,要義有四:一、真如能生非隨緣義;二、真如實有非性空義;三、起信熏智非熏種義;四、緣起法中無真如義。前二後一,應加分別;其第三義,倒說難信。略敘愚見如下: 一、真如能生非隨緣義者:其能生義,約依持義,約所緣義,彈內院諸師真如不生,文義可資參考。非隨緣義,破賢首論師似多不宜。一、周氏以唯識不許隨緣,乃想像《大乘起信論》同於唯識亦不隨緣,言隨緣者是賢首臆見創說。今謂《大乘起信論》、唯識,思想淵源不同,明義有異,《大乘起信論》未必同於唯識。《大乘起信論》談心性本淨客塵所染,心淨即是本覺,學承大眾心性本淨。唯識談心性無記,言本淨者心體非煩惱故,學承有部心是相應善惡,體實無記。唯識縱言約心所顯空理名心本淨,亦不得言是本覺(覺是有為非空性故),其異一也。《大乘起信論》但立染淨,學承大眾但有二性,不立無記。唯識立於三性,還同有部等說,二也。唯識有漏無漏不俱,《大乘起信論》分覺已上,心識未盡即有無明,學出大眾末計道與煩惱容俱現前,其異三也。《大乘起信論》梨耶,生滅不生滅和合而成,梨耶還具本覺不覺二義。其自真相即是本覺,不覺即是客體。唯識賴耶唯妄唯染,縱有無漏種子,但是依附,主客之勢互倒,其異四也。《大乘起信論》梨耶但攝本覺及根本不覺,餘變現根塵等攝於意中(學同地論師)。唯識「意」但取執我我所一義,餘屬賴耶,心意含義之廣狹大異,五也。唯識真如能生(約增上緣、所緣緣)而非隨緣,《大乘起信論》何必相同耶?二、周氏謂中國學無師承,不知賢首梨耶即真如,淵源十地論師,真如隨緣,非賢首首創。十地論師迷真起妄,真隨妄轉;天台家一理隨緣;三論家亦有此意,周氏那得謂賢首創說,妄肆攻訐!三、《大乘起信論》究竟有無隨緣義!周氏謂有和合義無隨緣義,有隨緣義無和合義,似乎勢不兩立。今謂自有和合而非隨緣,凡隨緣者必有和合。如二人共舉一石,可言和合非隨緣義。隨緣必和合者,且舉三例:如摩尼淨珠,與青染色合,現似青珠。淨珠與青染色合,和合義也;淨珠隨青色緣而現似青珠,則隨緣也。如水本無味,取鹽入中,水成鹹水。鹽入水中,即是和合;水隨鹽緣而名鹹水,隨緣義也。如水本不動,因風波動。風水不離,和合義也;水以風緣而成動水,隨緣義也。應知賢首隨緣之義,無礙和合。周氏側重不生滅與生滅和合,定言生滅是名詞非動詞,詳如風動水之喻,無明(周氏每偏指境界,非也)熏(熏染含有動作)真之旨,可謂妙見《大乘起信論》意,豈守文作解可窺彷彿?四、梨耶是否即是真如,此義極難。最好依《楞伽經》、《密嚴經》,考覈如來藏者何,阿賴耶者何,二者關係云何?惟學說轉變,非無異義。梨耶即真,實承十地論師之學。地論謂阿梨耶即是第一義諦,非出賢首臆說。以《大乘起信論》本論而談:生滅不生滅和合非一非異名阿梨耶,梨耶具本覺不覺二義,似與唯真相乖。然流支既主唯真,而十卷《楞伽疏》,亦云梨耶有二,一真,二妄。唯真與真妄和合,實不相違。言唯真者,尋其實體(藏識之自真相);言真妄者,主客合論,何所乖違?五、若謂真如不與生滅相應,真如不作生滅,何得言隨緣?不知地論乃至賢家,既云不變隨緣,亦言隨緣不變。如水隨鹽緣而名鹹水,實則鹽相鹽中住(出《百論》文),水還非鹹。又如珠唯似青,體還本淨。總之,論真如於動靜之間,早成戲論。若能細味《大乘起信論》建立本覺不覺等之微意,庶或稍得超越手眼乎! 二、真如實有非性空義者:真如因空所顯,體非即空,第三時教意正如此。王化中先生之說,似小難。唯周氏涉及龍樹學,多不應理。即以無我而言,無我即實相,《大智度論》有明文。非我非無我為實相,《中論》、《大智度論》並有此義。周氏偏取雙非為勝義有,而遺一空,蓋未見圓旨。龍樹言實相超四句,雙非何獨是耶?《中論》「一切實一切非實,一切亦實亦非實,一切非實非不實,是名諸法之實相」[A2],四句皆是,何為於中偏生取捨?離執寄詮,勝義稱有;寄詮離執,勝義必空。究論實相,心行處斷,言語亦滅,空有之談,何是何非?《解深密經》謂五事具足之人,聞一切皆空即悟實相;五事不具之人,或信而未解,或解而成倒,勞我世尊曲垂方便。偏依第三時教其言可通,遍論《般若經》及龍樹之學,翻成摸象之談! ᅟᅟ==[A2] 《中論》卷3〈18 觀法品〉:「一切實非實亦實亦非實非實非非實是名諸佛法」(CBETA, T30, no. 1564, p. 24, a5-7)== 三、《大乘起信論》熏智非熏種義者:彼見《大乘起信論》、唯識熏習不同,妄生臆見,正違《大乘起信論》。依《大乘起信論》文,真如熏習有二:一、體熏習:即在纏眾生本具如來藏,內在熏發,自生厭苦求樂之動機(內因)。二、用熏習:即諸佛菩薩,於如來藏滿分清淨,即體起用,為平等緣而起報身,為差別緣而起化身,現通說法,三輪示導(外緣)。眾生以內具厭求之因,外遇知識之緣,染法漸去,淨法漸生。如是熏習,豈是真如等流聖教起聞熏習?豈是從真如所緣緣生無漏智?總緣主觀太深,以是非解《大乘起信論》者謬,即解唯識者謬,乃至不惜違背《大乘起信論》,杜撰理由。一念之乖,失常千里,可不懼哉! 四、緣起法中無真如義者:眾生無量,法門非一,自有緣起即真,(離倒寂滅者方顯,不可以凡夫之妄染緣起為論,但可言本真)自有離緣起而有實相。《般若經》云「為新學菩薩說生滅如化,不生不滅不如化」[A3],此離幻化而說實也。「為久學菩薩說生滅不生滅一切如化」[A4],此即幻離倒(實生實滅等)為實相也。離倒緣起即實相,《法華經》文最顯,如云「唯佛與佛乃能究盡諸法實相」[A5],然所謂實相,只是因、果、業、力、性、相等。又云「如來見於三界,不如三界所見」[A6];「是法住、法位,世間相常住」[A7],豈必捨諸法而別求實相乎!但倒不倒異耳。餘經所謂見緣起即見法性,即此意也。依龍樹論,則有粗慧、妙慧之分。粗慧如淘沙取金,妙慧如指石成金,一切諸法即是實相。觀十二緣起如虛空不可盡,即是菩薩坐道場時不共中道妙觀,豈同小乘十二緣起(《大智度論》分三種),離緣起而求一滅。《圓覺經》云「諸幻盡滅」[A8]、「非幻不滅」[A9]等,並是離幻說實。然尋其意趣,偏指染執邊而作此言。若能離諸妄執,豈不五蘊、十八界等,皆是如來藏妙真如性乎?周氏知於一切法離一切相,不能離一切相即一切法,雖復不許一理隨緣,終是緣理斷九之機。離緣起性空別指一實,古人所謂但中,非即此乎? ᅟᅟ==[A3] 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26〈87 如化品〉:「為是新發意菩薩故,分別生滅者如化,不生[8]不滅者不如化」(CBETA, T08, no. 223, p. 416, a13-14)[8]〔不〕-【宮】。== ᅟᅟ==[A4] 《中觀論疏》卷1〈1 因緣品〉:「故大品如化品云。為新發意菩薩說生滅如化不生不滅不如化。為久行大士辨生滅不生滅一切如化」(CBETA, T42, no. 1824, p. 17, a9-12)== ᅟᅟ==[A5] 《妙法蓮華經》卷1〈2 方便品〉(CBETA, T09, no. 262, p. 5, c10-11)== ᅟᅟ==[A6] 《妙法蓮華經》卷5〈16 如來壽量品〉:「如來如實知見三界之相,無有生死、若退若出,亦無在世及滅度者,非實非虛,非如非異,[11]不如三界見於三界」(CBETA, T09, no. 262, p. 42, c13-15)[11]〔不〕-【敦方】。== ᅟᅟ==[A7] 《妙法蓮華經》卷1〈2 方便品〉(CBETA, T09, no. 262, p. 9, b10)== ᅟᅟ==[A8] 《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》卷1(CBETA, T17, no. 842, p. 914, a12)== ᅟᅟ==[A9] 《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》卷1(CBETA, T17, no. 842, p. 914, c4)== 〈台灣當代淨土思想的動向〉讀後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七四年撰。== 〈台灣當代淨土思想的動向〉,江燦騰先生所作,是一篇有意義的文字。該文說到我的地方,似乎過分推崇了,期待也就不免高了些。有關佛教思想的史實,我想略作補充。 一、我是太虛大師門下的後進,受虛大師思想的影響很大。大師說「律為三乘共基,淨為三乘共庇」,廣義的淨土說,就是我論列淨土思想的原則。民國二十九年,虛大師講〈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〉,分佛教為三期:「一、依聲聞行果趣發起大乘心的正法時期……。二、依天乘行果趣獲得大乘果的像法時期:在印度進入第二千年的佛法,正是傳於西藏的密法;中國則是禪宗、淨土宗……。三、依人乘行果趣進修大乘行的末法時期……到了這時候(現代)……依聲聞行果,是要被詬為消極逃世的;依天乘行果(密、淨),是要被謗為迷信神權的;不惟不是方便,而反成為障礙了。」[A2]這是虛大師的晚年定論,方便的融攝了密與淨,而主張現在應弘揚「人生佛教」。關於淨土,二十一冬,大師在廈門成立慈(彌勒)宗學會;並合編《彌勒上生經》、《瑜伽師地論.真實義品》、《瑜伽菩薩戒本》為《慈宗三要》。三十五年,還在上海玉佛寺,講《彌勒大成佛經》。我的讚揚彌勒淨土,就是依這一思想而來的。一般說,大師是中國佛教傳統,其實遊化歐美歸來,已大有變化。二十年七月,在北平講《大乘宗地圖釋》,說到:「今後之佛學,應趨於世界性,作最普遍之研究、修證與宣揚。……今後研究佛學,非復一宗一派之研究,當於經律論中選取若干要中之要,作深切之研究,而後博通且融會一切經律論,成圓滿精密之勝解。」[A3]那時已不是早期「上不徵五天,下不徵各地」[A4]的中國傳統,而趨向世界性的佛教了。所以二十九年從錫、緬回來,要說中國佛教,「說大乘教,行小乘行」[A5];緬甸、錫蘭方面,「所說雖是小乘教,但所修的卻是大乘行」[A6],有採取南傳佛教長處的意思。(上來所引大師說,都可在《太虛大師年譜》中找到。)有世界性的佛教傾向,所以對「天乘行果」的大乘,不反對而認為不適宜於現代;針對重死重鬼的中國傳統而說「人生佛教」,大師是深入中國佛學而又超越了舊傳統的。至於我,秉承大師所說的研究方針。著重印度佛教,正因為這是一切佛教的根源;從印度長期發展演變的佛教去研究,才能貫攝世界不同類型的佛教。 ᅟᅟ==[A2] (ref taixu::vol:1;page:p526-528)== ᅟᅟ==[A3] (ref taixu::vol:5;page:p1010)== ᅟᅟ==[A4] (ref taixu::vol:17;page:p26)== ᅟᅟ==[A5] (ref taixu::vol:18;page:p27)== ᅟᅟ==[A6] (ref taixu::vol:18;page:p28-29)== 我與大師是有些不同的:一、大師太偉大了!「大師是峰巒萬狀,我只能孤峰獨拔」[A7]。二、大師長於融貫,而我卻偏重辨異。如我論到迦葉與阿難,大師評為:「點到為止。」意思說:有些問題,知道了就好,不要說得太清楚。我總覺得還是說得明白些好,那知說得太明顯了,有些是會惹人厭的。三、大師說「人生佛教」,我說「人間佛教」:「一般專重死與鬼,太虛大師特提示人生佛教以為對治。然佛法以人為本,也不應天化、神化。不是鬼教,不是(天)神教,非鬼化非神化的人間佛教,才能闡明佛法的真意義。」(〈遊心法海六十年〉)[A8]其實,大師也說:「融攝魔梵,漸喪佛真之汎神秘密乘,殊非建立三寶之根本。」[A9]可是「點到為止」,只說不適宜於現代而已。四、在印度大乘佛教中,大師立三宗,我也說三系,內容大同。不過我認為:在佛教歷史上,「真常唯心論」是遲一些的;大師以此為大乘根本,所以說早於龍樹、無著。我與大師間的不同,除個性不同外,也許我生長的年代遲些;遵循大師的研究方針,世界性(佛教)的傾向更多一些。我雖「不為民族情感所拘蔽」[A10],而對流行於印度或中國的「怪力亂神」、「索隱行怪」的佛教,與大師同樣的不會尊重他們,也許我還是個真正的中國人! ᅟᅟ==[A7] (ref yinshun::vol:23;page:p339)== ᅟᅟ==[A8] (ref yinshun::vol:29;page:p51)== ᅟᅟ==[A9] (ref taixu::vol:26;page:p38)== ᅟᅟ==[A10] (ref yinshun::vol:29;page:p53-54)== 二、民國四十年冬,我在香港講《淨土新論》,「是依虛大師所說,淨為三乘共庇,說明佛法中的不同淨土,在往生淨土以外,還有人間淨土與創造淨土」[A11] \(〈遊心法海六十年〉)。〈念佛淺說〉,是四十二年冬,在彌陀佛七法會中所講,由人記錄下來的。〈念佛淺說〉中說:「照著經論的意趣說,不敢抹煞,也不敢強調。……並沒有貶低淨土法門的價值。」[A12]彌陀誕以後,「漫天風雨」,「在我的平凡一生中,成為最不平凡的一年」[A13]。「年底年初,傳播的謠言,也越來越多。有的說:印順被逮捕了。有的說:拘禁了三天(最近還有雜誌,說到我被拘)。也有說:……。」[A14]傳說〈念佛淺說〉被「少數教徒」焚毀,也就是那個時候。江文以為「少數教徒,即指大名鼎鼎的李炳南先生」,那是傳說中的「少數教徒」,又轉而成為一人了。那時的流言、傳說非常多,傳說是越說越多的;傳說就是傳說,是不用過分重視的。民國四十二、三年間,我受到「漫天風雨」的侵襲(一直影響下去),主要是「一、我來臺去日本出席世佛會。……二、我(到台灣)來了,就住在善導寺」[A15] \(以上引文,都見於《平凡的一生》)。我在台灣佛教界,大家「不以為然」,這才是主因;衰落的中國佛教界,思想只是附帶的成分。五十四年三月,日本藤吉慈海教授來訪。他「這次訪問台灣佛教界,一提到印順,似乎都表示不以為然,但到底什麼事不對,大家又說不出來。我不好意思說別的,只說也許與淨土有關吧」(《法海微波.序》)!「我不好意思說別的」,在國際佛教友人面前,我還能說「漫天風雨」問題嗎!「大家又說不出來」,我想也是不願提到具體問題。對藤吉教授的談話,如推想為大家對印順「不以為然」,就是為了《淨土新論》,那可不免誤會了。 ᅟᅟ==[A11] (ref yinshun::vol:29;page:p20)== ᅟᅟ==[A12] (ref yinshun::vol:17;page:p120-121)== ᅟᅟ==[A13] (ref yinshun::vol:23;page:p53)== ᅟᅟ==[A14] (ref yinshun::vol:23;page:p64)== ᅟᅟ==[A15] (ref yinshun::vol:23;page:p65)== 三、江文末後說:「《淨土新論》的高超理想……,卻不被台灣佛教界廣為接受。顯然存在著:理想與現實的差異。」這句話說得非常正確!現實的中國佛教,或稱之為「庶民的宗教」,那是佛教已與民間習俗相結合的(不只是「念佛」)。流行民間而成為習俗,要改革談何容易!然不能適合現實,也並非毫無意義。如虛大師倡導改革佛教,沒有成功,但對現代佛教界,多少有些啟發性。孔子懷抱大志,周遊歷國,毫無成就,但他的思想,由弟子傳述而流傳後世。至於我,如〈遊心法海六十年〉說:「虛大師所提倡的佛教改革運動,我原則上是贊成的,但覺得不容易成功。出家以來,多少感覺到,現實佛教界的問題,根本是思想問題。我不像虛大師那樣,提出『教理革命』,卻願意多多理解教理,對佛教思想起一點澄清作用。」[A16]「理論和現實是有差距的」,寫一本書,就想「台灣(或他處)佛教界廣為接受」,我從沒有這種天真的想法。我只是默默的為佛法而研究,為佛法而寫作,盡一分自己所能盡的義務。我從經論所得到的,寫出來提貢於佛教界,我想多少會引起些啟發與影響的。不過,也許我是一位在冰雪大地撒種的愚癡漢! ᅟᅟ==[A16] (ref yinshun::vol:29;page:p7-8)== 論三諦三智與賴耶通真妄——讀《佛性與般若》——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七〇年撰。== 三年前,楊君惠南寄贈一部牟宗三先生著的《佛性與般若》,並說書中有論到我的地方,問我有什麼意見。我的體力衰弱,正專心於某一論題的探討,所以一直擱下來。最近在妙雲蘭若小住,才讀完了這部書。我直覺得,這是一部難得的佳作!一、傳統的中國學者,從前的理學大師,論衡佛法,大都只是受到些禪宗的影響。近代的《新唯識論》,進一步的學習唯識宗,所以批評唯識,也依唯識宗的見地而說空說有。現在,《佛性與般若》,更廣泛的論到地論師、攝論師、天台學與賢首學。在「講中國哲學之立場」,「展示其教義發展之關節,即為南北朝隋唐一階段佛教哲學史之主要課題」。在更深廣的理解佛學來說,即使我不同意作者的方法,也不能不表示我由衷的讚歎!二、全書以般若與佛性為綱領,大概的說,般若(實相)與佛性,代表了印度的初期大乘(西元二〇〇年以前)與後期大乘(西元二〇〇——五〇〇)。佛法傳來中國,通過中國學者的思想方式,形成中國獨到的佛學,如天台與賢首宗(禪宗重於行)。天台學為《法華經》圓義,賢首學為《華嚴經》圓義。其實,《法華經》與《華嚴經》,是初期大乘經(《華嚴經》少分屬於後期),而天台與賢首的圓義,是西元七世紀,中國學者的卓越成就!三、作者「欣賞天台宗」,自稱「主觀的感受,不能不與個人的生命氣質有關」。欣賞天台學,所以依天台的義例來衡量佛法。但對於通教,有他自己的一番看法。在別教中,賴耶緣起為「始別教」,如來藏緣起為「終別教」,調和了天台與賢首的意見。法界緣起為「別教一乘圓教」,表示《法華經》,應該說天台法華義的純圓獨妙。我以為,「別教一乘圓教」,到底也是圓教。「圓」,正是古代中國佛學者的理想,從出入經論,統貫該綜而形成的中國佛學。讀了這部書,覺得可討論的地方很多;但這裡,只想對有關論到我的部分,略作說明。 《攝大乘論講記》、《中觀論頌講記》,是我四十年前的講錄,該書作者見到了而有所論列。我以為,《中論》但明二諦,說《中論》明三諦,是「違明文」、「違頌義」的。該書說「天台宗根據因緣所生法偈,說空假中三諦,雖不合偈文之原義,……無不合佛意處,甚至亦無不合龍樹之意處」(原書二六頁);「焉能一見三諦,便覺其與中論相違!說其違原文語勢可,不能說其違義也。說違二諦明文亦可,然二諦三諦相函,並不相衝突,故義亦無相違也」(九七頁)。「說違原文語勢可」,「說違二諦明文亦可」,那麼我說三諦說違反《中論》的明文,應該是可以這樣說的。我說「違頌義」,該書也說「雖不合偈文之原義」,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的意見。我講《中論》,只是說明《中論》的原義。如依天台(博涉經論)所立的義例,拿來講《中論》,如說「五種三諦」等,那又當別論。這是古(《中論》)為今(天台)用;如依《中論》,我想是不可能悟出「五種三諦」等妙義的。 關於三智一心中得,我說:「天台宗說三智一心中得,以為是龍樹智度論說,真是欺盡天下人!龍樹的智論還在世間,何不去反省一下!」我既沒有說明理由,話也似乎重了一點!該書廣引論文,結論說:「今查智論明文如此,何故欺盡天下人!」(一八——三七頁)我想,如論意義的可通或不可通,討論是很難結果的。既然是重在「智論明文」,我也不妨再引論文,讓讀者自己去論斷。《大智度論》是解釋《大品般若經》的。(初品)經上(以下經論文,並見《大智度論》卷二七)說: 「菩薩摩訶薩欲得道慧,當習行般若波羅蜜。菩薩摩訶薩欲以道慧具足道種慧,當習行般若波羅蜜。」[A2] ᅟᅟ==[A2] 《大智度論》卷27〈1 序品〉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257, c19-21)== 「欲以道種慧具足一切智,當習行般若波羅蜜。欲以一切智具足一切種智,當習行般若波羅蜜。」[A3] ᅟᅟ==[A3] 《大智度論》卷27〈1 序品〉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258, c25-27)== 「欲以一切種智斷煩惱習,當習行般若波羅蜜。」[A4] ᅟᅟ==[A4] 《大智度論》卷27〈1 序品〉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260, b15-16)== 經文是連續的,論文分為三段。第一段,解說道慧,道種慧:「道」,論舉一道……一百六十二道,「無量道門」。論文沒有明確的分別道慧與道種慧,但道慧與道種慧,總之是菩薩的二慧。第二段論說: 「問曰:一切智、一切種智,有何差別?」[A5] ᅟᅟ==[A5] 《大智度論》卷27〈1 序品〉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258, c27-28)== 「答曰:……佛一切智、一切種智,皆是真實。……佛是實一切智、一切種智。有如是無量名字,或時名佛為一切智人,或時名為一切種智人。」[A6] ᅟᅟ==[A6] 《大智度論》卷27〈1 序品〉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259, a25-b4)== 第二段所論的,是一切智與一切種智,這二智是佛智。或說聲聞得一切智,那是「但有名字一切智」,其實佛才是一切智,佛才是一切智人,一切種智人。成佛,應該一念心中具足一切的,但經上說「欲以道種慧(或簡稱「道智」)具足一切智」,「以一切智具足一切種智」,「以一切種智斷煩惱習」,似乎有先後的意義,所以論文在第二段末,第三段初說: 「問曰:如佛得佛道(菩提)時,以道智得具足一切智、一切種智,今何以言以一切智得具足一切種智?答曰:佛得道時,以道智雖具足得一切智、一切種智,而未用一切種智。」[A7](約用有先後說) ᅟᅟ==[A7] 《大智度論》卷27〈1 序品〉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260, b9-13)== 「問曰:一心中得一切智、一切種智,斷一切煩惱習,今云何言以一切智具足得一切種智,以一切種智斷煩惱習?答曰:實一切一時得,此中為令人信般若波羅蜜故,次第差別說。……先說一切種智,即是一切智。道智名金剛三昧,佛初心即是一切智、一切種智。」[A8] ᅟᅟ==[A8] 《大智度論》卷27〈1 序品〉:「問曰:一心中得一切智、一切種智,斷一切煩惱習;今云何言:『以一切智具足得一切種智,以一切種智斷煩惱習。』答曰:實一[13]切一時得;此中為令人信般若波羅蜜故,次第[14]差[15]品說。欲令眾生得清淨心,是故如是說。復次,雖一心中得,亦有初、中、後次第。如一心有三相,生因緣住,住因緣滅。又如心心數法,不相應諸行,及身業、口業。以道智具足一切智,以一切智具足一切種智,以一切種智斷煩惱習亦如是。先說一切種智,即是一切智。道智,名金剛三昧;佛[16]初心即是一切智、一切種智」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260, b17-28)[13]切+(智)【宋明宮】。[14]差+(別)【三】。[15]品=別【宮】。[16]初+(發)【三宮】。== 「一心中得一切智、一切種智」,「佛初心即是一切智、一切種智」。一切智與一切種智,是佛智,「一心中得」。上文說「道智名金剛三昧」,金剛三昧是菩薩最後心,下一念就是「佛初心,即是一切智、一切種智」。所以一切智與一切種智,是佛智;道(種)智是菩薩智,是先後而不能說「一心中得」的。道,無論是道慧、道種慧,或道智、道種智,總之是菩薩的智慧,論文說得非常明白,如說: 「初發心乃至坐道場,於其中間一切善法,盡名為道。此道中分別思惟而行,是名道智,如此經後說:道智是菩薩事。」[A9] ᅟᅟ==[A9] 《大智度論》卷27〈1 序品〉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259, b9-12)== 「問曰:佛,道事已備故,不名道智;阿羅漢,辟支佛諸功德未備,何以不名道智?答曰:阿羅漢,辟支佛道,自於所行亦辦,是故不名道智,道是行相故。……(菩薩所修成)佛(之)道,大故,名為道智;聲聞辟支佛(所修之)道,小故,不名道智。」[A10] ᅟᅟ==[A10] 《大智度論》卷27〈1 序品〉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259, b12-18)== 道智是菩薩智,「道是行相」,也就是修行的道。佛已修行圓滿,更無可修,所以不名道智,名為一切智與一切種智。二乘中,阿羅漢與辟支佛,也是「所作已辦」,與佛同樣的稱為「無學」,所以二乘不名為道智。本來,二乘的因行,也是可以名為道的,但比佛的因行——菩薩遍學一切道來說,微不足道,所以不名為道智,而道智與道種智,成為菩薩智的專稱。總之,在《大智度論》卷二七中,「一心中得」[A11]的,是一切智與一切種智——佛智;道智或道種智是菩薩智,論文是非常明白的! ᅟᅟ==[A11] 《大智度論》卷27〈1 序品〉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260, b17)== 天台學者的「三智一心中得」,應該是取《大品經.三慧品》的三智,附合於初品的「一心中得」。〈三慧品〉的三智是:「薩婆若(一切智)是一切聲聞,辟支佛智;道種智是菩薩摩訶薩智,一切種智是諸佛智。」[A12]這是將二乘、菩薩、佛的智慧,約義淺深而給以不同的名稱。一切智是佛智,從《小品般若》以來,為大乘經所通用。《大毘婆沙論》(卷一五)正義,也說一切智是佛智。佛才是一切智者,二乘那裡能說是一切智!《大智度論》引〈三慧品〉,也說:「佛一切智、一切種智,皆是真實,聲聞,辟支佛但有名字一切智,譬如畫燈,但有燈名,無有燈用。」[A13]所以〈三慧品〉的三智,只是「一途方便」,顯示智慧的淺深次第而已。以二乘、菩薩、佛智的淺深次第,與「一心中得一切智、一切種智」相糅合,而說「三智一心中得」,是天台宗學而不是《大智度論》義。論說「一心中得一切智、一切種智」,是二智一心中得,論文是這樣的明白! ᅟᅟ==[A12] 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21〈70 三慧品〉(CBETA, T08, no. 223, p. 375, b25-27)== ᅟᅟ==[A13] 《大智度論》卷27〈1 序品〉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259, a25-27)== 我的《攝大乘論講記》,提到真諦的思想。真諦的《攝大乘論釋》,比對隋達磨笈多、唐玄奘的譯本,無疑是有所增附的。該書說:「真諦本人的思想,是嚮往真心派的。……他之解釋攝論,不合攝論原義,乃是事實。」(三一〇頁)但依我的理解,真諦將如來藏學糅入瑜伽學,如《攝大乘論釋》;將瑜伽學糅入如來藏學,如《佛性論》:真諦存有調和二系的意圖。調和二系的基本原理,是出於《攝大乘論》的,真諦是將《攝大乘論》的微言,引申而充分表顯出來。所以不能說真諦「兩派的混擾」,應該說是站在瑜伽學的立場,而進行二大系的調和。 論到無漏從何而生,我說唯識學有二系:《瑜伽師地論》與《大乘莊嚴論》,立「本性住種性」與「習所成種性」;《攝大乘論》但立新熏——「聞熏習」。不同意但立新熏的,如護法回復瑜伽學的古說,立本有與新熏二類;或立理性佛性。該書對我所說立理性佛性一段,認為「有相剌謬處」(三一三——三二〇頁)。我說得簡單了一點,沒有說明「原是一個」[A14],所以引起重重的疑難。《瑜伽師地論》(卷三五)所說無漏本性住種,是:「本性住種性者,謂諸菩薩六處殊勝有如是相,從無始世展轉傳來,法爾所得,是名本性住種性。」[A15]《瑜伽師地論.菩薩地》的古譯,《菩薩善戒經》(卷一)這樣說: ᅟᅟ==[A14] (ref yinshun::vol:6;page:p148)== ᅟᅟ==[A15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35〈1種姓品〉(CBETA, T30, no. 1579, p. 478, c13-15)== 「言本性者,陰界六入,次第相續,無始無終,法性自爾,是名本性。」[A16] ᅟᅟ==[A16] 《菩薩善戒經》卷1〈2 善行性品〉(CBETA, T30, no. 1582, p. 962, c15-16)== 《瑜伽師地論》的「六處」,只是「陰界六入」的略譯。《善戒經》的本性(住種性),與如來藏說對比如下: 「一切眾生有陰界入勝相種類,內外所現,無始時節相續流來,法爾所得至明妙善。」(《無上依經》上) 「如來法性,在有情類蘊界處中,從無始來展轉相續,煩惱不染,本性清淨。」(《大般若經》卷五六九)[A17] ᅟᅟ==[A17] 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(第401卷-第600卷)》卷569〈6 法性品〉(CBETA, T07, no. 220, p. 936, c16-17)== 「如來藏自性清淨,轉三十二相,入於一切眾生身中,……陰、界、入垢衣所纏。」(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二)[A18] ᅟᅟ==[A18] 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2〈一切佛語心品〉(CBETA, T16, no. 670, p. 489, a26-29)== 如來藏與本性住種,同樣是在陰界入中的「勝相」,無始相續流來,法爾所得的,我所以說「原是一個」。只是《瑜伽師地論》主不同意性德本有論,轉化為事相的本性住種性。真諦所譯的《佛性論》(不可能是世親造的),以「二空所顯真如」[A19]為應得因,就是理性佛性。立本性住種的,三乘究竟,五性各別,立理性佛性的,說一乘究竟:沿著不同的思想體系而互相對立。我所說的「不讀大乘經的唯識學者」[A20],意指後代的唯識學者。立理性佛性,又立本性住種性,這本來是一事,所以說是「頭上安頭」[A21]。如立理性佛性,就應該《佛性論》那樣,「唯是一乘,不能說有究竟三乘」[A22]!一乘,這是唯識學者所不能同意的。如承認了,就與自宗(瑜伽)的五性各別不合了。這一段,我覺得沒有什麼「剌謬處」。該書說:「此理性佛性,亦不能與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為同。印順以諸法法性本具的一切無為功德(接近心性本淨說),來意指世親(指《佛性論》)的理性佛性,據上世親文,未見其是。」(三一八頁)在佛教教典發展史所見,起初,如來藏是「如來藏(真)我」;後來,與心性本淨說相合,成為「如來藏自性清淨心」;遲一些,如來藏與阿賴耶識相合,而有「如來藏藏識心」,如《楞伽經》。對於有真我、真心模樣的如來藏,瑜伽學系以為是不顯了說,為誘引計我外道的方便說;以「清淨真如無差別」,解說如來藏,如《大乘莊嚴經論》(卷三)〈菩提品〉,《攝大乘論釋》(卷五)〈所知相分〉,《楞伽經》(卷二)。所以,真諦以「二空真如」為理性佛性,在瑜伽學者的論義中,正是如來藏,不能說「未見其是」。要知道,在佛教中,「經通論別」,經義總是隨論者而異說的。如來藏的本義,是另一問題,瑜伽學者是解說為「真如」的。這正如《法華經》的本義是一回事,三論、賢首、天台,甚至唯識學者,各依自宗的義理來解說,都是覺得合於自宗的。「經通論別」,是佛教史上的事實,瑜伽學系以真如為如來藏,不能說不是的。 ᅟᅟ==[A19] 《佛性論》卷1(CBETA, T31, no. 1610, p. 787, b5)== ᅟᅟ==[A20] (ref yinshun::vol:6;page:p148)== ᅟᅟ==[A21] (ref yinshun::vol:6;page:p148)== ᅟᅟ==[A22] (ref yinshun::vol:6;page:p148)== 在我解說「阿賴耶為所知依」處,該書評為:「此解語疏闊,頗有問題。」解說「果斷殊勝」的「附論」,也以為「和他講攝論開頭阿賴耶為所知依一語時的話完全相同」(四二一——四二九頁)。當然也是有問題了。我講《攝大乘論》時,確有些溝通阿賴耶緣起、如來藏緣起的意圖。要知道,阿賴耶緣起,內部有不同的見解;如來藏緣起說,並不等於中國學者所說的「隨緣不變,不變隨緣」,更不等於一心開二門,真妄互相熏。我是研究印度經論,觀察這二系是否可以溝通,溝通的關鍵何在。我以玄奘所譯的《攝大乘論》為講本,希望取得唯識宗學者的尊重。我覺得,真諦的「一能變」說,阿賴耶有「解性」說,不是真諦的私意,而與《攝大乘論》有關。《攝大乘論》,主要是依《阿毘達磨大乘經.攝大乘品》而造的。這部經沒有譯出,但從部分的引文來看,在瑜伽唯識學中,是有特色的!《攝大乘論》引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說: 「法有三種:一、雜染分;二、清淨分;三、彼二分。」[A23] ᅟᅟ==[A23] (1)《攝大乘論本》卷2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40, c7-8);(2)《攝大乘論釋》卷5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45, a23-24)== 無著解說為:「遍計所執自性是雜染分,圓成實自性是清淨分;即依他起是彼二分。」[A24]舉譬喻說:土,如雜染分;金,如清淨分;地界(礦藏),如彼二分。依他起性,如礦藏一樣,平時只見到泥土,但經過冶鍊,就顯出金質,金質是本有的。所以,在凡夫位分別心中,依他起現虛妄雜染,而內在有不變清淨的真實。因此,《攝論》解釋依他起性的定義時,在唯識學共義——「依他熏習種子而生起」[A25]以外,別立「依他雜染清淨性不成故」[A26]。世親解釋為:「如是依他起性,若遍計時即成雜染,無分別時即成清淨;由二分故,一性不成。」[A27]這就是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,依他起通二分的意義。依他起性,依唯識說:「三界心心所,是虛妄分別。」[A28]而一切心心所,以阿賴耶識為本,為「所知依」。無著引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二偈,證成阿賴耶識體與名;但在解釋中,僅解第二偈。真諦引如來藏說,解初偈為:「此,即此阿黎耶識界,以解為性。」[A29]這雖是無著本論,世親釋論所沒有的,但以初偈為如來藏(界),《寶性論》舊有此說。而且,礦藏一般的依他起性,通於二分,即使論無明文,說阿賴耶識有雜染性、清淨性——二分,也是不會錯的。從依他起通二分中,看出了染淨、真妄間的關聯所在。如《辯中邊論》初品,分「虛妄分別」[A30](依他,心)、「所知空性」[A31](圓成實性)二段。「所知空性」末了說「非染非不染,非淨非不淨,心性本淨故,由客塵所染」[A32]:這是說空性、真如為「心性本淨」了。《大乘莊嚴經論.弘法品》說:「已說心性淨,而為客塵染;不離心真如,別有心性淨。」[A33]「心性本淨」,約圓成實性說,不是依他起虛妄識相,而是不離依他起識(心)的真如本淨。心性本淨是心真實性,這是瑜伽學所共通的。《大乘莊嚴經論》所說的「不離心真如」,梵本作「不離法性心」。是「法性心」,那也可說「真如心」了。流支所譯的《唯識論》說:相應心是「心意識了」[A34],即一般的虛妄分別心;不相應心是:「第一義諦常住不變自性清淨心」[A35]。所以真如,法界,是心的法性,本性清淨,也是可以稱為「心」的。原來,「心清淨,客塵所染」,本出於小乘的《增一阿含經》。在部派中,就寫作「心性本淨」。心性本淨就是「心本性淨」。本性也可以譯作自性(與一切法無自性的自性,梵文不同),所以心性本淨,就是心自性淨。大乘經中,多數譯作「自性清淨心」;自性清淨心與心性本淨,心自性淨,只是譯文不同,梵文可說是一致的。瑜伽學者依真如說如來藏,經依他起性(心)通二分,而後(唯識學者所宗依的)《楞伽經》,立「如來藏藏識心」[A36]。如來藏是真如別名;「為無始虛偽惡習所熏」[A37],也就是為無始來虛妄遍計所執種子熏,一切種子心識,名為藏識。藏識是虛妄的,而藏識的自真相,就是自性清淨如來藏。如來藏與阿賴耶的關係,《密嚴經》更這樣說:「佛說如來藏,以為阿賴耶,惡慧不能知,藏即賴耶識。」[A38]這樣的真心(心真如,法性心)與妄識的關係,印度大乘是順於唯識學的,在眾生位,妄識與真如(心)不離,《大乘起信論》也是大致相同的。 ᅟᅟ==[A24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2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40, c9-11)== ᅟᅟ==[A25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2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39, c4)== ᅟᅟ==[A26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2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39, c4-5)== ᅟᅟ==[A27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4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41, c26-28)== ᅟᅟ==[A28] 《辯中邊論》卷1〈1 辯相品〉(CBETA, T31, no. 1600, p. 465, a17)== ᅟᅟ==[A29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1〈1 釋依止勝相品〉(CBETA, T31, no. 1595, p. 156, c15-16)== ᅟᅟ==[A30] 《辯中邊論》卷1〈1 辯相品〉(CBETA, T31, no. 1600, p. 464, b18)== ᅟᅟ==[A31] 《辯中邊論》卷1〈1 辯相品〉(CBETA, T31, no. 1600, p. 465, b27)== ᅟᅟ==[A32] 《辯中邊論》卷1〈1 辯相品〉(CBETA, T31, no. 1600, p. 466, b16-17)== ᅟᅟ==[A33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6〈14 隨修品〉(CBETA, T31, no. 1604, p. 623, a3-4)== ᅟᅟ==[A34] 《唯識論》卷1:「相應心者。所謂一切煩惱結使受想行[7]等諸心相應。以是故言。心意與識及了別等義一名異故。」(CBETA, T31, no. 1588, p. 64, b25-27)[7]等諸=識與【三宮】。== ᅟᅟ==[A35] 《唯識論》卷1(CBETA, T31, no. 1588, p. 64, b28)== ᅟᅟ==[A36] 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4〈一切佛語心品〉:「如來藏,名識藏。」(CBETA, T16, no. 670, p. 512, b7)== ᅟᅟ==[A37] 《大乘起信論》卷1(CBETA, T32, no. 1667, p. 583, c29-p. 584, a1)== ᅟᅟ==[A38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3〈8 阿賴耶微密品〉(CBETA, T16, no. 681, p. 747, a17-18)== 「世親釋論曾這樣說:若(與有漏種子)有異者,……阿賴耶識剎那滅義亦不應成。」[A39]我這樣說,認為有漏習氣滅盡了,阿賴耶識也就不能成立;「轉阿賴耶識得法身」[A40],「常住為相」[A41]。該書不留意《攝大乘論》的特義,專依《唯識論》的見解,評為「這段附論有問題」(四一五——四一六頁)。《瑜伽師地論.決擇分》,正智屬於依他起性。《成唯識論》依據這一原則,說四智菩提,與智相應的淨識,都是無漏的有為生滅。然而,唯識學不一定是這樣說的,如《楞伽經》說「正智、真如,是圓成性」[A42];所以能起正智的「無漏習氣,非剎那法」[A43],也就是不生滅的。《攝大乘論》引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偈說: ᅟᅟ==[A39] (ref yinshun::vol:6;page:p80)== ᅟᅟ==[A40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9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72, c9)== ᅟᅟ==[A41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9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71, b16)== ᅟᅟ==[A42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2〈2 集一切法品〉(CBETA, T16, no. 672, p. 598, a6-7)== ᅟᅟ==[A43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5〈6 剎那品〉(CBETA, T16, no. 672, p. 621, c9)== 「若說四清淨,是謂圓成實。自性與離垢,清淨道所緣,一切清淨法,皆四相所攝。」[A44] ᅟᅟ==[A44] (1)《攝大乘論本》卷2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40, b14-16);(2)《攝大乘論釋》卷5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43, c29-p. 344, a2)== 四清淨總攝一切清淨法,是圓成實性,內涵極為廣大。「自性(本性)清淨」[A45]:「真如、空、實際、無相、勝義、法界」[A46],如來藏就是依此而說的。「離垢清淨」[A47]:真如(等)離垢所顯;最清淨法界就是成佛。「得此道清淨」[A48]:如菩提分法,一切波羅蜜多,是菩薩證得真如,證得究竟佛果的聖道。「生此境清淨」[A49]:法界等流的聖教,(聞熏習),是生此聖道的所緣。這四清淨,前二類是「無有變異」[A50]——常,所以名圓成實。後二類是「無有顛倒」[A51]——諦,所以名圓成實。在這四清淨中,佛果德不是「道」,更不是「所緣」。如不是「離垢清淨」,常住的圓成實性,又是什麼?《攝大乘論》(卷下)所說的佛果,是這樣的: ᅟᅟ==[A45] (1)《攝大乘論本》卷2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40, b6);(2)《攝大乘論釋》卷5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43, c20)== ᅟᅟ==[A46] (1)《攝大乘論本》卷2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40, b6);(2)《攝大乘論釋》卷5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43, c20-21)== ᅟᅟ==[A47] (1)《攝大乘論本》卷2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40, b7);(2)《攝大乘論釋》卷5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43, c21)== ᅟᅟ==[A48] (1)《攝大乘論本》卷2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40, b7-8);(2)《攝大乘論釋》卷5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43, c22)== ᅟᅟ==[A49] (1)《攝大乘論本》卷2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40, b9);(2)《攝大乘論釋》卷5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43, c23)== ᅟᅟ==[A50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5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44, a16)== ᅟᅟ==[A51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5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44, a17)== 「斷,謂菩薩無住涅槃,以捨雜染,不捨生死,二所依止轉依為相。此中生死,謂依他起性雜染分;涅槃謂依他起性清淨分;二所依止,謂通二分依他起性。轉依,謂即依他起性對治起時,轉捨雜染分,轉得清淨分。」[A52] ᅟᅟ==[A52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3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48, c14-18)== 「諸佛法身以何為相?應知法身略有五相:一、轉依為相:謂轉滅一切障雜染分依他起性故;轉得解脫一切障,於法自在轉現前,清淨分依他起性故。」[A53] ᅟᅟ==[A53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3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49, b1-4)== 大涅槃,法身,都是轉依所得的「離垢清淨」。轉依,是轉捨依他起性雜染分,轉得依他起性清淨分:約依他起性通二分說,是《攝大乘論》特有的勝義。涅槃,約離執證真寂滅說,是斷德;菩薩能分證真如,所以轉依通於菩薩。法身是佛的自性身,「於法自在轉現前」,就是無漏功德佛法的圓滿自在;「白法所成」[A54],名為法身,是智德。約依他起性通二分而說轉依,安立涅槃與法身,與唯識宗是不完全相同的。 ᅟᅟ==[A54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3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49, b4)== 在轉染成淨中,《攝大乘論》立「聞熏習」,「雖是世間(有漏),而是出世心種子性」[A55]。等到引生出世心,無漏聖智現前,現證真如,由此而起的無漏熏習,是否生滅?怕是《楞伽經》那樣,「無漏習氣非剎那法」[A56]!依《攝大乘論》說:聞熏習是寄在異熟阿賴耶識中的,但非阿賴耶所攝。「雖是世間,應知初修業菩薩所得,亦法身攝」[A57];二乘是「解脫身」[A58]攝。所以,阿賴耶識為一切染淨種子依止,而聞熏習卻是攝屬法身的(初業菩薩的法身,是法界、如來藏別名,如經說:法身流轉五道,名為「眾生」[A59])。《辯中邊論》(卷上)說:「由聖法因義,說為法界,以一切聖法緣此生故。」[A60]法身(法界)攝得聞熏習,能起一切聖法(真諦《攝大乘論釋》(卷三)說「聖人依者,聞熏習與解性和合,以此為依,一切聖道皆依此生」[A61],正是這個意思),一直到究竟離障清淨,圓滿功德,成為最清淨法界的法身。該書以為,無漏種「攝屬於法身,但他本身並不就是法身」(四一六頁)。如說無漏種子不就是法界,也許還可以說。圓滿法身是佛的「果智殊勝」[A62],如無漏種子並不就是法身,那又屬於什麼?從依他起性(阿賴耶識為本)通二分來說,可說有表裡層的。表面上,阿賴耶識為一切有漏無漏種子所依止,一直到成佛為止的;而底裡,從有漏聞熏習以來,一直屬於心本淨性——真如、法界,或稱之為如來藏的。無漏習氣是屬於阿賴耶識的本淨性;到了究竟清淨,就失去了阿賴耶識的名字。 ᅟᅟ==[A55] (1)《攝大乘論本》卷1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36, c16);(2)《攝大乘論釋》卷3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34, a25-26)== ᅟᅟ==[A56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5〈6 剎那品〉(CBETA, T16, no. 672, p. 621, c9)== ᅟᅟ==[A57] (1)《攝大乘論本》卷1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36, c19-20);(2)《攝大乘論釋》卷3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34, a29-b1)== ᅟᅟ==[A58] (1)《攝大乘論本》卷1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36, c21);(2)《攝大乘論釋》卷3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34, b1)== ᅟᅟ==[A59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搜玄分齊通智方軌》卷3〈22 十地品〉(CBETA, T35, no. 1732, p. 63, b10-11)== ᅟᅟ==[A60] 《辯中邊論》卷1〈1 辯相品〉(CBETA, T31, no. 1600, p. 465, c23-24)== ᅟᅟ==[A61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3〈1 釋依止勝相品〉(CBETA, T31, no. 1595, p. 175, a25-26)== ᅟᅟ==[A62] (1)《攝大乘論本》卷3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49, a19);(2)《攝大乘論釋》卷9(CBETA, T31, no. 1597, p. 370, a22)== 阿賴耶識為有漏無漏種子所依止,稱為阿賴耶緣起的,《瑜伽師地論》(〈本地分〉)的成立最早,興起於印度北方。如來藏(自性清淨心)為依止,有生死、有涅槃,從眾生到成佛的經典,稱為如來藏緣起的,興起於印度南方。妄識為依,真心(有真我意義)為依,成為不同的二大流。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是阿賴耶識、唯識說,立依他起通二分:表面上是賴耶緣起,而內在貫通真心說(主新聞熏習,與如來藏說還有多少距離)。《攝大乘論》就是依此,而有其特色的。《楞伽經》說五法、三自性、八識、二無我,多同於瑜伽唯識學,而立「如來藏藏識心」,立「無漏習氣非剎那」,是在依他起性通二分的基礎上,與如來藏緣起更接近一步。我講《攝大乘論》,「附論」中涉及真、妄的關係,只是表示依他起性通二分,有會通真、妄的傾向。如偏據《成唯識論》,阿賴耶識唯妄唯染,以此來衡量我的講記,那是由於所依不同,所說也不免不合了! 〈曇鸞與道綽〉閱後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四五年撰。== 四明石芝曉法師,為一天台宗學者,雖弘揚淨土,與曇鸞、道綽不同。曇鸞與道綽,判易行與難行,淨土與聖道二門。以為念佛往生,持戒與犯戒,定心與散心,愚癡與智慧,並承佛悲願而生。易言之,但須念佛,即得往生,犯戒等根機,不在簡別之列也。淨土與聖道之判,即信願往生與戒定慧——聖道之別。故其弊,不重戒定慧之聖道,而以往生為純由佛力,善導承其緒餘,所作《觀經四帖疏》,即有此意。日本學者唐代來華,傳承此善導之法流,乃演出弁髦戒法,甚至專憑信願,不重持名(蓋以持名而至一心不亂,即由念佛而得三昧,等於聖道)之真宗。楊仁山老居士曾專書以彈真宗,即於善導之說,致其微詞。日人每謂念佛法門,有慧遠流,有善導流。然在中國,宋元明以來,漸融此二流,即不廢聖道而特重信願持名。於曇鸞、道綽等之極端說法,不加尊重。石芝曉法師之雙取慧遠與善導,不取曇鸞與道綽,殆有此意乎? 講者於曇鸞與道綽,似極贊其對淨土宗之功績,而後舉印光大師之三義以勸人,適成乖角。蓋若以曇鸞、道綽說為指南,淨土行即不能與台、賢、三論、唯識、禪、律諸宗相融而行。故知宋元明清之中國佛教,為趣向融合之佛教,淨土亦由台、賢、禪、律等諸宗相助而日盛。雖世之淨土行者,或以學涉台、賢、禪等為不專而專提持名,然亦無人敢棄聖道而言淨土,如真宗者之說也。 讀《中國歷代佛教書畫精粹》後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六四年撰。== 佛光山文化服務處,寄來《佛光學報》與《中國歷代佛教書畫精粹》第一集。閑來翻閱《中國歷代佛教書畫精粹》,覺得在選材與印刷上,都相當的好。但有關書畫的說明,有幾則是有修改必要的,例如: 五頁,說明作「元劉貫道:佛像」。這幅畫,有三個人;松樹下有虎伏在地上;地下的大石上,寫一「佛」字。這幅畫,無疑是禪宗所傳說的,「四祖道信牛頭山化法融」的故事(可檢讀《傳燈錄》)。頭上有圓光,右手指著石上佛字的,是道信;對立的是法融;在旁手拿禪杖的,應該是四祖的侍者。這是禪宗祖師畫,不能說是「佛像」。 廿一頁,說明作「觀音佛像」。在佛教中,佛與菩薩是有分別的,這應該是「觀音菩薩像」。 廿八、廿九頁,說明作「百佛來朝」。這是一句不通的話,佛是至高無上的聖者,怎麼可說「來朝」?來朝見誰呀!這幅畫,並無「朝」見形跡,只是幾位梵僧在一起而已。不過刊出的只是「部分」,不知全圖的內容如何? 卅八頁,蘇東坡應是「蘇軾」,說明作「蘇軼」,可能是校對的錯誤。 七九頁,高雄市楠梓區禪海寺所藏的,是一筆寫成的草書「龍」字。說明作「千年前唐代普陀山第七代高僧智德大師墨寶」。這是有問題的!普陀山是梁貞明年間,慧鍔祖師開山的。在唐代,這裡還是外海漁島,那裡有第七代高僧?這是與佛教史明顯抵觸的。這位「普陀山智德」,是近代人。民國二十二年到二十五年冬,我在普陀佛頂山慧濟寺閱藏經時,就與他同住在閱藏樓。他是太湖東洞庭人。曾經擔任普陀的全山知眾;後來任慧濟寺的首座,在閱藏樓閱藏。他有商務印書館影印的《續藏經》;在影印《續藏經》的請經名單中,就有普陀山智德的名字。那時,智首座已經六十多歲,還非常健壯。我聽他說起:在民國(十五——二十)年間,普陀山大乘禪院的監院,名了╳(忘了)。為了修建大殿,到台灣來籌款。當時,約智首座同來。智首座為人寫字,也畫幾筆蘭竹,與人結緣,以幫助籌款的進行。這幅一筆龍字,一定是那時寫的,所以保留在台灣。抗戰勝利,我回到普陀,問起智首座,知道早已離去,在江蘇東海,住持一個有名的道場(可能是雲臺山)。現在台灣的煮雲法師,勝利後也住過佛頂山的閱藏樓,不知聽人說起這位智首座沒有?我想,憑紙張與書法,是近代還是古代,行家是一望而可以看出來的。 上面這幾則說明,似乎都有問題,特別是第七九頁。佛教太衰了,一般人——藝術家也不例外,對佛教的佛、菩薩、羅漢,往往不能明確的辨別,只是隨意稱呼。我覺得,這部選集也許還要再版,最好能修正一下,那就更完善了。 印順導師訪問記——普獻、宏印法師等訪問——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六七年講。== 問:靜坐時,如何靜下來止觀? 答:修道的主體,不外乎止觀,因止觀而成就定慧。或依止而修觀的,也有依觀而成就止的,但一般來說,真正的觀慧要成就止才能起修的。約達成靜止來說,方法很多,但基本原則是不變的。第一、要在心理上抓住一事,如一開始就想什麼都不想,那是一般人所做不到的。這也就是說,先要修「念」。佛法中,如念佛、念法、念僧等,是念;「數息觀」是「安那般那念」,就是念出入息;不淨觀也是「念不淨」。心要安在所念上,不讓它跑掉;如念佛的,心不離於佛這一念。能繫念不忘,其他的雜念事自然就沒有了。 第二原則是:如「念」一馳散,就要馬上抓回來——「攝心」。初學習時,念是一定要馳散的,忽而想這,忽而想那,不可能安住在所念的。心念雖然散失了,不要心生厭、悔,只要立刻把它抓回來;否則徒增煩惱。念一跑就抓回來(只怕妄想馳散到別處,而不能警覺);慢慢的念稍一動,就能很快安住所念了;到最後,不再馳散,心便安靜的住在那裡了。「攝念」如照顧小孩子一樣,不是一次兩次的,要多次的教導,才會習慣下來,否則打他罵他,也是沒有用的。這也就是孟子說的「求其放心而已矣」!經上有一個有趣的比喻說:「心好比小狗一樣,是到處亂跑的,必須要用一根繩子把它拴在柱子上。起初,它還是亂轉亂跳,但等到轉無可轉,跳無可跳,也就靜靜睡下來不動了。」修止要修念,修是「修習」,慢慢地習以成性,心就會靜下來而安住不動了。到後來,只要一坐,心就靜下來了。一直到「超作意位」,自然安住,才算是真正成就了。有此靜止心,再修習觀慧,不斷的修習,不斷地進步,最後到達「止觀雙運」,才能引發真般若。 問:修行人是否每天靜坐比較好? 答:修行人,能靜坐是最好的,但修行要有善巧。年輕人,體力好,如果思想不太複雜,靜坐是比較容易靜定的。從前,出家人靜坐的時間很多,在家人事業忙,每天也沒有太多時間來靜坐。最好,每天靜坐,要有一定的時間。每天規定在一定的時間,起初時間不要長,而是慢慢地增加;否則,時間長了,坐不住而勉強,只是增加心煩意亂而已。無論學習什麼,一定要有興趣,靜坐也是一樣,不可勉強時間延長,如勉強而引起煩躁,一失去興趣,就成障礙了。在一定的時間內靜坐,漸漸延長時間,如果坐得好,如法善巧,比一天到晚靜坐的人,不一定差到那裡去。所以要有一定時間,只因養成習慣性是很重要的。從前吃鴉片的人,有的每天在一定的時間裡抽一次,結果六、七天就上癮了;另有一種人,今天晚上抽一次,明天早上又抽一次,沒有一定的時間,個把月下來還沒有上癮。這主要是時間不定,不容易成為習慣。因此,在一定時間內不間斷的實行,充滿興趣而養成習慣,在修習上是相當重要的。 修定的人,真正得定後,有一種餘力,出定後也仍有輕安愉快的感覺。 問:修定時如何修緣起空觀? 答:先要深切了解緣起無自性的道理,然後把它「歸納」起來,歸納成原則性的。比如觀「四句」不可得,天臺宗觀「四生」不可得。如果不理解緣起性空的要義,那是觀不起來的。從「止」再起「觀」,慢慢的止與觀兩者才可以相稱,到達「止觀雙運」。如果光是修觀,或光是修定,那麼沒有定的觀,便是「散心觀」;而修定不修觀,於佛法上也無多大用處。 問:如何以中觀觀法應用於生活? 答:中觀的觀法,與一般的思惟是不同的,它是緣起觀,是達到解脫證悟的法門。雖不一定要很深的定力,但散心分別,是不能成就觀的。嚴格的說,中觀的應用,必須在修觀有成就,也就是對緣起有深切的體認,才能應用在日常生活中。 在我們還沒有能體悟以前,還只是一般的理解,知道什麼是貪,什麼樣是瞋,什麼樣是順於正理,什麼樣是根本顛倒。經常以緣起來觀察一切,應用於日常生活,但這跟一般的修養是相近的,只是減少一些煩惱,增加內心的力量,解決些小困擾。如對快樂的來,知道它是不永久的,依因緣而有的,就可以不會「樂而忘形」,弄得「樂極生悲」。像這些,處理日常的小事是可以,遇到重大的,如老病死到來,卻起不了什麼作用。要得到真正的受用,必須在平常修習「止觀」,對止觀多下功夫。 問:請導師談談「斷食」。 答:我個人並沒有斷食的經驗,只是看了一些書,知道在斷食期間,要多喝水,不要做出力的工作,內心要安靜。這樣,體內積存的廢料,隨身體的消耗而排泄出去,再漸漸的進食,能促進新陳代謝,有益於健康。但斷食期間,不要太久,人是不能沒有「食」而生存的。 問:請導師談「隔陰之迷」。 答:中國淨土行者所說羅漢有「隔陰之迷」,指死了以後轉世,前世的事都忘了。依《阿含經》來說,證了初果的人,便是真正徹見了真理,那麼便永不退失。這種「不退」,並非一天到晚都在前,而是像把東西放在自己衣袋裡一樣,永遠存在於身上。在當時的印度,證初果的在家人不少,他們仍然擁有妻子、兒女,和事業、田產,如普通人一樣,只是他們不會執有實我,對重大的戒不會再犯了,有時仍不免要「失念」。他們死了以後,往生人間、天上,對前生的修證,忘記了,這是「隔陰之迷」。但隔陰之迷,怕什麼呢!「七返生死」,在一定期間內,一定要解脫生死,不會永遠的「迷」下去。所以證果的聖者,是終究不會退失的。 證初果的,已經徹見真理,他的煩惱已經去掉了大部分,很多的「迷」(煩惱)消失了,暫時的「迷」,對他沒有什麼關係。二果也是這樣。至於三果,已經離欲不往來了,煩惱更要少些,不過有時仍會「失念」。四果阿羅漢,也不免「失念」,因為他仍留有業報身,還有那麼一點點。但阿羅漢般涅槃,不會有「隔陰之迷」了。 問:密宗的「雙修法」真能當作修行方法嗎? 答:說到佛法,我們必須從現實世間來探討。佛法是怎樣出現於我們這個世界的?當然是二千五、六百年以前,從印度釋迦牟尼佛而來的。釋迦佛以前,講修行,講證悟,印度的外道也是多得很。但就佛法而言,佛法有超越外道的不共處,這是從釋迦佛而開始的。「修雙身法才能成佛」,釋迦佛無此說;「淫欲為道」,是大邪見。若說這是其他的佛、他方世界佛說的,那麼說的是什麼語言呢?不管怎麼說,密宗還是用印度語文來記述的。歷史到底是歷史,雖然傳說、記錄上有些差異,但釋迦佛在什麼時候?佛怎麼說?到了那裡?有那幾位國王、長者供養?又發生什麼事?……等等,這是實際的,不是理想的。如說釋迦佛說的是方便,不究竟,出現於千百年後的佛說才是究竟,那就不好說了。如說到中國的儒家,總是推源到孔子,如果以孔子所說為方便不究竟,而大談其他的才是真正儒家,那便是笑話奇談了。 我們生在欲界,「欲」是生死的根源。古人往往把男女之欲(新生命由此而來)看得非常的神秘,我在《中國古代民族神話與文化之研究》一書中,便提到了這些。在印度,如遍行外道;在中國,如道家的一部分,都有以兩性交合為修道的。他們大抵利用固有的文字,而作象徵比喻的暗示,外人不容易了解他說的是什麼。在「秘密大乘佛法」中,如金剛、蓮華、入定等,都被利用以說明這一著。依釋迦的「佛法」而言,這都是出發於世間心的生死事。佛教出家的僧團,是修持清淨梵行的,遠離男女之欲。但出家者多了,如不能正確的理解,內心的欲念不清淨,慢慢的會引起性心理的變態。對一個修定者而言,如應用念息方便的,由於重視身體的異常經驗,修脈、修明點而演為雙身法,在「大乘佛法」中已有潛流。如譯《大般涅槃經》的宣說常樂我淨的曇無讖,就是「善男女交接之術」的。不過大乘佛教的主流,還是反對這一類的。特別是由於這一類「幻法」,引起罽賓滅法的法難,為大乘佛教界所痛心疾首的。不過到了西元八、九世紀,後來居上,成為佛教末期的主流。 釋迦佛的時代,印度的教派相當多。對於各式各樣的神教,佛是重於啟發感化,採取溫和的革新,而不是強烈的、鬥爭的,即使是批評,也不是攻擊性的。佛採取印度固有文化中合於真理、道德——有用的部分,而引入不共世間一般的佛陀自覺的佛法。世俗迷信,多數是不取的,小部分給以新的意義。一般人較少了解印度神教,如能多知道些,就會知道密宗的內容大部分是從印度神教轉化過來的。如「護摩」,就是火供養。原始的宗教莫不如此,當牛羊等被燒時,發出了氣味,神便接受了。如印度的婆羅門教、猶太教、中國古代宗教,都是如此。但釋迦佛說法,並不採取這種火供,而說有意義的三火——供養父母名根本火,供養妻兒眷屬名居家火,供養沙門、婆羅門名福田火;可是密宗又攝取了它。在密宗裡,所供養的許多佛菩薩,其實都是夜叉像、龍王像。這到底是佛的神化呢?還是神的佛化呢?還是神佛不二呢?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。 問:大乘講世世修菩薩行,未證悟前應如何堅定菩提心? 答:大乘的世世修菩薩行,主要是從悲願力說的。若從智慧來說,聲聞也有類似的說法。如《雜阿含經》說:「假使有世間,正見增上者,雖復百千生,終不墮惡趣。」[A2]菩薩具智慧與悲願二者,即使是墮了地獄,也是受罪輕微,一下子就出來了。不僅菩薩如此,聲聞乘也有相同的意見。例如從前阿闍世王殺父,但聽聞佛法以後,得了「無根信」[A3],也就是不壞信。雖然定力不足,還是入了地獄,但很快就脫離了,所以比喻為「拍球地獄」,如拍球落地,立刻就彈起來了。菩薩雖未證悟,但具足正見,發願生生世世生於有佛法之處,而得見聞佛法。這樣的發願,自然不會離開佛法,而能依法修行。若正見與願力增上,即使生在無佛法處,也不會退失。若是已得「無生法忍」的菩薩,自然更不用擔心了。 ᅟᅟ==[A2] 《雜阿含經》卷28(CBETA, T02, no. 99, p. 204, c11-12)== ᅟᅟ==[A3] (1)《增壹阿含經》卷39〈43 馬血天子問八政品〉(CBETA, T02, no. 125, p. 764, b11);(2)《阿闍世王問五逆經》卷1(CBETA, T14, no. 508, p. 776, c24)== 問:如何鑑定是否「證果」? 答:說到「證果」,約聲聞乘說,就是初果……四果等。證果就成為聖者,最低限度是對於苦、集、滅、道——四諦能「如實知」,再沒有疑惑,也就是對佛法僧——三寶有淨信心。這不是想像中的什麼奧秘,而是從修行中達到的「如實知」。證果的人,對「法」已沒有什麼疑惑。 就「苦」而言,不單是當前「感受」的苦;如專從當前的感受來說,那就有苦有樂了,也就是有「苦受」、「樂受」。然從現實世間來觀察,從個人以至世間一切事物,一切是無常的,也就是沒有一法是永恒的、徹底的,無論怎樣好的,也都要起變化。這世間,某些理論與制度,在當時確實有效,受到多數人的擁護;但事過境遷,失去原來的光輝,自身也可能產生問題,而需要改善。即使人死升天,但終究要墮落,還是不永恒的。能夠徹底的、深刻的從「諸行無常」,而了解到「一切是苦」,這才是佛法所說的「苦」。然依佛法,並非說世間的一切一無是處,而是承認有其相對價值的,所以有苦也有樂,但終究是不永久的、不徹底的。知道是苦,要了解苦的原因——「集」,然後從正「道」的修習中,祛除苦的根源,實現苦的徹底解脫——滅。也就是徹底的解決人生問題,能達成究竟的理想。 所以,佛法要在「道」的實踐。了解「無常故苦,苦故無我」[A4],就是「道」的先導——「正見」、「正思惟」;能如實知,便可消除生死根本的煩惱。所以,真能徹悟真理,證入聖果的,我見等煩惱便斷而不起了。證真理而成聖果,是「自覺自知」的;沒有修證的凡夫,是不能鑑定他是否證果的。惟有更高的證入者,才能鑑定他,如釋迦佛能知弟子們是否已經證果了。(記錄者:陳正蟄) ᅟᅟ==[A4] 《大智度論》卷2〈1 序品〉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72, a26-27)== 中國佛教的由興到衰及其未來的展望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六九年講。== 深秋,風和日麗的早晨,車行高速公路上,漠然望著天邊浮雲,心裡卻關心著身旁宏印法師所談著的佛教現況。 九時出頭,來到了新竹青草湖畔的福嚴精舍。一年前,這裡是美國佛教會所附設的譯經院,而今則是真華法師和能淨法師所領導的福嚴佛學院。未入大門,一排青翠雄偉的龍柏樹就映入眼簾,和著晴空的蔚藍直攝人心。如茵的青草地上,聳立著翩翩風采的一代高僧——印順法師,他穿著一席玄色僧衣,眼睛直望著來客,卻笑容可掬地與身邊的性梵法師和明聖法師交談著。性梵法師是精舍的現任住持。宏印法師讚歎地對我說:「導師看來還蠻健康的!」我嘴裡附和著,心中卻深深為中國佛教慶幸;總覺得他老人家健朗一天,中國佛教就輝煌一天!悠悠然,耳邊又響起在教內時常可以聽到的一句話:現今真正能為中國佛教的未來說幾句話的,非法師莫屬了! 聆聽法師法音的,除了性梵法師、宏印法師和明聖法師之外,還有新竹工業技術學院的許巍文博士。許博士說遠在美國的李恒鉞博士也希望能夠聽聽導師的法音,他預備把錄音帶寄到美國去。臨別時,許博士還特別叮嚀著這卷錄音帶要好好保存!然而,在這裡必須向各位道歉的是,這次的錄音效果不佳,底下的訪問稿漏掉了許多精彩而珍貴的片段。雖然就是這些不完整的訪問記錄,已足夠我們讚歎了。聽了法師的法音,真有「星垂平野闊,月湧大江流」的感覺! 問:佛教傳入中國已有一千餘年,從隋唐的輝煌燦爛,經宋明的守成,而到今天的衰萎,其中必有根本的原因。正當今天中國佛教復興的時刻,了解過去的輝煌、守成,和衰萎,必定有助於未來佛教的復興與開展。因此,一開頭我們即首先請您說明過去中國佛教之所以輝煌燦爛的原因。 答:中國佛教值得稱道的應該不只一宗一派。像天台、華嚴恢宏博大的教理研究,禪宗、淨土在修行方面的成就,都是值得我人讚嘆的!說到為什麼會有這些輝煌的業績,可以從兩點來說明:首先,從宗教的本質來說,各宗各派的成立,都是建立在由修行而證得的某種體驗。這不但限於禪、淨這些注重修行的宗派,就是台、賢等注重教理開展的大德們,也都是從修證而建立起他們的理論。所以,在《高僧傳》中,台、賢等宗的大德們,也都被稱為「禪師」,而不單單是「法師」,這就是所謂的「從禪出教」。這種「從禪出教」的精神,才能發揮宗教的真正偉大的力量,所建立起來的理論,也才具有生生不息的真實性;這在中國是這樣,在印度也是這樣。 但是,單單是修持還是不夠的。在古代,接受佛教的大多是知識份子,像慧遠、道安諸大師,以及後來的智者、法藏、玄奘等大師。他們之所以在教理上有那麼多殊勝的成就,正因為他們對固有的中國文化有深刻的認識,如此,佛法與中國文化互用,才開展出那麼宏偉的思想體系來。不要說這些特重義學的宗派,就是講究實修的禪宗、淨土的大德們,也是這樣。例如明際的蓮池大師以及近代的印光大師,他們為什麼能在佛教界有那麼大的成就,這無非也是他們對傳統儒家有相當程度的認識。從這一點來看,知識份子的加入佛教,是佛教能否輝煌的一個重要因素。從各宗各派大德們的修持及世學的深刻認識,中國佛教在過去的能夠輝煌,可以說不是偶然,而是必然的! 問:從您的分析,使我們慶幸今天臺灣有大批的知識青年參與佛教的重建行列。然而,這是不夠的!佛法浩如煙海,沒有專業而長期的訓練,必難登其堂奧。因此,我們不能坐待有成就的專家學者進入佛門,而應該更主動、更積極地廣設佛學研究院,充實弘法人才的世學,使每一個出家師父都成為學貫中西的學者,這樣才可能開展出新的佛教前途。其次,請問:佛教既然有這麼光輝的過去,為什麼到後來卻漸漸衰萎,只剩下禪、淨二宗,甚至脫離社會,而被某些人視為悲觀、消極的宗教? 答:這可以從兩方面來看:首先,在教理方面,隋唐時代,天台、賢首二宗已發展到很高的階段,一般人學養不夠,不容易完全了解這種高深博大的思想。因此,漸漸地,各宗各派的後代弟子們,都把祖師們的著作當做不可疑議、不可更改的權威。他們在教理上不能推陳出新,只好走上圓融、綜合的道路,以致在思想上陳陳相因,沒有批判的精神。再加上印度方面沒有新的經論傳入,佛教義學也就走上了衰萎的道路。 另一方面,宗教的本質是重實踐的,只做學問的探討,從宗教來說都只是第二義,然而一般的信眾,卻不容易把握實踐的本義。經論上說,修菩薩行需要三大阿僧祇劫才能成就;又說發菩提心者無量無邊,而真正能夠成就的卻只有一、二。這種真菩薩行的實踐本義,對一般貪求個己解脫的眾生是難以信受的,他們害怕困難的真菩薩行,轉而要求簡易能行的法門。於是,禪、淨等重視實修的簡易法門因此而普遍地發揚開來。 然而,淨土的本質是重來世、重死後,而不注重今生今世的實際安樂,這可以稱之為「來生的佛教」。而禪宗則是趨向山林靜修的「山林佛教」,雖說什麼地方都可參禪,但實際上所有禪宗的叢林都建立在人跡稀少的深山裡面。在這種情形下,重義理的宗派在多圓融、少批判的思想下衰落了,而禪、淨這兩個盛極一時的宗派,卻一個傾向山林,一個傾向來生!也許我們不一定要用「消極、悲觀」的字眼來描寫這種畸形的佛教,而實際上它的確是忽略現實、脫離社會的佛教!特別是在明太祖時代,他受儒家的影響,不讓佛教干預政治及社會事務,他把所有的出家人都趕到山裡面去,不讓出家人離開山林。所以一般人認為佛教不問世事,實際上,佛教要問世事也不行。你不問世事,人家就攻擊你,說是悲觀、消極;但是,一旦你露出要問世事的跡象,那又不得了了!在這種情況下,佛教自然一天天走上衰微的道路。 所以,修持當然是最重要的,沒有修持就沒有宗教體驗,沒有宗教體驗就不容易產生堅定的信仰。但是,奉勸淨土的行者,在一心祈求往生之外,也應該注重現生的實際事務,要能夠學習永明延壽祖師「萬善同歸」[A2]的精神,什麼事都要做一點,不要荒廢世間的事務才好!至於禪宗,現在已經衰亡了,因此也就不必去管它了。我想,在注重現生的實務這一方面,當今的佛教徒也漸漸有所認識,今後,像「悲觀、消極」的說法,在佛教必定也會漸漸消失了! ᅟᅟ==[A2] 《萬善同歸集》卷1(CBETA, T48, no. 2017, p. 958, a20)== 問:在教理方面,佛教過去最輝煌的成就之一是各宗各派的「判教」。判教可以說是對大小經論的消化融通,有其特殊的意義。然而,各宗各派所判卻大相逕庭。天台說法華最究竟、華嚴不夠圓融;華嚴則說華嚴最圓滿、法華只是「同教一乘圓教」。甚至天台山家、山外之爭也似乎流於意氣,不以立論的是否對錯為標準,而以是否合乎自家思想而斷是非。目前「判教」之風雖已時過境遷,卻仍有許多人提倡這些。請問,在這諸種紛爭當中,當今的佛教徒如何看待它們? 答:簡單說,判教是對佛法中各種不同說法的一種抉擇。佛法中有許多不同的見解,難免會有人想對全體佛法加以貫通、調理,使它們各安其位。所以基本上,判教不是抹煞別人;雖然某些教法被判得較高,而實際上還是承認別的教法。不過,在宗派的信仰上,總是尊重、推高自己而貶低他人,所以在往返的討論當中,難免發生一些小紛爭。但是,從世界各種思想、宗教或政治的爭執來看,佛法在判教上的差異,只算是小小的爭執罷了!隨著研究方法的革新,以及隨之而來的佛教史的各種成就,現代的佛教徒漸漸能夠看清佛法中之所以有各種不同學說的原因。因此,當今的佛教徒也比較能夠超然地欣賞古代各宗各派的判教。太虛大師曾經說過,各宗各派的不同說法,都是適應某些時代、某些地區、某些信眾的思想而形成的,所以它們都各有各的價值。 不過,在現代科學進步、工業發達的時代當中,現代人的想法、需求,必不同於古代的社會。因此,為了適應當前的思潮,也可能產生不同的判教。我們不必一定以為過去的說法都是要不得的,不過我們也應該洞澈當代人的需要,本著全體人類的共同趨勢,提出比較能夠適應當代人的看法。 問:那麼,請問當代人需要什麼樣的佛教? 答:太虛大師曾經依過去中國佛教的情況說了一些話:過去的中國佛教徒偏重於自修,而對現實世間的事務較少過問;如果以後再繼續這樣下去的話,中國佛教終究免不了消極、悲觀之譏。另一方面,過去的中國佛教對天神乃至具有神力的菩薩談得較多,如果以後再繼續這樣談下去的話,中國佛教也難逃迷信、落伍之譏。所以太虛大師提倡他所謂的「人生佛教」,他說:每一個佛教徒都應該立足於現實人生當中,以追求德行的圓滿;用一句中國的老話說,就是所謂的做「好人」。所以大師說:人成佛即成。這的確把握住大乘的真精神了! 但是,中國佛教向來是過分迎合民間信仰的,所以神話的色彩相當濃厚,什麼天啦、神啦,對一些神秘的境界也極盡其讚美之能事。這樣一來,雖是「人生佛教」,仍然免不了受過去包袱的拖累,而抹上一層出世、消極和迷信的色彩。所以我就進一步提倡「人間佛教」,因為釋迦牟尼佛是在人間成佛的,所謂「佛世尊皆出人間,非由天而得也」[A3],這是佛法本有的原始思想,也是大乘佛法入世的真正精神! ᅟᅟ==[A3] 《增壹阿含經》卷26〈34 等見品〉(CBETA, T02, no. 125, p. 694, a4-5)== 其次,從原始佛法的研究,我深深體會到佛教是「法」與「律」合一的。當然,「法」是諸法的實相,是成佛的關鍵所在;但是為了得到這「法」,不同的人可以結合在一起彼此互相切磋、研究,這就引生了「律」。佛陀在世的時代,依「律」而和合起來的出家人稱為「僧伽」,僧伽中的個人由於團體的提攜、勉勵,而有更快、更高的成就。現在時代不太一樣了,除了出家眾之外,還有許多在家的修行者,他們也可以組成在家的團體(像居士會)。這些團體不應該只限於定期做做法會、念念佛、打打坐,而應在組織方面加強,做一些更能適應當代思潮的活動,如此佛法才能夠在現時代生根、茁壯! 問:說到當代人所適合的佛教,就想起當代佛教徒常有的一個問題:在這工商業的繁忙社會中,一個佛教徒如何修行?請導師開示。 答:談到修行方法,雖然有很多,但是其中有許多都是從宗教儀式轉變過來的,例如禮佛、拜山等等,它們不過是一種外表的儀式而已。我以為,真正的修行還是離不開戒、定、慧三增上學,沒有這三學,其他都只是外表的、形式的而已!不過修定、修慧是不容易的;在這裡讓我來介紹一個大乘初期的修行方法。從各種經論看來,當時的大乘行者雖然也修禪定,不過他們都像《阿含經》的彌勒菩薩一樣,不修深定,因為修深定必會耽著於禪樂當中而成小乘。所以小乘行者說證得什麼「果」,而大乘則說得到什麼「忍」——柔順忍、無生法忍。到了無生法忍好像已經修行得很高深了,但還是沒有證入實際。這不是說大乘菩薩沒有能力證入,而是他們不願意證入,因為他們要「留惑潤生」,救度眾生! 其次,談到修慧,也就是修般若空慧。這必須在現實的世俗事務當中觀空而求得勝解,然後把它表現在日常的生活當中,以做教化事業。空,容易被誤解成消極的,而實際上空是最積極的;得空慧的勝解之後,即能不怕生死輪迴的痛苦而努力地去度眾。這並不是說修空慧的菩薩沒有痛苦或不知痛苦,而是說他們雖有痛苦、知道痛苦,卻能依照空慧所顯發出來的勝解,了知其如幻如化而已。這些說法,不但早期的般若、中觀這麼說,就是稍後的唯識經論也是這麼說,只是方式有點改變而已。所以,談到適應當代思潮、人心的修行法門,我就想到了早期大乘的般若法門,也就是《阿含經》中彌勒菩薩所示現的榜樣——不修(深)禪定、不斷煩惱! 總之,我們應該了解,生命是無限延伸的,我們應該在長遠的生命之流當中,時時刻刻不斷的努力,不要急著想一下子就跳出這生命之流,因為跳出生命之流必定脫離眾生,而落入了急求解脫的小乘行!所以太虛大師說他自己「無求即時成佛之貪心」[A4]。真正的修行應該是無限的奉獻,一切功德迴向十方眾生;本著這樣的精神念佛、打坐,才能契入大乘的心髓! ᅟᅟ==[A4] (ref taixu::vol:1;page:p444)== 問:您時時提到太虛大師,以及他所提倡的「人生佛教」。對老一輩的大德長老們來說,太虛大師的德行及其對中國佛教的貢獻都耳熟能詳;然而對現在的臺灣年輕的佛教徒來說,虛大師的行誼仍然相當陌生。您能為我們分析一下,為什麼虛大師的佛教改革運動沒有更輝煌的成就? 答:談到太虛大師的佛教改革運動之所以受到那麼大的阻力,那是理所必然的。宗教改革和政治改革一樣,不單單是一種思想、一種理論的改革,而且牽涉到整個制度的改革。就制度的改革這一方面,必然的會開罪當時各寺廟、各叢林的既得利益者;改革的呼聲愈大,這些既得利益者的壓力也就愈大。另一方面,當時民智初開,隨著宋明以來佛教的沒落,當時佛教徒的知識水準相當低落,他們總以為傳統的祖師所立下的教條、制度如何如何圓滿、偉大,卻不能像大師那樣,看到新時代所面臨的各種新問題。在這種情形下,虛大師的改革運動自然會遭到難以想像的阻力。不過,隨著時代的進步,新一代的年輕佛教徒已經具備開放的心胸、前進的學養,因此,雖然目前沒有像虛大師那樣的偉人出來領導佛教的改革,但是卻也漸漸能夠體會其苦心,而走向革新之道! 問:現在,讓我們換一個話題。您是目前國內在佛學研究方面最有成就的學者,也是少數幾個能指出中國佛學研究方向的專家之一。請問:一個佛學研究者應該注意的是什麼?中國佛學研究應走什麼樣的一條路? 答:我覺得一個佛學研究者,不管是走考證的路,或做義理的闡發,都必須以佛法的立場來研究。一個佛學研究者最忌諱做各種的附會,例如把佛法說成與某某大哲學家或流行的思想相似,然後就沾沾自喜,以為佛教因此就偉大、高超了起來。這種做法出自於對佛法的信心不夠,才需要攀龍附鳳地附會。其次,一個佛學研究者應該為求真理而研究,不要表現自己。研究佛法的人,應該抱著但問耕耘不求收穫的心情,一個問題即使一輩子研究不出結果來也無所謂。第三,一個佛學研究者必須具備客觀的精神,他的最高目標,應該在找出佛法中最足以啟發人類、改善社會人心的教理,把佛法的真正面目真實地呈現在世人面前。不要自以為佛法中什麼都好、什麼都有;要知道佛法只要有其不同於其他世間學問的地方,那怕是微乎其微的一點點,佛法仍然會永遠地流傳下去,因為人們需要它。 在傳統的中國佛教徒當中,要研究佛法是不容易的,因為他們認為佛是修行出來的,那裡需要研究佛法!這話雖然說得不錯,卻足以造成偏差。所以在寺廟裡想要做深入的研究相當不容易,尤其是個人的精力、時間都非常有限,想要在佛學研究方面有大成就是相當困難的。所以,如果一些有志於佛學研究的人,能夠聚在一起互相討論、切磋,這樣團體式地工作,我相信比較可能有成功的機會。我們看看日本,他們這方面的研究相當成功,姑不論他們研究的方向是否正確,但是他們的成果卻受到舉世的注目,因此也提高了日本佛教的世界地位。我們實在有向他們學習的必要! 問:說到了日本佛學研究的興盛,我就想起國內有些人士對日本佛教的歧視;他們說日本佛教和中國佛教完全不同,不足以效法。這種說法您認為怎樣? 答:在古代,大小乘佛教的思想差異,曾經爭執得互不相容,而現在卻漸漸成了過去,彼此也漸漸地傾向於互相容忍、瞭解。像泰國、錫蘭這些小乘國家的出家人,也慢慢地走向了社會。而對經典的成立年代、過程,大乘佛教的信眾也在多方研究、會通之下,承認某些以往所不願面對的事實。我想,中國和日本的佛教之間,也是這個樣子。 中國佛教目前以淨土宗最為盛行,其實日本的佛教,像親鸞以及東本願寺、西本願寺這一派,實際上也是繼承中國本有的淨土思想。日本這一派的佛教,以信仰為主,這正是中國兩個淨土思想中曇鸞、善導這一流的說法。他們不重視戒、定、慧的有無,而特重信願往生,所以發展出在家人住持寺院的情形,這當然和目前流傳在中國的淨土思想不完全相同。目前流傳在中國的淨土思想,如印光大師等,是比較接近慧遠這一派的思想,而慧遠大師不但信願持名,還重視戒定慧的修學。 中國佛教的本質是偏重修行的,然而目前在修行方面有幾個大成就的?在教義的研究上又比不上人家。我們實在應該老實承認自己的不足,好好地努力! 問:最後,是否可以請您談談您研究佛法的經過?我相信這一定有助於那些有志於研究佛法的道友。 答:最初我看了一點佛書,我發現經論上所說的佛教,似乎和一般寺廟或出家人所說的不太一樣。所以,我一直想要知道,真正的佛教到底是什麼?乃至為什麼眼前的中國佛教有不同於經論中所說的現象? 我真正開始研究佛法是先從三論、唯識入手的,不過對這些經論也沒有什麼心得。這也許是因為我的興趣比較廣泛,看的經論也是多方面的關係。所以我只能說是個「通」(泛)字,並沒有對一經一論做特別深入的研究。後來我又看了一些小乘的論典;在四川,因為法尊法師的關係,也接觸了一些西藏佛教,尤其是藏傳有關中、後期中觀的思想。因此,我也開始寫了一點自己的東西。緊接著,我希望對初期的佛法有進一步的瞭解,所以我看了早期的一些經典,像《阿含經》等,特別是律藏。我發現,律藏不僅僅是記載出家人的戒條,而且對佛陀時代的佛教制度,乃至稍後各派都有記載。 在大乘佛法方面,起初我是依論典去了解的,後來我有了不同的看法。有人建議我把早期的作品——《印度之佛教》重新付印,我卻一直反對,原因是我不滿意那本作品。那本作品雖有特色,因為它在印度的中觀、唯識二大系之外,又提出了以如來藏為中心思想的真常系;但是,它的參考材料卻是以論典為主的。而我發現,不管是小乘或大乘,都是先有經後有論的。例如中觀論系,是依初期的大乘經,而結合了北方說一切有部的思想;較後的唯識論典,雖尊重初期大乘經,但卻是依後期大乘經,結合了經部思想而成的。這兩系的思想雖然不很相同,卻都是依經而造論的。既然這樣,要說明佛教思想的變遷,就不能以論為主,而應以經為主,這是我不同意把該書再版的原因。(按:該書在各方請求之下,已於日前再版。) 另外我還發現,釋迦牟尼說法的時候,並沒有完整地記錄下來,而是口口流傳於當時乃至稍後的弟子當中。如此展轉傳誦,等到以文字記載下來,已不免因時因地而多少有所改變。又如佛經上說到許多天文地理,這都是適合於當時的常識,卻未必與現在的科學相應。我總以為,這些天文地理,都不是佛法中最重要、最根本的教義,有它或沒有它都無所謂,它們是否合於當代科學也無關緊要。這啟發我對各種不同思想乃至不同宗派採取容忍、欣賞的態度,把它們看成是適應不同時代、不同地域的不同文化,所以原則上我對各宗各派沒有特別的偏見;有人說我主張這個、打倒那個,實際上我只關心什麼思想才是真正佛的本懷。最近我正著手寫一本有關初期大乘佛教的書(按:指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,業已出版),然而年紀大了,體力也漸漸衰了,我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完成了!(訪問記錄者:郭忠生) 訪印順老法師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七七年講。== ——民國七十七年三月—— 問:在《妙雲集》裡常提到「佛陀的本懷」,而在《華雨香雲》一書第一六八頁有提示到:「大乘的真諦,在立足在出世上廣利眾生,眾生就在世間的事業上直入解脫。這是釋尊成佛的本懷……。」[A2]請問導師如何得出這樣的結論? ᅟᅟ==[A2] (ref yinshun::vol:23;page:p168)== 答:一般人的觀念,學佛就是要解脫;當然釋尊時代適應當時的出家制度(出家制度當然是離開家庭,專心於修行弘法),而釋尊當時的在家弟子也很多。我們現在聽到在家弟子學佛,就想到「菩薩」,好像「小乘」只有出家人,其實不然。在家弟子當中也有證初果、二果、三果的,不過傳說證四果就要出家了;有一派則認為有「在家阿羅漢」——證阿羅漢也不一定出家。換句話說,修行解脫不一定非要出家,釋尊在世就是這樣。在家,當然是各做各的行業:農夫的做農夫,工人的做工人,從事政治的從事政治,從事教育的從事教育。隨著這一精神的發展,而有後來「大乘」法門的產生;但是另一方面,佛滅後的出家團體制度擴大了,廟宇增多,寺塔莊嚴……,佛教史上知名的出家人與在家人比起來,在家知名的只有阿育王等少數人。其實不一定如此,像「大乘」佛教所傳播出來的〈入法界品〉,善財童子所參訪的善知識,各式各樣的人都有——語言學者、建築師、法官、家庭主婦等等,當然出家人也有。從各人的本位,一方面自己用功,一方面以自己行業有關的做譬喻,在自己的活動範圍當中影響他人。佛世的在家弟子修行,並不叫做「菩薩」,也不叫做「成佛」,而是稱做「解脫」。釋尊的意思,修行並不是都來出家,什麼事情都不問了。每一個宗教不能沒有「出家」眾,例如天主教有神父,就是基督教也有牧師等專職人員。說得世俗化一點,黨要有黨工來專門從事黨的工作,否則便沒有辦法發展。佛法也是要有專門人員來發展,照理這應以出家眾為主,但並不是說學佛法就是要這個出家的樣子,而是各人就其本位去學佛法,這樣子佛法才能普及。 問:這會不會牽涉到男女的問題——男女問題對修行有什麼影響? 答:釋尊的時代,在家證初果、二果的,一樣有家庭,到了三果以後,那就離欲了。佛法講,真正的生死根本,是執著「我」——我、我所愛。組織了家庭,男女問題牽牽扯扯,苦惱不少,上有老的、下有小的,這種情形看來,在家修行好像不太容易。等到廟宇發展以後,出家人事情可多了,特別是中國佛教,最大的壞處是什麼呢?就是廟裡有信徒來的時候,就忙得團團轉。所以現在看起來,(寺廟)修行也並不是很容易。修行,主要在能將佛法的理解應用到日常生活當中,行為不會像一般人那樣放縱;沒有「閒」下來的時候……。假使做事就是做事,修行就是修行,這就有困難了。 問:請示《佛法概論》二三六頁:「大乘淨土中,有菩薩僧而沒有出家眾,即是這社會理想的實現!」[A3] ᅟᅟ==[A3] (ref yinshun::vol:8;page:p236)== 答:實際上,這裡講的淨土只是一部分人的理想——沒有在家、出家的分別。不過淨土裡甚至男人、女人的分別也沒有了,也就是一般家庭問題也解決了。東方淨土還有男女之別,或者生產沒有痛苦,像現在科學發展到無痛生產一樣。佛法認為世間並不只我們這一個世界,有眾生的也不只我們這個世界。佛法也不把這一世界看成理想的,更好的世界就是沒有現世界的種種苦惱——膚色、種族、男女等差別所引起的問題。有了差別,不是東風壓倒西風,就是西風壓倒東風;世間的事情有了「兩種」,就難得平等,例如資本家和勞工……。所謂真正理想的社會,是難得實現的,只有儘可能地減少差距。(筆者細想:大乘經典所載的各種淨土,可以理解為各時代印度佛教徒對當時人間問題或社會問題的反應。出家制度是適應當時印度社會,隨著社會型態的變遷,消除出家、在家的分別,是可能在這個世界實現的;然而沒有男女的差別,則要寄望於他方世界了。在現實世界努力去實現理想和期待未來他方世界,兩種意向還是有差別。) 問:舊版《佛法概論》談到北俱盧洲的問題,它是不是佛教的理想? 答:不是,它是原始社會的遺形;有人拿這段敍述當作共產思想來指控我。這是共產黨所說的原始社會形態:男女生孩子,不屬於父親或母親所有,沒有家庭組織,也沒有私有經濟制度。現存的一些原始部落還是這樣。……。 問:這在早期佛法裡說它是「八難」之一嗎? 答:「難」,是困難的難,不是災難的難。梵文的意思是「八無暇」,沒有空閒來修學佛法、從事精神文明,並不是有什麼災難。 問:北俱盧洲為什麼學佛困難? 答:這個地方不可能學佛法,佛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地方。 問:像非洲,是不是也類似八難呢? 答:這是「邊地」,只要有人傳,也有可能學。 問:請示《佛法概論》二四九頁:「菩薩入世利生的展開,即是完成這出家的真義,做到在家與出家的統一。」[A4] ᅟᅟ==[A4] (ref yinshun::vol:8;page:p249)== 答:佛所講的「出家」的基本意義是沒有家庭,這是一般人所了解的,但有一個觀念一般人可能不了解,就是沒有私有經濟,只有三衣一鉢,多一件就叫做「長衣」,長衣就要公開,只有使用權,沒有所有權;只有公共的(僧團的)而沒有私人的財產。現在已經走樣了,有的人還在錢上面打滾。尋求世間好的現象,也就是佛法最高的理想,中國人叫做「大同世界」。能不能實現是另一回事,但是在理想還沒有實現之前,對於一切困難、苦痛就要努力去尋求改善。就現實來講,有了身體,不論醫藥怎麼發達,能夠解決老病死的問題總是有限。佛法所講求的是身苦而心不苦,解脫者和常人一樣免不了。出世的理想,一方面要得到究竟解脫,另一方面就是要使現實的活動慢慢簡化,達到佛法中淨土的理念。淨土的理念,那就是與出家的意義差不多,沒有男女家庭的組織,也就沒有經濟的私有制度,由這些引生的一切苦惱也就跟著解決了。當然真正的苦,還是自己的煩惱;有了「人」,一切問題都來了,沒有「人」的話,什麼問題也就沒有了。 世間是緣起的,緣起是相對性的,好的方法過了時又不好了。普通說「失敗為成功之母」,我卻說「成功為失敗之母」。為什麼會失敗呢?因為成功的條件本身就含有將來失敗的因緣在裡頭。世間是永不徹底的,一般人說佛法是悲觀,其實佛法是徹底的瞭解世間。當然,能夠相對地改善,還是好的。 問:所謂僧團「六和」的原則,是否可以應用? 答:當然這是最好的了。「見和同解」,是同一個理想、共同的見解;「戒和同守」,遵守共同制定的規律制度;「利和同均」,同一的經濟生活。但是人類的思想很難硬性定於一,中國漢朝把思想定於一,結果導致僵化。人類有個「我」在那裡,總是認為我是主要的,所以思想朝向多元化,各走各的。佛教裡見和同解,基本觀念——緣起、無常、苦、空、無我是同,但解釋上就有所不同,結果就慢慢分派了。究竟解脫,只能夠經驗;等到話說出來成為語言文字,制定了規矩制度,這就成了世間法。世間就是無常,不能不因時、因地而有所變化。僧團裡雖然有人固執,不願增減法規,還是阻擋不了分化的趨勢。應用到學問或一切事情,也是一樣。 問:「見和」的「見」,是一般世間的知見,或是對「無我」的共同體會? 答:僧團的成員並不都是得解脫的,有初出家的,有正在進步的,假使都是解脫的聖者,自然沒有問題。但是「現前僧伽」是「世俗僧伽」,世俗僧伽就像大海一樣,淺淺深深,有大魚也有小魚,不能統一。對佛法的基本原則,其中有的能夠體解,有的能夠尊重。我們一方面必需了解佛教的基本思想,一方面要了解一切不能不隨時應變。我總希望在變的當中,與佛法的基本思想還能夠相應的,還能夠融攝它——這是我對佛法與現實的基本觀念。但不是說從前所說的「諸行無常、無我、無我所」是錯的,而是解釋不同,甚至用了同樣的名詞而內容不同了。總之,談理想要顧慮到現實,現實與理想有距離;純粹理想化,很難行得通。 問:導師在《遊心法海六十年》(七四頁)曾說到,可能的話,把佛陀制立僧團的精神原則,用現在的方式搞一套僧團組織?(按:此段問意與《遊心法海六十年》七四頁的文義不符。) 答:佛法要興,不能靠個人主義,人多了就免不了要有組織。釋迦牟尼佛就是重組織的,裡面的成分,用現代的話說,就是「民主」。這個時代是組織的時代,佛教卻傾向於個人。過去大廟雖是不理想,但它還有一些共住的規範;現在佛教不但沒有一個共同的辦法去做事,而且還要各搞各的才有辦法,……佛法不是單靠理論的,現在出家人的很多觀念有問題,但是也很難講,我也不大敢講,講出來,人家看了不合口味。 問:不合口味是另一回事,總是要指出一個方向。 答:我們如果希望讓佛法有一點辦法的話,便要有一點組織,志同道合的人共住在一起,彼此有一些共同的原則,慢慢求發展。我自己的組織能力很差,而且重在佛法的研究上,也沒有把廟子看成自己的,有很多事情我覺得不對的,我只能自己不做。雖然這樣子是不夠的,但我只能這樣子。 另一件事,佛教是宗教,真正的重心是廟子,有廟子就要利用廟子,能夠怎麼發展,一方面要看自己的智慧福報,一方面要看環境因緣。有理想,不一定要求非要怎樣,否則就要失望。基本的知能,每個出家人都應該知道,高深的學問則是少數人的事。廟子不是一個人的廟子,組織制度能符合佛法一點,大家對佛法的信念能夠加強一點,這是我對佛教的一點希望。(記錄:顯如) 太虛大師傳略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五五年撰。== 大師諱唯心,字太虛,籍浙江崇德。年十六出家,受具於天童,寄禪和尚深器之。嘗閱藏於慈谿,掩關於普陀,契悟日深,為教救世之悲心乃日切。時值國運丕變,世局紛亂,大師主復興中華佛教以救國救世,而此必先之以整僧。緣是興學院,議僧制,謀中國佛教會之健全;獻身心於佛教,終其身而未嘗貳焉!大師本《楞嚴經》、《大乘起信論》以啟化;善唯識之精密,得天台之融貫。初以中華大乘為量,謀八宗之平等發揚。及乎晚年,判攝一切佛法:教之佛本及三期三系;理之實際及三級三宗;行之當機及三依三趣。依人乘而趣菩薩行者,名人生佛教,上契佛之本懷,下適今之國情。大師於此反復叮嚀,則其悲慧之所在也。大師有見於護國乃能護教,護教則應聯合國際佛教,化彼西方。以是創開世界佛教聯合會於廬山,出席東亞佛教大會於日本;遊化歐美,闡揚大乘;率佛教訪問團,訪問緬、錫、印度,致力於國民外交。大師應機遊化,遍及全國,而武漢之法緣為深。嘗應奉化蔣公請,住持雪竇寺。抗戰勝利,主持中國佛教整委會。過武漢,還京滬,備受緇素之尊禮。中佛會整理就緒,而大師示寂滬濱,時民國三十六年三月十七日也。世壽五十有九。荼毘而舍利燦然,塔於奉化之雪竇。政府明令褒揚,以彰忠哲。嗚呼!僧界先覺,末世之護法菩薩,捨大師其誰歟!中華民國五十五年八月。 太虛大師圓寂百日祭文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三六年撰。== 中華民國三十六年六月二十四日,恭逢 師座示寂百日之期,弟子大醒、象賢、亦幻、印順,敬以香花蔬果,供奉於本師虛公大師舍利前曰: 懿歟大師!乘願而來,順時以去,去何所至! 或前或後,如在左右。永懷師德,高明峻極! 法海常恆,時潮澎湃,惟我大師,別出手眼: 貫舊融新,扶偏抉弊,承先啟後,震古爍今。 世變時衰,俗化僧奪,惟我大師,建僧護教; 或毀或仇,不疑不奪,雄猛無畏,卅年一日! 道在人弘,奈何不學?惟我大師,興僧教育: 慧風初扇,若鄂若閩;法雨普潤,乃冀乃蜀; 燄續燈分,光光無盡。二乘解脫,人嫌獨善, 天行欲樂,世病神怪。惟我大師,正知正見: 佛乘初基,世間常道,貫徹始終,人生佛教。 橫超塵界,即身成佛,心大行小,有言無實。 惟我大師,修菩薩行,不斷煩惱,不修禪定, 大心凡夫,彌勒疑是!道術分歧,文化破碎, 東西新舊,妄生取捨。惟我大師,獅吼象顧, 既攝且折,令契中行。三十年來,化緣普洽, 道通南北,法施中外,憂時護國,覺世牖人, 宗教聯誼,道德新論,惟我大師,當代一人! 懿歟大師!無得而名;無常真常,德業常新。 佛會召開,典型猶昔,克遵遺教,是師之志。 縉雲春深,武漢化普,獅絃繼響,是師之聲。 潮音永亮,覺群流光,道與時行,是師之舌。 惟茲雪竇,彌勒舊都,舍利建塔,功德樹銘, 遺文編集,諸事進行。台接妙高,亭鄰飛雪, 遊斯憩斯,來歆來格!嗚呼大師!往且百日, 百日一念,共策群力;思以告慰,既慚且感, 倍深哀戀。大師往矣,往何不復!嗟予小子, 幸及師門,師門淵曠,鑽抑無盡。示我深義, 導我悲行,開我知見,教我精進;呵之棄之, 護之慰之,感悔追隨,惟師所之。咄哉無常, 邈兮難尋,而今而後,何依何怙?大師往矣, 往何不復!諸子狂愚,群魔亂舞,安內攘外, 剎竿誰扶?大師往矣,往何不復!眾生迷蒙, 如聾若瞽,火宅狂走,瓦礫競捉,示明示導, 孰行正令?嗚呼! 大師智慧,日月光明;大師悲願,山高海深! 天國欲樂,他方偷逸,如刀切土,何可片刻? 本願有在,人間正覺,此其時矣,無往不復。 嗚呼!惟我大師,明鑒不遠!尚饗! 我與東老的一段往事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六七年撰。== 前年冬天,道安長老去世了;去年冬天,東老又撒手而去。面對佛門的人才寥落,使人有遲暮悽涼的感慨! 記得民國二十年臘月底,我從鼓山回到閩院,聽說有東初、窺諦二位,最近從鎮江來。我是不會交際的,所以與同學們都沒有深交。加上這次回去,只教了半年課,就回普陀去閱藏。所以對當時的東老,僅有一般的印象,沒有較多的接觸與了解。廿五年秋天,我到了鎮江的焦山,來訪閩院的同學靜嚴。那時,靜嚴已是焦山定慧寺的住持。東老也已在焦山受記,在焦山佛學院任教務,也邀我為同學們作了一次講演。從此一別,很久很久都不知消息。一直到民國四十一年秋天,我到臺灣來,才知道東老在法藏寺閉關,我曾去探望他。第二年冬天,我也參加了東老出關的盛會。我來臺灣,住在善導寺,引起些無謂的風風雨雨。等我自己明白了,也就更少到各處去走動了! 我與東老是有關係的,但交往不深。原則的說,我們都在為佛教文化而盡著自己的一分力量。由於興趣不同,對佛教文化重點的看法也不一致,所以是各作各的,沒有在意見上或理論上作過友誼的切磋。不過即使方向不同,總都是為佛教文化而努力。 我記得最清楚的,也許就是最後一次的晤談。民國五十四年,華僧大會開會前夕,道安長老與東老,同來慧日講堂,提議創辦佛教大學。事情是這樣的:張尚德先生與佛教文化館東老有聯繫。經張尚德先生,知道中國文化學院張曉峰先生,想在文化學院旁邊,建佛寺(佛塔),講佛學,希望與佛教界合作。東老想趁世界華僧長老回國的機會,發動倡辦佛教大學。在文化學院旁邊,佛學以外,可以在文化學院受課,減去不少的人力物力;而與文化學院合作,也可以免除立案等困難。這是好機緣,所以東老約道安長老合作;道老又提議邀我參加。這件事,我是萬分贊成的。不過我以為:辦佛教大學,是大事,怕三人的力量還不夠。而且,這個時代的通病,儘管是好事,如沒有自己一分,每每會從中破壞。如有人在華僧長老面前,說幾句洩氣話,也就不成啦。所以建議,最好將辦大學一事,推介到華僧大會,由海內外大德來通力合作。我的意見,得到東、道二老的贊同,決定由道老向籌備華僧大會負責人提議。起初,反應相當良好;張曉峰先生並在中國文化學院,舉行茶會,招待華僧大會的代表們。但事情的發展,往往出於意外。華僧大會決議籌辦佛教大學,但在籌備人中,卻沒有原始建議者東老,東老也許無所謂,我總覺得豈有此理!大會結束後,一切由會長白聖老法師及悟一祕書長負責。聽說曾遍訪僑界長老,請作經濟的支持;在國內,也曾一再召集尼師們開會。不過後來如何,誰也不得而知了。這件事,我應該負點責任。我固守原則,不知通變,總以為佛教大事,得大家通力合作才行。不知這個時代,除了為自己,是沒有辦法的。二十多年來,佛教界的大事,除了為自己而大幹大吹外,那一件是為佛教全體著想的!當時,如支持道老與東老合作,也許勉強的成立起來,不理想而漸有進步。當然事實不一定這樣,但還有萬一希望,但一經推介過去,就命定的不成了!這件事是過去了,不過回憶起來,對東老實在抱歉得很! 道安長老去世了,我寫了半截文字而沒有成篇。現在東老又去世了,有關係而沒有深交的我,是寫不出什麼的。想起五十四年的一段因緣,所以勉強的寫出來。道老與東老,比我都小一二歲,卻那樣輕鬆的先走了!在這個時代,誰能說不是福報!想自己大病以來,等於廢人,卻還在活下去。後死者不能盡其情,真是慚愧!慚愧! 我所不能忘懷的人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六五年撰。== 在我離岷的前夕——三月十一日,去醫院與妙欽法師話別,這是一個難忘的日子!明知他的病是絕望了的,但還是說了些在佛法中安心靜養的話;明知這是生死的離別,但故意附和他前幾天的希望,說些等身體健朗一點,到台灣去靜養,同為佛法努力的話。話是這麼說了,人也就離開了,但一種寂寞的悵惘,縈迴在內心而不易忘卻。就在我離岷到星洲的不久——三十日晨,妙欽就與世長辭了!人是不能免於無常的,聚散無非因緣,用不著繫戀,但想起當年大家求法與為法的理想,不能不「為法惜人」,引起我無比的惆悵。 民國二十九年年底,我從貴陽回到四川的漢藏教理院,見到了從香港來漢院旁聽的演培與妙欽;到現在,已經三十六年了。我與妙欽共住的時間,在漢院有二年多,在杭州、廈門、馬尼拉,先後也不過三四年,時間並不算太久。然在佛法的探求,為佛法的理想中,卻結成了深固的法誼。當年的探求佛法,是受到太虛大師的啟發,出發於「求真」與「適今」的原則。為了探求佛法的真義,需要對佛法有多方面的理解,所以也作些課外的講習。妙欽曾(與演培)筆記我所講的《攝大乘論講記》,又記錄我講的《性空學探源》。在漢院時,妙欽就編寫了《中國佛教史略》;後來我作了相當的補充與修正,作為兩人的合編而刊行(現在編入《妙雲集》下編)。抗戰勝利後,妙欽在馬尼拉普賢學校授課,以「慧菴」名義,編了《初機佛學讀本》。這是繼承太虛大師的「人生佛學」,並參考了我的《佛法概論》而成。妙欽受到《佛法概論》的有力啟示,所以樂助《佛法概論》出版,並為了探求代表初期佛教的南傳佛教,去錫蘭佛教大學深造。前幾年,鼓勵寬嚴出版《正聞》不定刊;「正聞」,這正是我們當年求法的共同方針。去年秋天,妙欽的病已相當重了,寫信到台灣來訪求中醫。信上說到:每天費二三小時,依我所著的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》,閱讀初期聖典,並作成卡片。他的臨終遺言:服膺太虛大師所開示的常道,學菩薩發心,願再生人間。從妙欽與我相見以來,誓求正法的原則與精神,始終如一,堅定不移,在這茫茫教海,能有幾人!在佛法的探求上,妙欽是有思想的,與我的思想傾向相近。如有適宜的環境,在法義的闡述上,應有更好的成就。可惜受到時代與環境的局限,不能得到充分開展的機會,而今又在五十六歲的盛年去世了!這不只我失去了佛法中的同願,對中華佛教來說,也是一嚴重的損失! 抗戰勝利了,我們回到了江南。希望有一個安心修學的組織,大家來共同研求,所以創議成立西湖佛教圖書館。由於時局突變,不能成為事實。我到了廈門,南普陀寺成立大覺講社,是妙欽從中促成的。短暫的半年,當然不可能有成就,但演培、續明,都因此而到了廈門。等到我與演培他們到了香港(新界),仍舊維持我們自己的理想。生活沒有著落,幸虧妙欽已到了馬尼拉,給我們經濟上的支持,渡過了艱苦的三年。後來,為了成立一屬於我們自己的道場,妙欽為我們籌款,新竹的福嚴精舍,就由此而來。在這一動亂期間,我們從杭州到廈門,從廈門到香港,一直都得到妙欽的全力支持,一切都與妙欽有密切關係。現在,過去的理想,隨歲月而過去,妙欽竟先我而去了!在我不堪衰老的回憶中,怎能不引起傷感呢! 「求真」與「適今」的佛法方針,做起來是不容易的。因為離開了傳統的佛教,不容易開展;依附於傳統的佛教,又會受到限礙,這是近代佛教一直存在著的問題。我在台灣十多年(除病),只做到不標榜神奇不依賴經懺而已。就這樣,也還要受到些意外的譏毀。妙欽在馬尼拉信願寺,住了二十多年,雖曾在普賢學校授課;領導精進音樂團;能仁學校成立,主持了校政十五六年,然對傳統的佛教環境來說,無論是法事,人事,都有點不相契合,所以顯得有點孤獨。我曾在《平凡的一生》中說到他:「大陸變色,他(妙欽)將為佛法的熱誠,寄望於菲律賓的佛教,希望能從性願老法師的倡導中,有一新的更合理的發展。但性老有為法的熱心,觀念卻是傳統的;我雖去(過)菲律賓,也不能有所幫助。為時代與環境所局限,心情不免沈悶。」心情沉悶,就是抑鬱。「抑鬱傷肝」,妙欽就這樣的肝臟硬化,更演變為肝癌,終於不治。我曾勸勉他:「時代與環境的局限,是不能盡如人意的。唯有本著能進多少就是多少的信念,才能不問收穫而耕耘下去。」這幾句話,對於外表冷漠,而懷有為佛法熱情的妙欽,為佛法而感傷的初心菩薩,沒有用處,他終於病了,死了!知道他病了,去馬尼拉探問他,並不能表達我內心的萬一。現在他已死了,什麼話都是多餘的。我想,唯願以我們共同為法的因緣,能歷劫相逢,同為三寶而獻身!唯有這樣,才能表達我深摯的懷念!民國六十五年四月十五日,時在星洲。 願道老再來人間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七七年撰。== (民國七十七年)四月十六日,八九高齡的道源長老,久病而終於離開了人間。對中國佛教來說,是一件大事,值得舉行追思讚頌的! 道老曾親近前輩名德慈舟老法師,並輔助慈公講經。道老一生弘法,著重在持戒,念佛,應該是有得於慈公老法師的。道老來臺灣四十年,在基隆八堵的正道山,建立起莊嚴的海會寺;曾任中國佛教會理事長,東山佛學院院長等;講經與傳戒,那是次數太多了!晚年,常聽說他老有病,又常聽說在香港等地講經。一生為法而盡力,雖說海會寺重修還沒有落成,不能主持海會寺今冬的戒會,似乎有願未盡,其實世間事是從來沒有圓滿的,盡了能夠盡到的責任,應該是無所罣礙了! 民國四十六年五月,我與道老共同出席泰國佛元二千五百年的慶典。我這才知道,也就從此讚說:「講經法師中,道源長老第一!」他不但口才好,尤其態度的懇切自然,說真就像是真的,說假就像是假的,真是不可多得!六十年初冬,我在大病中,拒絕了第二次開刀。我自己知道,即使再開刀而好轉,體力衰弱,也不能對佛法有什麼裨益。但是道老來了,憑他舌燦蓮花的口才,說得我非再挨一刀不可。就是這一刀,使我拖到了現在,道老卻先離去了!我一直有這樣的信念:「業緣未盡死何難!」一生福薄緣慳,體弱多病而還要活下去,實在乏味!先走一步的長老們,我總是羨慕他們,稱讚他們是有福的。道老以八九高齡,功德無量而去,那真是太有福報了! 道源長老應該是願生西方極樂淨土的;不過從佛法衰微,人類苦悶著想,我祝願道老,還是再來人間吧! 《攝大乘論講記》弁言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三〇年撰。== 無著、世親學之傳於東土,舊有流支、真諦、玄奘三家。其傳入有先後,論義多有出入,一若譯者之有意增損其間者。後之學者,或出於好樂,或習於師承,莫不執一家之說以衡是非,以真無著、世親學自居,而抑餘師為偽妄;法海之見浪掀天,其來亦久矣!余於斯學,自病未精,然亦嘗一窺其崖略:無著、世親學,蓋擷取上座系之精英,以申述大乘者。或直存本義,或取經部譬喻師、阿毘達磨論師等之善說,學無常師,理長為宗,可謂善述釋迦、彌勒之學者矣!自《瑜伽師地論》、《辯中邊論》至《唯識三十論》,固有其一貫之同,亦有其當論之別,因時、因地、因機,學說多變。無著、世親論之本身,即蘊有異義,後學特有所偏重而發揮之,因以日趨分化而已。三傳之出入,不盡為譯者之私意也。偏執一系者,雖或思辨精嚴,然終不能圓見無著學之全。如知鹿之為獸,乃以馬之異鹿而不許其為獸,可乎?又或泛泛而談,言無典則,不求一一論之差別,但曰是一、是一;此直如知馬之為獸,乃以鹿亦是獸而指鹿為馬也!離差別無圓融,離貫攝無精嚴,嘗樹為治學之準則。然法相深賾,聞思鈍薄,卒鮮有所得,悵悵之情,其何能已!春自筑來,同學演培、妙欽、文慧,以《攝大乘論》請。嘗以今之學者,多偏據奘傳之說,於《攝大乘論》本義多昧,乃亦樂為一談。依世親《攝大乘論釋》通無著《攝大乘論》,間取《辯中邊論》、《大乘莊嚴經論》為之證。如種識辨三相,陀那即末那,染意緣種子,自心為本質,見相成唯識,遍計依他等如幻,依他具二分,鏡智體常住:異義紛披,每異奘傳之說。三同學隨聽隨記,歷時四月,得二十萬言,求其於大義無乖而已,文或左右,未盡善也。論風扇於私室,不登大雅之堂,姑為記之以備同好者之參考云爾。繕錄既竣,為書數言以簡端。民國三十年夏,印順書於雙柏精舍。 《守培全集》序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七三年撰。== 近代江蘇諸大德,守公最為傑出,有江蘇省僧寶之稱。守公早年參禪;中年住持道場;退席以後,乃專心經教。一般學教者,專在古人注疏中討生活,雖曰精通教義,而總不免陳陳相因,了無創意。守公不如此,本具禪之所得,不受傳統佛學——台、賢教義之束縛,直探經論,而能自由表示其見地。所有獨到之見解,非為標新競異,而實出於真誠為法之心。律己也嚴,處世也淡,不求名聞利養,而惟專心於教義之闡揚,守公乃一為佛法而探究佛法者!守公之學,以《楞嚴經》、《大乘起信論》為宗本。民國二十年代,支那內學院偏弘唯識,評斥《楞嚴經》、《大乘起信論》,守公乃取「地」、「攝」——法相舊義以對決之,甚而語侵世親。立本於《楞嚴經》、《大乘起信論》,於佛法多有新義,有維護《楞嚴經》、《大乘起信論》之真誠。雖方便不同,風格迥異,然大體論之,與太虛大師固相近也。 守公去世多年矣!世風丕變,聖教衰微,惟遺作散失為慮。公之再傳弟子隆根法師,多方搜集其遺作,編為《守培全集》,內有《佛教本來面目》、《起信論妙心疏》、《楞嚴經妙心疏》等十七種。整理印行,將以傳通,利益後學。深願讀其書者,法義而外,能師守公為法治學之精神也!是為序。 《菩提心影》序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四一年撰。== 慈航法師,余與之有同門誼,然聞之而未嘗見也。歷年遊化星洲、台島,所至嚮化者眾,聞法筵一啟,輒室不能容;疑致之必有其道。法師頃集其舊作為《菩提心影》,將以印行流通,余乃得一檢之。 佛法誠難言哉!「順俗則乖真」[A2],「契真則違俗」。求其應機、當理,事固非易。雖淡乎無味,理合見笑於下士;而眾生多愚,曷若婆婆和和,以方便為門而導令漸入哉!法師之說法也,義務通俗,說必可聽;粗言細語,莫不隨心敷奏,斐然成章。時復假以因明量論,用堅信者之情。所列表式,尤見左右逢源,縱橫無礙之妙!方便化俗之功,實有足多者!若泥跡以求之,拘於教量,則失之此老矣!優曇法師囑為序,因書所見以應之。 ᅟᅟ==[A2] 《翻譯名義集》卷7(CBETA, T54, no. 2131, p. 1175, c16)== 《慈航大師紀念集》序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七一年撰。== 佛法常在人間,吾佛子之所共望,而求其常在人間,豈有他謬巧哉!必也修持為佛弟子本分,本於自身之信行,而後發為內則佛教教育之熏陶,外則社會文化、慈善之淑世:自利利他,佛法乃得常住於世間。此所以慈航老法師,以教育、文化、慈善,為復興佛教之三大要務,被譽為此世不易之言也!民國三十八年,值國運艱困之會,舉世危疑之際,中國佛教之憂患可知矣!慈老適於此時,自星洲來台島,闡揚正法,利益當時。雖居處靡常,資用窘乏,而於大陸僧青年之來台者,攝受而教育之,百折不回,為教之心彌堅。此慈老之不可及,而大有造於台灣佛教者,功德固不可量也!四十三年初夏,慈老逝世,歲月不居,竟二十八年矣!哲人長往,感懷奚如!玄光、慈觀、修觀等,親淑於慈老之門。懷慈師之懿行,擬編《慈航大師紀念集》以行世,廣慈老之德行長昭,而後來者知有所取法也。慈老之德行可法,而《慈航大師紀念集》之立意可嘉,是為序。 《異部宗輪論語體釋》序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三九年撰。== 民國二十八年之秋,演培法師遊四川,因得與相值,共為教義之研求,法樂無間,凡四年餘。縉雲山上,龍掛峰頭,往事猶歷歷在目。 居嘗共論佛法復興之道:中國佛教之積弱,勢不可以急圖,健全組織,自宜隨喜讚善;然一反積弱之病源以為治,則要有三焉。病在執理廢事,應治以正行。病在迷妄怪誕,應治以正信。病在愚昧:教外之說興而義解疏,專宗之習盛而經論晦;佛為一切智人,佛法為一切智者之學,而今之崇信佛法者固何如?此應治以正聞。深入經藏,非求為學問藝人,陳諸肆而待沽。誠以不精研廣學,無以辨同異,識源流;無以抉其精微,簡其紕謬,得其要約,以為自正正人之圭臬,適今振古之法本也。此三者,不必盡其要;然使有少數大心者出,能堅其信,廣其聞,充其行,則於悲智兼大,淨化人生之佛法,必能有所益。 今者,演培法師印行所著《異部宗輪論語體釋》;讀其原稿,則亦正聞之事也。文體通俗,釋義亦能有所發,凡預法味之流,允宜手此編以研尋。慨中國佛教,積謬成迷,大小空有,鮮得其實。如佛壽無量,佛身無邊,一音說一切法,一念了一切事,此固聲聞佛教——大眾系之老僧常談,而或者則譽為圓頓大乘之極說。又如道不可壞,道不可修,《大乘起信論》本覺之說,亦學派之舊義;而或者囿於唯識之見,撥而外之。凡此非尋流探源,何足以正之?雖學派異義,不盡為通經法師所知,若無預乎佛法之宏揚。然苟得此意而求之,則知所關於佛法者至鉅。識法源底,依正聞、生正信,以正信、正聞而策正行,則固「隨法行人」應有之事也! 為佛法想,為眾生想,寶藏不應終棄,明珠寧可永裹!佛法無涯底,惟勤勇以赴之!將見剖微塵出大千經,為眾生之望也! 民國三十九年九月五日序於香港大埔墟梅修精舍 《諦觀全集》序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六六年撰。== 中國佛教自晚唐以來,教宗臺賢,行歸禪淨,爾後學者莫能出其方軌,而羅什、玄奘所傳大小空有之勝義,聞之者尠矣!有清末葉,楊文會居士得《唯識述記》於東瀛;隋唐古疏,後由日本集為《續藏》而問世,於是隋唐盛世之佛學,乃漸呈復興之運。歐陽漸居士成立內學院於南京、專治奘傳唯識學,馳名於時。太虛大師成立佛學院於武昌,重奘什性相,主大乘八宗並行,蓋以隋唐盛世之佛法為理想,融貫性相於臺賢禪淨之統。凡此悉中國佛法振古之學也。然近世佛法,由歐美及日人之研習,實已擴及巴利與梵藏文。由中國佛法言之,則趨於世界佛法,融攝新知之域。故內學院研習唯識,進及西藏所傳安慧唯識,法稱因明,南傳部執。虛大師擬成立世界佛學院,說〈新與融貫〉;總攝一切佛法,為教之三期三系,理之三級三宗,行之三依三趣,而導歸於「人生佛教」。成立漢藏教理院,傳譯藏文佛典多種。惜乎法為時崩,學人散落,啟其緒而不能見其成也! 演培法師,近代中國法將之一也。初就觀宗講寺,受天臺教觀。次遊閩南、覺津、漢藏諸學院,習奘什性相,兼聞藏傳中觀之學。後抵臺灣,乃習日文而間及日本學者之說。法師長於講說,其受觀宗之影響歟!主持佛學院,遊化諸方,輒多所講說,聞者每為之記。其平生著述,適應時會,以語體為文,實便初學。茲出其三十年之文稿,編為《諦觀全集》以行世。全集分「經釋」、「律釋」、「論釋」、「譯述」、「雜說」,凡二十八冊,七百餘萬言,其寫作講說之盛,可以見矣!泛覽全集之目,法師於善巧化俗外,尤致力於玄奘之譯。《解深密經》、《俱舍論》、《成唯識論》、《異部宗輪論》等諸大部,並精研而廣釋之(佔全書三分之一),於後之學者,必多所助益。譯《天臺性具思想論》,足以見不忘天臺之學,而譯《小乘佛教思想論》、《大乘佛教思想論》,則為日本近代研究初期之作。法師之學,蓋重於化導;以性相為本,前承天臺而略及近代之學者也! 民國二十九年底,予識法師於四川漢藏教理院。在川、在閩、在港、在臺,先後共住者達二十年,誠平生難得之法友矣!全集成而索序於予,不能卻,乃略敘近代佛學研究之趨向,以見法師所學之所重以應之。 中華民國六十六年十月二十九日印順序於星洲之靈峰般若講堂 《律宗教義及其紀傳》序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五〇年撰。== 入佛之道,要在三學,而戒增上學居其首。載道之籍,統凡三藏,而律藏居其一。戒律於佛法之重要,固不待繁言而知也!國人之於戒律,類知珍敬之,然以特重心地之淨悟,個人之篤行,而律制乃漸以式微。夫學重心地之淨悟,理固然也;然悟心而清淨者,身語清淨必有之,未有身語穢染,而心地能淨能悟者也。且復身語之染,類習微以成著,若不防微杜漸,慎身語之事行,心地更何從而得明淨?故知律淨身語,實定慧之所資。重心地之淨悟者,允宜以律為基,而不應以事行取相斥之。至若個人篤行,義無間然。惟教在人間,賴僧伽與戒律而住世。依律攝僧,藉僧團如法以為之攝護,相教誡,相策勉,而後以之自行,則日以清淨;以之化世,則日以廣信。末法障重而緣乖,非如法僧團以為之攝護,個人篤行,言之何易? 宋元以來,律制久衰,得明末古林馨公而重振之,後乃有寶華之崇律。然其初也,三昧門下,日以傳戒為業,而不知安居為何事(見《一夢漫言》),宏律而不知律,其由來久矣!故雖得此而延授受之儀,而以律攝僧,以戒資定慧之大用,終尠成就,而佛教亦卒於日衰!太虛大師嘗以得十人學律而後宏傳為望,固以不知律無以宏傳,不宏律無以攝僧,淨身語以資定慧,乃能起正法之衰也!赤禍中華,諸大德來遊寶島,傳戒時聞,講律間作,其正法復興之朕歟! 慧嶽法師,名德斌宗大師之上足也。撰《律宗教義及其紀傳》,問序於余,余雖僅窺其大概,而竊喜與宏揚正法之有賴於宏律,而宏律之首宜知律之意合,因樂為之序。時民國五十年六月十五日,印順序於臺北慧日講堂。 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序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五一年撰。== 《尚書》曰:「天道福善禍淫。」《易經》曰:「積善之家,必有餘慶;積不善之家,必有餘殃。」佛經則曰:善惡之報,如影隨形。三世因果,歷然勿失。世出世間聖人,固莫不以因果報應,垂教化,正人心,平治天下,度脫眾生也。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,揚孝道以正本,示因果以覺世,詳盡懇切,誠佛菩薩悲願之所寄,濟末俗衰亂之要道焉!丁敏之居士,善根宿植,法喜時深。有感於近年之世風日下,道德淪喪,人心殘暴,凶殺時聞,悉不信因果報應之所致。由是動悲心,發大願,虔書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,集資影印,以廣流傳。普願世人深信因果,咸知報應。識正道以遵行,覺迷途而返轍。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。同修淨業,共證菩提。經本,謹依范古農居士校正,弘一法師鑒定本。本年二月一日起筆,五月十日畢書,為時適百日。公餘虔書,日與夫人黎烱珠居士,虔誦「南無大願地藏王菩薩」三千聲。悲願如此其弘毅,信解若此其深徹,誠末世之大心長者矣!印順嘗就經本而助為句讀,因序之以隨喜讚歎焉!中華民國五十一年國慶日,釋印順序於台北市慧日講堂。 《華嚴經教與哲學研究》序——從佛教思想看華嚴大意——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六九年撰。== 現實人間的佛法,本於釋迦如來菩提樹下的妙悟,如來自覺的聖智境界,不是一般思惟分別所能想像的。適應現實人間所能理解的,所能持行的,施設一切教化,無非是誘導人類趨向正覺的方便。釋尊的化跡、身教與言教,依法攝僧的律制,流傳在人間,但這是依於自覺聖智所流出的方便(法界等流),並不等於釋尊圓證的實際。這點,聲聞的《雜藏》經頌,已說到「若以色量我,以音聲尋我,欲貪所執持,彼不能知我(佛)」[A2]了!在聖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中,通過崇高的信仰與理想,甚深的體驗,而釋尊自證的圓滿淨德顯現出來,被稱為毘盧遮那,就是釋尊的別名。圓滿的佛德,表現於《華嚴經》中,是聖弟子本著甚深體悟而表示出來的。說到大乘的最甚深處,是真如,法界、實際的平等不二。文殊師利所說契經,已說到了一切佛(化主)平等,一切國土(化處)平等,一切(化)法平等,一切(所化)眾生平等。在佛、佛土、佛法、佛所化眾生外,《華嚴經》更說到佛教化的時劫平等,一切都平等不二而互相涉入。佛(與佛土、法、眾生、時劫)的圓滿顯示,成為學佛者的崇高理想與信仰,由此而發菩提心,行菩薩道,經十地等行位,從利他中完成自利,達到自覺圓滿而無邊無盡的悲濟眾生。這被稱為普賢行願的,就是一切佛修行的歷程。〈入法界品〉的善財童子,發菩提心,學菩薩行,為學者提供了深入法界的榜樣。 ᅟᅟ==[A2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19(CBETA, T30, no. 1579, p. 382, b24-25)== 《華嚴經》著重於如來的果德因行。傳到中國來之後,經由北土地論師的宏傳,發展為華嚴宗學,對平等涉入,事事無礙的玄理,有了獨到的闡揚。《華嚴經》所顯示的果德因行,當然也出於聖弟子的體會,並不等於如來圓證的實際,所以「果分不可說」。依菩薩因行而方便安立,不是為了組成偉大的理論體系,而是啟發學人來發心趣入。所以,在印度的大乘佛教,有所得於華嚴而發展的,或依「三界虛妄,但是一心作」[A3];「心如工畫師,……無法而不造」[A4];「應觀法界性,一切唯心造」[A5],成為(釋尊所曾經說過的)染淨由心的「唯(心)識」說。或依「如來智慧,無相智慧,無礙智慧,具足在於眾生身中」[A6],成為心為如來淨因的「如來藏」說。直從眾生身心(經中或作「眾生」,或作「蘊界處」,或作「心」)中,點出迷悟,染淨根元,化導學者修學,以達轉迷啟悟,離染顯淨。印度所傳的,也許多為眾生設想,所以略於玄理,而宗重在離妄執而契入平等不二的真如。 ᅟᅟ==[A3] 《十地經論》卷8(CBETA, T26, no. 1522, p. 169, a15)== ᅟᅟ==[A4] (1)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10〈16 夜摩天宮菩薩說偈品〉:「心如工畫師,畫種種五陰,一切世界中,無法而不造」(CBETA, T09, no. 278, p. 465, c26-27);(2)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19〈20 夜摩宮中偈讚品〉:「心如工畫師,能畫諸世間,五蘊悉從生,無法而不造」(CBETA, T10, no. 279, p. 102, a21-22)== ᅟᅟ==[A5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19〈20 夜摩宮中偈讚品〉(CBETA, T10, no. 279, p. 102, b1)== ᅟᅟ==[A6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35〈32 寶王如來性起品〉(CBETA, T09, no. 278, p. 624, a13-14)== 近代學人方東美先生,以哲學家而旁及佛法,探究「華嚴」,終於對華嚴宗學,給以無上崇高的評價。楊居士政河,從方先生修學,整理方先生的講學錄音資料,也宣講華嚴宗學的勝義多年。最近將其所作有關華嚴經教、華嚴玄理的論文稿件,綜集成《華嚴經教與哲學研究》一書,印行流通。此書通過哲學的理解來發揚華嚴宗學,對誘導世間學者進入佛法領域來說,是有良好與重要德用的。在佛法的領域中,我著重於印度傳來,譯梵為華的三藏,對於後來發展而成立於中國的佛學,如臺、賢、禪、淨,都不曾深入,所以略序佛教思想史上所見《華嚴經》的大意,以表示我對華嚴的讚揚! 《太虛大師選集》序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七一年撰。== 太虛大師,以護教護國為事,四十年如一日,悲心深重,近代佛教界一人而已!大師之著述講說,嘗集為《太虛大師全書》,六十四冊,讀者每以文繁義廣為難。大師之學行,足為今日佛教之南針者特多,因編選集以問世。 大師之學,純乎為中國佛學也。深契於《楞嚴經》、《大乘起信論》,本禪之無礙,契臺賢之圓融,得唯識之善巧。初唱八宗平等,次攝為三宗——法性空慧,法相唯識,法界圓覺而言平等。雖法貴應機,多以法相唯識化眾,然與專宗唯識者異也。大師之志行,純乎為菩薩之行也。嘗謂「志在整理僧伽制度,行在瑜伽菩薩戒本」[A2]。雖佛法方便多門,菩薩有曲誘聲聞、天神之說,而大師則盱衡當世,探佛陀本懷,主「人菩薩行」,以「人生佛教」示人。婆心苦口,胥在於此。 ᅟᅟ==[A2] (ref taixu::vol:29;page:p89)== 今所集者,上冊初五篇為佛法之概說;顯三寶實義,〈佛法僧義廣論〉為尤要!次六篇,略示大師解說經論之善巧。中冊二篇,大師學本於《楞嚴經》,故取《楞嚴攝論》。常說真現實義,《宗體論》為現變實事,現事實性,現性實覺,現覺實變。舉此而攝佛法無遺,乃知佛法本於真現實,非虛妄迷謬之學。二書足以見大師之學,故並集之。下冊初十一篇,融貫料簡諸宗,顯其勝而祛其偏。〈志行自述〉以下,可見大師整僧護教之意趣。〈學佛者應知應行之要事〉等,所以示學佛者修學之方隅。末五篇,則略明佛法與文化,與世界和平之關係。大師之學,深廣無涯,嘗一滴足以知瀛渤之味,讀選集可為探求大師學行之方便也。是為序。 《續明法師遺著選集》序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六五年撰。== 續明法師入寂於印度,不覺竟十年矣,無常迅速乃如此! 續師為人,渾厚而方直。其為法也,主以正信、正見,導歸學佛之正行。於僧團及學人,每策勵之,啟迪之,期於履踐平實,不失佛門本色。文如其人,以故辯而不華,不事神祕之虛玄,亦不崇流俗之事功也。其生平遺著,曾集成《續明法師遺著》,嘉惠法界。弟子輩今擇取其要者為選集,用為十周年之紀念。十年來,佛門之變亦亟矣!續師遺文,雖平淡無奇哉,而足為佛弟子之鑒戒者正多,乃隨喜而為之序。 序《世界佛學名著譯叢》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七三年撰。== 華宇出版社編譯出版《世界佛學名著譯叢》,共一百冊,介紹近代國際佛教學術界的研究成果,研究方法與研究工具等,雖以日文作品為主,但內容是遍及各方面的。對於提昇國內佛學水準來說,相信會有重大影響的! 我們中國佛教,過去經長期的翻譯、研求與闡揚,到隋唐而大成。這是以中期的「大乘佛法」為主,上通初期的「佛法」,下及後期的「秘密大乘佛法」。中國固有的佛教,基礎異常深厚!日本佛教就是承受這一學統,適應現代,展開新的研究而有所成就。以中國人的智慧來說,如能重視中國傳譯的無數聖典,各宗奧義,進一步的攝取各地區的佛法,參考現代國際佛學界的研究成果,研究、抉擇而予以貫攝,相信會有更好的研究成績,佛教也一定能更充實光大起來。遺憾的是:時代是無休止的動亂,佛教受到太多的困擾;傳統的佛教界,又不能重視佛學。這才國內佛教學的研究環境,研究水準,遠遠的落後於國外,無法適應趕上,這真是近代中國佛教的痛事! 我覺得,三十年來,由於政治安定與經濟繁榮,宗教自由,佛學界也有了新趨勢;對於佛教學的研究發展,已有了可能性。《世界佛學名著譯叢》,在這時編譯發行,真是適應時機的明智之舉!無疑的將使中國佛學界,能擴大研究的視野,增進研究的方法,特別是梵、巴、藏文——有關國際佛學語文的重視與學習,能引導國內的佛學研究,進入世界佛教學的研究領域。這部書的出版,將促成國內佛學研究的一個新的開始。 《萬古千秋一聖僧》序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七四年撰。== 佛法東來,隋唐為盛,師宗輩出,而德業之高勝,玄奘三藏其標領也。為正法而西行,無貪性命;譯梵文為華典,無墮寸陰。譽滿中天,道重帝室。景行令德,彥悰《慈恩三藏法師傳》言之詳矣。 夫奘公少而入道,遍遊講肆;中年西行,勤求正法;晚返中夏,傳其所學。一生唯法是務,然則奘公之高勝,其唯依所學所傳而後知之。奘公自謂「遠人來譯,音訓不同,去聖時遙,義類差舛。遂使雙林一味之旨,分成當現二常;他化不二之宗,析為南北兩道。紛紜諍論,凡數百年,率土懷疑,莫有匠決」[A2];「乃誓遊西方以問所惑,并取《十七地論》以釋眾疑」[A3]。是則有感於華夏佛法之紛歧,乃欲直探西方梵本,依彌勒菩薩論義為準繩,而定佛法於中正也。 ᅟᅟ==[A2] 《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卷1(CBETA, T50, no. 2053, p. 225, c15-19)== ᅟᅟ==[A3] (CBETA, T50, no. 2053, p. 222, c4-6)== 《十七地論》為《瑜伽師地論》五分之一,傳彌勒之學也。源本阿含,通賅論義,普為三乘,而宏闡菩薩之正道。慨五事不具之機,空成惡取,乃依《解深密經》,說依他起有,明唯識所現。無著承其學,造三大乘論——《大乘莊嚴經論》、《攝大乘論》、《大乘阿毘達磨集論》,申正義而通異說。《大乘莊嚴經論》以真如無差別說如來藏,空性清淨為如來大我,心真如為自性清淨心。《攝大乘論》則依他起性通二分,旁申一意識師。三論並說「四意趣」、「四秘密」,以善通一切法門。於「轉變秘密」,明「以欲離欲」、「二二數會」之密義。庶免依文作解,流為魔外之儔。三論之說阿賴耶識,重種子義,故傳為一能變說。得論意則善巧無乖,如隨言迷旨,有濫於真常一心之虞。世親繼起,廣釋經論,別造唯識二論:《唯識二十論》以遮外境,《唯識三十論》以明唯識。義宗《瑜伽師地論》,阿賴耶識重現行,說三能變;而後如來藏一心之說,不可得而惑也。世親弟子陳那,深究因明;經護法而傳戒賢,即奘公所師承。正宗《瑜伽師地論》,旁通因明,辨析精嚴,有非唯識初興諸論所可及者。所謂「誓遊西方以問所惑,并取《十七地論》以釋眾疑」者,即斯學也。 觀奘公之譯業,亦可以見所學。貞觀二十年,初譯《瑜伽師地論》,次及因明、唯識諸論以示所宗。永徽、顯慶之際,廣譯阿毘達磨——六足、《發智論》、《大毘婆沙論》、《俱舍論》、《順正理論》諸論,以見由小入大之跡。顯慶四年,乃依護法義,兼取《唯識三十論》諸家之釋,出《成唯識論》,集唯識學之大成;而奘公所學所傳,於焉大備。後譯《大般若經》,出眾人所請,非所宗也。《成唯識論》成立別有阿賴耶識,五教依於大經,十理並探阿含;經說心性本淨,依心空理所顯真如,或約心體非煩惱說;如來四智菩提,生滅而非常住。宗《瑜伽師地論》而詳唯識,法義純淨,而常心、真我、欲為方便之說遠矣! 奘公所譯,文則一身備通華梵,故得精審允正,非餘譯所及。義則宗本《瑜伽》,大成唯識,傳西元七世紀初那爛陀寺之顯學。廣譯阿毘達磨論,於法義之演化,史跡可尋。奘公所譯,每獨備於中華,可謂中國佛教之寶矣! 光中法師住玄奘寺,發願精校《慈恩三藏法師傳》,並以有關史事為附編,欲以發揚奘公之盛德也。問序於予,自慚昔於斯學,薄致聞思,雖欽仰無已,而以志存通學,不及精研。今則義多廢忘,文思蹇澀,又何足以光斯編!謹敘奘公所學所傳之勝義所在,用申讚慕之情云耳!民國七十四年五月,印順序於華雨精舍。 《竹雲齋文集》序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七七年撰。== 佛法,從信解持行中,實現身心的自在解脫,對一般人來說,不免深了一些,所以在佛法的弘通中,是不可能沒有接引方便的。佛法在印度,有稱為「異方便」的佛塔,或雕、或鑄、或畫的佛像;經典的書寫、持誦等流行起來。這些與(色、聲的)藝術相關聯,以這些來攝引世人,進而信修佛法,佛教也就不斷的發展延續下來。所以在佛教流傳史中,佛教藝術是有重要意義的! 廣元法師壯年出家,為慈航老法師再傳弟子,從慈老修學多年。除了潛心佛法外,每寄情於書法、繪畫。在報章上,每發表書法、繪畫與佛法有關的小品文,希望透過與佛法有關的書畫,攝化有緣人,能深植善根而趣向於佛法。法師要將歷年發表的小品文,編成一個集子來與人結緣,法師是想讀者能從此而信解佛法的,這也可說是難得的方便了! 松山寺同戒錄序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六七年撰。== 臺北松山寺,道安長老所創建也。寺依山林而面都市,梵剎莊嚴,樓閣矞皇,經營廿餘年,蔚然成臺灣名剎矣!安公預諸方戒會,歲無虛席;擬建傳戒法會於斯。前歲冬,安公入寂,靈根和尚繼其席。今發起傳授三壇大戒,紀念其逝世二周年,實亦以滿安公之宿願也。靈和尚邀予主持戒會,自分衰朽,不堪其任,而法誼難卻,勉允之。迨戒會既啟,龍天護佑:受出家戒弟子二百九十一人,在家五戒弟子一百九十六人,在家菩薩戒弟子二百六十五人;而檀越之護戒淨施,諸稱豐足。戒會若斯其圓滿勝常,何莫非安公之遺澤也! 夫戒者,習成性善為體,勇於為善,謹於防非為用,此則戒之大本也。然如來應機設教,故戒有多途。其中具足戒法,三師七證,授受之際,最為殷重。蓋以出家而入僧,和樂清淨為本。必也僧眾和樂清淨,乃能外啟檀眾之敬信,內得安心而為道。定慧依戒而引發,正法因戒而久住,如來獨重具足戒之授受,良有以也!若菩薩戒,慈悲為本,自利利他,通於在家出家,不揀人及非人,心存廣大,故多方便益物之義。若究乎戒之本源,容淺深大小之有別,而戒德性淨,固未嘗異也。我國戒法相傳,具足戒與菩薩戒並重,相得而益彰。具足戒顯其尊勝,謹嚴拔俗;菩薩戒極其廣大,悲濟群倫;雙存而貫以性善之本,豈非我國戒法之特勝歟!而世之言佛法者,或意存性淨而輕僧制,雖無礙於個人之修證,而續佛慧命則不足。或拘泥事相,以為重戒律矣,而不知內闕性淨之德,無以引發定慧,徒存形儀,安能續佛法以久住世間!是知學佛之道,淨化身心以求解脫也,嚴淨僧眾以張大法也,並非戒而莫由。佛法之要在於斯,豈可學佛法而不殷勤於戒法者乎!「同戒錄」編成,爰述戒會因緣,戒法大意,以告來預戒會者。 民國六十七年十二月五日 印順序於慧日講堂 《中國古佛雕》序[A1] ᅟᅟ==[A1] 民國七八年撰。== 佛是最高真理的體現者,絕對(「不二」)完善(「圓滿」),是相對界的形相所無法表示的,所以「法身無相」,初期佛教是沒有佛像的。為了適應一般人心,起初以菩提樹、法輪等,間接的表徵佛的成佛與說法。漸漸的,佛在過去生中(菩薩)的事跡,天神的誠信護持,圖繪或浮雕的,在西元前三世紀,已經出現於印度了。一世紀中,佛(及菩薩、天神)像在印度流行起來。因時因地而發展演化,佛教的造形藝術便成為藝術界的重要一環。 佛(菩薩等)像,象徵著佛教的精神。一、解脫相:圓滿的解脫者是佛;佛因智慧的覺悟而解脫,表現為肅穆、寧靜、渾樸、自在,出家的超脫形象。二、慈悲相:慈悲是利濟眾生的,柔和、慈忍而強毅的菩薩,多數是在家的。三、信敬相:如天女的奏樂與奉獻香華,印度式的衣著,輕薄而多少袒露,表示了供養的虔敬。或是護法龍天,如金剛像的威武雄猛,表現出降伏魔邪的赤忱。形像表示了佛教的精神,也就是佛弟子修學的榜樣。 石雕、金鑄等佛像的流行,已是中期的「大乘佛教」時代。那時的佛像,是渾樸、自在、慈和而雄健的,我們讚佛是「大智大悲大雄力」,正是這一期佛像的風格。菩薩是立願廣度眾生的,表現為精進強毅的少壯形象(初期的聖者阿羅漢,被形容為耆年);衣飾華貴,表示了菩薩的福德莊嚴。傳來我國的早期造像,如雲岡、龍門、天龍山等,北魏、隋、唐時代的石窟雕像,是屬於這一期的。雖從犍陀羅式而漸化於我國的藝術傳統,但都表現了「大乘佛教」的精神。宋代以來,佛教漸漸的衰落,繼承中期的造像藝術也衰落了。 印度佛教進入後期,佛像是菩薩那樣的在家化了。菩薩像傾向於天(神)化,多數是凶猛的忿怒相,也有忿怒相而與明妃相擁抱的。這是印度「秘密大乘」的形相,在一般人的觀感中,也許覺得低俗了些。後期的印度佛教造像,在元明時,也曾經西藏傳來。除保存於蒙藏式的寺院外,大都在明代中葉,被政府徹底毀去了。 楊英風先生畢生獻身於藝術,從中國的傳統藝術,進而學習西方的藝術技巧,而又回歸於再新的中國傳統。對景觀雕塑藝術,有精深的造詣,受到海內外藝術界的推重。陳哲敬先生為旅美收藏家,蒐集散落於海外的佛雕精品,達三十年之久,因而與楊先生相知。他從收藏的雲岡、龍門等石窟雕像中,精選而編成《中國古佛雕》一書,請楊先生要我寫一篇序。這是表達中期大乘精神的佛教藝術,代表中國佛像藝術的頂峰,對佛教與藝術,都有極高的價值!可是,我是藝術的門外漢,不知從那裡說起!只能略說佛像所表徵的,也就是我們所應修學的,以表示我對這本書的敬意。 為取得日本學位而要說的幾句話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六二年撰。== 一 本年(民國六十二年)六月我獲得了日本大正大學文學博士學位,我國的佛教刊物,多數予以報導。最近《海潮音》月刊,一再發表了責難的文字;也有法師來信,對此表示異議。所以我想對取得學位的經過,及我對學位及中日佛教關係的看法,說幾句話。 關於學位取得的經過,先要說到與此有關的二位,即日本的牛場真玄先生與我國在日留學的聖嚴法師。牛場先生聽說七十多歲了,他能讀我國的文言與語體文,他存有對中國佛教的好感與熱忱的希望。我沒有見過牛場先生,可說與他沒有私交。但他在近二十年來,經常將我的作品翻譯或寫成報導,推介於日本佛教界。假使日本佛教界知道中華民國有個印順,那是受了牛場先生自動的義務推介的影響。我在中國文化學院授課時,在日留學的慧嶽法師,認為我如有一學位,那多好。他自動去與牛場先生談起,並進行取得學位的活動。直到事情中止進行,我才聽旁人——演培或吳老擇談起。這是牛場先生與我關係的一切。聖嚴法師,我沒有與他共處,他去日留學,我也沒有給予任何幫助,論關係,也是極普通的(如聖師所作〈劃時代的博士比丘〉所說)。這些,都是過去的事。 這次學位的取得,要從我在病中說起。前年(民六十年)秋天,我病在醫院,生死未定。印海法師來說:牛場先生來信,希望我同意他,對我的《中國禪宗史》譯成日文(據聖嚴法師文所說知道,《中國禪宗史》傳到日本,一般反應良好。牛場先生為了過去答應過慧嶽法師,所以又自動的熱心起來,想用日譯本申請學位。但他那時來信沒有說明,我只知道翻譯而已),我覺得是好事。寫文章,希望有人讀,希望多有人讀。近代的日本佛學界,能讀我國語體文的太少,所以如譯為日文,那對日本佛教界,應有較多的影響。這樣,我雖在病中,也就同意了。那時,我國還沒有退出聯合國。 到去年(民六十一年)七月二十九日,牛場先生直接寄信給我,稱歎《中國禪宗史》,勸我以日譯本向大正大學申請博士學位。聖嚴法師與吳老擇居士,也來信勸請。牛場先生對我二十年來的自動推介;這麼大年紀,竟在四、五個月內譯成一千多頁稿紙,費時費力,使我覺得盛情可感。我那時病情正在惡化,為了不使愛我者失望,同意了他的請求,並寄一些資料(經歷及著述)去日本。那時,中日還沒有斷交。 今年一月底,我應樂渡法師與沈家楨居士的邀請去美國長期療養,途經日本,休息了兩天,見到了聖嚴與清度法師,吳老擇與梁道蔚居士。我身體弱極,只在旅社裡呆了兩天。那時中日邦交已斷,所以我對申請學位一事,表示缺乏興趣,並提出理由,其中之一,便是為了我是中華民國的人(聖嚴法師文中,也提到這點)。那時,正值寒假,一切停止活動,所以大家結論為不作主動促進再說。 到了四、五月間,聖嚴法師來信說起:牛場先生告訴他,學位進行的準備工作,大體完成。我去信表示,不如中止進行(信是請日常法師寫的)。但無巧不巧,隔一天,聖嚴法師就來了信:他在前幾天,因關口博士告以準備工作完成,須繳申請費用,所以聖師已經繳納;不足部分,由他先為墊出。到了這一階段,我也就決定如此了。本來應親自去日本接受學位,由於身體轉壞,不能前往,才由聖法師代表接受,將「學位記」寄回臺北。學位取得的經過,就是這樣。我沒有與校方直接聯絡,牛場先生與聖嚴法師,自動為此而犧牲時間與精力,我應表示我的謝意。 二 再說到學位:學位是世間學術的一項制度,與佛法的修持無關。以佛學來說,我對無信仰無思想的佛學,我從來不表同情。認為「即使對佛教有傳統習慣上的情感,也不過作為文化遺產,照著自己的意欲去研究,使自己成為佛學家與博士而已」[A2];「如沒有這種信念與精神,任何研究,或成就如何輝煌,都不外乎古董的鑑賞,歷史陳述的整理。雖足以充實莊嚴圖書館,而不能成為活的佛學」(並見拙作〈談入世與佛學〉)[A3]。就博士學位來說:這並不表示無所不通,也不是對此論題絕對正確。這是表示對於某一論題,寫作者曾經過縝密的思考,能提出某些新的意見,新的發現或新的方法,值得學界參考而已。所以我並沒有把他看作什麼了不起。 ᅟᅟ==[A2] (ref yinshun::vol:20;page:p244)== ᅟᅟ==[A3] (ref yinshun::vol:20;page:p247)== 但這也表示了對於論題,有了相當的學術水準,即使不是絕對正確的,也是值得學界參考的。我不是禪者或禪學研究者,我為什麼寫《中國禪宗史》?胡適以神會為禪的革命者,《壇經》的寫作者,否定了六祖的地位,也否定了達摩禪的一貫性。我以為《中央副刊》上的喧囂,或刊物上的人身攻訐,是不能解決問題的。憑我對中國佛教的一點感情,使我放下自己所要探求的佛法,而從事初期禪宗史的研究。我的見解,不一定為傳統的禪者所同情,但透過新的處理,到底肯定了達摩禪的一貫性,六祖與《壇經》的關係,與神會應有的地位。我想不只是寫出來,也要取得人的同情,取得人的尊重,才能改正世間學者有關佛教史實的誤解與歪曲。那麼,本書而取得學位,不正能引起人的重視與反省嗎?在這種意義上,我並不以取得學位為恥辱。這是世間的學術制度,是需要申請的,所以我也不覺得「申請」就是「可憐相」。 中國佛教是偉大的,但偉大的是過去而不是現在。有信仰有反省的佛弟子,是會深深感覺到的。個人的虔誠、熱忱、信解與持行,是復興佛法的要素,但這還是個人修持的立場,而不是佛教延續與復興的立場。復興中國佛教,除了個人的信行,還要求佛教組織的合理與加強。對社會,多做些文化,慈善救濟,以引起社會同情(也更符合佛教的精神)。對佛教自身應力求文化水準的提高,吸收國際佛教界的可貴成分,了解現代的思想(這才可以攝取或破斥他),使佛教能在現代知識界——國內或國外受到重視,才能影響到社會的中堅人士而發生新的力量。這就是虛大師過去為佛教的基本立場。由於近代的劇變,中國佛教與國家民族一樣,都是從古老安定的社會,而邁向於復興即現代化(適應現代情況而足以生存發展)的過程。在這演變過程中,由於古老傳統或傾向於現代復興的見解,或不免不同。在這些上,也才能了解,何以慧嶽與聖嚴法師,把學位看作大好事。這決不是為我捧場,而只是覺得中國僧侶的文化水準,總算有了進步的象徵。我出家四十多年,從來沒有憑什麼資歷,現在衰病快到生命盡頭,這對我還有什麼用處?但對佛教修學的努力者,多少有一點鼓勵作用。所以有人看作好事,有人看得毫無意義,簡直可恥,這不過在這變動時代,所引起的不同意見。重個人修學,滿足於古老的傳統,或深感佛教衰落而求時代之適應罷了! 三 日本的政治傾向,過去存有侵吞中國的野心,這才引起抗日戰爭。日本失敗以來的政治傾向,對臺灣是存有野心的,這不但田中內閣如此。過去日本臺獨的活躍,就是良好的例子(當然,臺獨的活動,也還有稱為盟友的美國人在內)。去年的中日絕交,對我們無疑是更重大的打擊。政治,現代的政治,根本說不上道義,都無非為自己國家的現實利益著想。這種政治活動與普遍傾向,確是如此,但不能因此說一切日本人都是如此。如一視同仁,那以常識來判斷,也不能說是正確的。日本佛教界的活動,也是一樣。在抗戰期中,為日本軍部作侵略工具的,特別是那些海外及隨軍的布教師。戰後的日本文化界及佛教界不斷來臺,什麼親善、感恩,帶有半政治性活動的,也誰能保證都是純潔呢?日本佛教界而作政治活動的,甚至親共的,都不能說沒有,然大體來說:專心的佛學研究者或著述者,從過去(抗戰及抗戰以前)到現在,都對政治性的興趣不高。所以也不能說日本佛教全體,都是意圖侵略的。作為佛弟子,對事理的認識和批評,應多少客觀一些。處在現階段的中日關係中,我取得了日本的學位。我沒有與日人組什麼團體,說什麼「交流」、「合作」,往來親善。雖然,這些活動,為現階段國策所不禁。我只是純粹個人的學術活動。 上面所說,有關取得學位的經過,有關學位的看法,有關中日關係的看法,我只是說明事實,並說明自己的某些意見。見仁見智,那是別人的事。我為病體所限,不可能再有所說明,但我會靜默的聽那些不同的意見。 致樂觀老法師函[A1] ᅟᅟ==[A1] 民國六二年撰。== 數日前,承寄來聖嚴法師函稿,座下希望聖師「到此為止」,不必再刊登該文。該稿已囑人寄奉,諒蒙收到。 茲因病來台北就醫,讀《海潮音》月刊五十四卷十一期,又見榮劍華居士一文,「到此為止」而又再刊之,無乃太過乎!見仁見智,所見因人各不同,但聖嚴法師無非以學位為一好事,而自願為之辛勞,乃竟因此而備受《海潮音》之責難,且方興未艾,不免有出人意外之感。 對弟之批評,了師但曰「有損清譽」,而榮居士則指為:「傷失大中華民國之國格,且有害於印老之僧格。」此舉而竟辱國辱教,座下不以為過乎! 於此,我應有自知之明:使攻訐而為適當,則印應自動取消《海潮音》社長名義,以免累及《海潮音》之清望。使攻訐而為無理,則印更應自動取消社長名義,以符合現階段之《海潮音》月刊立場。自下期起,請將「社長印順」字樣,自《海潮音》月刊抹去。多年來虛負名義,今與《海潮音》月刊絕緣,雖覺有負虛大師,而就事就理,不得不爾,當為法師所見諒也! 六十二年十一月七日 答成元法師問 承以佛法相詢,問題過多,不易詳說,謹略為簡言之。 一、關於訊問者:(1)龍樹是受菩薩戒之比丘。(2)比丘以正覺為目標,菩薩如釋迦因地及彌勒等以成就無上菩提——正覺——為目標。菩薩成佛,當然勝於比丘,惟初心菩薩亦多不及比丘之聖者。(3)大眾與上座,各得佛法之一體,各有所長,亦各有所蔽。(4)龍樹宏揚之佛法,能否取得主導地位,當以後人之信行是否能盡力以赴之為斷。(5)現世佛法,應綜貫各地佛教之長而闡揚之。以本人之意見,尚未有何地能有領導今世佛教之可能者。(6)我國佛教,應自佛教徒之信仰佛法、深知佛法、實行佛法,乃能生存於今日,救度於人類。 二、關於商榷者:三寶以僧為重,此義確然無誤。然決非消極的自棄於人間,或盲目的濫同世俗;決非專談虛玄之妙義,亦非專知形式,托鉢乞食了事。要知佛法之衰,問題在僧眾之自身沒落,並非別人故意輕視僧寶。尊重僧眾,要僧眾從信、解、行中自己尊重起來! 論到佛法中誰堪當選(教中)總統,不問為比丘為菩薩,並屬非法,請檢《阿含經》阿難答雨勢大臣之問。如有教王之類,即是外道氣味! 依本人所知,佛法本無所謂大乘、小乘。但在佛法流行中,一分偏主保守者,慧劣而拘於戒條,重於自了者,成為聲聞;一分偏於自由適應時代者,慧深而略於瑣屑之戒條(並不反對根本及主要戒律),重於化他者,成為菩薩,因之演成小乘與大乘。龍樹之破斥小乘,並非破斥釋迦之阿含與律,僅是破斥不知釋迦真義而專於支離名相者。此等聲聞,即是不知佛法而自以為是之聲聞,非佛說之聲聞也。來文所說,多屬誤會。佛法並非講人情,邪者應破。印度佛教之亡,亡於邪正不分,知否? 「苦無逼迫性」,無逼迫性所以是苦,此理乃第一義諦,原非俗知俗見者所知。「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」[A1],本出《阿含經》。《阿含經》云「觀色如聚沫(泡之一類)」[A2],乃至「觀識如幻事」[A3]。大空出《雜阿含經.大空經》,小空出《中阿含經.小空經》。凡此等並屬釋迦正說,如何口出鑽矛,妄肆譏評!觀來書所說及貴處托鉢乞食,意存聲聞儀制,乃於菩薩乘妄肆攻訐。惟佛法甚深,即《阿含》與廣律及各部毘曇,顯然毫無認識,不過依樣畫葫蘆,托托鉢吃吃飯而已。苦哉!苦哉!須知若欲弘通聲聞佛法,應於聲聞經律論如實信解,得正知見;然後攝護身心,策發定慧,以求自證。若一概不知,僅以托鉢、不持金銀為佛法,此佛法之所以江河日下也! ᅟᅟ==[A1] 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》卷1(CBETA, T08, no. 235, p. 752, b28)== ᅟᅟ==[A2] 《雜阿含經》卷10(CBETA, T02, no. 99, p. 69, a18)== ᅟᅟ==[A3] 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(第201卷-第400卷)》卷350〈60 相引攝品〉(CBETA, T06, no. 220, p. 797, a11)== 貴處組織學院,不知日常所學何事?不敢懸揣而有所說也。雅承商問,不敢不以所知者相答,質直之處,希以容恕! 答慧空尼 一、比丘、比丘尼戒,本為聲聞乘戒法。律制半月半月(非限定十四日)布薩誦戒。中國佛教雖受比丘、比丘尼戒,而重在大乘,故半月半月誦菩薩戒者為多(誦戒制並未普遍推行)。 二、中國古代,比丘尼「二部受戒」,現存早期之史料,為梁慧皎所著《高僧傳》卷三——〈求那跋摩傳〉、〈僧伽跋摩傳〉。 三、師子國來傳二部受戒制之比丘尼,雖未見明文,應是上座部系之赤銅鍱(錫蘭島之古名)部。二部制受戒,乃聲聞律制,與菩薩戒法無關,故不得云「二部制的三壇大戒」。 四、以傳授比丘尼戒而論,合法之授受,為二部受戒。印度舊制,比丘與比丘尼,不得住於一寺。尼眾受戒,先於比丘尼僧中受具足;再往比丘寺中,於比丘僧中受戒,即經比丘僧之審定許可,乃為合法。今中國一般傳戒,尼眾直接從比丘僧受戒,不合古制。或有自稱二部受戒,而傳戒者與受戒者、比丘與比丘尼共住一處,均與古制不合。 具足戒法傳受之正當規制,受戒人多少均可,但每壇(次)不得超過三人。傳戒者,比丘或比丘尼,應有十師——和尚、羯磨、教授及尊證七人。如在邊地,佛法不盛,則可以五師(尊證二人)受具。凡為師長者,需滿法定之年齡,即受具足戒十年以上,又須有智慧,能知戒法。比丘、比丘尼受具足,乃在僧(十師或五師)中如法舉行,非從某一人受,故受戒以後,成為僧伽之一員。 五、中國之出家戒法,由印度、西域或南方(錫蘭)傳來。古代,《僧祇律》、《十誦律》、《四分律》等多部流行。北魏光公以來,法藏部之《四分律》大盛。至唐道宣律師,精研《四分律》,蔚為學眾所宗,而後漸歸於統一。此後,接受戒法,雖時或衰落,而同屬於《四分律》。如依《四分律》受具足,則不得別傳他律。 上來,依律典古制而說。中國佛教以大乘為重,雖受出家(比丘、比丘尼)戒,然與拘泥古制(聲聞乘立場)者不同。昔在印度,佛滅以後,聲聞乘部派繁多。如大眾部系之雞胤部,於律制可依而不必定依。如式叉摩那,律有明文,然在印度早已不受重視。宋代來華之求那跋摩三藏云:「戒法本在大僧(比丘僧)眾發,設不本事(疑有誤字,意指不從比丘尼受),無妨得戒,如愛道(愛道為佛姨母摩訶波闍波提之意譯,從佛得戒)之緣。」[A1]推此意,則比丘尼直從比丘出家、受戒,亦無妨也。惟男女雜廁,易滋流弊耳!戒律本為世間法(「毘尼是世間中實」)[A2],含有道德軌範、生活軌範、團體共住軌範。生活與團體規制,因時因地而有所異,有不得不然之勢,此固非抱殘守缺、拘泥教條、不知制律之意(學律應知制律之因緣,故曰「毘尼因緣所顯」)[A3]、自詡為嚴持戒律者之所知也。 ᅟᅟ==[A1] 《高僧傳》卷3(CBETA, T50, no. 2059, p. 341, b2-3)== ᅟᅟ==[A2] 《大智度論》卷1〈1 序品〉:「毘[3]尼中結戒法,是世界中實」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66, a4-5)[3]尼=泥【聖石】*。== ᅟᅟ==[A3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1:「若毘㮈耶緣起所顯謂毘㮈耶中。應求緣起。」(CBETA, T27, no. 1545, p. 1, c21-22)== 答昭慧尼 一、淫欲不是生死根本,但在現實人間,淫欲「是障道法」,這是我從佛法得來的見解。世間是苦,「苦」體是每一眾生(依五蘊、六處和合而有的)自體。何以有此生死苦果?「集」起生死的是愛,愛的內容為「後有愛,喜貪俱行愛,彼彼喜樂愛」[A1]。佛曾深感眾生的難以教化,問題為每一眾生,有「愛阿賴耶,樂阿賴耶,欣阿賴耶,喜阿賴耶」[A2]——深藏的愛著窟宅。以上,是佛法根本,阿含及廣律所說。眾生生死不已,原因是煩惱,煩惱是無量數的,可分二類:一、「分別生」的:主要是人類文明發達所引起的,文明越進步,煩惱越多。這在現實人間,是嚴重的,可以造成最大的惡業;但斷除了,還是在生死中。二、「俱生」的:其中一分,是一切眾生所同有的,一切眾生所必有的。這雖是微細的,不妨得人天善果,但卻是最為難斷的。如末那相應的四種煩惱,「我癡,我見,我慢,我愛」[A3](一切都加一「我」字)。佛法以愛為集諦;經說「愛無過於己」[A4],這是有意識或無意識中所必有的,所以說:自我愛為生死根本。你以自殺殉情來表示是淫欲而不是自我愛,這是不知愛的內容。從自我愛而延擴起來,經說三愛:「欲愛、有愛、無有愛」[A5]。欲愛是物欲(淫欲在內)的愛著;有愛是自體存在的愛著;無有愛是否定自己、超越自己(自殺,愛著涅槃解脫等)的愛著。如「殺身成仁」、「捨生取義」,如沒有尊重自己(人格道德)的一念,能為仁義而死嗎?其他,有些在生死中的眾生,是沒有淫欲的,你既然知道,那也就不再說了。 ᅟᅟ==[A1] (1)《瑜伽師地論》卷27:「云何集聖諦。謂若愛若後有愛。若喜貪俱行愛。若彼彼喜樂愛等。名集聖諦。」(CBETA, T30, no. 1579, p. 434, c13-15);(2)《瑜伽師地論》卷67:「遍諸事者。謂如此愛名順後有愛。若喜貪俱行愛若彼彼喜樂愛名遍諸事。」(CBETA, T30, no. 1579, p. 673, a1-3)== ᅟᅟ==[A2] (1)《攝大乘論本》卷1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34, a18-19);(2)《成唯識論觀心法要》卷3(CBETA, X51, no. 824, p. 336, c3 // Z 1:82, p. 236, c10 // R82, p. 472, a10)== ᅟᅟ==[A3] 《大乘廣五蘊論》卷1(CBETA, T31, no. 1613, p. 854, c8-9)== ᅟᅟ==[A4] 《雜阿含經》卷36(CBETA, T02, no. 99, p. 263, b20)== ᅟᅟ==[A5] 《長阿含經》卷8(CBETA, T01, no. 1, p. 50, a21-22)== 二、解脫生死,重在斷除煩惱。欲界人類,如淫念與淫事多,不論什麼法門,都是不可能解脫的,所以說「淫欲障道」。在某一期間(長短不定,依根性及精進程度而不同)暫斷淫欲,精進修行,止觀相應,引發無我淨慧,就能斷我見而得初果。證果後,在家弟子如為事業與淫欲所累,就不能進修得二果。得二果的也是這樣,所以初果、二果的在家聖者,依然能生男育女。如離欲界煩惱,進得三果,那在家也不再有淫念了。如得四果,雖然年富力壯,女性不再有月經(身體健康正常);男性也不會夢遺不淨。出家的可得四果,在家可得三果。在家而得四果,那就不是當下涅槃,就一定出家了。但有的部派說:阿羅漢也有在家而不出家的。三果聖者如死後生天,那是沒有淫欲的色界;但凡夫依禪定力,也能生色界,所以沒有淫欲,並不等於斷除生死根本。欲能障道而不是生死根本,這是我對佛法的理解。 三、生在人間,維持個體生命的,是飲食;延續種族生命的,是淫欲。古人說:「食色性也」,性是出於本能的。一般人的飲食或行淫,是不離煩惱的。如恰當——適合個體的正常需要,適合當時社會的正常制度,這不能說是罪惡,不會因此而生天、墮地獄,也不會因此而流轉生死(不感總報)。煩惱有二類:一是惡(不善)的,一是無記(不可說是善是惡)的。無記的雖然微細,到底是不清淨的,所以名為有覆無記。本能的自我愛,也屬於此。引起淫欲的欲愛,與瞋、疑等不同。人及大多數畜生(鳥獸蟲魚等),淫欲是本能的。到一定時期,生理變化而自然發現。凡屬本能的,不能說是善是惡。如食草的牛、羊等,不能說有「不殺生」的美德;蜘蛛結網捕蟲而食等,也不能說是專造「殺生」的惡業。如煩惱依本能而起,率性而動,無記所攝。所以在世間法中,飲食男女是正常的,否則人類都要下地獄了。眾生以自我(我是「主宰」義)愛為中心。欲界人類的欲愛——愛著、佔有的「物欲」非常強,貪心熾盛。食,發展為經濟的爭奪;淫欲也一樣,每逾越正常。食色性也,而食色成為人與人間永不解決的困擾(苦,並不限於食色)。人類的知識進步,依自我(主宰)愛而來的佔有欲,人是不可能沒有的,於是有家庭,國家、國際(到現在,還沒有形成有效的秩序),這是容許私欲而又加以限制。從容許說,是保障私有,所以要保障私有,正因私有欲出於人性,不可能沒有的(共產制否定私有經濟,於是大多數怠工,造成不可免的貧困)。但過於縱容私有,又會造成另一型態的困難,如自由經濟制的週期性衰退。私有、佔有,可說有正常的一面,但從佛法(出世法)來說,源於人性而來的私有、佔有,世間是不可能有徹底的解決。從個人(在世間)來說,衣食等經濟事項,如能少欲知足,是容易解決的(當然不是徹底的解決),而淫事有關雙方,不能專憑自己意志來決定,如漠視對方,會增添家庭的糾紛困擾,比衣食問題是更難解決的。所以佛制出家,以不畜私產為原則,而淫欲則完全禁止。總之,根源於自我愛而來的私有佔有,世間是永不能解決的。共產黨否定經濟私有制,造成永遠的貧困;一杯水主義,在一般民眾來說,那是說不完的悲慘事實。佛制出家的完全禁止淫欲,如不能安心於佛法喜悅之中,即使持戒謹嚴,不敢違犯,內心矛盾,也不過人天功德,不能趣向聖道解脫的。真正的「梵行已立」,是無漏聖道的成就。 四、「如人間……理想的實現」,是古代佛弟子的理想,我是遵循古人的理想而說罷了。北俱盧洲式的,「跡近神話」,其實是古人對原始社會的懷念。文明愈進步,人類的問題越多,於是古人想起原始社會的淳樸。猶太人心目中的樂園,中國所傳葛天氏、無懷氏之民,都好在「不識不知,順帝之則」[A6]。蒙昧時代知識未開,私欲也不發達,飲食男女都任性而行,當然人與人間的問題也少些。其實是不可能沒有問題的。鳥類爭食;即使吃不完,狗也會為食而相爭;為了異性的追逐,公犬互咬,是常見的。雖說古代知識未開,總要比禽獸聰明得多,怎能沒有人與人間的困擾呢!不過比文明進步的,要安和得多。大乘淨土,是進一步的理想國。衣食自然,智慧發達,佛法流行,男女問題也得到解決。早期的東方阿閦佛國,有出家(沒有僧制)也有在家,有聲聞也有菩薩,有男子也有女人,卻沒有現實人間的苦難。特別是女人「妊身產時,身不疲極,……亦無有苦,……亦無有臭處惡露」;這是理想的人間淨土。蓮華化生,原從印度神教,梵王從蓮華中出現說而來,是理想的天國淨土。這樣的淨土,沒有飲食男女問題。最高的理想,沒有在家出家的差別,本不必說沒有女人。傳說印度的梵天,沒有女人,都是丈夫相(無有女人的淨土,與此傳說有關)。其實,在梵文中,梵天是中性名詞,可說是沒有男女之相的(梵文,有男性、女性、中性,如現代語文中的他、她、牠一樣)。你問:「到底是方便適應,抑或是究竟施設?」我所說的,只是順著古人的理想而作此說。如徹底的說:是世間(以每個眾生自體為本而活動於時空之中)就是苦,苦是本質的。即使沒有男女淫欲,如化生天國,或低級動物依自體分裂而繁殖的,也還是在苦中。想像美好的世間,而又以為沒有苦,是根本不可能的。只要是世間,苦是不可免的(但苦有輕重的不同),這才要有出世法的必要! ᅟᅟ==[A6] 《詩經.大雅》:「帝謂文王:予懷明德,不大聲以色,不長夏以革,不識不知,順帝之則。」== 五、你的意見,限於人類,似乎覺得女人特別苦。其實,男女不同,就有不同的苦。科學不斷發明,可能有「助於女性生產撕烈的劇苦」,如試管嬰兒的成功,無痛分娩等,但這還不是苦!「連一念淫心都犯戒」,說來話長,不說也罷!你讀佛書能有所啟發,論列也有條理,也有充實信仰,我可說是非常歡喜的。最好能對佛法根本的經律論,下一番功力,應於佛法獲得更完善的見解(近代人的寫作都只能作參考)。 答蘇建華居士 居士讀《妙雲選集》,發現問題,來函請為解答。謹答一二,希慧鑒也。 常道,對方便道說。菩薩常道,並非太虛大師創說,乃大乘法門之共軌也。大乘以成佛為宗極;菩薩發心,於歷劫生死中修行,積集廣大福慧資糧,以之利他,即以自利,展轉增廣,終乃圓成究竟佛果。此乃大乘通軌,雖法門無量,意趣則一。或願生人中、天上(非長壽天),或願生無佛法處,或生其他佛土:悲心廣運,歷劫修行,為菩薩特有之勝德,非急於自了生死者之可比。 大乘法中,有念佛法門,是易行道、方便道。龍樹菩薩《十住毘婆沙論》云:「汝言阿惟越致(不退轉)地,是法甚難,久乃可得。若有易行道,疾得至阿惟越致地者,是乃怯弱下劣之言,非是大人志幹之說。」[A1]馬鳴菩薩《大乘起信論》云:「眾生初學是法,欲求正信,其心怯弱。以住於此娑婆世界,自畏不能常值諸佛、親承供養,懼謂信心難可成就,意欲退(大心)者,當知如來有勝方便,攝護信心。謂以專意念佛因緣,隨願得生他方佛土。」[A2]無著菩薩《攝大乘論》云:「別時意趣,謂如說言:若誦多寶如來名者,便於無上正等菩提已得決定(即不退)。又如說言:由唯發願,便得往生極樂世界。」[A3]依印度大菩薩之開示,方便易行道,乃對初學者、根性怯弱者所設之方便,用以維護信心,免其退失大心。法門之用意在此,與一般中國人所說不同。且念佛,得不退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,乃通於一切佛,如多寶佛、彌陀佛。「聞釋迦牟尼,稱譽名號,善根成就,皆得不退轉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」[A4],出《觀世音菩薩授記經》,非念佛但指阿彌陀佛也。且念佛之念,乃繫心一境。或繫念佛功德,或繫念佛相好,或繫念佛名號,或繫念佛實相。如《大品經》云:「無所念,是為念佛。」[A5]念佛法門是易行道,然亦法門廣大。中國之念佛者,捨一切佛而專念阿彌陀佛;捨功德、相好等而專稱名號,使廣大法門狹而不廣、拘而不通!吾人應依經論所說,勿信末世人師!如自覺根性怯弱,尚不堪大心久行,則修易行方便道,如稱念阿彌陀佛等,藉此維護信心,自屬合理。如謂末法修行,非此不可,非此一法門不可,則是偏見曲說,故與經論相違!《大集經》懸記,念佛得度生死,亦是維護信心、漸度生死之意。且念佛亦多矣,何必如某大德所說! ᅟᅟ==[A1] 《十住毘婆沙論》卷5(CBETA, T26, no. 1521, p. 41, a28-b2)== ᅟᅟ==[A2] 《大乘起信論》卷1(CBETA, T32, no. 1666, p. 583, a12-16)== ᅟᅟ==[A3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2(CBETA, T31, no. 1594, p. 141, a19-22)== ᅟᅟ==[A4] 《觀世音菩薩授記經》卷1(CBETA, T12, no. 371, p. 354, b15-17)== ᅟᅟ==[A5] 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23〈75 三次品〉(CBETA, T08, no. 223, p. 385, c5-6)== 某大德所說,專重惡業;意謂人多惡業,易墮惡道,如不能今生了脫,未來幾乎無望。此等言說,用以激勸修行則可,論理則似是而非。蓋知惡業之可畏,而不知功德之殊勝也。如求人天功德,則福報愈大,墮落之危機愈多。然佛法中,正信三寶,心期大覺,所有功德,不可與人天功德相比。學大乘人,所有功德,悉以迴向,如云:「願以此功德,迴向於一切,吾等及眾生,皆共成佛道。」一切為佛道、為眾生,則與佛及眾生有緣。來生得生人間(天上),見佛聞法,善知識之所攝持,必也功德展轉增上。佛法中之功德,豈惡業所能及!故經謂「一歷耳根,永劫不失」。經謂發菩提心者,永不失壞。雖或墮落,以菩提心善根力故,迅即解脫。若於佛法得正知見,則「假使有世間,正見增上者,雖復百千生,終不墮惡趣」[A6]。佛法,尤以大乘善根之殊勝,為難可及也!善既勝惡,又不為人天善根自誤,此所以能歷劫生死而行菩薩道也。釋迦佛初發心時,逢古釋迦佛,略申供養。以此功德,展轉增勝,乃得圓成佛道。吾人為釋迦弟子,釋迦佛之本行,豈非學佛人最佳榜樣! ᅟᅟ==[A6] 《雜阿含經》卷28(CBETA, T02, no. 99, p. 204, c11-12)== 太虛大師學發菩薩心,學修菩薩行,鑒於世之學佛者,大多逃空遁世,不為世間正常善業。以大乘之名,行小乘之實,故舉「人生佛教」以為勸。今既生而為人,即應不廢人生正常之善行。以此功德,迴向佛道,即是大乘行。大師逝世,或稱其上昇兜率,此亦善頌善禱之詞,非大師本人之事。稱其上昇兜率,以兜率天有彌勒菩薩。大乘經中,每有菩薩自兜率天來,智慧善根殊勝。蓋以兜率天有一生所繫菩薩,當來成佛,可以親近。又如未來彌勒下生,則生兜率天者,或隨佛下生,為佛弟子,直往菩提。以此,故俗以上昇兜率為頌也。兜率天有彌勒淨土,亦屬易行道,為心性怯弱者說。彌勒淨土,以歸依三寶,受持五戒、八齋,作福,念彌勒名號,即可往生,不必「一心不亂」。兜率天與此世界,同屬欲界,同屬散地,同在一世界之內。對此土眾生說,則往生為易,故虛大師亦曾宣說之。總之,佛法本自無諍,一切皆可貫通,惟偏執一佛、一經、一咒者,乃障法界耳! 致陳永權居士 承蒙你惠寄《佛學淺要》的十八、〈佛教興衰與密宗無關〉,謝謝!文前紅筆標出,「敬請詳細閱讀本文」;文中又說「真正可以得到佛教中的博士——導師了」。這篇文字,沒有明白提到我的名字,但顯然與我(或是閱讀我的著作而作出推論的人)有關,所以簡略的表示我的意見,以答謝你的好意。 「密宗是外道——婆羅門教」:這句話,我從來沒有說過。 我寫過一部《印度之佛教》,是論究印度佛學思想的源流,印度佛教的史實。該書第十七章,標題為〈密教之興與佛教之滅〉(編入《妙雲集》第十六冊《以佛法研究佛法》)。在印度佛教史上,西元五世紀起,祕密佛教漸興;到九、十世紀,盛極一時,成為當時的佛教主流,所以太虛大師稱之為「密主顯從時期」[A1]。祕密大乘佛教盛極一時,但受到印度教徒的責難,漸失去民眾的支持;加上回教的不斷侵入破壞,除少數被迎入西藏,或避匿到尼泊爾等地,極大多數的密乘上師,都紛紛的改宗印度教與回教。密教為主流的印度佛教,就這樣的迅即陷於衰亡。此為印度佛教史上的事實,所以我寫了這一章——〈密教之興與佛教之滅〉。《印度之佛教》,我寫於民國三十一年,三十二年在重慶出版,距今已四十多年了。所以,三十年前的一個澳大利亞人,還有幾位德國人,寫西藏佛教而得到博士,都是我所不知道的,與我無關。到底是怎樣的「亂寫一大堆」,該文作者金剛劍,到底知道了沒有? ᅟᅟ==[A1] (ref taixu::vol:1;page:p516)== 說到印度佛教的衰滅,原因是應該非常複雜的。如概要的說,一個宗教的衰亡,主因有三:一、自身腐化而失去民眾的好感;二、外來文化的征服,或固有文化復興所引起的打擊;三、政治或軍事力量的破壞(一個國家民族的衰亡,除固有文化復興外,也不外此三要因)。以此而論:當印度教復興,回教軍侵入時,祕密佛教的興盛,也有四、五百年了。為什麼忽而失去民眾的支持?為什麼上師們改變了信仰?所以,說「密宗興盛會使佛教滅亡」,固然是一偏之論;說印度佛教的衰亡「與密宗無關」,也是不對的,祕密佛教應負起一部分的責任(當時勢力微弱的顯教,也應該有些責任)。這如一個國族的衰亡,只說受到外來文化的衝擊,受到外國力量的侵略,而不能反省自身的缺點與錯誤,那真是「哀莫大於心死」了!誠信佛法,愛護佛法的,對印度佛教史上的悲慘事實,應該理智清明一些,好好反省一下! 作者金剛劍,應該是西藏密乘的信行者;也許還是初學,所以所說都不大正確。如一、他說:「蓮花生大士入藏弘揚密宗,到現在經過一千餘年,西藏是顯密二教最興盛之地。佛教在西藏,什麼時候滅亡過呢!」這是與史實不符的。西元七四九年,蓮花生上師入藏弘法,對西藏佛教是大有貢獻的!到西元八一六(或作八一七)年,徠巴瞻王登位,大弘佛法。八九九年,朗達瑪王登位,五年間破滅佛法,毀寺院,殺沙門。王為喇嘛所殺,其親信遷怒於僧眾,摧殘更甚。西藏佛教蒙受重大的打擊,幾乎全毀,佛教陷入了黑暗的(約)一百年。這是鐵的史實,金剛劍竟一劍抹煞了!二、他說「顯密佛法,都是釋迦世尊親口所說的」;還加上一頂大帽子——「世界各國的古今大德,凡是對於大乘佛教有研究的,都承認」這樣說的。其實,真正信解西藏密宗的,就不會這麼說。如蓮花生上師所傳,被破毀而遺留下來,被稱為寧瑪派(古派,或作舊派)的,就這樣說:聲聞、緣覺、菩薩乘,是應身佛釋迦牟尼說的;密乘外道——作、修、瑜伽,是報身佛金剛薩埵說的(或分為金剛薩埵與大日如來);密乘內道——大、無比、無上瑜伽,是法身佛普賢說的。作者既推崇蓮花生上師,怎麼不知道,而說「都是釋迦世尊親口所說」的呢!從這二點來說,如作者初學無知,宏密心切而亂說,那是可以原諒的。如學藏密已久,故意顛倒事實,滿口胡言,企圖蒙蔽世人心目,以便密乘的推行,那是不可容恕的罪惡! 原文提到了弘一大師的讚歎《大日經》,用來證明密宗是不可隨意批評的。弘一律師是近代高僧,戒行高潔,畢生致力於《四分律》部的整治與傳弘。有關大、小、顯、密的深廣義理與修法,倒沒有聽說專門的講說與著作。前代大德的品德與事功,是應該尊重的,但(除佛以外)前人所說,有所長或有所短,所以是可備參考,而不能作為權證的。從前,聲聞乘的羅漢們,大乘的菩薩們,祕密乘的上師們,對於前代的所傳,都可以批評,所以有破有救。因為佛法的偏正、淺深,融俗或顯真,不能依文取義,而要經過思辨(或論辨)的。西藏顯密佛教的盛行,老實說,是虧了宗喀巴大師!宗師將佛法建立於戒律及深廣法義的基石之上,才促成西藏佛教主流的興盛(也影響其他的各派),拉薩成為修學者仰慕的道場。在拉薩舉行的論場(考格西)上,經上說、論上說、某某大師說,都是沒有證明效力的,一切要依現比二量,以理為宗。這種情形,欽仰西藏佛教的原文作者,大概也沒有聽說過。 原文說:「如果他真的為發揚佛法,就應該『八宗並行』發揚。」不錯,八宗並弘,是太虛大師所說的。民國四年,虛大師閉關以來,「上不徵五天,下不徵各地」[A2],以隋唐佛教的復興為理想。但所說「八宗並弘」,是八宗平等的,各有特勝的(與密宗的見解不同)。不過,到了民國十五、六年,「八宗並弘」,就廢棄不談了,這當然是因為更圓熟、更深廣的理解了佛法。對於祕密乘,太虛大師是這樣說的:「融攝魔梵,漸喪佛真之汎神秘密乘,殊非建立三寶之根本。」(〈致常惺法師書〉)[A3]論印度佛教史說「漸傾密行,趨入印度佛教衰運」[A4];「四期——原著五期(即密教之興與佛教之滅時期),如來為本之佛梵一體,可無異議」(〈再議「印度之佛教」〉)[A5]。判印度佛教為三期說:「依天乘行果趣獲得大乘果的像法時期:……正是傳於西藏的密法」[A6];到了現代,如「依天乘行果,是要被謗為迷信神權的。不惟不是方便,而反成為障礙了。」(〈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〉)[A7]以上所說的,是太虛大師的晚年定論。對於大師的意見,有兩點應加以說明。一、大師所說的「融攝魔梵」、「佛梵一體」、「依天乘行果」,點明了祕密乘的特性,就是融攝印度教的天神行。高級的夜叉(鬼天)、龍王(畜生天),印度共信的神(天),在佛教中,起初是護法神,如站在山門內的四大金剛。大乘佛教中,有的已是菩薩了。到了祕密乘,鬼天等成為佛的教令輪身。(所以稱為依天乘行果)。佛與天神,在密乘中,融攝到難分彼此。如即身是佛,我即是佛的「佛慢」,在教典中卻寫成「天慢」,足以證明天、佛圓融(依通俗說,就是神佛混雜)的程度。所以密乘行者陳健民老居士,勸人「信佛也要信神」了。由崇事的本尊,是夜叉等身相,所以供品與持行方法,也都與以人為本的佛法不同了。二、太虛大師對於密宗,認為「應復其輔行原位,不令囂張過甚。……密,非判餘為顯教(為下)而獨超其上之密教……。密如災病失業等保險法,令困厄時有其救濟。……悟修仍以自力為本位」(〈再議「印度之佛教」〉)。至於我,受虛大師思想的熏發,雖不能亦步亦趨,但對於祕密乘,意見是大致相同的。原文一再說到「推翻密宗」,不知誰有這樣的說法,我是從來沒有這樣想、這樣說的。我曾一再說過:「迷信比不信(無信仰)好。」[A8]對於有真切信仰的,即使是外道,我也存有限度內的尊重與容忍,何況是佛教的密宗! ᅟᅟ==[A2] (ref taixu::vol:17;page:p26)== ᅟᅟ==[A3] (ref taixu::vol:26;page:p38)== ᅟᅟ==[A4] (ref taixu::vol:25;page:p60)== ᅟᅟ==[A5] (ref taixu::vol:25;page:p60)== ᅟᅟ==[A6] (ref taixu::vol:1;page:p527)== ᅟᅟ==[A7] (ref taixu::vol:1;page:p528)== ᅟᅟ==[A8] (ref yinshun::vol:19;page:p269)== 居士將〈佛教興衰與密教無關〉寄給我,足見你對我、對這一問題的關心,所以簡略的表示我的意見。原文作者金剛劍,不知是那一位,你有沒有相識?他的信仰是很難得的,但憑他這點知識,還不足以光顯密乘!你如認識他,最好勸勸他,對密乘應更多的學習理解。要評論什麼,應該知道佛教的更多問題,佛教史上的事實。評論,不是單憑信仰就夠了的。末了,謝謝你的好意! 答楊敏雄居士 前年,在《中國佛教》上,知道鍾慶吉君推重我所說的《中觀今論》,並引起佛教界的一些反響。我因為晚年衰病,不顧問外邊事,也就沒有去多注意。這次寄來的文稿中,這樣說:「跟佛、龍樹、印順學,足矣。」這真是讚揚得離了譜!我憑什麼能與佛及龍樹並列呢!三十年前,某法師(現在是楊居士)一再發表文字,要台灣法師跟印順學,為我增添了不少的困擾。現在竟高推我與佛及龍樹並列,如不是衰病已久,寂寞無聞,正不知要引起怎樣的騷動呢!不過,鍾君真能知道我對佛法的意趣嗎?真能知道龍樹學與佛陀的正法嗎? 我在〈福嚴閒話〉中說:「有些人覺得我是個三論學者,其實這並不十分確實,我從不敢以此自居。」[A1]《中觀今論》的〈自序〉中說:「我曾在〈為性空者辯〉中說到:我不能屬於空宗的任何學派。」[A2]我多用性空緣起說,但為什麼不願以空宗——中觀者自居呢?這也許是鍾君所從來不曾想到過的。我對於佛法——流傳於人間的佛法的根本信念與看法,如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.序》所說(共八義),這就是民國三十一年,寫作《印度之佛教》時的意趣。其中說到: ᅟᅟ==[A1] (ref yinshun::vol:21;page:p221)== ᅟᅟ==[A2] (ref yinshun::vol:9;page:pa1)== 「佛法源於佛陀的正覺。佛的應機說法,隨宜立制,並不等於佛的正覺。但適合於人類的所知所能,能依此而導入於正覺。」[A3] ᅟᅟ==[A3] (ref yinshun::vol:36;page:pa2)== 「佛陀應機而說法立制,就是世諦流布。緣起的世諦流布,不能不因時、因地、因人而有所演變、有所發展。……由微而著,由渾而劃,是思想演進的必然程序。因時地的適應,因根性的契合,而有重點的或部分的特別發達,也是必然的現象。對外界來說,或因適應外學而有所適應(融攝),或因減少外力壓迫而有所修正,在佛法的流行中,也是無可避免的事。」[A4] ᅟᅟ==[A4] (ref yinshun::vol:36;page:pa2-a3)== 從佛教的發展演化過程中,去體會佛法的根本特性,及其發展演化中的種種方便。希望擷取更適應於現代文明部分,使佛法得到更有利的發揚,這是我治佛學的根本立場(參閱〈談入世與佛學〉的末後部分)。 佛正覺的「法」,是離言自證,而不是人類表達工具——思想、語文(身體動作等)所能直接表示的。只要落入思想、語文,就不能不是「二」——相對的;如發展為思想體系,必為其自身理論所局限,而引起諍論。也就因此,宗教、哲學或政治,如以自己的思想體系為真理,而否定其他一切的,都是我所不能同意的(參閱〈「上帝愛世人」的再討論〉三)。我在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.序》說:「佛陀的說法立制(包含修持方法),並不等於佛的正覺,而有因時、因地、因人的適應性。在適應中,自有向於正覺、隨順正覺、趨入正覺的可能性——這所以名為『方便』。」[A5]適應時地的方便,能引導人或淺或深的趣入佛法,予佛法以相當有力的發展。但方便到底是方便,尤其是特殊方便,等到時地轉移了,過去的妙方便,可能成為不合時宜的阻力。所以從現代弘法來說,我繼承太虛大師的思想,對於「天菩薩」(以佛菩薩示現夜叉等為主尊的)佛法,不敢苟同。 ᅟᅟ==[A5] (ref yinshun::vol:36;page:pa2)== 我從佛法的探究中,發見大乘思想有三大系,稱之為「性空唯名」、「虛妄唯識」、「真常唯心」(其實古代就有此三系說的,只是名稱不同)。內學院否定真常唯心為佛法正統,我卻肯認為是的。我雖對性空有廣泛的同情,贊同「性空見」,然在佛法的流行中,覺得世諦流布的三大系,對佛法是互有利弊的(見〈空有之間〉)。所以我說大乘三系,雖贊揚性空,但只是辨了義與不了義(不了義,只是不究竟,不是全部要不得的),而且予以貫攝,如《成佛之道》說: 「諸法從緣起,緣起無性空;空故從緣起,一切法成立。現空中道義,如上之所說。」[A6]——性空唯名,依《般若經》及龍樹論。 ᅟᅟ==[A6] (ref yinshun::vol:12;page:pb15)== 「一切法無性,善入者能入;或五事不具,佛復解深密。或是無自性,或是自相有。緣起自相有,即虛妄分別,依識立緣起,因果善成立。心外法非有,心識理非無,達無境唯識,能入於真實。」[A7]——虛妄唯識,依《解深密經》,彌勒、無著諸論。 ᅟᅟ==[A7] (ref yinshun::vol:12;page:pb15-b16)== 「或以生滅法,縛脫難可立,畏於無我句,佛又方便攝。甚深如來藏,是善不善因,無始習所熏,名為阿賴耶,由此有生死,及涅槃證得。佛說法空性,以為如來藏,真如無差別,勿濫外道見。」[A8]——真常唯心,依《楞伽經》等。 ᅟᅟ==[A8] (ref yinshun::vol:12;page:pb16)== 「方便轉轉勝,法空性無二,智者善貫攝,一道一清淨。」[A9] ᅟᅟ==[A9] (ref yinshun::vol:12;page:pb16)== 流傳中的佛法,我分之為「佛法」、「大乘佛法」、「祕密大乘佛法」——三大類,也就是佛教的三個時期。如分「大乘佛法」為初期與後期,那就有四期了。我怎樣判攝流傳中的一切佛法呢?龍樹說到四悉檀,與覺音所作四部《阿含經》的注釋名目,意義相當。這才知道,「總攝一切十二部經,八萬四千法藏,皆是實,無相違背」(見《大智度論》)[A10]的四悉檀,是《阿含經》的判攝,表示不同的宗趣。我從《阿含講要》(《佛法概論》的初稿)以來,就一再說到四悉檀,作為貫攝一切佛法的方便。我以此四大宗趣判攝佛法,如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》說: ᅟᅟ==[A10] 《大智度論》卷1〈1 序品〉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59, b20-22)== 「依古人的傳承解說:以修多羅根本部分為主的《相應部》(《雜阿含經》),是顯揚真義——第一義悉檀。以分別抉擇為主的《中部》,是破斥猶疑——對治悉檀。以教化弟子啟發世出世善的(《增支部》),是滿足希求——為人(生善)悉檀。以佛陀超越天魔梵為主的(《長部》),是吉祥悅意——世間悉檀。這是佛法適應世間、化導世間的四大宗趣,也是學(佛法)者所能得的或淺或深的四類利益。」[A11] ᅟᅟ==[A11] (ref yinshun::vol:35;page:p878)== 「從(佛法)長期發展的觀點來看,每一階段聖典的特色,是:一、以《相應部》為主的四部阿含,是佛法的第一義悉檀。無邊的甚深法義,都從此根源而流衍出來。二、大乘佛法初期的大乘空相應教,以遣除一切情執、契入無我空性為主,重在對治悉檀(「大聖說空法,為離諸見故」[A12])。三、大乘佛法後期,為真常不空的如來藏(佛性)教,點出眾生心自性清淨,而為生善、解脫、成佛的本因,重在為人生善悉檀……(如來藏佛性的根源——心性本淨,我在《唯識學探源》中,早就說到:心性本淨,在轉凡成聖的實踐上,有它特殊的意義)。……(四、)祕密大乘佛教流行,(這是)劣慧諸眾生,以癡愛自蔽,唯依於有著。……為度彼等故,隨順說是法(或說「劣慧所不堪……兼存有相說」[A13]),這是重在世間悉檀。佛法一切聖典的集成,只是四大宗趣的重點開展,在不同適應的底裡,直接於佛陀自證的真實。……佛法的世間悉檀,還是勝於世間的神教,因為這還有傾向於解脫的成分。」[A14] ᅟᅟ==[A12] 《中論》卷2〈13 觀行品〉(CBETA, T30, no. 1564, p. 18, c16)== ᅟᅟ==[A13] 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》卷7〈5 真言事業品〉:「劣慧所不堪為應彼等故兼存有相說」(CBETA, T18, no. 848, p. 54, c25-26)== ᅟᅟ==[A14] (ref yinshun::vol:35;page:p878-879)== 你來信說:「就義理方面,不知導師你的意見如何?有多少的百分率,符合導師你的意思?」我多用緣起性空義,他也說緣起性空,這當然有些共同處。然從佛法化導世間、利益眾生的意趣,如我在上文所說的,可說沒有一些些的共同。在我寫作或講記中,你見到有鍾君那樣的極端嗎?惡意的醜化古德,作人身攻擊嗎?他引用我的著作,多數與原文不合,試舉例說: 1.〈揭開謎底〉說:「十方佛現在說的興起,是佛教精神的迷失。佛經作者要求佛是存在的,於是佛輪迴成為可能。」(見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 p. 848) 2.〈空的威力〉說:「十方佛現在、存有、放光、說法、倒駕慈航,全是基於無明妄執後有愛的要求。」(《學佛三要》 p. 223,《佛法概論》 p. 72) 3.〈揭開謎底〉說:「《佛法概論》最後一頁,現在十方佛,是眾生自我意欲的客觀化、神化。」 1.依佛法說,十方世界無量,眾生也多。這個世界有佛出世,為什麼十方世界沒有佛出呢?現在十方世界有佛,我從來沒有反對過。我在原書中,並沒有說十方佛現在說的興起,是佛教精神的迷失。特別是說,「於是佛輪迴成為可能」。這句話,不但我沒有說,一切經論沒有說,相信真正的佛弟子,都不會這樣說。「佛輪迴成為可能」,說得未免過分離譜!2.我沒有說十方佛現在,基於無明妄執後有愛。我是說:生死輪迴,眾生的死了又再生,是基於「後有愛」。3.「現在十方佛,是眾生自我意欲的客觀化、神化」,《佛法概論》末頁,並沒有這樣說。鍾君如不信十方現在佛,那是個人信仰自由,何必一再引用我的著作,來作虛偽的證明!要知道,人類的眼睛是雪亮的,這種現前妄語,終歸是要為人揭穿的。在鍾君的文稿中,離奇怪誕的想法非常多。例如〈空的威力〉中,以「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」,及「阿彌陀佛成佛以來於今十劫」,落入空間、時間,可以輕易的推翻阿彌陀佛。照他說,落入時空,就可以推翻他是佛。如真的這樣,那麼釋迦牟尼佛,生於二千五百餘年前的印度,有時間,有空間,也可以輕易的推翻是佛了!我實在不了解,到現在還自以為信佛的鍾君,在他的心目中,佛到底是怎樣的?「有人說:他(指鍾君)拿的是導師的招牌,卻砸了導師的台。不知導師認為如何?(來信這樣說)」我想,多少會有點影響的。鍾君未必能精讀我的一切作品,理解我在佛法中的意趣。只是偶爾發見一絲微光,通過他自己的意解,構成自己的想像。這才一再引用我的作品,而多數是偽證,與原文不合。「拿我的招牌」,對別人說,也不過哄哄初學的青年而已。對他自己說,也只是滿足自以為然,誇大傲慢的習性而已。我是個平凡的人,既不曾建起高台,又怕什麼砸呢!佛說「諸行無常」,讓他在時間中慢慢消失吧! 鍾君偏執空義,以輕毀、刻薄、惡毒的語句,毀斥無邊佛法,這那裡合於龍樹,那裡是佛法!龍樹的《中論》,固然是說一切法空,然《中論》也說「一切實非實,亦實亦非實,非實非非實,是名諸佛法」[A15];佛法是不妨說實有的。又龍樹《大智度論》說: ᅟᅟ==[A15] 《中論》卷3〈18 觀法品〉(CBETA, T30, no. 1564, p. 24, a5-6)== 「諸佛法無量,有若大海,隨眾生意故種種說法。……如是等種種異說,無智聞之,謂為乖錯;智者入三種法門,觀一切佛語皆是實法,不相違背。」[A16] ᅟᅟ==[A16] 《大智度論》卷18〈1 序品〉:「諸佛法無量,有若大海,隨眾生意故,種種說法:或說有,或說無;或說常,或說無常;或說苦,或說樂;或說我,或說無我;或說懃行三業、攝諸善法,或說一切諸法無作相。如是等種種異[8]說,無智[9]聞之,謂為乖錯;智者入三種法門,觀一切佛語皆是實法,不相違背」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192, a23-29)[8]〔說〕-【宮石】。[9]聞=間【石】。== 「何等是三門?一者蜫勒門,二者阿毘曇門,三者空門。……若人入此三門,則知佛法義不相違背;能知是事,即是般若波羅蜜力,於一切法無所罣礙。若不得般若波羅蜜法,入阿毘曇門,則墮有中;若入空門,則墮無中;若入蜫勒門,則墮有無中。」[A17] ᅟᅟ==[A17] 《大智度論》卷18〈1 序品〉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192, a29-p. 194, b1)== 佛(的教)法,是隨順眾生意而說的。如知道一切是應機說法,那適應人心而展開的無邊佛法,似乎說有實(性)、說無實(性)等,各各不同,而在般若離執(佛法是滅煩惱處)中,能貫攝無礙。如《大品般若經》說:「新發意菩薩,聞是一切法皆畢竟性空,乃至涅槃亦皆如幻,心則驚怖(有退失佛法信心的可能)。為是新發意菩薩故,分別(說:)生滅者如化,不生不滅者不如化。」[A18]不如化的、不生不滅的涅槃,不正是如化生滅外,別有不生不滅的常住涅槃嗎?如知道,這是適應初機的方便攝受,那是大善巧,與一切法如幻如化說,有什麼可諍呢!這可見,鍾君執空而誹毀一切,是與龍樹說不相符合的。說到佛,鍾君似乎否定絕大部分的經典是佛說(我在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,雖與一般的傳說有點不同,但我末後的結論,「大乘是佛說」);他所能接受是佛說的,大概是《阿含經》吧!希望你告訴他:在現存的《阿含經》中,沒有說緣起性空,性空緣起;也沒有說:以有空義故,一切法得成。這樣,鍾君所標揭的「佛、龍樹、印順」所說,不全是無稽之談嗎! ᅟᅟ==[A18] 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26〈87 如化品〉(CBETA, T08, no. 223, p. 416, a11-14)== 說到這裡,我不願以空宗自居,也可以明白了。民國四十四年,我在〈福嚴閒話〉中說: 「『予學尚自由,不強人以從己』。這是我的一貫作風,……我自覺到,我所認識的佛法,所授與人的,不一定就夠圓滿。」[A19] ᅟᅟ==[A19] (ref yinshun::vol:21;page:p221)== 「大家在初學期間,應當從博學中,求得廣泛的了解,然後再隨各人的根性好樂,選擇一門深入,這無論是中觀、唯識,或天台、賢首,都好。」[A20] ᅟᅟ==[A20] (ref yinshun::vol:21;page:p222)== 「對於整個佛法有了廣泛的認識,然後依著各人的思想見解,認為那宗教理究竟了義,或者更能適應現代思潮,引導世道人心(向上),那麼盡可隨意去研究,去弘揚。只要真切明了,不作門戶之見而抹煞其他;因為這等於破壞完整的佛法,廢棄無邊的佛法。」[A21] ᅟᅟ==[A21] (ref yinshun::vol:21;page:p225)== 你希望我「開示以解迷津」。你對佛法有一分信心;讀過我的幾種作品,也有好感,所以上來說明了我的立場意趣外,再真心誠意的告訴你:佛法是以修行為主的。由於佛法在流行中,適應教內的需要,求得佛法的明確完整;適應外界的阻力,不得不作破他顯自的說明。義理一天天發展起來,而有「教法」、「證法」分立傾向。適應不同時地的文明,適應不同人心的思想方式,形成不同的思想系。這都是應機的方便施設,而主要是為了修持的,離煩惱以入正法的。如得教證兼通的真善知識,明佛法宗要,示修持正道,於佛法而學有所得,也許是有可能的。如要廣博正確的理解教法,知同知異,而能貫攝無礙,這是不能速成的。決不能浮光掠影,東翻幾頁,西抓幾句,自以為把握真正的佛法,而否斥其餘佛法的。我說佛法以修行為主,譬如說「空」,《中論》說:「大聖說空法,為離諸見故。」《阿含經》說:「空於五欲」[A22];「空我我所」[A23];「空於貪,空於瞋,空於癡」[A24]。空,是為了離煩惱而說的,所以:「信戒無基,憶想取一空,是為邪空。」[A25]你想!如沒有真正的信心,沒有良善的戒行,連生活起居都不能正常,充滿了貢高我慢,敵視一切(存有嚴重的反抗心理)的惡意,於空還能有正見嗎?不要以為聰明,單是聰明,有什麼用!這世間,大胡塗事,大罪惡,都是那些聰明人幹的。何況以解脫為理想的佛法,一點世智辯聰,有什麼用呢!真正的學佛或弘法,要有純正的動機;尤其是,如不放下諍勝的心理,是難以有所成就的。 ᅟᅟ==[A22] 《雜阿含經》卷20:「於此五欲功德離貪、離欲、離愛、離念、離渴,是名空欲」(CBETA, T02, no. 99, p. 144, c7-8)== ᅟᅟ==[A23] 《雜阿含經》卷11(CBETA, T02, no. 99, p. 72, c18)== ᅟᅟ==[A24] 《雜阿含經》卷21:「無諍者空,於貪空,於恚、癡空」(CBETA, T02, no. 99, p. 150, a9-10)== ᅟᅟ==[A25] 《大智度論》卷18〈1 序品〉:「觀真空人,先有無量布施、持戒、禪定,其心柔軟,諸結使薄,然後得真空;邪見中無此事,但欲以憶想分別,邪心取空。」(CBETA, T25, no. 1509, p. 194, a15-18)== 答張展源居士 來問,不容易解答,只能依自己對佛法所有的理解,略作解說以相報。 佛法怎樣解說這些問題?應先了解佛法(釋迦佛所開示的)是什麼。面對現實解決不了的問題(解決不了的就是苦),佛法是反觀自己,從自己身心觸對外界所引起的情況去了解。理解到有情(人類)自身、家庭、社會等問題,一切依有情(人類)自身而有,然後得出可能解決有情苦難(相對的改善、徹底解脫)的正道。佛法以有情(人類)為本,有情以業感而生死不已;有情依存的器世界,是多數有情的共業所感。因此,佛法著眼於現實人生,關要在「現生應該怎樣行」,而不是離開自己,向外探求,找到問題癥結而得到解決的方法;也不想像一神祕實體,怎樣的創造、演化,而從神祕信仰中去解決。佛法是這樣的,所以提出的問題,大抵是佛法所沒有說到的。 植物先於動物問題:有情依自己業力而死生不已,器世界是多數有情的共業所感。佛教也說:世界初成時,是沒有有情的。佛法所說的器世間,眾多無量,不限於這一地球,所以器世界初成而沒有有情,並不等於先有器界而後有有情,世界是相關的世界中有情「共業」所感的。有情的出現,一要有依住的器世界(如地球),二要獲得維持生活的食品。經說「一切眾生(有情)皆依食住」[A1],所以先有器世間,後有植物,依環境的可能生存,才有有情在這一世界出現。先有植物而後有動物,與佛法(的共業所感)沒有明顯的矛盾。 ᅟᅟ==[A1] (1)《大集法門經》卷1(CBETA, T01, no. 12, p. 227, c1-2);(2)《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》卷8(CBETA, T19, no. 945, p. 141, c3)== 動物(如恐龍)絕種問題:絕種,人也是一樣,古代某些民族,現在已經消失了。依佛法說,這是外力與自力的相關而造成的。或是器界的變化(如傳說水災、火災、風災)而無法生存,或是為另一類有情所摧殘而不能自保,這是外力而自身不能適應與抗拒;也有自身不健全而日漸消滅。消滅,並不是某些有情消滅了,是依業力而轉化為另一形態,所以經說:「眾生界不增,眾生界不減。」[A2] ᅟᅟ==[A2] 《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1:「眾生界不增不減」(CBETA, T08, no. 232, p. 726, c9)== 人從猿猴演化而來問題:佛法,著眼於在迷應離惡而行善,向悟應化情而為智。對人從那裡來?釋尊只是依據當前事實,說人從父母而生,不再作「雞生蛋、蛋生雞」式的最初的探求。部派傳說世界初成人從光音天來,也只是隨順印度一般的信仰而說。這一問題,只能說佛沒有提到這一問題,佛法不是為了解說這類問題而出現世間的。不過佛法也說:器界與人類,有進化、退化、進化、退化——先後的反復過程,永遠的進化是沒有的。 答曾宏淨居士 一、世間是不徹底、不圓滿的。佛法流傳在世間,也不離「諸行無常」,終於要衰滅的,所以前佛與後佛間,隔著沒有佛法的時代。現在的佛法,是釋尊成佛而傳出的。釋尊成佛說法,後人可以依法修行,究竟解脫,正如「只要善用這些定律、定理、公式,即可解決很多……問題」。但是,如人人如此,又怎會出現無師自悟的佛呢?科學家也是「做過許多的嘗試、探討,才獲得……更精密的結論」。釋尊在修行時,不急求自證,而重於為人。如「摶土譬喻」(等)所說,一切都過去了,然業力所感的有漏果報雖歸於滅盡,而悲願、智慧等流因果卻越來越殊勝(等於科學者嘗試的錯誤與失敗,不只是錯誤與失敗,也是經驗的累積),這才能無師自悟,發見正法而化導人間。佛——過去的菩薩心行,與聲聞弟子是有點不同的。《雜阿含經》也說到了菩薩。沒有菩薩,就沒有佛,又那裡有多聞聖弟子(聲聞)?如「摶土譬喻」所說,就是釋尊的「本生」(南傳《本生》共五四七則)。歸納「本生」的內容,不外乎六度。菩薩長期修行(六度)而成佛,修行以般若為先導,是聲聞弟子所公認的。修菩薩行而成佛,是不容易的「難行道」,所以《般若經》說:無量數人發心修行,「難得若一若二住不退轉」[A1]。菩薩行不易,所以如來出世,如優鉢曇華,極為難得!佛法是「向滅向捨」的,滅是苦集滅,也就是寂滅(如說「生滅滅已,寂滅為樂」)[A2]。《阿含經》說:有「見滅」而不是證知的,如見井中有水而沒有嘗到水一樣。菩薩的無生(寂滅的別名)忍,如實知而不證,也是這樣;由於悲願熏心,到究竟時,才證成佛道。《般若經》的都無所得,正是離戲論而向於「滅」。《中論》所說緣起即空(寂),正是聲聞、緣覺、菩薩——三乘所共的正觀。初期大乘的菩薩行,與原始佛法是相通的。西元三世紀起,後期大乘興起,如來藏、我、自性清淨心說流行,自稱不共二乘;然修廣大行而成佛,原則上還是相同的(祕密佛法,才說「即身成佛」)。 ᅟᅟ==[A1] (1)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(第1卷-第200卷)》卷103〈30 校量功德品〉:「雖有無量、無數、無邊有情發心定趣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,精勤修習趣菩提行,而由遠離甚深般若波羅蜜多方便善巧,若一、若二、若三有情得住菩薩不退轉地,多分退墮聲聞、獨覺下劣地中。」(CBETA, T05, no. 220, p. 573, c29-p. 574, a4);(2)《佛說佛母出生三法藏般若波羅蜜多經》卷3〈3 寶塔功德品〉:「雖復有如是無量無數無邊眾生,發菩提心行菩薩道,於其中間若一若二住不退轉地。」(CBETA, T08, no. 228, p. 596, b25-27)== ᅟᅟ==[A2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3(CBETA, T01, no. 7, p. 204, c24)== 二、佛法的本質是甚深的,所以釋尊成佛,有「不欲說法」[A3]的傳說。為時眾說法,如根性不相當,即使引起信心,也未必能證入。所以釋尊說法,大抵先說「端正法」——布施、持戒、修慈悲等定。如有信解深法可能的,再說緣起、八正道(綜合就是四諦)等。能信解而不能證的,使他漸漸的養成法器,然後能修、能入。所以,釋尊說法是有方便的。南傳說佛法宗趣有「吉祥悅意」(世界悉檀)、「破斥猶疑」(對治悉檀)、「滿足希求」(為人悉檀)、「顯揚真義」(第一義悉檀),這就是編集為四部阿含的理由。「方便」是不能沒有的,雖說「正直捨方便,但說無上道」[A4],而又說「更以異方便,助顯第一義」[A5]。大乘的異方便(建(佛)塔、造佛像、供養、禮佛、念佛),也就是「易行道」,是重信的。《雜阿含經》也有念佛等方便,如念佛;念佛、法、僧;念佛、法、僧、戒、施、天——六念。心性怯劣的,如獨處時,荒涼的旅途中,疾病而瀕臨死亡邊緣,可依念佛等而心有所安,不失善念,近於一般的宗教作用。這是為信強慧弱人說的,如於佛、法、僧、戒,能修到信慧相應,也有證果的可能,就是四證淨。大乘法中,由於菩薩道難行,也就有易行方便——禮佛、稱念佛名、供養佛、佛前懺悔、請佛說法、請佛住世、隨喜佛及聖者等功德(《阿含經》也有「隨喜」)、迴向佛道,這是以佛為中心的易行方便。依龍樹《十住毘婆沙論》,易行方便,可以培養佛弟子的堅定信心,引發悲願,而趨向菩薩廣大難行的。後來偏頗發展,以容易修行為容易成佛,這才越來越偏失了!方便是應時應機而不能沒有的,偏向的可以糾正,不合時宜的可以不用;要有更適合時代的方便(不違背佛法),佛法才能長在世間。 ᅟᅟ==[A3] 《長阿含經》卷1(CBETA, T01, no. 1, p. 8, c4)== ᅟᅟ==[A4] 《妙法蓮華經》卷1〈2 方便品〉(CBETA, T09, no. 262, p. 10, a19)== ᅟᅟ==[A5] 《妙法蓮華經》卷1〈2 方便品〉(CBETA, T09, no. 262, p. 8, c10)== 三、修行證果,是不限於出家的。證得初果、二果的在家弟子,還是有家庭、男女,從事正常事業的。在家而證三果的,才遠離淫欲。證得四果阿羅漢的,才一定出家;也有部派說「有在家阿羅漢」[A6]。在家弟子能證究竟的聖果,是釋尊時代的事實。佛涅槃後,弘法以出家的僧伽為中心,這才漸漸的誤解,以為求解脫非出家修行不可。佛世的出家弟子,是少事少業的,每日乞食以後,大都在僧團中(依戒律而住),聞法、修習禪慧,比較上容易修證些。但現在,缺乏適於專修的寺院,有的是「著了袈裟事更多」。如出家而獨處修行,依自己的財物而生活,也不合律制。佛世的出家生活,為自己的生死而精進修行,當然是大好事!但如出家眾過多(未必能真實修行),或寺院過於富有,在一般世俗心眼中,會引起反感的,這也是中國佛教教難(如三武一宗)的部分原因。西元前後,印度傳弘菩薩的難行道,以悲濟眾生(人類為主)為先,受到大眾的讚揚,也正是適應了人心。所以,我尊重原始「佛法」,又讚歎「大乘佛法」,因為沒有菩薩行,是沒有佛果的。我讚揚如實道,也不反對重信的方便道。如念佛行人,能正信三寶,兼重施戒,有利於人間(也就有利於佛教),能於佛法中深植善根(佛法不是只說今生的);有的漸漸的轉入如實道,或修習信、施、戒——近於六念法門,不也是很好嗎?但如廢棄如實道,只要一句佛號,或誤解「易行」的意義,即使普及到人人如此,無邊興盛,我也還是不會同情的,因為佛法並不如此。 ᅟᅟ==[A6] (ref yinshun::vol:37;page:p185)== 我希望佛教的漸漸純正,純正的佛法,能適應現代而復興! #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#【經文資訊】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 第 29 冊 No. 29 華雨集(五) #【版本記錄】發行日期:2023-12,最後更新:2022-10-12 #【編輯說明】本資料庫由 財團法人佛教電子佛典基金會(CBETA)依「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」所編輯 #【原始資料】印順文教基金會提供 #【其他事項】本資料庫可自由免費流通,詳細內容請參閱【財團法人佛教電子佛典基金會資料庫版權宣告】 #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