ᅟ<span class="date">Updated: 2025-08-02 23:17</span> 自序——編述之緣起、方針與目的—— 佛教之末流,病莫急於「好大喜功」。好大則不切實際,偏激者誇誕,擬想者附會,美之曰「無往而不圓融」。喜功則不擇手段,淫猥也可,卑劣也可,美之曰「無事而非方便」。圓融方便,昔嘗深信不疑,且以此為佛教獨得之秘也。七七軍興,避難來巴之縉雲山。間與師友談,輒深感於中國佛教之信者眾,而卒無以紓國族之急,聖教之危,吾人殆有所未盡乎!乃稍稍反而責諸己。 二十七年冬,梁漱溟氏來山,自述其學佛中止之機曰:「此時、此地、此人」。吾聞而思之,深覺不特梁氏之為然,宋明理學之出佛歸儒,亦未嘗不緣此一念也。佛教之遍十方界,盡未來際,度一切有情,心量廣大,非不善也。然不假以本末先後之辨,任重致遠之行,而競為「三生取辦」,「一生圓證」,「即身成佛」之談,事大而急功,無惑乎佛教之言高而行卑也!吾心疑甚,殊不安。時治唯識學,探其源於《阿含經》,讀得「諸佛皆出人間,終不在天上成佛也」句,有所入。釋尊之為教,有十方世界而詳此土,立三世而重現在,志度一切有情而特以人類為本。釋尊之本教,初不與末流之圓融者同,動言十方世界,一切有情也,吾為之喜極而淚。 二十九年,遊黔之筑垣,張力羣氏時相過從。時太虛大師訪問海南佛教國,以評王公度之「印度信佛而亡」,主「印度以不信佛而亡」,與海南之同情王氏者辯。張氏聞之,舉以相商曰:「為印度信佛而亡之說者,昧於孔雀王朝之崇佛而強,固不可。然謂印度以不信佛而亡,疑亦有所未盡。夫印度佛教之流行,歷千六百年,時不為不久;遍及五印,信者不為不眾,而末流所趨,何以日見衰竭?其或印度佛教之興,有其可興之道;佛教之衰滅,末流偽雜有以致之乎」?余不知所以應,姑答以「容考之」。釋慧松歸自海南,道出筑垣,與之作三日談。慧師於「無往不圓融」、「無事非方便」,攻難甚苦。蓋病其流風之雜濫,梵佛一體而失佛教之真也。 自爾以來,為學之方針日定,深信佛教於長期之發展中,必有以流變而失真者。探其宗本,明其流變,抉擇而洗鍊之,願自治印度佛教始。察思想之所自來,動機之所出,於身心國家實益之所在,不為華飾之辯論所蒙,願本此意以治印度之佛教。 治印度佛教不易,取材於迻譯之經論,古德之傳記,支離破碎甚,苦無嚴明條貫之體系,足資依循。察印度佛教之流變,自其事理之特徵,約為五階而束之為三時。三時之證有四: 一、經典之暗示:聲聞藏不判教。性空大乘經判小、大二教,以空為究竟說。真常與唯心之大乘經判三教:初則詳無常、實有之聲聞行;次則說性空、幻有之菩薩行;後則說真常、妙有(不空)之如來行,以空為不了義。昔以一切經為佛說,則三者為如來說教之次第;今以歷史印證之,則印度佛教發展之遺痕也。 二、察學者之從違:凡信聲聞藏者,或有不信大乘經為佛說;信大乘經者,必信聲聞藏。信聲聞及大乘性空經者,多有拒斥「真常論」與「唯心論」;信「真常唯心論」者,必以空為佛說。此以後承於前故必信;前者不詳後,見後說之有異於前,故或破之。 三、符古德之判教:印華古德之約理以判教者,並與此三期之次第合。嘗為〈三期佛教與判教〉一文,揭之於《海潮音》(見二十二卷十二期)。 四、合傳譯之次第:「經」則自漢迄東晉之末,以《般若》、《法華》(以《法華》為真常論,隋智者牽合於《涅槃》而後盛說之。前此之宋慧觀、梁法雲輩,不聞此說)、《十地經》、《淨名經》、《首楞嚴三昧經》等為盛,並性空之經也。東晉末,覺賢譯《如來藏經》;北涼曇無讖譯《涅槃》、《金光明》、《大集》;劉宋求那跋陀羅譯《楞伽》、《深密》、《法鼓》、《勝鬘經》,真常與唯心之經,東來乃日多。以言「論」,西晉竺法護創譯龍樹之性空論。北魏,宋、齊、梁間乃有彌勒、無著、堅慧等真常與唯心論。傳說之《大乘起信論》,則謂出於陳真諦之譯。 印度之佛教,初則無常論盛行,中則性空論,後乃有真常論盛行,參證史跡有如此,不可以意為出入也。印度佛教之僅存者,多斷片,支離破碎甚,吾人實無如之何。欲為印度佛教史之敘述,惟有積此支離破碎之片斷,以進窺錯綜複雜之流變。離此,實無適當之途徑可循。 印度佛教發展之全貌,時賢雖或有異說,而實大體從同。即此以探其宗本,自流變以批判其臧否,則以佛教者行解之龐雜,勢必紛呶不已。海南佛教者,以聲聞行為究竟;藏衛來者,以「無上瑜伽」為特高。中國佛教之傳統學者,以「真常論」為根基(「三論」、「天臺」融真常於性空,「唯識」則隱常於真常。「賢」、「禪」、「密」為徹底之真常者。「淨」則隨學者所學而出入之)。茲不暇辯詰,請直述研求之所見:「佛教乃內本釋尊之特見,外冶印度文明以創立者」。故流變之印度佛教,有反釋尊之特見者,闢之可也。非適應無以生存,其因地、因時、因人而間不同者,事之不可免,且毋寧視為當然。以是,海南佛教者忽視佛教正常之開顯,方便之適應,指責一切大乘道,非佛意也。然「方便」云云,或為正常之適應,或為畸形之發展,或為毒素之羼入,必嚴為料簡,正不能率以「方便」二字混濫之。 釋尊之特見,標「緣起無我說」,反吠陀之常我論而興。後期之佛教,日傾向於「真常、唯心」,與常我論合流。直就其理論觀之,雖融三明之哲理,未見其大失;即繩墨之,亦見理未徹,姑為汲引婆羅門(印度教)而談,不得解脫而已。若即理論之圓融方便而見之於事行,則印度「真常論」者之末流,融神秘、欲樂而成邪正雜濫之梵佛一體。在中國者,末流為三教同源論,冥鏹祀祖,扶鸞降神等,無不滲雜於其間。「真常唯心論」,即佛教之梵化,設以此為究竟,正不知以何為釋尊之特見也! 印度之佛教,自以釋尊之本教為淳樸、深簡、平實。然適應時代之聲聞行,無以應世求,應學釋尊本行之菩薩道。中期佛教之緣起性空(即緣起無我之深化),雖已啟梵化之機,而意象多允當。龍樹集其成,其說菩薩也:1.三乘同入無餘涅槃而發菩提心,其精神為「忘己為人」。2.抑他力為卑怯,「自力不由他」,其精神為「盡其在我」。3.三阿僧祇劫有限有量,其精神為「任重致遠」。菩薩之真精神可學,略可於此見之。龍樹有革新僧團之志,事未成而可師。能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,宏闡中期佛教之行解(梵化之機應慎),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,庶足以復興佛教而暢佛之本懷也歟! 中國佛教為「圓融」、「方便」、「真常」、「唯心」、「他力」、「頓證」之所困,已奄奄無生氣;「神秘」、「欲樂」之說,自西而東,又日有泛濫之勢。乃綜合所知,編《印度之佛教》為諸生講之。僻處空山,參考苦少,直探於譯典者多;於時賢之作,惟內院出版之數種,商務本之《佛教史略》,《印度哲學宗教史》而已。不復一一註出,非掠美也。書成,演培、妙欽、文慧等諸學友勸以刊行,且罄其僅有之一切為刊費,心不忍卻,允之。得周君貫仁、蒙君仁慈為任校印之責。學友之熱忱可感有如此,令人忘其庸病矣!民國三一、一〇、三,印順自序於合江法王學院。 印度之佛教 # 第一章 印度佛教流變概觀 佛教創始於印度釋迦牟尼,乃釋尊本其獨特之深見,應人類之共欲,陶冶印度文化而樹立者。其在印度,凡流行千六百年而斬。因地而異,因人而異,因時而異,離合錯綜極其變。法海汪洋,入之者輒莫知方隅焉。試聚世界佛徒於一堂,叩其所學,察其所行,則將見彼此之不同,遠出吾人意料外。此雖以適應異族文化而有所變,然其根本之差別,實以承受印度之佛教者異也。以是欲知佛教之本質及其流變,應於印度佛教中求之。 佛教乃內本釋尊之特見,外冶印度文明而創立者,與印度固有之文明,關涉頗深。故欲為印度佛教流變之鳥瞰,應一審佛教以前印度文明之梗概。 印度文明之開發者,為印歐族之雅利安人(白種之一支)。 一、初自西北移入印度,於佛元前十二世紀至六世紀頃[1],以五河地方為中心,逐先住之達羅毘荼族(㯶種之一支)等於南方而居之。其被虜獲者,呼為首陀羅,即奴隸族也。當時之雅利安人,崇敬日月等自然神,事火,祭祀讚神而述其願求。懷德畏威,神格尚高潔。崇神之目的,如戰爭勝利,畜牧繁殖,乃至家庭和諧,身心健康,概為現實人生之滿足。來生之觀念,雖有而未詳晰。其末期,已有自哲學之見地,開始為宇宙人生之解說者。代表印度最古文化之《梨俱吠陀》,即此期之作品,可謂之「吠陀創始時代」。 ᅟᅟ==[1] 本書所說「佛元」(佛教以佛滅計年),乃依中國舊傳,阿育王即位於佛滅百十六年說。阿育王即位,有確切之年代可依(學者間猶有二、三年之出入),今依之推定:佛滅於西元前三八九年。此說乃北方說一切有部等所共傳;別有上座部所傳,阿育王即位於佛滅百六十年說;赤銅鍱部所傳,阿育王即位於佛滅二百十八年說。== 二、次於佛元前六世紀至三世紀頃,雅利安人以閻牟那河上流之拘羅地方為中心,厚植其勢力,婆羅門教之「中國」即此。次又東南下而達恆河之下流,舍衛國以東,特以鄰接緬、藏區之民族,多有黃色人種,然亦為所征服。此時之雅利安人,受被征服者神秘思想之熏染,幽靈密咒之崇拜大盛。婆羅門高於一切,以祭祀為萬能,以神鬼為工具而利用之,神格日以卑落。好表徵,重儀式,確立四姓之制(生死流轉之說起於此時),於現實人生之無限滿足外,轉為來生天國之要求,此可謂之「梵教極盛時代」。 三、自佛元前二、三世紀以來,雅利安文明漸南達德干高原,且遍及於全印。然南印民族,漸受梵化而非武力之征服。其恆河下流,富有黃種血統之民族,受吠陀文化之誘發,文事大啟。摩竭陀之悉蘇那伽王朝,且漸為印度之政治重心。婆羅門教之中國,反退為邊地矣!時東方有為之民族,以受吠陀文化之熏習,多以雅利安人之剎帝利自居,而實未盡然。如《巴達耶那法經》說:摩竭陀人、韋提希人,非雅利安人也。吠陀受東方文明之潛化,不復以祭祀萬能,升天永樂為滿足,乃演為達本窮理之學。承「吠陀」、「梵書」而起之「奧義書」,於婆羅門教隱含否定之機。於「梵行」(幼年學業)、「家住」(主持家業)之上,加以「林棲」、「遁世」之苦行生活。於祭祀生天之上,創真我解脫之說。我性本淨,如何離塵垢而契入梵我之實體?要以克制情欲之「苦行」,集中意志之「瑜伽」,外苦形骸而內離妄念,念表徵梵我之「唵」,則達真我超越之解脫。承此反吠陀傾向之暗流而開展之,乃產生多種出家之沙門團,多以嚴酷之苦行求解脫,而成風行一時之反吠陀潮流,此可謂之「教派興起時代」。雅利安文明受異族文化之同化於前,反抗於後,婆羅門教乃為之一時衰落也。 東方新興民族之勃起,雖衍出反吠陀之潮流,而以氣候酷暑,受東南濱海民族之影響,頗嫌於神秘、苦行、極端。釋尊乃乘時而興,來自雪山之麓。慈和不失其雄健,深思而不流於神秘,淡泊而薄苦行,創佛教,弘正法於恆河兩岸。所弘之正法,以「緣起」為本。即世間為相依相資之存在,無神我為世界之主宰,亦無神我為個人之靈體也。以世間為無我之緣起,故1.於現實人生之佛教,反侵略而歌頌無諍,闢四姓階級而道平等。2.於未來生天之佛教,崇善行以代祭祀萬能,尊自力以斥神力、咒力。3.於究竟解脫之佛教,以不苦不樂為中道行;不以瑜伽者之狂禪為是,而以戒為足,以慧為目。釋尊之教化,雖以適應時代思潮,特重於出家(己利、解脫為重)之聲聞;然釋尊自身,則表現悲智之大乘,中和雄健,與弟子同得真解脫,而佛獨稱「十力大師」也。佛於反吠陀之學流中,可謂月朗秋空,繁星失照矣!此第一期之佛教,可曰「聲聞為本之解脫同歸」。 釋尊入滅已,下迄佛元四百年,佛教以孔雀王朝之崇信,漸自恆河流域而分化各方。東之大眾系,自毘舍離而央掘多羅、烏荼而遠化南印,後又沿西海濱北來。西之上座系,以摩偷羅為中心,或深入北方而至罽賓;或沿雪山麓而東化;或西南抵阿槃提、摩臘婆,且遠化於錫蘭。以分化一方,語文、師承、環境之異,學派之分流日甚。然分化之主因,實為大乘入世傾向之勃發。其見於辯論者,崇兼濟則有佛、菩薩聖德之諍;求適應,則有律重根本之諍;闡舊融新,則有有無「雜藏」之諍。分化之方式不一,而實為急於己利(聲聞)與重於為人(菩薩)兩大思想之激盪。此第二期之佛教,小乘盛而大乘猶隱,可曰「傾向菩薩之聲聞分流」。 佛元四世紀至七世紀,南以安達羅,北以大月支(貴霜)王朝之護持,兩系合流於北方,大乘佛教乃盛。大乘於各派之思想,固以南方為重而能綜合者。就中龍樹菩薩,以南方學者而深入北方佛教之堂奧,闡一切法性空而三世幻有之大乘,尤為大乘不祧之宗。以融攝世俗,大乘經已不無神秘、苦行、表徵、他力思想之潛萌,龍樹菩薩乃間為之洗刷也。此第三期之佛教,說三乘共同一解脫,與根本佛教相契應;然佛世重聲聞,今則詳菩薩之利他,可曰「菩薩為本之大小兼暢」。 七世紀至千年頃,大乘佛教又分流:(從北來)西以阿瑜陀為中心,無著師資弘「虛妄唯識學」。(從南來)東以摩竭陀為中心,「真常唯心論」之勢大張。學出龍樹之佛護、清辨等,又復興「性空唯名論」於南印。三系競進,而聚訟於摩竭陀。大乘分化之因甚複雜,而「如來」傾向之潛流,實左右之(多陀阿伽陀,華語「如來」,有二義:一、外道神我之異名,即如如不變而為流轉、解脫之當體。如來死後去或不去,即此。二、佛陀之異名,可譯為如來、如解或如說。即證如如之法性而來成正覺者;如法相而解者;如法相而說者。佛具此三義,故曰如來,與後期佛教之如來義頗不同)。如來者,一切有情有如來性,無不可以成佛。如來性真常不變,即清淨本具之心體。離幻妄時,證覺心性,而圓顯如來之本體也。此真常淨心,易與婆羅門之梵我相雜,而其時又適為婆羅門——印度教復興,梵我論大成之世,佛陀漸與梵天同化矣。其見於辯論者,有生滅心與真常心之諍;有唯心與有境之諍;有性空與不空之諍;有三乘與一乘之諍。此第四期之佛教,可曰「傾向如來之菩薩分流」。 千年以降,佛教漸自各地萎縮而局促於摩竭陀以東。以如來不可思議之三密為重點;立本於神秘、唯心、頓入之行解,為一切學派、內外思想之綜合,為一切秘密、迷信之綜合。唱一切有情成佛,不復如大乘初興之重於利他,而求即心即身之成佛。奄奄六百年,受異教者之壓迫而衰滅。此第五期之佛教,可曰「如來為本之梵佛一體」。 印度佛教凡經五期之演變,若取喻人之一生,則如誕生、童年、少壯、漸衰而老死也。 ![[Y33p0008_01.svg|300]] 菩薩為本、大小兼暢、菩薩分流傾向如來、傾向菩薩聲聞分流、如來為本、佛梵一如、佛教融吠陀而衰滅、聲聞為本、解脫同歸、佛教反吠陀而創始、重人事、吠陀創始時代、求天樂、梵教極盛時代、趣解脫、教派興起時代、人間樂、天上樂、究竟樂、神教、佛教 依此圖以觀印度佛教之流變,不難知其梗概。夫人之所求者,現實人間樂,未來(人)天上樂,究竟解脫樂三者而已。其即人事以向天道,以天道明人事者,神教也。即解脫以入世利生,依人間悲濟之行以向解脫者,佛教也。解脫思想興則神教衰,天神崇拜盛則佛教衰,此必然之理也。觀吠陀創始時,崇天道以盡人事。繼之者,祭祀求生天,秘密求神祐,婆羅門教乃底於極盛。迨解脫思想起,理智開發,婆羅門教衰而教派紛起矣。佛教以反吠陀之精神,代婆羅門教而興。初則聲聞為本而重於解脫事。繼起者以菩薩為本,詳悲智利濟之行,以入世而向出世,佛教乃大成。惜佛徒未能堅定其素志,一轉為忽此土而重他方,薄人間而尊天上,輕為他而重利己。融攝神教之一切,彼神教以之而極盛者,佛教以之而衰滅,(婆羅門教演化所成之)印度教又起而代之矣! 如上印度佛教五期之流變,今更束之為兩類三時教,即與從來判教之說合。 一、自佛教傳布之興衰言之:佛元三世紀中,熏迦王朝毀佛而佛教一變。前乎此者,佛教與(摩竭陀)孔雀王朝相依相成,國運達無比之隆盛,佛教亦登於國教之地位,遍及於五印,遠及於錫蘭、罽賓。後乎此者,佛教已失其領導思想之權威矣。佛元九、十世紀,佛教北受匈奴族之蹂躪,東受設賞迦王之摧殘,而印度教則尤明攻暗襲其間,佛教又為之一變。前此,佛教雖失其政治之指導權,偏於學術之研幾,然傳布普遍,不失為印度大宗教之一。後則局處摩竭陀,書空咄咄,坐待衰亡而已。以教難而觀佛教之演變,頗明白可見:初則聲聞(小乘)之「四諦乘」,中則菩薩(大乘)之「波羅蜜乘」,後則為如來(一乘)之「陀羅尼乘」。 二、自教理之發展言之:亦有三時,即初二期為初時教,第三期(含得二期之末及四期之初)為中時教,四五兩期為第三時教。初時教以「諸行無常印」為中心,理論、修行,並自無常門出發。實有之小乘,如說一切有部,其代表也。第二時教以「諸法無我印」為中心,理論之解說,修行之宗要,並以一切法(無我)性空為本。性空之大乘,如龍樹之中觀學,其代表也。第三時教以「涅槃寂靜印」為中心,成立染淨緣起,以無生寂滅性為所依;修行解脫,亦在證覺此如來法性。真常(即常談之「妙有」、「不空」、「中道」)之一乘,如《楞伽》、《密嚴經》,其代表也。後之秘密教雖多不同之解說,於真常論而融攝一切事相耳,論理更無別也。 雖然,世間事乃「非斷非常」之緣起,固不得而割截之;「非一非異」之緣起,亦不得執一以概全。此僅就其時代事理之特徵,姑為此分畫而已! # 第二章 釋尊略傳 ## 第一節 出家前之釋尊 釋迦牟尼佛之傳記,零落難詳。即其僅見於記述者,又多傳說互異,且雜以表象之辭。欲取捨以得精確之佛傳,實非今日所能也。今但取近於史實者敘之,用以彷彿此聖者之化跡而已。 「釋迦」訓「能」,為種族之名。「牟尼」訓「寂默」,乃聖者之德。合言之為「能寂」,所以尊釋迦族中之聖者也。 釋迦族,舊傳雅利安人,出名王甘蔗之後。初居印度河側,東下立國於雪山之麓,即釋種所自起。甘蔗王族出瞿曇(即喬達摩)仙之後,因以瞿曇為氏云。然以近人之考證,頗不以此說為然,而以釋種為黃色之蒙古人種。 玄奘《西域記》,謂迦毘羅衛以外之釋族,凡四國:一、梵衍那國,在雪山中,即今興都庫斯山脈之西部。二、呬摩呾羅(雪山下)國,在巴達克山南。三、商彌國,在葱嶺西南境,與印度、阿富汗接壤。四、烏仗那,在今印度西北邊省之北部,其故都直逼葱嶺下。此四國悉非雅利安人也。 《雜阿含經》載:釋尊嘗入婆羅門家,被呵為「領群特」,且拒其入室。使釋尊而為雅利安人,則不當如此。舍衛國之波斯匿王,雅利安人,而釋種拒不與婚嫁,其種族之不同,固灼然可見。從地理之分佈而考之,則可見其為山嶽民族而南望大陸者。釋族以孔武有力稱;其東鄰拘尸那,稱力士生地。迦毘羅衛之釋族,蓋雪山中之遊牧民族,卜居平地而漸農業化者。 自葱嶺東來,沿喜馬拉雅山分佈之居民,如西藏、尼泊爾、不丹,及(印度)阿薩密省,悉為黃種。釋族非雅利安系,其為黃種無疑也。毘舍離民族為離車子,摩竭陀與之通婚嫁。玄奘傳尼泊爾為離車子。毘舍離跋耆比丘,以「佛出波夷那」為言,疑釋種同此[1]。 ᅟᅟ==[1] 參閱〈佛教之興起與東方印度〉(《以佛法研究佛法》一五——一〇一)。== 釋族所住地,在恆河支流羅泊提河東北,面積約三百二十方里,有盧毘尼河貫其間,遂分十家,各主一城。位盧毘尼河西北之迦毘羅衛城,即釋尊父王之治地也。迦毘羅衛,即今之畢拍囉婆,在尼泊爾南境。佛元二千二百八十六年一月,Peppé 於其地掘得釋迦族供養釋尊靈骨之石瓶,地當北緯二十七度三十七分,東經八十三度八分,與法顯所述之迦毘羅衛正合,因得定釋尊之故鄉焉。 盧毘尼河之東有拘利城,與迦毘羅衛自昔通婚嫁。釋尊父王輸頭陀那,娶拘利城主阿㝹釋迦之二女,摩耶及波闍波提為妃。摩耶夫人四十四歲時,夢白象入胎而有妊。翌年,分娩期近,乃從俗歸寧。途經嵐毘尼園,少憩,遂誕生太子於無憂樹(或作娑羅樹、鉢羅叉樹)下。園去迦毘羅衛東四十里,為拘利城主善覺妃嵐毘尼之別墅,在今尼泊爾之蘭冥帝,時距今二千四百零九年前之四月八日日出時也。 釋尊系出名門,色相端嚴,有異常兒,識者知其不凡,咸謂在家當為輪王,出家必成一切智,因賜以悉達多(義成)之名。太子生七日,母摩耶命終,由姨母波闍波提代育之。年七歲,就傅。依名學者毘奢密多羅,受吠陀及五明論;次依羼提提婆,受兵法及武術。學不數年,靡不精達。乃於十五歲時,父王為其舉行灌頂大典,立為太子。太子處儲位之尊,享王家物質之樂,而常若不愜於懷。父王因為其完婚,納善覺女耶輸陀羅為妃。闢三時殿,益五欲之樂以娛之。孰知太子之別有會心,如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歟! ## 第二節 出家 太子於二十九歲之十二月八日中夜(或云十九歲,二十五歲),捨父母妻兒臣民,偕侍者車匿,悄然離城去。至跋伽婆仙人所住林中,剃鬚髮,服僧伽梨,遣車匿還報。父王大驚,遣使召之,不得,因留憍陳如、跋提、跋波、摩訶男、阿說示以侍之。 釋尊出家之動機,即佛教化世目的之所在,此應略事分疏之,以見佛意。雅利安民族之初移殖於五河地方也,勇敢善戰,夷舊住民族而奴役之,階級之制由此興。政治無專政苛斂,選舉或世襲,以家族為中心,而組成一族一族之小國。宗教則崇拜自然,未聞出世解脫之談,此佛元前六世紀事也。 此後,沿恆河東下,入於豐沃之平原,農業勃興,文化大啟,婆羅門學者創四姓之說,視為有神聖不可踰越之限制:婆羅門為專責宗教之祭師,剎帝利為獨占軍政之武士,吠舍為業農工商之平民;此三皆為雅利安人,同有誦吠陀而祭神之權利,且可依宗教而得新生命。第四首陀羅族,即被征服者,但以勞力供賤役,無祭神重生之權也。時宗教之儀式、制度及神學,燦然大備,煩瑣思辨而融以神秘之咒術。所謂「吠陀天啟」、「祭祀萬能」、「婆羅門至上」之婆羅門教三綱,即於此時確立之。 迨佛元前二、三世紀中,政治與宗教,俱有顯著之變遷。祭祀萬能已不能饜足人意,窮理盡性以求徹底解脫之風,因《森林書》、《優波尼沙曇》之出而日盛。厭世出家修行,以達神我之解脫,蔚為一時風尚焉。婆羅門之教權,雖仍有人為之支持發揚,然以拘於傳承形式,嚴階級、重祭祀,已不足適應時代。兼之,婆羅門恃宗教而營家族之生活,自日趨於腐化,雜以神秘咒術,乃益泛濫而不可收拾。有心之士,慨然而起,否認吠陀,反抗婆羅門之學派是也。然思想一旦解放,即陷於混亂之局:或否認道德之價值;或創自然之說;或作殘酷之苦行;或修枯寂之禪定;或作詭辯論;或倡導唯物,追求現世五欲之樂。舊說弊而新學罔,安得一切智者以正之!以言政治,自雅利安民族東移恆河流域以來,東方被征服民族,受吠陀文化之啟發而次第興起。王位多世襲,不復選舉,養兵固位,既為同族兼併之戰,又為反雅利安族之爭,摩竭陀與憍薩羅之對立,其著者也。群雄分立,相為爭伐,東方新興民族之勢力,且駸駸駕雅利安族而上之。然世亂時荒,民不堪命矣!安得一施仁政,統一閻浮,躋人民於盛世之輪王哉!不作轉輪王,即為一切智者,釋種以之期待釋尊者,實時代之公意也。 時代之政教趨勢既明,可以進論釋尊出家之動機矣。傳說父王曾偕太子出遊,並觀耕焉。田間作人赤體辛勤事耕墾,形容枯瘠,日炙汗流,並困乏饑渴而不得息。犁牛困頓,備受鞭策羈勒之苦;犁場土墢之下,悉有蟲出,鳥雀飛來競食之。太子有感於農奴貧病,眾生相殘之苦,悲心油然而生,因移坐閻浮樹下,寂然而思所以救濟之道,隱萌出家之志。此釋尊入道之初心,社會救濟與生死解脫,實兼而有之。復有說焉:太子嘗遊觀四門,歷見老、病、死苦,及見出家安樂而日增其厭世出家之心。此不必視為事實,要為熟聞塵世可厭,解脫為樂而出家。遊觀云云,特象徵其內心之感悟而已! 傳說出家之動機止於此,吾嘗於迦毘羅衛之國政,若有所見焉。迦毘羅衛地不滿百里,受憍薩羅國之控制而非其種族。憍薩羅國王徵妃於釋種,釋種不願為異族之婚,而又莫敢與抗。國小,地僻,處兼併之世,強鄰虎視,亦難以圖存矣。當佛之世,即為憍薩羅所滅,其明證也。末利夫人信佛,波斯匿王猶多憎嫌之辭(與憍薩羅爭霸之摩竭陀王頻毘娑羅,則有願分國與釋尊並治之說,頗可玩味)。釋尊其有感於國族之苦乎!不為轉輪王,則為一切智人,二者不相兼而不相悖。捨無可為之故國,謀生死之解脫,兼求淑世善生之道,釋尊毅然成行矣。 釋尊忘世為道,日以求道為務。嘗南行參訪於毘舍離城北之阿羅邏迦藍,彼以超越一切有,而住無所有之定境為解脫。釋尊以為未盡,去訪鬱頭藍弗於王舍城外森林中,彼以非想非非想為涅槃,即泯「想」、「非想」之差別,而住於平等寂靜之知見。釋尊知其法之未盡,又捨之行,止於槃荼婆山。入王舍城乞食,頻毘娑羅王見之,力勸返俗,釋尊謝卻之。王因以若成道者,願先見度為請。釋尊往優婁頻羅聚落之苦行林,與苦行者為伍,備嘗辛苦,精進不為不至,而終無所獲。因悟苦行之非計,翻然改圖,欲於定中觀察以得之。先趨尼連禪河,解衣入浴;受牧女善生乳糜之供,色力乃漸復。憍陳如等五人見之,謂為退失,心生誹謗,捨之而去波羅奈。釋尊乃獨行,於伽耶山之畢波羅樹下,敷吉祥草,跏趺而坐,以「不成正覺,不起此座」為誓。時出家來已六年矣(或云十二年)。 ## 第三節 成正覺 釋尊以大悲大智大精進力,宴坐禪思者凡四十九日,破魔障,得三明,於二月八日明星現時,廓然圓悟而成正覺,因得佛陀之名。今印度之巴特拿城南七十里,有伽耶城;距伽耶城八里,有佛陀伽耶,即釋尊成道處也。其所坐之畢波羅樹,因釋尊悟道其下,遂稱之為菩提樹,今尚存。 成正覺云者,簡言之,即正覺世間之實相,智明成就而生死永寂。佛陀追述悟道之經過,不外正覺緣起之生滅。釋尊嘗以「我說緣起」示異於外道,持此以為佛法之特質可也。生死大苦,由業力而輪迴不息,為印度學者之共信。然一及大我、小我、本體、現象之說,則莫不陷於矛盾。彼輩探宇宙之本元而立「梵」,探個人之主體而立「我」,又從而融合之。然一之則一解脫而一切解脫,異之則梵、我一體之說不合。其說現象也,謂自本淨之梵我,起迷妄苦迫之世間。無論其解說為如形之與影,如水之與波,或如父之與子,然以本淨為迷妄之因,終無以自圓其矛盾。若以迷妄與淨我,同為無始之存在,則陷入二元,失其本宗矣。使果為二元也,真、妄又如何聯繫而構成流轉?真我曾無所異,又如何離妄而獨存?釋尊正覺緣起,知其病根在「真我」,既無「我」為宇宙之本元,亦無「我」為輪迴之主體,世間唯是惑、業、苦緣起之鉤鎖。即緣起以達無我,乃徹見生死之實相而解脫。成正覺者,此也。 釋尊菩提樹下之正觀,以為吾人有身心演變之老、病、死苦,有人事糾紛之愛別離苦、怨憎會苦,自然缺陷之求不得苦,悉沈沒於「老、病、死、憂、悲、苦、惱」之大海而莫之能脫。即此苦而探其原,知眾苦之因於受「生」。有生即有苦,苦實與生俱來,樂生厭苦之常情,蓋亦顛倒之甚矣。吾人何事有生而為眾苦之所迫?必有能生身心者在。此能生者之存在,曰「有」。明言之,則以業力熏發而構成身心之潛在也。業力熏成身心之潛在,由於執「取」。何者?內則妄執自我;外則或為五欲之追求,或執取倒見以為是,邪行以為清淨。於是乎三業繁興,而集未來身心之苦本。馳取一切又以欲「愛」染著為因。於相續之三有自體,於所取之三有境界,若磁鐵之相引而不捨。著之不已,則成為縱我役物之行。釋尊嘗敘之云:「當知因愛有求,因求有利,因利有用,因用有欲,因欲有著,因著有嫉,因嫉有守,因守有護,因護故,刀杖爭訟,作無數惡」[A1]。又云:「以欲為本故,母共子諍,子共母諍,父子、兄弟、姉妹、親族展轉共諍。……更相說惡,況復他人?……以欲為本故,……民民共諍,國國共諍,彼因鬪諍共相憎故,以種種器仗展轉加害」。愛、取為未來生死之動力,亦現在愛別、憎會、求不得之苦因,以是節制愛、取,乃樂生之王政;根絕愛、取,為厭苦離欲解脫之聖法。釋尊為之而出家者,今則以正觀緣起而得之。逐物流轉與離貪解脫之緣起正觀,即正法之根本。釋尊於初轉法輪時,嘗約之為四諦: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憂、悲、苦、惱為苦諦,愛為集諦,愛滅為滅諦,以厭苦離欲解脫之道為道諦也。 ᅟᅟ==[A1] 《長阿含經》卷10(CBETA, T01, no. 1, p. 60, c19-21)== 緣起不出此五支(老死、生、有、取、愛),然考釋尊之教,猶有闡述緣起之底蘊而詳說之者,即求觸境繫心之歷程,而達於身心相依之開展也。順其序而略言之:「識」入母胎,因有「名色」之開展。識與名色相依不離,一期生命於是乎相續而住。名色開展有「六處」。根、境相涉入,則有根、境、識三者相「觸」之認識。識觸與無明俱,昧於緣起,乃味著於苦樂之「受」,而「愛」著生矣。識與名色、六處,同為前生惑、業所起之身心。雖識為一期生命開展之初始,然是苦而非苦集。故欲解脫未來之生死者,在滅「觸俱無明」,而非滅識也。 釋尊又推此意而闡述之:識為無始相續之苦果,不勞滅之,滅無始相續之惑、業可矣。以過去之觸俱無明為「無明」,以過去著境馳求之一切身、口、意行為「行」;必無明滅而後行滅,行滅而後識滅也。 釋尊於緣起正觀中,知生死之因於愛、取之行,染愛以無明為本。以無明之蒙昧無知,不覺生死為惑、業、苦緣起之鉤鎖,而若有自我者存。有我則有我所,愛之為自體愛、境界愛,取之為我語取、欲取等,縱我逐物,苦輪常運不息矣。一旦緣起觀成,無明滅而明生,無我無我所,離無因、邪因等惡見,愛欲自離而解脫,如旭日初生,長夜永別。自覺自證:「我生已盡,梵行已立,所作已辦,不更受後有」[A2]。釋尊正覺而成佛,蓋如此[2]。 ᅟᅟ==[A2] (1)《中阿含經》卷22〈3 穢品〉(CBETA, T01, no. 26, p. 570, c15-16);(2)《雜阿含經》卷1(CBETA, T02, no. 99, p. 1, a13-14)== ᅟᅟ==[2] 參閱《唯識學探源》(一二——二七)。《佛法概論》(四二——一四七)。== ## 第四節 轉法輪 釋尊成正覺已,欲出其所悟之正法以化迪有情,實現現樂、後樂及究竟樂。然鑒於時代根性之積重難返,實難與言正覺之本懷,乃於五十七日中(或云三七日、一年等),度長期獨善之行,而思所以應化之方焉。嘗慨然曰:「我此甚深法,無信云何解」?「辛勤我所證,顯說為徒勞」。「我寧不說法,疾入於涅槃」[A3]!是何言之痛也!其不易說,即說亦難信難行之道,或解為緣起及緣起之滅;或解為緣起之性空;或解為一乘之實相;所說不必同,而不離緣起正法則一。蓋緣起正法,不特證之以寂滅出世,因「眾生著阿賴耶,樂阿賴耶,喜阿賴耶」而不易;即解之以和樂順世,亦非剎帝利以武力、毘舍以財力、首陀羅貧弱不克自振之時機所能喻。傳說有梵天來請,佛乃起而弘布其正法,此豈非有感於婆羅門文明之有待救濟,不忍斯世之終古長夜耶!長期熟思已,決意唱道一適應時代之方便教,而寓真實於其中,俾漸加格化,以達暢盡正覺之本懷也。 ᅟᅟ==[A3] 《妙法蓮華經》卷1〈2 方便品〉(CBETA, T09, no. 262, p. 9, c16)== 釋尊去波羅奈,遇商人提謂、波利於途,二人以麩蜜獻佛,受三歸依而去,得佛財分之最初弟子也。途中又值異學阿耆婆迦,叩佛所師,佛以「我最上最勝,不著一切法,諸愛盡解脫,自覺誰禰師」答之。又問佛所之,佛告以「我至波羅奈,擊妙甘露鼓,轉無上法輪,世所未曾轉」。蓋聖智洞徹,事見機先,確證所證而無疑也! 佛訪憍陳如等於波羅奈之鹿野苑。五人見其來也,初以其退失淨行,相約勿為禮;佛至,不覺肅然致敬。佛告以「我即是佛,具一切智,寂靜無漏,心得自在。汝等須來,當示汝法,教授於汝。汝應聽說,如說修行,即於現身得證諸漏」。五人乃執弟子禮,即所謂五比丘是。五比丘以佛之捨苦行為疑,佛乃進而教之曰:「有二種障:一者、心著欲境而不能離,是非解脫之因。二者、不正思惟,自苦其身而求出離,永無解脫。離此二邊,乃為中道,精勤修習,能至涅槃」。此中道云者,即八正道,為佛教精義所在;自利、利他,悉應於此中求之。此就教授之中心立言,若詳示生死流轉之苦痛及原因,解脫生死之聖境,離苦得樂之正道,即四諦是,有《轉法輪經》等載之。聞法已,憍陳如首先悟入正法,因得「阿若憍陳如」之稱。餘四人亦次第得入,悉成羅漢。三寶乃具足,世間凡有六阿羅漢。 ᅟᅟ 苦……………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愛別離、怨憎會、求不得…………如 病 ᅟᅟ 苦之集………後有愛、喜貪俱行愛、彼彼喜樂愛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如病源 ᅟᅟ 苦之滅………愛滅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如病癒 ᅟᅟ 苦滅之道……八正道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如 藥 此四諦之創說,即所謂初轉法輪也。轉法輪者,法為規律之義。約道諦言,即行持之正軌,解脫者所必由,故曰:「法者,八正道也」。約四諦言,即一切普遍不變真實之法則。緣起流轉為「苦集」,緣起還滅為「滅」,即流轉以達還滅之行為「道」。此世出世間,必然而不容或異之軌律,曰「法」。此法,性自爾,曰「法性」;法常爾,曰「法住」;法各如其分,曰「法位」;法為一切之因依,曰「法界」。是真,是實,是諦,是如,釋尊之所證所說,此法也。據印度舊說,統一閻浮,正法化世之大王,名轉輪王。輪為輪形之武器,當其舉行即位典禮時,有此輪寶來應。以輪寶之力,自近而轉及遠方,摧輾一切怨敵,而後王道化被於天下。今以喻佛之說法,自己而轉及他人,摧折一切異論惡見,而後佛化遍及於世間。《大品經》以「不轉不還」為說,知轉有運動推進之意。以鹿野苑之最初推動此正法,乃獨得轉法輪之名,實則「法輪常轉」,不必限於初說也。 佛度五比丘已,即於波羅奈小住。禪思、經行、教授,初創和樂僧團之制。波羅奈有長者子耶舍,及親友多人,聞風來歸,並出家證果,世間乃有六十一阿羅漢。滿慈子、大迦旃延、娑毘耶,並捨外道入佛法。度雨期已,釋尊遣弟子遊化人間,自身則獨往優婁頻羅聚落,化事火婆羅門迦葉氏三弟兄,及其弟子千人,佛教之勢日張。釋尊憶頻毘娑羅王之約,乃與千比丘趣摩竭陀首都王舍城。王聞之,率臣民郊迎。見三迦葉為弟子,信心彌切。王聞法,得法眼淨。因於城旁迦蘭陀長者之竹園,建精舍奉佛,此國王信佛之始,亦佛教僧寺之始也。釋尊之二大弟子,舍利弗、目犍連,於佛成道第四年歸佛。二人初從刪闍耶外道出家,常以未聞道要為悵。一日,舍利弗入城,見阿說示(五比丘之一)威儀庠序,諸根豫悅,叩其所師,曰「釋氏大沙門」。詢其所學,則舉緣起偈答之:「諸法因緣起,如來說是因,諸法因緣滅,是大沙門說」。舍利弗聞之,得法眼淨。歸語目犍連,亦悟。因偕二百五十弟子,詣竹園出家。時有摩訶迦葉者,出家修厭離行,素為國人所宗仰。於王舍城多子塔前值佛,因迴心入佛教,自謂「若不值佛,亦當獨覺」云。成道第六年,淨飯王病,遣優陀夷來迎佛,以生前一見為幸,並於尼拘律園預建精舍以待之。釋尊偕弟子還迦毘羅衛,為釋種說法,淨飯王得道證,宮人多受戒法。惟度異母弟難陀及佛子羅睺羅出家,淨飯王為之悲感不勝。留七日,辭還竹園。甫抵末羅族之阿㝹比耶村,釋種之阿那律、阿難、金毘羅、提婆達多等追蹤至,請為弟子;或謂此出淨飯王意云。理髮師之優波離,亦於此時出家。後世所傳之十大弟子,除解空第一之須菩提,似出家較晚外,餘並釋尊初期之弟子也。此後至涅槃,無連續之記載,惟遊化之地點,所化之弟子,散見於聖典中,得以見其概略。釋尊教化凡四十五年,其足跡所及,東至瞻波,西至拘睒彌及摩偷羅,南至波羅奈,北至迦毘羅衛:猶不出恆河流域。其常住說法之處,非信徒奉獻之精舍、園林,即水邊、林下,大率以清淨而宜教化為主。其有名者,如王舍城之竹園、靈鷲山、溫泉林,舍衛城之祇園、鹿子母講堂,華氏城之雞園,波羅奈之鹿苑,毘舍離之庵羅園、重閣講堂,獼猴河畔之牛角林,迦毘羅衛之尼拘律園,拘睒彌之瞿師羅園等,以在竹園及祇園之時日為多。 釋尊初期之出家弟子,惟限於男性之比丘,以從其他教團中來者為多。初至王舍城,已有千二百五十弟子矣。佛之姨母摩訶波闍波提,自淨飯王歿後,求度出家,佛初不許。後以阿難之請,始允其出家,由是有比丘尼。比丘尼中,如耶輸陀羅、蓮華色、曠野等,亦有名。其歸佛之在家弟子,男稱優婆塞,女稱優婆夷,為數尤眾。上自王公貴族,下至乞丐、淫女,無不為釋尊慈悲所攝受。優婆塞之有名者,如摩竭陀王頻毘娑羅、阿闍世,憍薩羅王波斯匿,頻王之侍醫耆婆,大臣雨勢,舍衛城之豪商須達多,釋種之釋摩訶男等。優婆夷之有名者,有頻王妃之韋提希,匿王妃之末利,須達多之妻善生,舍衛城之鹿子母,毘舍離之淫女庵摩羅等。此等在家弟子,亦多有證果者,及能論議深法者。 釋尊之說法也,不務深邃理論之闡述,不為苦行奇事以惑眾,惟以簡明切實之教旨,示人以中道之行。務使聞法者,人能隨分隨力,去惡進德以自淨其心。佛法之在恆河兩岸,如春風時雨之化洽無間,固由說法之善巧,解脫道之純正,與適合時代根性之要求,然有賴於釋尊崇高之德性、悲懷、平等、躬行、身教者尤多。釋尊之與弟子,師友也。「我不攝受眾」,「同坐解脫床」,不如異教者之以神子、神使自居,或統攝者自居。迴施物於僧,不欲厚於己。五日一行比丘之房,為病比丘洗濯,為盲比丘紝針,向小比丘懺摩。聞其病,則不辭跋涉之勞;憫其愚,則不以誑佛為嫌。凡沐釋尊慈和懇至之化者,莫不自尊自律而日進於德。阿難說精進,忘病起坐以聽之;聞堂中說法,則佇立於戶外,釋尊之敬正法也如此。 其於人世之和樂,悲懷兼濟,亦有可言者:釋迦族與拘利族爭水,釋尊遠來為之和解。毘舍離大疫,則身入其境以化之。教跋耆族以國不危之道;迴琉璃王殘民之師;息阿闍世王東征之謀;化央瞿利魔羅,行旅蒙其澤。即此數端,可見釋尊之重視現樂人群為何如!餘如唱四姓平等之教,斥祭祀,呵苦行,禁咒術,糾正印度文明之偏失,則尤世人所熟知者。及門之聲聞弟子,以蔽於時習,間或未能深體釋尊之本懷;然如畢陵迦婆蹉之捍盜,富樓那之化粗獷之邊民,目犍連之殉教等,亦有足多者。在家弟子,尤多難能之行:釋摩訶男自殺以救同族;末利夫人飲酒以救人;須達多及梨師達多等,更能舉所有資產,與信佛之四眾弟子共之。佛及弟子之高行碩德如此,宜其風化所及,翕然景從也! 初期出家弟子,多耆年久學,厭離心切,釋尊僅提示「法味同受」、「財利共享」之原則,即能淡泊知足,和諧共存,固無須制戒律以繩墨之也。後以比丘日眾,僧事日繁:或放逸而作罪行,或愚昧而受譏嫌,或共住相紛爭;比丘之衣、食、住、行,在在與社會經濟有關;時代俗尚之無礙於正法者,亦不必矯情立異,與世共諍。釋尊乃適應時眾之要求,一一為之制。其遮止性罪及足以引生性罪之方便,易受世人疑慮譏毀者,制為戒條,半月半月誦習之,曰「波羅提木叉」。餘如參加僧團及退出之規定,安居,誦戒之規則等,大抵經佛之指導而經常行之,此則結集所出之「雜跋渠」是也。比丘之出家,在求解脫自由,然群眾相處,不能無法制,否則自相凌奪,不能身心安寧以和樂為道。遊化人間,必求時地之適應,否則受譏毀摧殘而無以圖存。求正法之久住,端賴此「攝僧」之制耳。佛教之僧制,泯階級,均貧富,齊貴賤、老少;融法治、德化於一爐,實兼自由與團結而有之。僧制本世間事,或為道德之訓條,或為僧團之組織法,或為衣食等瑣事,而佛制不許白衣(在家眾)人聞。舊傳有人竊聽戒法,金剛力士擊殺之。僧團極公開,其內容則諱莫如深,何哉?誠以和樂平等共存之制,驚世駭俗,未能為時眾所共喻也。 因佛教之開展,外來之障礙亦隨之而生。婆羅門反對之,以其一反婆羅門教三綱。苦行沙門反對之,以其呵苦行為癡人也。釋尊之遊化,常與四眾弟子俱,貧乞者亦隨行。此無所有者之集團遊行,常使城主頒輸金之制,村主發蒺藜之論。餘若農奴怠工,武人解甲,並使治者為之不快。然釋尊之教,以究竟之解脫為主,方便之社會救濟,厄於時勢,未能一展所長。故佛教之受壓迫,亦以外道為多。有帶盂而謗佛者,有埋尸以相毀者,有設火坑、毒飯以害佛者,尤以提婆達多之摧殘佛教為最烈。提婆達多,佛之堂弟而從佛出家者。受韋提希子阿闍世之敬禮,染著利養,乃與阿闍世謀,勸殺父王頻毘娑羅為新王,己則殺佛別創新教為新佛。彼欲害佛者數次,初放醉象,次使狂人,後投大石,而皆目的不果。乃自稱大師,創五法是道,毀八正道非道。五法者:一、盡形壽著糞掃衣;二、盡形壽常乞食;三、盡形壽唯一坐食;四、盡形壽常露坐;五、盡形壽不食一切魚、肉、血味、鹽、酥、乳等(或作:不食鹽;不食酥乳;不食魚肉;常乞食;春夏八月露坐,四月住草庵)。觀其五法之峻嚴,頗類耆那苦行之教。以時眾崇尚苦行,乃使佛教之五百新學,暫時叛教以去。佛與弟子雖疊受政、教之迫害,從未叫囂,少流於感情用事,沈靜悲憫,一以德化,卒於心安理得中勝之。 ## 第五節 入涅槃 釋尊遊化四十五年,年八十矣。由王舍城而拘尸那,為最後之遊行。途經波吒釐子城,時方興築,佛即言其將來當甚繁榮云。又與弟子渡恆河,入毘舍離。值雨期,欲於城外波梨婆村安居,時世饑饉,乃散眾獨與阿難居此處。此時,佛已重病,自知化緣已畢,惟以弟子多不在前,不宜入涅槃,遂自支持以待。阿難知佛入滅期近,乃請所以命弟子者。佛曰:「我不攝受眾,亦無所教命。汝等當自依止,法依止,莫異依止,即應依四念處而行」。蓋四念處為七覺支之初基,離四倒之妙術,出生死唯一可依之道也。安居畢,入城乞食,為眾說法。翌日,勉力向拘尸那行,經路乾荼村,說戒、定、慧、解脫之四法,即總攝佛學之宏綱,及其目的所在也。佛由此入波婆村,食金工純陀所獻之旃檀耳而病益劇。途中,腹痛痢血,疲累不堪,乃命阿難敷坐稍息。旋復行,浴於拘孫河;宿拘尸那城外,熙連禪河畔之二娑羅樹間。有外道須跋陀羅,聞釋尊中夜將入涅槃,請見佛一決所疑,阿難以釋尊疲乏辭。須拔陀羅固請不已,佛愍之命入,示以唯八正道有沙門果。聞法證果,因為佛最後弟子。於時大眾知佛將滅,未離欲者,悲痛淚落不自勝,佛乃起為作最後之教誨曰:「汝等勿謂失師主,我涅槃後,所說法、律,是汝師也」。佛諭眾有疑者,可疾問之,無得懷疑不求決也。世尊三唱而無人問者,乃更謂弟子曰:「汝等勿懷憂惱,若我住世一劫,會亦當滅。世相如是,當勤精進!自今已後,我諸弟子展轉行之,即是如來法身常在而不滅也」。釋尊忍疾為弟子說法,安慰之,勉勵之,其教誡之懇篤,可以見矣!教誡畢,從容入滅,時二月十五日中夜也。侍佛涅槃之大弟子,唯阿那律及阿難在,乃移舍利於郊外天冠寺,以待眾比丘之來。七日後,大迦葉共五百比丘至,乃依輪王禮而荼毘之。 # 第三章 佛理要略 ## 第一節 世間 佛法無他事,「淨化世間以進趣出世之寂滅」而已。 世間者,本無今有,有已還無,時劫之遷流變壞謂之「世」。十方器界無邊際,在成、住、壞中;一切有情無數量,在生、老、死中。有情與器界,起滅於三世之流,莫知其終始,此之謂「世間」。世間唯有情與器界,而有情則又為其本。何者?有有情,而後往返彼此知器界,前後延續有時劫。若離有情,此器界之與時劫,不必論亦無可論也。 言有情者:「自體愛」則內我之貪染,「境界愛」則外境之執取,「後有愛」則無限生存之意欲;有情者,有此情愛也。外書之釋此,為喜,為動,為情,為光明;內典之釋此,為大心,快心,勇心,如金剛心。生存意志躍躍然,熱烈衝動奔放而靡止;有情者,有此情識也。有情愛與有情識者,其緣起之和合邊,名之曰有情。從其緣起之種種邊,則曰名色,曰五蘊(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),曰六處(眼處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處),曰六界(地、水、火、風、空、識)。蓋心色不一不異之和合,而以愛取營為個性之活動者也。何由知世間以有情為本乎?世間之存在曰「有」,世間之顯現曰「生」,此生之與有,佛法並約有情為論。有情即世間生死死生、生生不已之存在,此可於聖典知之。自有情之種類言:分別有情之種類者,曰「五有」:天有、人有、旁生有、鬼有、地獄有。以人有為本、為中心,旁攝於鬼、畜;此三者之勝進者為天,劣退者為地獄。若分別有情出生之相類者,曰「四生」:胎生、卵生、濕生、化生。前三生其常見,化生則其變也。即此「五有」、「四生」而論其延續於時劫:一期則生有、本有、死有,前後則本有、中有、後有。即現實之存在,以知未來之存在,相續非斷滅者,名為「有」。曰前生,曰今生,曰後生,生滅不居非常住,名曰「生」。即此「五有」、「四生」而論其往返乎器界,有則欲有、色有、無色有,同因所愛所取以成世間之存在;生則欲界生、色界生、無色界生。世間以有情為本,存在者唯此,顯現者唯此,不亦灼然可見乎!自因果言之:「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,謂無明緣行,乃至純大苦聚集」。世間以有情為本,有情不出惑、業、苦三雜染。此三者之因有曰「有支」,此生彼生曰「緣生」。有情之生死相續苦,非自、他、共、無因作,佛說為緣起:逐物流轉,觸境繫心,心色依持。緣起如環之無端,以無始來不見真實諦,死生無邊際,生生不已而眾苦永在。自業報論之:業力所感為報,如「五有」,緣起之顯在也。無有情而無色者,亦無有情而無心者;心色和合,不即不離,相依相持而相續存在。此有情,即世間之根本。即本而起末,山、河、大地、草木叢林曰無情,無情乃有情之外在,如燄之舒光明。即總以探別,曰情愛、情識。情愛、情識乃有情之中樞,如燄中之焦炷。有情,內不離情識,即外不離器界,依彼得存而為彼之本。世間之學者不達,外逐於物立唯物,內蔽於心談唯心;別而礙總則多元,總而乖別明一本,人各一是非,孰知世間之實相哉!有情所起之動能曰「業」,不即色心亦不離,曰有、曰業有,緣起之潛在也。業感有情總別之報果,則即潛而至顯;依心色活動而成業力,則即顯而至潛。雖業之與報,並有並生,然據偏勝而言,則業為有而報為生。 如上所述,器界無邊際,有情無數量,其起滅於時劫無始終,可謂廣大、眾多、悠久矣!若探其本,則有情之體有、相生而已。知此,乃知佛法所明世間之宗本,乃足以進言淨化世間,以進趣出世之寂滅。 ᅟᅟ 內則情識──心(偏此墮唯心) ┌此有故彼有「有支」 ᅟᅟ          ┌約因果辨─┤ ᅟᅟ   炷      │     └此生故彼生「緣生」 ᅟᅟ   ↑      │            ┌種類則「五有」 ᅟᅟ   焰 ┌─┐  │     ┌有情之自體─┤ ᅟᅟ     │心│  │     │      └生相則「四生」 ᅟᅟ ┌───┘…└─┐│     │      ┌存在則「四有」 ᅟᅟ │世間以有情為本├┼約種類辨─┼有情之延續─┤ ᅟᅟ └───┐…┌─┘│     │      └生生則「三生」 ᅟᅟ     │色│  │     │      ┌得體則「三有」 ᅟᅟ   焰 └─┘  │     └有情之往返─┤ ᅟᅟ   ↓      │            └生起則「三界生」 ᅟᅟ   光      │     ┌業「有」 ᅟᅟ          └約業報辨─┤ ᅟᅟ 外則器界──色(偏此立唯物) └報「生」 ## 第二節 世間之淨化 有情所依之器界有淨穢,心識有愚智,觸境生心而有情有苦樂。淨化之者,化世間之穢者、愚者、苦者,為淨、智、樂也。天樂、地獄苦,人、鬼、畜三苦樂雜。格其優降,則以天、人、鬼、畜、地獄為次第。離三惡趣生人中,捨人身生天上,此異學之世間淨化。佛法則不然,求出三惡趣,不必生天上;所謂「人身難得」,「佛法難聞」,淨化世間在人中。致人世和樂,階梯出世之寂滅,此佛法之世間淨化也。淨化之道有三:曰施,曰戒,曰定。然施不如法或無戒,生大力鬼、畜中,非世間所貴。若不以進趣出世而修定,為定力所拘者,生長壽天中;不特樂極生悲,亦無以階梯出世。施攝眾而常雜惡,定離惡而多獨善,施、定非不善,終不如淨戒之處眾不礙眾,自他俱利而和樂善生也。釋尊有云:吾為汝說過去、未來,不知汝信不信,且為談現在。準此意以讀釋尊本教,則於十方世界談此土,三世時劫重現在,一切有情詳人類。即此土、此時之人類以明世間之淨化可也,豈必動言十方世界、一切有情哉!人之生也,緣愛生,與愛俱。自體愛,境界愛,其所愛不必同,而求暢達其生存則一。愛以樂起,樂者愛之不欲離;苦者未得不欲得,已得求所去,意在愛未得之樂而欲得之。樂其樂,生其生,是為世人之情。我欲之,人亦欲之,即自情以通他人之情,「自通之法」,盡人之樂而遂人之生,謂之「善」;人生道德之十善基於此。 十善者,不殺生以絕內命,不偷盜以奪外命,而個人於是乎樂生。不邪淫以破室家之好,而家族於是乎樂生。不妄語亂是非,不兩舌以破和合,不惡口以予人難堪,不唐言綺語以啟人邪思,而社會、國家於是乎樂生。此七者,曰「善業」。身、語之動動於意,不貪而後能克己,不瞋而後能恕人。此二者,曰「善心」,善心者情意之善者也。正常之情意與行為,必因正確之認識,曰「善意」。善意者,信業報,明因果,知善惡,不邪見者而後知所以自處,知所以處人。十善行而仁政興,災難息,修、齊、治、平在十善。行十善而現生樂,後生樂,近涅槃樂,和樂善生在十善。人無賢不肖,莫不本樂生之情而動。不肖者雖常苦他、害他而遂己之樂生,然亦未嘗不欲人之予以樂生,此樂生之十善所以為世之常道,釋尊因而教之。又以化在世間,身、語為重,階梯出世,禁醉亂之無知,乃別啟五戒(不殺、不盜、不邪淫、不妄語、不飲酒)之教。五戒、十善,本於自他共處,非一人之戒善;自行,教他行,讚歎行,隨喜行,必自他共行,乃足以致人世之和樂善生。不欲此世之淨化則已,求淨化,欲以大同、和平、自由為鵠者,離五戒、十善,不可得也! 雖然,自他共處,世事繁多,離合存奪,不可名狀。戒善重於止惡,淨化世間不離此;然唯此,則樂個人之未來生而有餘,樂群眾現在之和諧共存則不足。釋尊為在家眾多說施、戒、慈定以處世,戒偏於止惡;為出家眾多說戒、定、慧以出世,戒不僅止惡,和樂共處之法制,即寓於其中。種族無優劣,職業無貴賤,四姓出家同姓釋。僧事者,眾人之事也。眾人事,非一人治,非少數人治。「我不攝受眾」,佛滅無大師,一切決於僧羯磨(會議辦事)。出家者,受同一教育,守同一戒律,其學而無成者曰啞羊,亂法紀者曰無羞,不使預羯磨。德學集團會議而主僧事,非少數人主,亦非侈言群主。彼無識無行者,如何能主!徒為狡黠者所利用欺騙而已。沓婆受謗,佛明知之而令自白於眾,舉道德之化而一一納諸法軌之中也。論經濟,有四方僧物,有現前僧物,眾人共有共享之,亦隨時隨地而有別。如法受別施,受別請,此私有經濟,制標準而或出入其中。超標準之私物,生則公諸眾而不得隱,死則大分沒為僧物。犯罪者,悔則服務以淨罪,不悔則默擯不齒以為刑。凡此種種,莫非自他和樂共存之制。此自他和樂共存之制,唯限於出家眾,白衣不許聞問,何哉?蓋不能見容於封建階級獨善之當世,故不得不隱之以待時!即僧制以論自他共處之群制,而世間乃有和樂平等。思想正左右則「見和」,資生均貧富則「利和」,法制齊上下則「戒和」;此三,和之體。具和之體,必有和之相:情投意悅則「意和」,翔實雅正則「語和」,光明禮敬則「身和」。攝同行同願六和之群眾,行自樂樂他、自生生他之十善,淨化世間為大同、和平、自由,可立而待也。 ᅟᅟ                  ┌不殺、不盜───個人能樂其生 ᅟᅟ               ┌善業┼不邪淫─────家族能樂其生 ᅟᅟ    偏此多雜染      │  └不妄語(四種)─社會能樂其生 ᅟᅟ      :        │  ┌不貪欲─────能克己 ᅟᅟ      :   ┌法「善」┼善心┤ ᅟᅟ     ┌─┐  │    │  └不瞋恚─────能恕人 ᅟᅟ     │施│  │ ︵  └善意─不邪見─────知善惡邪正 ᅟᅟ ┌───┘ └─┐│ 在 ᅟᅟ │世間道以戒為本├┤ 樂     ┌見和──────思想正左右 ᅟᅟ └───┐ ┌─┘│ 生  ┌體質┼利和──────產消均貧富 ᅟᅟ     │定│  │ ︶  │  └戒和──────法制齊上下 ᅟᅟ     └─┘  └人「和」┤ ᅟᅟ      :        │  ┌身和──────光明禮敬 ᅟᅟ      :        └表相┼語和──────翔實雅正 ᅟᅟ    偏此多獨善         └意和──────志同情悅 雖然,世間以有情為本,有情體有而相生,莫不悅生而惡死,厭苦以求樂。獨不知有情之樂生,即眾苦之本,有在即苦在,有生即苦生。厭苦而苦不盡,求樂而苦來;生不常而死繼之,奈何!致人世之和樂,非不善也,然身心無常變易苦,自他共處離合苦,器界依存拘礙苦,有即苦而苦即有,又奈何!和樂善生之淨世,不足以持久。昔頂生王以十善化四洲,分帝釋之半座,然時移、人亡則政息。善眼十善化弟子,自修慈定生二禪,功德巍巍,而今安在?有生必有滅,合會終當離,世間之實相如是,吾人其奈彼何? ## 第三節 世間之解脫 有情為世間之本,染著於樂生而不知樂生之即苦。身心和合必變異,「生、老、病、死苦」也。有欲則有諍,有欲則有厭,自他共處必凌奪,「愛別、怨會苦」也。器界共感不以一人為轉移,共用不為一人所攝取,「求不得苦」也。苦雖無量,五蘊和合而苦生,故曰「略攝為一,五蘊熾盛苦」也。有在即苦在,有生即苦生。不特苦受之為苦,樂受為壞苦,不苦不樂為行苦,世間與苦,一體而異名耳。若知此者,人身難得,如盲龜遇浮木;佛法難聞,如見優鉢曇華。如不即此人身,不即此和樂善生之人生以向出世,豈非入寶山而空手回歟!雖然,出世之道,未易言也。世之求離苦而超此世間者,見老、病、死之為苦,乃欲駐顏於仙國,永生於天堂。見愛別、怨會之為苦,乃欲隱身山林以傲世,離塵世而神我獨存。見求不得之為苦,乃欲蒙神之恩寵,以供獻市富貴,變化自在,聲色自娛,淨妙莊嚴。見五蘊生之為苦者,乃欲自殺以畢命。前三者見於常,求有之相續,生之不已,樂之無涯,本有情樂生之世間心行以求出世,如「煮沙成飯」。此而可以超脫世苦,孰不能畢苦哉!後一墮於斷,不知有有相續,生生不已,病在有情之染愛。我法愛之不盡,乃欲一死以為快,「老牛敗車」之類也。此而可以畢苦,則凡死者莫不解脫,何至生生不已之狂流,奔放無極而至於今日!然則奈何?曰:有佛法在。出離之道唯一,曰八正道。八正道以正見為首、為導。信業果,明善惡,世間之正見,未足以言出世。有有之相續不已,源於愛取之樂生,樂生故苦苦相因,死死不已。惟不著樂而後能厭苦,不染生而後能寂滅。拔樂生之根,乃入於不死、不苦之境。離苦以入寂,在解有情之本無。以昧於緣起無我,故味著而愛取滋生。此即苦之有情,若有真實之自體,又如何能滅之?唯達有情之本空,乃能不染於樂生,故出世正見,以空為本也。且引經略敘之:「空諸行」:名色、五蘊、六處、六界,行也。有情之所依,亦有情之所取,似有真實,而實唯性空之緣起,故曰:「眼等,眼等性空。生無所從來,去亦無所至。是眼不實而生,生已盡滅。有果報,無作者。陰陰相續,以世俗故說有,謂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」。蓋因緣所生法,即畢竟無自性,生亦非實生,滅亦非實滅。若實生者,不滅則墮常,可滅則成斷。中道正見,此唯是空行生,空行滅,如幻如化之緣有耳。不知諸行空者,情滯於有,未聞滯有而能滅即苦之有也。此如尺蠖之有所依,即不得無待而遊。此性空之諸行,「無常,無恆,非久住,不安穩,是變壞法」,諸行無常義也。不安穩而可壞,無常之所以即苦。知此者能厭,厭切則能離染而得脫。然無常乃空行之生滅,陰陰相續之生滅,故若以諸行為無常,而又說諸法不空,或說止於現在,決非真知無常者。即此性空生滅之諸行,「無我無我所」,諸法無我義也。無常故苦,苦故無我、無我所。得無我智者,則於自體愛、境界愛而離欲。世間以有情為本,而惑者不解有情為性空之行聚,取自我為實,曰我見,我見為生死之根本。見淺者,直聞無我即離欲。若無有我,何得復云是我之所?塞其源而流自竭,拔其根而枝自枯,不勞說一切法空也。見利者,聞無我,似解而未解,執我所依、我所取者以為實,曰法見(我所見),法見乃死生之網羅。為彼廣說一切法空,「一切法尚空,何況我耶」!「若取法相,即著我、人、眾生、壽者」。博學而能反約,還自無我智入。以無我、我所故,「無餘斷,吐,盡,離欲,滅,息,沒。餘苦更不相續,不出,不生。寂靜,勝妙。捨一切有餘,一切愛盡,無欲,滅,盡,涅槃」,涅槃寂靜義也。涅槃者,寂滅義。樂生之愛盡,死苦之有滅,前蘊滅而後蘊不生。若厲風濟而眾竅虛,眩翳除而空華失,了無蹤跡,不復可以心行、言語得之。有情之所以能涅槃解脫者,以一切法性自寂滅耳。法性空,似生而實不生,「不生不滅,法如涅槃」,此以空義成立之。空行生者,生必滅盡,「以生滅故,寂滅為樂」,此以無常義成立之。不以無我智達我法空,離三有愛,雖空行生滅本來寂,而幻幻相依,化化相引,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,無自性之緣有,生生不已而眾苦永在。以無我我所智,達有情空,見正法性,離無明而得慧解脫。不復染著三有,離貪愛者得心解脫。若所依蘊在而涅槃智生,曰有餘依;前滅後不生,曰無餘依。待彼生死之有生,曰「此無故彼無,此滅故彼滅」。若直論涅槃,非有、無、生、滅,非苦、樂、斷、常,以此皆世間有情事也。或者,見其為澹泊空寂而妙存之,則曰真常,妙樂。言之非不成理,聞者非不愛樂,而不知由於有之永在,生之不已,樂之無涯,乃世間有情心行之想像成之。 即空行聚而見三法印,知厭,離欲,得解脫,古仙人之道也。惟此一道得清淨,無二亦無三。此所以「空為無二寂靜之門」;「離三解脫門無道無果」;「若諸法不空者,不動不出」。於性空緣起見三法印,曰「正見」,正見即般若之異名。見正者一切正,攝導諸行入一切智海。諸有欲破魔軍,離愛網,越生死河以登涅槃城者,非正見不為功。識稠林、深坑、險隘、歧道,知魔軍窟穴,知彼知此者,乃足以克敵制勝。即正見以端其志,決其所行,在厭苦,離欲,得解脫,「正志」(或譯正思惟)也。謀定而後發,破釜而沈舟,毅然成行。離口四過,翔實雅正,讚佛法僧,「正語」也。離身三失,舉止動靜合乎律,光明禮敬,「正業」也。如法清淨以活命,易養易滿,「正命」也。此三者守護六根,起居有節,飲食知量;勿驚魔眾,勿為魔擾。此如行軍者之齊步伐,精戰術,嚴紀律,充軍實,敵人望風而披靡。禪觀經行,晝夜精勤,勇猛不退,止惡生善,「正勤」也。不以小勝而驕,不以小損而怯,直入無難,克敵而後已。眼所見,耳所聞,手足所擬,莫非敵也。語默於此,動靜於此,在厭苦、離欲、得解脫,「正念」也。破魔軍,登涅槃城,王師所過,匕鬯不驚,「正定」也。慧因定發,定得慧融,寂然深入無生忍,脫然無繫,涅槃名為大定窟也。 於空行聚正見三法印,導八正道行入涅槃,解脫之道,唯此一門。然有情之根性非一,有厭心切,急求出離者,聲聞也。有徹見緣起,悲心深入骨髓,一切有情無始來相為親友,盲無慧目,沈溺苦海與我同,我何忍獨出於生死!於是充悲憫之心,行悲濟之事,不疾斷煩惱以求證,但知行其所應行,初不以自證之勝妙為心。「一切智智相應作意,大悲為上首,無所得為方便」,行六度、四攝以利世,菩薩也。三鳥出籠,三獸渡河,三乘共轍,智慧功德相距不可以道理計,而其同入無餘涅槃為究竟,則不復有勝劣之差。釋尊之本教,雖窮深極廣,而亦簡易可知,因為鉤玄、探本,述其法門之體系如此。 ᅟᅟ     ┌─┐   ᅟᅟ     │戒│   ᅟᅟ ┌───┘ └─┐    ┌諸行無常┐ ᅟᅟ │解脫道以慧為本├─(意)┤諸法無我├達諸行空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正見 ᅟᅟ └───┐ ┌─┘  │ └涅槃寂靜┘ ᅟᅟ     │定│    └───→(心)厭苦向滅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正志 ᅟᅟ     └─┘          │               ┌正語 ᅟᅟ                  │    ┌僧和事─事當則心安…┼正業 ᅟᅟ                  │    │          └正命 ᅟᅟ                  └→(業)┼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正勤 ᅟᅟ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│   ┌繫心則心攝……正念 ᅟᅟ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└己利事┤ ᅟᅟ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└心靜則慧發……正定 # 第四章 聖典之結集 ## 第一節 王舍城之第一結集 佛滅後,第一大事,厥為結集聖典。蓋佛在依佛,佛滅則唯以法、律為師。佛之教授(法)、教誡(律),雖傳布人間,然求其持而不失,純而不濫,則有賴於結集。結集,等誦或會誦之義。即於眾中推出精諳法、律者,因上座之問,而誦出經、律,經大眾為之審定。文句既定,又從而編次之,垂以為典則。聖典之結集非一,以王舍城之五百結集為始,故此為佛典之根本結集也。其結集之緣起者,初摩訶迦葉,知佛滅期近,與五百比丘自王舍城首途,由波婆赴拘尸那。途次,遇一手持曼陀羅華之異學,得悉世尊已入滅七日。比丘之未離欲者聞之多慟哭,無學者亦默然不樂,跋陀羅獨欣然曰:「大沙門在時,是淨是不淨,是應是不應,吾等恆為所困。今者得自在,可適吾等意,欲作而作,不作而止」。大迦葉聞之,慨然。於拘尸那禮葬竟,思所以住持正法,以免癡人之穢亂,以結集聖典謀諸眾,得眾所贊許,乃選得五百人以任其事。迦葉以阿難猶在學地,初不擬「以阿難在數中」。眾比丘以阿難久侍釋尊,多聞第一,故曰:「大德迦葉!應取阿難足五百數,此是眾聖意也」。迦葉以眾議,允之。議定,大迦葉與阿那律,分率聖眾赴王舍城,以結集事告阿闍世王,請於城北七葉岩修建精舍以安眾,並於結集期中,日供飯食,以免乞化之勞。阿難一人獨行,過毘舍離,於大迦葉深致其悲感之思:「世尊已涅槃,我今正欲依附,云何持我作疥瘙野干,心生不悅?」乃專精行道,斷殘結得無學果。證羅漢已,往王舍城預結集。是年夏安居中,集和合僧,以迦葉等為上座。先推優波離登高座,誦出「毘奈耶」;次由阿難誦出「修多羅」(達磨),大眾共誦,定為佛說,凡三月而竣事(覺音傳凡七月)。時佛滅初夏,即阿闍世王在位第八年也。 根本結集之聖典,或言唯「經」、「律」二藏,或言「經」、「律」、「論」三藏,或加「雜藏」為四藏(《增一經》序),或更開「雜藏」為「雜」與「菩薩」而成五藏(《分別功德論》,《成實論》)。其「雜藏」與「菩薩藏」,下當別論之。「經」之與「律」,其內容如何,雖猶待考訂,而阿難誦出「修多羅」,優波離誦出「毘奈耶」,為後代一致之說,確實可信。至於阿毘達磨「論藏」之結集,則吾人不敢遽以為信史也。何者?微特《大眾律》,《五分律》之所不載;即載其事者,如《四分律》,《善見律》,亦附見於「經藏」之末,而不明結集之人;即明結集之人者,亦復傳說不一。論及「論藏」之內容,又莫不以自宗所尊信之論典當之。傳說若此之紛紛,其可信耶?正以根本結集之無此也。 所據典籍 誦者及作者 論典之內容 部別 集藏傳、分別功德論 迦旃延撰以呈佛 (意指毘勒) 大眾部傳 十誦律毘尼序 (不明) 有部傳 智論 阿難誦 五戒等(意指法蘊足論) 毘奈耶雜事、西域記 大迦葉波誦 四分律、毘尼母論 (不明) 有難無難等五分(意指舍利弗毘曇) 法藏部傳 善見律毘婆沙 (不明) 論事等七部阿毘曇 銅鍱部傳 真諦部執論疏 富樓那誦 (不明) (不明) 五百結集,大迦葉實促成之。其豐功偉業,澤被後世,吾人無間言矣!然未能集思廣益,求其備且當,而匆促成之;雖聖者離欲,心無染著如虛空,而習氣所引,究不無圭璧之玷也!釋尊晚年,上首弟子舍利弗、目犍連先佛入滅,其常侍佛左右,歷廿五年而不離,稱逐佛轉法輪者,允推阿難。大迦葉不慊阿難,佛世已啟其機,佛滅而其跡益著。佛諭迦葉以為眾說法,每以「有比丘聞所說法,不忍不喜」為辭。曾於佛前指責目連及阿難弟子共相論義,阿難告以「且忍,尊者!此年少比丘少智」,而迦葉竟以「汝且默然,莫令我於僧中問汝事」答之。因眾以抑阿難,辭鋒咄咄,若不知有佛在者。偷羅難陀尼不滿迦葉之先阿難說法,諷以「如販針兒於針師家賣」。迦葉即廣顯證德,於阿難及「尼眾中作獅子吼」。迦葉受窘於尼眾時,即謂「我不怪汝等,我怪阿難」。蓋迦葉頭陀第一,嚴肅而好遠離,為耆年苦行者所重;阿難則多聞第一,和忍而樂化他,為少壯悲解者所資。一則薄視女性,一則求度女人,個性不同,所見自難苟合也。當結集之初,迦葉不欲以阿難入數中,有把臂推出之說。雖以眾議而允之,猶責阿難以六突吉羅,竟以求佛度瞿曇彌出家,不請佛住世等為阿難罪,此豈持平之論哉!於結集時,阿難傳佛遺命:「大眾若欲棄小小戒,可隨意棄」。迦葉以「世人既知釋子沙門所當護持之戒矣,今若棄小小戒,人不將謂沙門瞿曇所設戒法,以師逝而與煙俱消!為免此譏,佛所未制,今不別制;佛所已制,不可少改」。其說雖持之有故,而顯違佛訓,拘滯不通,馴致戒律之在後世,務為繁文縟節,而失其適應之能。此猶可也,又以阿難之不問小小戒,判為犯突吉羅。以地則王舍城為迦葉遊化之區,以人則五百多頭陀苦行之侶。阿難雖「不見罪相,敬信大德,今當悔過」,被抑於上座而無可如何。夫忍結不斷以侍佛,忍上座之責以竟其誦出經藏之功,柔和慈忍如阿難,洵不可及也[1]! ᅟᅟ==[1] 參閱〈王舍城結集的研究〉(《海潮音》四六卷.四期)== 大法結集竟,尊者富樓那引五百比丘自南山來。大眾告以「曇摩、毘奈耶結集已了,宜共許此」!富樓那曰:「諸德結集佛法,自是。然我從佛得聞之法,亦當受持」。迦葉乃復與富樓那共論法、律,唯內宿、內煮等八事(《五分律》作七事),富樓那謂釋尊制而復開,迦葉則謂開而又制,終於各行其是。《僧祇律》則謂迦葉結集已,「喚千比丘入」,因有捨微細戒之諍。總之,五百結集僅為少數人之結集,當時即未能得大眾之同意,則無可否認者。大迦葉領導之結集,於初四百年佛教之小行大隱有關,故特為摘發之。此第一結集,雖未盡愜人意,然上座迦葉為時望所宗,護法阿闍世為摩竭陀之主,當時既無較完善之結集相頡頏,故仍為一般所宗信。惟律重根本,道通兼濟之思想,自由流布於人間而已! ## 第二節 毘舍離之第二結集 佛元百年間,佛弟子傳持不絕,聖教之化力日張。自波吒利弗城(或譯:波利、波多、波多羅弗、波羅離子),沿恆河西上,經拘舍彌,摩偷羅,而西北及於印度河流域,西南達德干高原。東方則毘舍離之佛教日盛,與波吒利隔河相望,形成東西兩系焉。當第一結集,眾意已未能盡同。阿難慮摩竭陀、毘舍離雙方之不滿,乃於恆河中流分身入滅,足以見分裂之機。經百年之醞釀,因人地之分化,乃有七百結集之舉。阿難弟子有耶舍者,波利比丘也,遊化至毘舍離,於大林精舍中住。見跋耆族比丘,布薩日以金鉢盛水,白衣來,輒呼曰:「諸賢,其施大眾以錢!大眾將以此購易所需」。耶舍不以為然,不受分,且明斥為不淨,申其理於白衣之前。跋耆比丘以耶舍誹謗大眾,啟白衣之疑,議為之作擯羯磨,耶舍乃西行。受畜金銀,為引起結集之因,《僧祇律》即唯傳此事。若依餘律,則不止此一端,謂跋耆比丘凡有十事非法云。耶舍去摩偷羅,訪三浮多於阿呼恆伽山,謀有以糾正之。又共訪精通法律之名德離婆多於僧伽奢,得其贊可。乃遣使廣集波利比丘之在阿槃提(阿軬荼)、阿臈脾(伐臘毘)、沙祇(奢羯羅)及摩偷羅等地者,共下毘舍離以論之。跋耆比丘聞之,亦遣使四出,以「波夷那(即跋耆)、波梨二國比丘共諍,世尊出在波夷那,願大德助波夷那比丘」為言。波利比丘既來,眾口紛呶,末由取決,乃推代表九人——薩婆伽羅、離婆多、三菩伽、耶舍、修摩那、沙羅、富闍蘇彌羅、婆薩摩伽羅摩、阿耆多以決之。時參與結集者,凡七百眾,共會於婆利迦園。離婆多就十事一一發問,薩婆伽羅則一一答之,判為非法。傳說如此。 據覺音等所述:當時之跋耆比丘,不以彼等之判決為然,仍遂行其所見,集比丘萬人,別為結集,號大結集。國王左袒之,波利比丘乃被逼西避。《僧祇律》謂陀娑婆羅(優波離之弟子,疑即婆薩摩伽羅摩)誦出「律藏」。錫蘭《島史》及覺音,則說七百比丘斷定十事非法後,即誦出法、律,以八月終其事。比較眾說而觀之,則七百比丘即波利比丘之東下及同情加入者。九代表之共論十事,實未獲得定論,相持不下,乃各行其是。一則西方比丘之上座結集,一則東方比丘之大眾結集。國王不滿客比丘之少數固執,下令逐客,或亦有之。 十事之判為非法,實波利系比丘片面之辭。於此有不可不知者,則後世之所謂正統佛教,乃受波吒利城阿恕迦王之護持而形成者。吾人今日所據之史料,多為波利系之說,求其當於事理,蓋亦難矣。即十事為論:一、角鹽淨:聽許貯鹽於角器中,食時取著食中食之。淨即聽許之意。二、二指淨:日影過中,橫列二指之長,亦得進食。三、他聚落淨:到他聚落得復食。四、住處淨:在同一界住者,不必一布薩,得隨所住而各別行羯磨。五、贊同淨:得先為議決,後於僧中追認之。六、所習淨:即聽許先例。七、不攢搖淨:未經攢搖之乳,即未去脂者,得取飲之。八、飲闍樓凝淨:未醱酵及半醱酵之椰子汁,得取飲之。九、無緣坐具淨:造坐具得不用邊緣而隨意大小。十、金銀淨:即受畜金銀。此十事,現存各律並判為非法。然以吾人所見,則一、二、三、七、八、九,事關飲食,應即小小戒可捨之例。六,為環境慣例之適應,其不礙解脫可矣,正不必一一與世俗爭也。四、五,疑出於僧事日繁,而多眾和合之不易。受畜金銀寶物之戒,緣起於摩尼珠髻聚落主,蓋禁其為嚴飾也,故曰:「若自為受畜金銀珍寶清淨者,五欲功德悉應清淨」。其銅錢、貝齒等課幣,縱有所禁,亦突吉羅而已。然則商業發達,金銀成為社會常用通貨之時,「乞以購易所需」,是否如耶舍所見之絕對不可,亦有所難言矣! 於此結集中,有薩婆摩伽羅婆(或譯:婆颯婆、婆沙藍等)、阿耆多(或譯阿夷頭)其人。藏傳當時有上座婆娑波,受納金鉢,夜遣比丘持赴市中收集金寶施物,應即薩婆伽羅婆,跋耆系比丘之一也。真諦等傳說五百結集時,別有界外結集,聚眾萬人,以婆師波羅漢為上座,殆亦即此人。後之大乘學者,欲托古以自厚,故移婆師波領導跋耆系之史跡,結合富樓那等五百人事,以成王舍城界外結集之說也。阿耆多,譯無勝或難勝,與彌勒菩薩同名。《四分》、《十誦》並謂阿耆多受戒五歲,本難預結集之席,以其堪任教化,精識法律,乃立為敷坐具人,實為九上座之一。其青年明達,廁身上座之席,可謂創舉!《增一經》序謂第一結集時有彌勒;大乘者每謂阿難與彌勒集大乘藏,固亦事出有因。阿耆多,應是跋耆系之青年英俊,與大乘佛教之關係特深。惟移此佛滅百年頃事,屬於第一結集,有未盡然耳!參加此第二結集之上座,除阿耆多外,不出阿難、阿那律、優波離之弟子,其時代不能後於佛元百年也[2]。 ᅟᅟ==[2] 參閱〈論毘舍離之七百結集〉(《海潮音》四六卷.六期)。== ## 第三節 傳說中之第三結集 第一結集,有意見之異而未分裂。第二結集,則上座、大眾已各為結集。依佛教之傳說,則更有所謂第三結集者。考其實,乃上座所出之三大系,根據舊傳而各為自宗聖典之整理。此固事所必有,然傳說紛亂,事多難憑,其時代與經過,卒莫得而論定焉。有云:佛元一百三十七年,波吒釐子城有魔名眾賢者,作阿羅漢形,致僧眾共諍,凡六十年。有犢子比丘,集和合僧而息其諍事,名第三結集,時護法為難陀王云,此犢子系之傳說也。或云:佛元四百年,迦膩色迦王信說一切有部,集五百大德,於迦濕彌羅集三藏,裁正眾說,此說一切有系之傳說也。此皆不盡無稽,而事多錯失。華氏城與迦濕彌羅之結集,下當更論之。 ## 第四節 法毘奈耶之初型 釋尊之教法,唯一達磨——「法」,貫攝義理,無非經也。以遮顯之相待而成,漸分流為二:即法之行善以悟入真實者,曰教授,曰「法」;法之止惡以調伏妄念者,曰教誡,曰「毘奈耶」(律)。「法」之與「律」,初非判然之二物,然釋尊晚年,此二者已大異其趣。教授之「法」,即憶持釋尊斷片之開示,精鍊為定型文句,轉相教授,曰「句法」。此種種之句法,佛世已有編次集合者,如億耳所誦之〈義品〉(八章或云十六章),即其一也。以文字為斷片之記錄,容亦有之。其教誡之「律」,隨犯而制為定文,半月舉行布薩,朗誦佛制,即《波羅提木叉戒經》是。佛入滅已,弟子集種種句法為「經藏」;以《戒經》為主,間及僧團之種種規制,集為「律藏」,蓋即承此法、律分流之餘緒而編集之。後世所傳之「經」、「律」,雜以學派之言,互有出入、增減,編組之次第亦不同。孰為聖典之舊,孰為演繹引申或羼入者,極難言其實,然彼此仍有其一貫之跡,吾人即其同者以推論為聖典之舊,要無大過。略言之,佛滅百年,當部派分裂之頃,必有一共許之「經」、「律」在。迨部派分流,而「經」、「律」乃日形改觀也。 先就律典言之:以《僧祇律》之製作為近古。彼分「比丘律」及「比丘尼律」為兩大綱,又各分「毘尼」、「雜跋渠」、「威儀法」之三。此以「比丘律」為主,次出「尼律」之不共者,頗合於當時佛教之精神;較之上座分別說系諸律,次「尼律」於「犍度」之前者為當。即其三類之分,既合於「學威儀、學毘尼、學波羅提木叉」之三學,亦與「受戒聚、相應(雜)聚、威儀聚」之三聚合。「毘尼」部乃《戒經》之分別解釋,即巴利「律藏」之「修多羅毘崩伽」也。《戒經》分波羅夷等八類,諸律無異;即出入最大之眾學法,著衣及受食等事,亦大體從同。分別《戒經》以下,諸律極開合之異。《僧祇律》作「雜跋渠」與「威儀法」之二,雖不必即古本之真,亦較為近古。何者?一、《僧祇律》之「雜跋渠」,標偈而牒釋之,隨事類及,簡樸而次第微嫌雜亂,此初編之應爾也。二、「雜跋渠」即「相應品」,即隨事之相類而類別之;「威儀法」多為日常生活之拾遺,此與《五分律》之十九法,《四分律》之二十犍度,《十誦律》之十八事,雖次第不盡同,而內容多合,此可以覆按知之。三、法藏部(?)之《毘尼母論》,薩婆多部之《毘尼摩德勒迦》之「雜事」(即「雜跋渠」),《十誦律》「善誦」之初分,並牒句而為之釋。其牒句與《僧祇律》「雜跋渠」及「威儀」之牒釋,雖次第或異而文義相當。其顯然可見者,則以「五百結集」及「七百結集」廁其中也。此「毘尼」之「本母」,淵源有據,準此以比較諸家之廣律,則開合演變之跡,歷然可指:一、嫌其次第之微雜而改組之,演繹補充之:集出「受具」、「布薩」、「安居」等大事已,「雜跋渠」中所遺之「雜事」與「威儀」,《五分律》集之為「雜法」及「威儀法」,《四分律》集之為「雜犍度」及「法犍度」,猶沿用其舊名。《有部律》合之為「雜事」。其「雜跋渠」中之結集事,《四分》、《五分律》並以之殿「犍度」末。此因「雜跋渠」及「威儀」之舊而改組之,故雖緣起次第各異,而大體猶同。二、即此整理者,嫌其未盡而施以抉擇分別(初附於諸事中):或分別波羅夷及僧殘;及於波羅提木叉之全;或及於犍度;或增一為次。如《四分律》之「調部毘尼」,「毘尼增一」,或《十誦律》之「優波離問」,《善見律》之「舍利弗問」,並《僧祇律》、《五分律》之所無。此蓋後人之分別,藉優波離等以自重,文既後出,宜其有無出入,邈不相及也。《十誦律》之「善誦」,本抉擇分別之作,而保存「雜事」之古述於其中,使吾人得以推見《僧祇律》之近古,何幸如之! 此猶學派分裂頃之律典,未足以言初型,請更進而論之。《戒經》之編次,以罪相之輕重為類:有犯而宜擯者,集為波羅夷;犯而宜治罰者,集為僧伽婆尸沙;雖可決其犯重而判別未明者,集為不定:此三重罪也。有犯而宜懺悔者,集為波逸提;波逸提中,有以資具之與他屬己而成犯者,則物應捨而罪宜悔,別集為尼薩耆波逸提而列之於前;有犯輕,但向他悔即可者,集為波羅提提舍尼;此三輕罪也。六者之文句、次第,因部派而或出入,然察其演變之跡,猶得想見其為古型也。各家律此下並有眾學法,與七滅諍。然眾學法出「威儀法」中,結句云應當學,與前六者之結罪不類;七滅諍乃悔過、息諍之作法,出「雜跋渠」中,與波羅提木叉之名義不符。此二者,宜為後學者誦習之方便而附益焉。古本之《戒經》,應為四波羅夷、十三僧伽婆尸沙、二不定、三十尼薩耆波逸提、九十二波逸提、四悔過,凡百四十五戒而已。《婆沙》引經云:跋耆比丘聞誦戒一百五十事(漢譯改為二百五十),蓋波羅提木叉之古本也。「雜跋渠」與「威儀」,以五百結集、七百結集事廁其中,則亦非七百結集之舊。原始結集,僧事連類而鳩集之,曰「雜跋渠」,末附以五百結集之記載,猶書籍之後記也。七百結集者,取而詳審董理之,又附記七百結集事於後。此下之種種,多「威儀事」,附麗於「雜跋渠」之下,殆七百結集之後,阿恕迦王之世乎!諸家雖分之為二,有部俱總名之為「雜事」,猶可見古型之唯一也。錫蘭《島史》謂「大眾之徒,棄甚深經律之一分」,可謂以不病為病者也。跋耆比丘受百五十事之戒本(或已包括七滅諍在內),實即暗示七百結集時之跋耆系,彼等繼承小小戒可捨及富樓那系之精神,貴得大體而不務瑣細,傳習舊傳之律文為已足(參考學派之分裂)。若波利系比丘則反是,深入微細而流於繁瑣,比丘慣習之生活,事無鉅細,一一為之審定,而附於「雜跋渠」之後。次第之雜亂者整理之,事理之不詳者分別之,上座系重律而律之古型失。雖然,此威儀等事,非謂事事後出,固亦有佛世而習行者。大眾系於律,本為守舊者,迨波利系得勢,大眾系亦不得不稍事更張矣。七百結集之律典,猶可得而議,古則吾不知。然學派未分,要當無大異也。 ᅟᅟ              ┌緣起 ᅟᅟ          ┌經分別┼波羅夷、僧殘、不定、捨墮、墮、對悔 ᅟᅟ          │   └眾學法、七滅諍(附) ᅟᅟ    ┌比丘律──┤ ᅟᅟ    │     │   ┌雜事 ᅟᅟ 毘奈耶┤     └雜跋渠┼結集後記 ᅟᅟ    │         └威儀法(附) ᅟᅟ    └比丘尼律──出其不共者[3] ᅟᅟ==[3] 有關律典之集成,參閱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》。其中,「戒經之初型」,如第三章(一七〇——一八一);依毘尼本母而集出諸犍度,如第五章(二五一——三四九);毘尼之附隨,如第六章(四三一——四五二);律典之原始組織,如第六章(四五二——四六二)。== 達磨即「修多羅藏」之結集:據典籍所載,僻處西北印之薩婆多部,唯《雜》(亦譯《相應》)、《中》、《長》、《增一》四阿含;餘部則有第五部之「雜藏」。《雜阿含》,隨事義之相應者而類別編次之,如處與處相應,界與界相應,義相應而文則雜碎。《中阿含》經文不長不短。《長阿含》則經文甚長。《增一阿含》以數相次而集經,一而二,二而三,乃至多法。「雜藏」或為四含所不攝,或自四含中集出,內容多出入,諍論之所在也。四含之次第既有異說,各家所誦之經文,亦具缺不同,編制亦異;學派之異見,固不僅解釋不同而已。 銅鍱部 化地部 法藏部 大眾部 有部 長阿含 一、梵動經等 一、增一、增十、大因緣至梵動 一、梵動、增一至增十、帝釋問經 一、 二、 中阿含 二、根本說經等 二、 二、 二、 三、 雜阿含 三、五十六相應 三、雜為四眾、天子、天女說 四、雜比丘、比丘尼、優婆塞、優婆夷、雜天、雜帝釋、雜魔、雜梵王 四、根雜、力雜、覺雜、道雜等 一、蘊品、處界品、緣起品、聲聞品、佛道品、伽陀品 增一阿含 四、一集至十一集 四、一增至十一 三、一事至十一事 三、一增至百 四、一句事至十句事 五、小誦、法句、無問自說、如是語、經集、天宮事、餓鬼事、長老偈、長老尼偈、本生、義釋、無礙解道、譬喻、佛種姓經、行藏——凡十五部 五、其餘雜說 五、生經、本經、善因緣經、方等經、未曾有經、譬喻經、優婆提舍經、句義經、法句經、波羅延經、雜難、聖偈經 五、辟支佛阿羅漢自說本起因緣 (無) 附記 毘尼母論云:修多羅乃至優波提舍與雜藏相應者,集為雜藏。 分別功德論云:或佛說,或弟子說,或諸天讚頌,或說宿緣,三阿僧祇菩薩所生,文義非一,多於三藏,故曰雜藏。 「雜藏」中之「本生」、「本事」等,薩婆多部亦有之,然以此為經、律所固有,無有出三藏外者。此「雜藏」之離四含而獨立,非結集之舊。雖有目之為「小阿含」者,然律文但曰「集為第五雜藏」,不名之為阿含,是異之也。雖然,「雜藏」後出,而內容則有極古者,此不可不知也。「雜藏」之內容,與舊傳九部經(依《法華》說)之名目多合。不許「雜藏」者,以九部為聖典內容之分類,非部帙之別。然許有「雜藏」者,則「本生」、「譬喻」等,確有部帙之差別可指。九部之說,各派所共信,而解說殊曖昧,即名目亦時異;其與「雜藏」及四阿含之關係,尤多異說。古史無徵,難期精確之論定,然詳契經之內容,尋學派之流別,則大意猶可說也。 「修多羅」之結集沿革,略經三期而後大定[4]: ᅟᅟ==[4] 有關經典之集成,參閱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》。其中,初集出《雜阿含》,如第九章(六二九——六九四);四阿含之集成,如第十章(六九五——七九二);「雜藏」,如第十一章(七九三——八〇八)。== 一、集佛陀言行為九部經:佛之世,斷片教授之文句,遞相教授,曰「句法」。有為之類集者,如《法句》(嗢拕南)、〈義品〉(阿達婆耆)、〈波羅延〉(過道)等。餘則釋尊及弟子之事跡,與「句法」共傳人間。佛滅已,弟子取佛之言、行,類集為九部:1.「修多羅」,即說法之以散文者。2.「祇夜」,即以韻文而重頌散文之所說者。3.「伽陀」,即說法之全以韻文出之者。此三雖就文字之形式分類,而實為釋尊言教(法義)之類集。今之《雜阿含經》,雖多所演變,猶存當時之舊。何則?《瑜伽論》雜糅大小,而古意猶彷彿可窺。其說四阿含,以《雜阿含經》為本事,餘經則依此而為不同方式之編制,故曰:「即彼相應(雜)教,復以餘相說」云云。其敘《雜阿含經》之內容曰:「世尊觀待彼彼所化,宣說如來及諸弟子所說相應;蘊、界、處相應;緣起、食、諦相應;念住、正斷、神足、根、力、覺支、入出息念、學、證淨等相應;又依八眾說眾相應。……即彼一切事相應教,間廁鳩集,是故說名雜阿笈摩」。此與「諸佛語言,九事所攝」之說正合。此事相應教,大別為散文之「修多羅」,與韻文之「伽陀」(「祇夜」則隨文義兩攝之)。《瑜伽》謂思擇聖教有二:「一、思擇素怛纜義。二、思擇伽陀義。思擇素怛纜義,如攝事分及菩薩藏教授中說」。其〈攝事分〉所說,即《雜阿含》之「蘊相應事」等。其思擇「伽陀」義,則十九為《雜含》「八眾相應」文。釋尊法義之教授、初類集為「修多羅」、「祇夜」、「伽陀」三部經,與今之《雜含》相當,實無可疑者。《雜含》之雜,即相應義,與「毘奈耶」「雜跋渠」之雜正同。隨義類而鳩集成編,固原始結集之舊制,若嫌其文段之無倫次,陋矣!4.「因緣」者,記佛及弟子之事跡,始終本末,歷然有敘(約現生說;後之《賢愚因緣》,《百緣》,《雜寶藏經》之一一事緣,即其例)。以事緣常為說法之緣,故後人每以因人因事而起解之。5.「譬喻」者,不但取譬以說法;凡因事而興感,亦譬喻也。6.「本生」者,說釋尊(兼弟子)之宿行。7.「本事」者,敘古佛之化。8.「未曾有」者,明佛及弟子不思議之證德奇跡。此五部為釋尊景行之類集,與前三部迥異。9.「優波提舍」者,於法義之深簡者,藉問答而解說之,後世之「論藏」,即胚胎於此。其傳十二部(或較九部經略後)經者,於佛弟子之聞「修多羅」、「祇夜」而證果者,別出而題為10.「記別」。佛世「句法」之類集,雖已攝入「修多羅」、「祇夜」、「伽陀」,而小型類集之風未替。「五部沙門,競集法句」,或有更張,要皆佛典之極精要親切者。此類之編集,淵源極古,而內容亦雜。梵本之《根本有部律》,舉《無問自說》、〈波羅延〉、〈諦見〉、〈山人頌〉、〈賢人頌〉、〈義品〉六種(梵本之《譬喻集》,即集此而成);漢譯省略;藏譯又增《男上座頌》,《女上座頌》二種於〈義品〉之前。《根本有部律》之「藥事」,舉「嗢拕南」,「諸上座頌」,「世羅尼頌」,《眾義經》(〈義品〉)四種。銅鍱部之「雜藏」,將此數種,攝為《法句》,《無問自說》,《經集》(〈義品〉、〈波羅延〉等)、《長老偈》、《長老尼偈》等。《四分律》之說「雜藏」,除《優波提舍》等七部外,有《句義經》、《法句經》、《波羅延經》、《雜難經》、《聖偈經》(獨缺「嗢拕南」)。此等並法義精要之小集,於十二部經中,11.「嗢拕南」攝也。如漢譯之《法句》,藏譯即題「嗢拕南」。《智論》云:「優陀那者,名有法佛必應說而無有問者,佛略開問端。……又如佛涅槃後,諸弟子抄集要偈,……諸有集眾妙事,皆名優陀那」。優陀那有「集施」義,小集皆「優陀南」之類,後世偏以此「優陀南」為《無問自說》,非也。是法義之小集,列伽陀之後。12.「方廣經」,與大乘之方等、方廣,關係特深,古跡雖不詳,似為大行之綜合。如是集釋尊言行為九部經,「修多羅」之初型,是部帙之部也。 二、演九部經為四阿含:五百結集,人少時暫,釋尊遺言景行之未見結集者,所在而有,則宜為之拾遺。碎金、雜錦,非不燦然可觀,而雜碎難持。說理者,簡淡而中下不及;紀事者,渲染而或傳聞失實,則宜為之聯比綜合。於是或本「相應」之舊文,或取傳聞之新義,演繹引申聯比之。糅以「因緣」、「譬喻」、「本生」、「本事」、「未曾有」之紀事,構為較長之篇幅。以篇幅之長短得名,曰《中阿含》,曰《長阿含》。其原始結集之事相應(「修多羅」、「祇夜」、「伽陀」),沿用相應之舊名,曰《雜阿含》。增一之制,便於誦持,佛世已有之。迨《長含》之《增一》,《增十》,《集異門經》,已日臻發達,《增一阿含》即全以此數目之相次而組織之者。凡一事而再見於四含者,《雜含》則簡潔平淡;《中含》猶大體相近,《長》及《增一》則特詳。化簡潔為長漫,平淡為瑰奇,蓋去佛日遠,傳說久而想像富,此不難比觀知之。同一之記載,《長含》輒移其說處於毘舍離,《增一》則又每移於舍衛,殆與編集之地點有關。演相應教為四含,與律典之更張,頗見一致。律則以「雜跋渠」為本,糅以「因緣」、「譬喻」、「本生」等,集為諸「犍度」,別之為七法、八法或大品、小品,而仍名其遺餘者為「雜事」。法則以相應教為本,糅以記事,演為《長含》,《中含》,而名其本教為《雜含》。阿含之有《增一》,亦猶「毘奈耶」之有《增一》也。四阿含之類集,時、地不詳,惟傳聞阿難彙佛說九分教而為四阿含。事則應有,人不必阿難。以各派共許四阿含而論之,則猶七百結集以前事也。 三、依四含而立「雜藏」:演九部經為四阿含,四含興而九部經之古型失。然「優陀那」小集、「本生」等傳說,當仍有離四含而鳩集者。七百結集,聖眾初破,跋耆系與波利系分化於東西。阿恕迦王時,因五事之爭而思為融合。惟波利系之深入西北者(西系),與遊化中印者(中系),意見殊不一,佛教乃啟三分之勢。時彼此聖典亦多所出入:西系尊《雜含》,中系推《長含》,東系(跋耆系)則重《增一》(或作《長含》)。《增一阿含經》,西系唯十事,中系凡十一事,東系則推衍繁廣,舊傳百事之多。西系與東系,若不兩立,優婆毱多不與大天共語;中系則受東系之熏染,態度和緩而折中。華氏城之第三結集,雖猶待證實,然中系之帝須,似得東系之合作,大抵以中系為主,而分別取捨東西之善說;「分別說」之得名,其在此乎!「優陀那」小集、「本生」等傳說,雖小異亦視為可留,附於四含之末,「集為第五雜藏」。次四含為第五,而不名阿含,何也?源本佛說,展轉傳來為阿含,不名之為阿含,是異之也。《分別功德論》謂「文義非一,多於三藏,故名雜藏」;其部類龐雜,更非「雜藏」之舊矣!西系學者,堅拒「雜藏」,雖知佛法多所零落,而寧缺毋濫。中系、東系則佛法務求其廣備,摭拾遺聞,未可厚非。彼此所見,各有所是。及其弊也,一則以固,一則以濫;抉擇而取捨之,在善學者!阿恕迦王時,文字之用漸宏,聖典傳有大部之記錄。自此而後,四含雖或出入而大體已定。惟「雜藏」一門,日見弘廣,初離「修多羅藏」,而別為第四「雜藏」;又漸遞演而出「摩訶衍藏」及「禁咒藏」也。 # 第五章 阿恕迦王與佛教 ## 第一節 法阿育與黑阿育 佛元百十六年,摩竭陀王阿恕迦(即阿育)立。迦王出佛滅百年後,為大小各宗所共信。自上而下,佛滅於阿闍世王八年,闍王子曰鬱多耶跋陀羅王。自下而上,則阿恕王以前,有頻頭沙羅王、旃陀掘多王、難陀王。其間之王統不詳,信古而闕疑,如此而已。 銅鍱部者則謂王即位於佛滅二百十八年。自鬱多耶跋陀羅王以下,有阿㝹樓陀王、閔蹰王、那迦逮寫迦王、修修佛那迦王、迦羅阿育王、迦王十兒,此下乃與難陀王接。詳記諸王在位之年,合於錫蘭王統,五師傳承,一若信而可徵者,宜今之學者多依之。 然常傳迦王出百年後,銅鍱者亦傳此時有迦羅(黑)阿育王其人,並謂七百結集時之助跋耆比丘者,即此王云。彼於黑阿育後,隔百年別有達磨(法)阿育出,二阿育之說可疑。 考迦王之初立,脅父於死,陷兄於坑,置地獄之刑;其伐羯𩜁伽也,虜殺無算。鐵輪王以鐵血定閻浮,暴力可畏,人皆稱之為「旃陀阿育」;旃陀,暴惡可畏義也(黑亦惡義)。迨熏陶佛化,一變力政而為德化,人復以法阿育稱之,猶言賢德者阿育也。是則迦羅阿育,言其即位之初;達磨阿育,指其信佛以後。銅鍱傳誤以為二人,視為有百餘年之隔,非也。 或者雖覺二阿育之無稽,猶以銅鍱傳之年代為可信,以迦王為佛元二百年後人。 尋統一閻浮之迦王,與優婆毱多、末闡地同時,銅鍱部之《善見律》亦作此說。末闡地為阿難弟子,毱多則其再傳(《分別功德論》謂阿難傳優多羅,優多羅弟子善覺,與迦王同時),迦王與之同時,其不能後於佛滅二世紀無疑。 即以五師傳承而論:七百結集之阿難弟子耶舍,即第二師之須那拘,此可於《善見律》知之。彼稱耶舍為耶須拘迦,次又曰「第二、須那拘集毘尼藏」。須那拘於優婆離為再傳(律),於阿難為弟子(法),與阿難弟子商那和修同時。優婆毱多出商那和修之門,與須那拘再傳之帝須同時。雖銅鍱部所傳,詳五師傳承之年,使合於二百餘年之說,然此數人與迦王並世,其不能後於佛元二世紀,可斷言也。 ᅟᅟ     ┌──────優多羅─→善覺 ᅟᅟ     ├────(晚年弟子)→末闡地 ᅟᅟ  ┌阿難├─────商那和修─→優婆毱多 ᅟᅟ  │  │      : ᅟᅟ 佛┤  └──┐  (同時) ᅟᅟ  │     └──┐: ᅟᅟ  └優波離→馱寫拘→須那拘→悉伽婆→帝須 銅鍱部之傳說,求於迦王之仁暴而疑,求於同時之大德而疑;其似若可信者,則印度、錫蘭之王統年代耳。然印度為無歷史國,銅鍱者何知之獨詳?此蓋由誤會而以意為之,非事實也。《大史》及錫蘭《島史》亦銅鍱傳也,詳記王統之年代;然準彼推算,則佛滅於西元前五百四十三年,與《善見律》亦有五十餘年之差。如彼等所傳錫蘭建國於佛滅之年,托始云爾,何必可信! 七百結集,舊傳在佛滅百年(概說);此後百十餘年,有阿恕迦王出。銅鍱之學者,必誤以此為百年後之百十餘年[a](T24n1462_善見律毘婆沙#^bvgmpa) [b](T24n1462_善見律毘婆沙#^8ucnh2),乃有「阿育王自拜為王,時佛涅槃已二百十八年==\[[善見律](T24n1462_善見律毘婆沙.md#^scy6oj)]==」之說。迦王出於佛後百年,亦為彼等所熟聞,而無以明其故,乃誤會迦羅阿育與達磨阿育為二人,取傳說中之諸王、諸師,製年譜以自圓其說。百年之差,其以是歟!於聲聞四大派中,於分別說系四部中,惟銅鍱部作此說。吾信古以闕疑(王統不明),曰:阿恕迦王惟一,登位於佛滅百十六年也[1]。 ᅟᅟ==[1] 參閱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七章(四〇八——四一四)。== ^6i3csn 釋尊入滅之年代,且附此一論。佛滅之年代,傳有七十餘家。我國古德惑於星隕地動之變,多用周穆王壬申入滅說,然此實渺茫難憑,時賢無信之者。==\[[印度佛教史](印度佛教史.md#釋尊的出生年代)]== 推論佛滅之年,莫如依迦王即位之年而逆算之。蓋**迦王即位於周赧王四十三年**,已為史學所公認,則加以去佛之年代,即佛滅之年矣。 近人多信《[善見律](T24n1462_善見律毘婆沙.md#^scy6oj)》、「眾聖點記==\[[歷代三寶紀](T49n2034_歷代三寶紀.md#^t2pau5)]==」(銅鍱部所傳)等,故出入於西元前四百八十年左右。==\[[Y32印度佛教思想史](Y0032_印度佛教思想史#^0houzb)]== 今衡以迦王時代住持佛教之大德,派遣之傳教師,不立迦羅阿育王,固有小乘各派之共說(除銅鍱部),馬鳴(《大莊嚴論》)、龍樹(《大智度論》)之說,信迦王惟一人,出佛後百年。此佛後百年,《部執異論》及《十八部論》,明定為「**百十六年**」,則知釋尊入滅之年,應為周安王十四年(**西元前三百八十八年**),本書據此為佛元,與拉斯之西元前四百年頃,克引及威士達之三百七十年頃說略同。 ^lw48aj ## 第二節 阿恕迦王之政教 佛元六十一年,馬其頓名王亞歷山大,以呾叉斯羅王之請(時印度內亂甚),引兵侵印度。抵五河已,更欲東窺恆河之平原,後以將士不欲東行,乃留守而歸。時有旃陀羅掘多(月護)者,出冒狸(孔雀)種姓,乘間糾合西北印之士族,逐馬其頓守兵而獨立。又東下廢難陀王,統一中、西、北三印,再建摩竭陀帝國,是為孔雀王朝,都於波吒釐子城,時佛元六十七年也。越四年,敘利亞王塞留克斯,為旃王所敗,退還阿富汗斯坦以和,並遣使美迦斯迭累斯駐波吒釐子城。其人記當時見聞為一書,殘篇猶存,故得考見旃王之年代。旃王力護佛教,政治修明,治國凡二十四年。子賓頭沙羅王,克承厥業,又二十五年而阿恕迦王立,時佛滅已百十六年矣。迦王未立頃,嘗平呾叉斯羅之事變,頗得臣民之好評。賓王病篤,群臣擁立迦王,拒太子修私摩而死之,賓王用是憤憾死。迦王承祖父之餘緒,雄才大略,討伐不臣,開印度統一之局。威聲驚域外,東之緬甸,南之錫蘭,西北之馬其頓、敘利亞、埃及等,並畏威懷德,遠承其聲教。 孔雀王朝大業之成,外由希臘文明之輸入,而得力於佛教者尤多。嚴階級、崇祠祀、信咒禁、尚苦行,凡此印度文明之積弊而幾乎無可救藥者,初期佛教無不反其所行。佛教初行於恆河流域,次及西北印,孔雀王朝則據此而崛興者。亞歷山大來侵,受恆河流域聯軍之抗拒,卒阻其東進之心。亞歷山大去,北印即起謀獨立。以視二百年來,一任波斯王朝之蹂躪剝削,印度民族之融合精神,已有極大之進步,非佛教民族平等論之影響而何?印度民族沐佛百年之化而孔雀王朝興,其盛衰與佛教相終始。吾人於此,不特引為佛教之光榮,亦引此為後期佛教之遺憾也! 迦王初立,群臣以擁戴功,多有以此驕王者,乃大殺以清反側。兄弟多被殺,即毘地輸迦(亦作帝須)出家為道,似亦不得其善終。兵烽所至,虜殺無算,初期之暴力政治,縱不若記載之甚,要亦無容諱飾者。王灌頂之第九年,始歸三寶為優婆塞,並刻石以誌悔:「為王者,必先自治而後能伏敵,人而不能勝自身之欲,焉能勝敵人?」啟發其信心者,或云護比丘;或云善覺;或云修私摩稚兒泥瞿陀,出家為沙彌,王見而有感,乃歸心佛教云。就王於佛教事業熱誠觀之,則王之正信佛教無可疑,然於婆羅門教,耆那教等,亦予以尊重維護。蓋迦王之心目中,宗教乃廣義之道德,雖有淺深其間,而同以導人為善。心胸廣大,信佛而能予異教徒之信仰自由以尊重,非褊急政治家可及也。王沐佛之化已,誠信為法,仁慈為政,寬刑賦,施醫藥,廢漁獵,睦友邦。為正法之興隆、人民之安寧與幸福計,歷訪各地之名德沙門及婆羅門,於國內國外置正法大官以主其事。自灌頂後之十三年至二十八年,凡數發敕令,謂真正之勝利,在宗教而不在武力云。王有為佛教四眾弟子特發之敕令,名婆伯那者,敕刻石於巴羅特帝附近之山頂。敕文舉佛說之七種法門,以勸弟子修學者,1.「毘奈耶要略」,2.「聖者之自在」,3.「未來之怖畏」,4.「牟尼歌」,5.「寂默經」,6.「鄔波底沙之問」,7.「始於妄語之羅睺羅教誡」。王灌頂後二十年,巡禮佛陀及佛弟子之聖跡:自波吒釐子城北上,經毘舍離,至釋尊誕生之藍毘尼園;後循釋尊最後遊行之舊道,至拘尸那之佛涅槃處,於道中建大石柱五處。其藍毘尼園之石柱,上刻馬像,今猶存下截,刻文亦明白可辨,略為:某年,王自來禮釋迦牟尼誕生之處。此巡禮之事,備載於《阿育王經》,蓋從優婆毱多之教而為之。今得刻文,益見巡禮之說不虛。王禮菩提樹,廣施供養,並建八萬四千塔,分置佛舍利,遍布閻浮。王所建之佛教精舍,今無有存者。所造之塔婆,唐代玄奘目擊者,不下五百餘;現已發現者,惟桑琪之一聚,婆爾呼之一塔。又王所建之石柱,分有銘、無銘二類。玄奘所見者,凡十六處,現存止九處。其中六柱,各刻敕令七條,其他刻全同或全別之敕令。王之石刻,於印度之宗教宣傳,至今仍有極大之價值也。王信佛法切,三以閻浮施;兒摩哂陀,女僧迦密,婿阿耆,並先後出家;派名德宣化於各地。晚年,王被抑於王子及大臣,悵悵不得志,以半庵摩羅果奉雞園寺僧而卒。「崇高必墮落,合會要當離」,無常法爾,迦王之所信所行為不虛矣!時佛元百六十二年也。 ## 第三節 阿恕迦王時代之佛教 七百結集時,某王助跋耆系,而有大眾之結集。迦王都波吒釐子城,波利系大興,然跋耆系亦日形活躍。說一切有部傳:王因耶舍之說,迎優婆毱多於摩偷羅之優留蔓荼山;王之禮聖跡,建塔婆,胥毱多等教之。《善見律》僅謂因婆毱多知僧事,助王營建云。銅鍱部傳:王因積疑求決,迎摩偷羅阿烋河山之目犍連子帝須。凡此,皆波利系也。王子摩哂陀出家,奉帝須為和上,有部之末闡地,大眾部之大天為阿闍梨;其後並授以化導一方之命。此足見迦王之於佛教,雖或尊帝須,而實無所偏黨。《付法藏傳》謂:一曾犯逆罪而精通三藏之比丘(與《婆沙論》之說大天相合),往見優婆毱多,毱多不與語。有部學者之於大天,備極毀訾,並謂迦王黨於大天,聖眾相率西避迦濕彌羅云。此又可見深入西北之波利系,與跋耆系積不相容。當迦王之時,王意平等,而有部系為跋耆系及波利東系之協調所抑,實不勝其憤慨也!目犍連子帝須,舊傳所不詳。惟《識身足論》破目犍連之過未無體,似即此人。《善見律》之名帝須者不一;王弟毘地輸迦,《善見律》亦作帝須,然則帝須即毘「地輸」迦之音轉。《大悲經》云:「摩偷羅優樓蔓荼山,有僧伽藍,名那馳迦,於彼當有比丘名毘地奢,廣行流布我之正法」。其即指此帝須歟!說一切有者,傳迦葉至優波毱多,凡五師相承。銅鍱部重律,傳優波離至帝須之五師(見上表),實則帝須即阿難之三傳弟子。初與有部同以摩偷羅為中心;迨後一東下,一西上,乃分裂為二,若不相涉耳! 銅鍱部者說(真諦浮海來,所傳亦當本此):迦王尊信佛教,外道窮於衣食,多濫跡佛門,以外道義入佛法中。佛教因此起諍,摩竭陀大寺雞園內,不能和合說戒者凡七年。王遣使勸和,不聽,使者怒殺僧眾。王聞之大驚,至寺悔過,問使者以應得之罪。或曰:依王所命,應王得罪。或曰:王無殺意,使者得罪。或曰:兩俱得罪。王大惑曰:誰斷我疑?諸比丘推目犍連子帝須,於是遣使迎之於阿烋河山。王從之諮受佛教,知其為分別說者,即依之沙汰僧侶,賊住比丘多逐歸本宗。時博達者猶數百人,以外道朋黨盛,恐剪除之為害佛法,乃別建寺以處之。僧眾清淨已,集學德兼備者千人,和合說戒,並結集三藏,即銅鍱部所傳之第三結集也。然此事可疑,試舉其異說而辨之。 銅鍱部傳說 諸學派傳說(除大眾系) 佛滅百年 毘舍離七百結集 迦羅阿育王時分二部 佛滅百年 毘舍離七百結集 國王不明 佛滅百十六年後 舶主兒大天諍五事 阿育王時分二部 佛滅二百卅年頃 賊住比丘起諍 達磨阿育王時 佛滅二百年滿 大天諍五事 國王不明或作妙雲王時 大眾部分出東山等六部華氏城第三結集 大眾部分出東山等三部 銅鍱者所傳賊住比丘之爭,為東山部等之因,為佛滅二百年許事,與有部者所說大同。然有部以此為後於迦王四五十年,亦不言賊住。銅鍱者以此為法阿育王時頗不合。詳東山等部,銅鍱者目為安達羅學派。安達羅為大天教化之區,時大天未行,何得有安達羅學派之分?且銅鍱者傳佛滅百年至二百年,佛法成十八部,則十八部之分,先於迦王矣。迦王所遣之傳教師與五部等分裂有關,灼然可見。迦王既不應後於佛元二世紀,當時之爭,亦不應與安達羅學派之爭相濫。舊傳優婆毱多後,律分五部;時毱多猶在,五部將分,應為分出東山等末部之爭也。雖然,迦王之世有諍論,則無可疑者,在所諍何事耳!有部系與犢子系,並說佛元百年後,有五事之爭,分根本二部。然據大眾系所傳者察之,此實三系(大眾、分別說、一切有)或四派(大眾、上座、一切有、犢子)之分爭也。此不具論,當於下學派分裂中辨之。銅鍱者(分別說)之在當時,實與大天等相提攜;合力以除大眾系之極端者,或亦有之。如共許「雜藏」,即是其例。現存之《僧祇律》,亦與銅鍱者相近,波逸提九十二,眾學法僅七十左右。大眾系稱「惟大天一人是大士,諸餘皆小節」[A1];銅鍱者亦尊為名德之一。有部傳當時王黨大天;帝須亦取得迦王之尊信,而有所論說。迦王時佛教之爭,乃大眾系與分別說系相協調,與波利之西系共爭五事也。銅鍱者誤迦王為二百年後人,因與二百年後之爭相混。傳說帝須於此時集千比丘結集三藏,餘部無此說,似亦渺茫難信。或可共論三藏之義,遮他立自以成書,如所傳《論事》之類。 ᅟᅟ==[A1] 《分別功德論》卷1 (CBETA, T25, no. 1507, p. 32, c9-10)== 迦王之前,佛教猶局促於恆河流域,間及印度河;以迦王之誠護,佛教乃一躍而為世界之宗教。迦王之賜予佛教,不可謂不深且厚矣!迦王初置正法官,融道德宗教於政治,以促進民生之和樂。次派傳教師,專力於弘布佛教,努力於國際之和平。王與敘利亞、埃及等王國,締結友善之邦交;並藉佛教以宣達國際間之信義和平,雖維持和平僅五十年,然實開國際和平運動之先聲也。迦王之傳教事業,以西北及東南為最成功。正法官所至之國家及國王之名,見於敕令之刻文者,有敘利亞之安提柯斯,埃及之度萊梅,馬其頓之安提谷那斯,克萊奈之馬迦斯,愛毘勞斯之歷山王(此上即希臘五王國);以及北印之健馱羅,南印之安達羅、錫蘭等,可見此皆佛教宣揚之地也。佛教傳入希臘五國,頗為時眾所歡迎;遠至佛元千年,波斯猶有佛教僧在。晚近各該處之考古及發掘,並發現久已湮失之佛教。希臘五國乃耶、回發祥之地,彼二之自猶太教而演化為世界宗教,不應忽略佛教深大之影響。尤以基督教為甚,不特博愛、和平,即耶穌及彼得等之獨身,亦染有濃厚之佛教色彩也。或謂基督教稱上帝為喬達,亦即喬達摩之音轉云。其在東南者,南印佛教日發達,促成安達羅民族之勃興。王子摩哂陀,王女僧迦密他之去錫蘭,其成功尤大。錫蘭王國接受佛教,且更傳播於緬甸、暹羅等地。巴利語系聖典之保存,維持初期佛教之形式以迄現在,皆難能可貴也。其東北方,隔於崇山峻嶺,弘布稍難。舊傳秦始皇時,有室利房等十八人來化,雖傳說無徵,然適與迦王之時代相當,或即所派傳教師之一也! 佛教至迦王而一變,前此之雖有二部,猶能大體和合者,此後則學派分流,不復如前矣。蓋學者之間,已有不同之見,迨受命而分化一方,適應不同之民族文化,學派乃競興。迦王所派之傳教師,亦不必盡為受命而後成行;在一方弘化之名德,即因而授以一方化導之命,如末闡提等,應是此類。諸上座受命已,各率其弟子以行,此與學派之分裂,顯灼可見。如摩訶提婆之與大眾末系;曇無德(王弟帝須之師)之與曇無德部;迦葉波之與迦葉波部;摩哂陀之與銅鍱部;末闡提之與薩婆多部。在當時雖未有學派之形成,然經一期之分化,即形成分立。舊傳優婆毱多後,律分五部,蓋紀實也。以此,銅鍱者以達摩阿育出十八派分裂之後,非吾所敢信!茲附迦王派遣之傳教師及其教化區於下: 布教師 布教地 即今 末闡提 罽賓、犍陀羅 北印之克什米爾等 摩訶提婆 摩醯沙慢陀羅 南印之賣索爾等 勒棄多 婆那婆私 未詳,或云在南印 曇無德 阿波蘭多迦 西印之蘇庫爾以北 摩訶曇無德 摩訶剌陀 南印之孟買 摩訶勒棄多 臾那世界 阿富汗以西 末示摩、迦葉波 雪山邊 尼泊爾等 須那迦、鬱多羅 金地 緬甸 摩哂陀等 師子 南印之錫蘭[2] ᅟᅟ==[2] 參閱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七章(四〇四——四〇八)。== # 第六章 學派之分裂 ## 第一節 二部、三系、四派 佛世一味之教,以七百結集,初分為聖大眾部及聖上座部,謂之根本二部。次於佛元百三十年頃,於上座部出分別說者,合為大眾、上座分別說及上座之三系,成鼎立之勢。迨大天等率眾南行,其上座系之沿恆河北岸及雪山麓而東進者,別出犢子部。其在西北印者,自稱說一切有部以別之,成四大派。《寄歸傳》云:「諸部流派,生起不同,西國相承,大綱唯四」,蓋謂此也。其弘布之區域,略言之,則大眾系在南印,說一切有系在西北印,分別說系在中印,犢子系則在中印之東北,亦間及西南也。 ᅟᅟ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┌犢子部 ᅟᅟ             ┌上座系──────┤ ᅟᅟ      ┌聖上座部──┤         └說一切有部 ᅟᅟ 一味之佛教┤      └上座分別說系…………上座分別說部 ᅟᅟ      └聖大眾部………大眾系…………………大眾部 五百結集時,多聞第一之阿難,說小小戒可捨;辯才第一之富樓那,說內煮等八事可開。以視頭陀第一之迦葉,持律第一之優波離,誠有間矣!經、律多不滿阿難之辭,佛滅且數年,迦葉猶責阿難以不諳律制如童子;陀娑婆羅猶責其袒釋種而啟諍。不必有此事,而「戒勝於聞」,戒律第一者之上座獲勝,則顯然可見也。時釋尊涅槃未久,未有部別之名,而戒、慧之各有所重,實啟分化之緒矣。後之學者,法宗阿難,律推優波離,仰之如日月;法、律雖等學而未嘗不軒輊其間。七百結集時,波利系與跋耆系相左,亦不出重戒、重慧之爭。律典惟傳其判決十事,一若聖教還復其和合清淨者,然依銅鍱者所傳,波利系未能屈跋耆系就範,且或受黜於毘舍離。跋耆系自行結集,初為二部之分:波利系多耆年上座,稱上座部;跋耆系眾至萬人,稱大眾部。 佛教僧制,尊上座而重大眾。行、坐、食、宿,以戒臘為次,尊上座也。羯磨則集眾,斷諍則從眾,重大眾也。僧制尊上座而重大眾,合之則健存,離之則兩失,必相資相成而後可。以上座多耆年,急於己利;重律則貴乎受持,謹嚴篤實是所長,而常失於泥古。大眾多少壯,重於為人;重慧則貴乎巧便,發皇揚厲是所長,而常失於好異。佛世之相資相成者,百年而相爭,惜哉!僧事決於大眾,大眾之勢必日張,非上座者傳統之可限也。然輕上座而重大眾,必至尚感情,薄理智,競新好異,鹵莽滅裂而後已!此二部之分,大眾系及分別說系,謂因於戒律之歧見;說一切有及犢子系,則視為教理之爭,理應兼有之。然二部分裂之初,律猶重於法,蓋多聞者起與持律者異也。大眾系於律,貴得其大體,而上座系深入其微。得大體則開遮貴通,作法務簡,或不免於脫略。入微則開遮從嚴,作法惟密,未免拘滯瑣碎。法則反是,大眾好博,得力於歸納,直觀;上座則尊舊,得力於推衍分別。一則多聞求悟,學貴化他;一則持律守寂,學務律己。此二系精神之異,其初甚機微,及其至也,已將背道而馳,而況加之於師承之別,語言、交通之礙,民族文化之激盪於其間哉!七百結集,乃分裂之一緣,非其本也。大眾系所傳,如《舍利弗問經》(參〈僧祇律後記〉)說:中印佛法,經一度破壞已,後有善王信佛,佛法乃復興。一長老比丘增益迦葉結集大眾常用之戒律,佛教以是起諍,行籌以公決之。「學舊者多,從以為名,為摩訶僧祇部。學新者少而是上座,從上座為名」。《舍利弗問經》置此事於弗沙密多羅滅法之後,固犯有時代之錯誤,然其以較簡要者為舊來大眾所常用,以上座之推衍繁密為後起,則深得其實。與上座者所傳,若相反而實同也。錫蘭《島史》云:「大眾之徒,違背佛教,破壞根本結集,別為結集,雜亂經文,壞五部(四含及雜)義。不知異門說、無異門說,了義、未了義及密意說,變更其義,附會解釋。於是棄甚深經、律之一分,別作疑似之經、律。又廢波利婆羅(律之眷屬)、六分阿毘曇,波致參毘陀(無礙解道),尼涕娑(義釋)及本生一分,別為更作而用異名。別為僧服,條色皆異,各自集會」。上座學者責其廢「波利婆羅」等,蓋亦言其略也。此等典籍,若例以儒家,猶《易》之有翼,《春秋》之有傳,《詩》之有序,《禮》之有記。學有師承而不無推衍附會,尊為根本結集之舊固不可,直棄之亦無當也。「本生」之別作,則傳說之或異;服色各異,亦諸部同風;別為制作,即別為結集。得大者好略,入微者從詳,正不必據此為是非也。 次二部而起者,傳說不一,以大眾部之傳說(藏傳)為近似;即次成大眾、分別說及上座三系。彼不明分別說之所出,然尋其流出之學派,證以錫蘭之所傳(分別說之一),可見其出於上座部,而取捨大眾系之善說成之。次於上座出一切有及犢子,此即合於義淨「大綱唯四」之說。上座系學者馬鳴於《大莊嚴論》序云:「富那,脇比丘,彌織諸論師(北方分別說系之主流),薩婆室婆眾(一切有部),牛王正道者(犢子),是等諸論師,我等皆隨順」。此亦於敬禮其師長富那及脇尊者而外,等視上座三系而尊敬之。上座有此三系,為探究學派源流者所不容忽略者。自二而三,三而四,其經過不詳。分別說系之形成,即跋耆系之學說,影響於中印之波利系。當迦王之世,帝須即以「分別說者」自居,折中於東西之間,其成立應略早。學說之傳承,銅鍱者自謂遠承阿難、優波離,近接耶舍,悉伽婆之統也。犢子部(真諦譯可住子弟子,勘梵文有弟子二字)之法系,真諦曾敘之:羅睺羅是舍利弗弟子,皤雌子(犢子)是羅睺羅弟子,此部眾又是皤雌子弟子。藏傳說一切有部律,傳自羅睺羅。《婆沙論》謂犢子部所說,多同說一切有,惟五六事少異,則犢子與有部為同源者。然犢子系發揚之地,多初期大眾遊化之區。犢子之梵語婆蹉弗羅,與跋耆子之梵語同,亦與七百結集九代表之婆颯婆同;不可說之真我,亦略與大眾系之一心同。古今之論學派者,無不以犢子為上座系,則殊可異也。今以犢子弟子部,為波利西系之東下,多少折中大眾系者,當無大過。依有部之傳說:迦王之世,因大天五事之諍,佛法初裂為二部。犢子系之正量部,亦謂佛滅百三十七年,魔化比丘,以五事破壞佛教成二部。實則分成兩派,非初裂也。《宗輪論》以佛滅百十六年,迦王居位;正量以五事之諍在百三十七年;此與《善見律》之達磨阿育,灌頂於佛滅二百十八年,滅諍於二百三十六年,相距適為百年。當時有大德大天在,則知同其所指,惟銅鍱部多算百年之誤耳。迦王之世,非三部初分,已破為四眾,此如《異部宗輪論》云:「是時佛法大眾初破,謂因四眾共議大天五事不同,分為兩部」。異譯之《部執異論》云:「如是時中,大眾破散,破散大眾,凡有四種」(羅什古譯唯三)。當時有四眾之存在,固明甚者。調伏天、蓮華等,並謂佛滅百十六年,佛弟子以四種語誦戒,佛教乃裂為大眾、上座、說一切有、犢子四派,與「大眾破散,凡有四種」之說合。其說四派云:一切有部以雅語誦戒,承羅睺羅之學統;大眾部以俗語,承大迦葉之統;正量部(犢子系之盛行者)以雜語,承優波離之學;上座部以鬼語,承大迦旃延之學統。此以師承及言語之別,敘四部分裂之因,頗有合佛子內以師承之異,外緣不同民族之語言、文化,而聖教乃為離破之實。奘譯《宗輪論》之四眾,即「一、龍象眾,二、邊鄙眾,三、多聞眾,四、大德眾」。《述記》或釋之云:「即持律者名龍象眾,尊者近執(優波離)之學徒也。惟是凡夫諸破戒者,名邊鄙眾,大天之類也。善持佛語諸經師等,名多聞眾,尊者慶喜(阿難)之學徒也。深悟幽宗,有道可稱,名大德眾,即阿毘達磨諸大論師,尊者滿慈(富樓那)之學徒也」。此以師承分四眾,與藏傳大似。或譯龍象眾為「大國眾」,與邊鄙眾相待,尤富區域之色彩。此四眾之別配四部,確定其師承,無關宏詣;知當時有師承、區域、語言不同之四眾存在,可矣。四眾諍五事而分二部者,以雖有四眾共諍,其或贊或否,不出兩大流也。有部與犢子部否決之,大眾及分別說部(後之雪山部,許此有明文,飲光、法藏等或亦許之)贊同之。有兩大流則可,直視為初分大眾、上座二部,則非也。自二而三,三而四,四眾諍五事,形成兩大流之對峙。有部、犢子部被抑,迦王同情於大眾及分別說系。五事之唱自大天,有部及犢子部,乃咒詛之如惡魔也。 ## 第二節 大眾系末派之分裂 自根本二部分流為十八部,傳說多不同。略舉其要者,世友之《異部宗輪論》所說,可簡曰有部傳;《文殊師利問經》、《舍利弗問經》、藏傳之上座部說,並大同。錫蘭《島史》及《大史》等所載,可簡曰(南方)分別說傳。藏傳犢子系之正量部,及大眾部,各存一說,可簡曰正量傳,大眾傳。四大派之傳說,猶大略具見。餘若藏傳調伏天及蓮華之說,我國古三藏之說,並遊說無稽,不足信。分別說傳:大眾部初出雞胤、一說二部;又從雞胤出多聞、說假二部;後又從大眾出制多山,本末共六部。此與正量傳之本末六部同;特正量傳名雞胤曰牛住,及以制多山為牛住部所出而已。有部傳謂大眾初出一說、說出世、雞胤三部;又從大眾出多聞部、說假部;後又從大眾出說制多山、北山、西山三部。比觀三傳,則知有部傳於初分出者,多說出世部。後多北山、西山者,真諦舊譯缺西山;《文殊問經》有東山而無西山;藏傳之上座部說,有東山、西北、無北山,殊出沒不定。分別說者謂佛滅二百年後,又出雪山、東山、西山、王山、義成山、西王山等六部。則知本末六部,據其初分而言,後時末派之分,要不出六山之外也。大眾傳謂大眾本末凡八部,即大眾、牛住、制多、雪山、東山、西山、王山、義成山。於六山不舉西王山;於初期流出之學派,獨遺一說、說假、多聞、說出世四部,轉不若上座三家所傳之一致。其說出世等,不久即式微歟!轉化為大乘歟!依分別說者所傳,列表如下: ᅟᅟ     ┌一說部 ᅟᅟ    ┌┼(說出世部)────────有部傳等多此部 ᅟᅟ 大眾部┤└雞胤部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┬說假部 ᅟᅟ    ├─說制多部         └多聞部 ᅟᅟ    └─雪山等六山部(各傳增減不一) 末派分裂之時節因緣,多難確指,其為內積異見,外受熏染,經一期之醞釀,藉某一現緣而分裂,則大致同也。茲依傳說而略辨之:大眾部學者住王舍城北之央掘多羅,以所見不同,初分三部。有好作概略之說者,如以一音說一切法,以一切法皆了義者,別出一說部。有說一切佛語皆是出世間者,別立說出世部。有以「毘奈耶」在調伏煩惱,衣、食、住小事,但求適宜,可勿拘於舊習,故頌曰:「隨宜覆身,隨宜住處,隨宜飲食,疾斷煩惱」。又以「達磨」在即解成行以求證,學者為己非為人也,故頌曰:「出家為說法,聰敏必驕慢,須捨為說心,正理正修行」。從彼部主種姓為名,曰雞胤部。雞胤部學者多聞精進勝餘部,其學風頗與中國之禪者合;菩提達磨從南天來,疑多所承襲也。探法、律之本,是能尊法、律者,然一切隨宜,其勢亦不可長矣!大眾學者,理貴多聞,行務要約,故初期學派,多見理精深,行踐篤實,未可以末派之濫而薄之。次有阿羅漢祀皮衣者,本外道仙人,值佛出家,能持佛法。佛滅時,於雪山中坐禪不覺。佛元二百年,從雪山來央掘多羅國,見大眾部惟弘淺義,乃具足誦出淺深之義,於深義中有大乘云。以所傳誦者,多於大眾之舊聞,曰多聞部。次有大迦旃延,佛之大弟子,以論義見稱。初住阿耨達池側入禪,佛元二百年頃來摩訶羅陀國,分別大眾傳之聖教,此是假名說,此是真實說;此是俗諦,此是真諦等。即多聞而分別之,故稱多聞分別部。多聞部以無常、苦等五音為出世,今分別謂亦是世間假施設,故亦曰說假部。多聞、說假二部,並料簡舊說,融合新知;並以釋尊及門弟子從雪山來為分部之緣,其機甚微,其事則可畏。何者?釋尊遺教之湮沒者,事之所必有,然博采舊聞,其取捨應如何其嚴!掘發新知,料簡舊說,探釋尊之本懷,推陳出新以覺世,亦理所應爾,然不應濫同佛說,用為教證!(以阿毘達磨為佛說者,同失)。古德不此之圖,竟概歸諸釋尊及門弟子之所傳!此風啟而淳源失,昔之言釋尊及門弟子者,今則言長壽天、龍、夜叉;昔之言雪山者,今則言天宮、龍宮、夜叉宮、古塔、鐵圍山;馴致夢中之所見,定中之所覺,一一視為佛說。相拒則部執紛然,相攝則瓦玉雜糅,佛弟子何可不深思之!祀皮衣仙人與唱「優波尼煞曇」哲學者同名,或謂此即暗示外學之濫入佛法云。 二百年滿已,承大天之學者,又多所分裂。迦王之世,大天創說五事。大天住雞園,於布薩時,誦其五事之頌云:「餘所誘、無知、猶豫、他令入,道因聲故起,是名真佛教」。波利西系之學者,指為異端,因此起諍。有部等為大天系所抑,乃譭其造三逆罪,以五事邪見欺學眾,如《大毘婆沙論》九十九卷說。大天之學德,毀譽不一;其所傳五事,亦解說或異,姑略言之:「餘所誘」者,天魔能嬈阿羅漢,令於夢中漏失(銅鍱者作「餘附與」,意謂天魔化作不淨,以啟羅漢之疑也)。「無知」者,阿羅漢有不染污無知,不明事物之相。「猶豫」者,阿羅漢有處非處疑,即疑事物之是否如此。「他令入」者,阿羅漢不能自覺,要由師之開示而後能入。「道因聲故起」者,要痛感生死,誠唱「苦哉」,聖道乃得起(銅鍱者謂證初果之聖者,於定中唱言苦哉)。前之四者,蓋以聲聞無學果為未盡。說一切有部等,以不染污無知、處非處疑等,阿羅漢已斷而猶現起;不由他悟,自覺自知。大天則指以未斷、不知,此其所以諍也。「道因聲起」,藉語言以導悟心,開音聲佛事之端,亦非上座系所許。大天受命傳教於摩醯沙慢陀羅(今南印之賣索爾),流衍於安達羅,馱那羯磔迦(今之海得拉巴)。承大天五事之學者,又分為多部,如在東山者,名東山部,在西山者名西山部,並從所住得名。《西域記》謂馱那羯磔迦,一名大安達羅。大城側之東山、西山,有二古寺,鑿巖所成,舊屬於大眾部;應即東山部、西山部之道場也。覺音之《論事》釋,稱東山、西山、王山、義成山四部為安達羅學派,其為大天系之後學甚明。其分裂之緣,有部傳謂:「二百年滿時,有一出家外道,捨邪歸正,亦名大天。於大眾部出家受具,多聞精進,居制多山,與彼部僧重詳五事,因茲乖諍,分為三部」。銅鍱者以此為達磨阿育王時事,不言大天,已見前說。《島史》謂以迦王時賊住比丘之爭,乃有雪山等六部。參詳眾說,其事實亦約略可知。大天乃迦王時之名德,遊化南印。數十年後,學者以環境之熏染,不無羼入達羅維荼神秘表徵之文化。學不厭博,立說務新,大天系之學者,本此大眾部之精神,乃形成種種之派別。有部歸之於大天,蓋深惡大天之開其始也。其以重詳五事起諍,不可信。設以共諍五事而分部,如何東山、西山等,並以五事為善說?迦王逝世不久,南印諸國即宣告獨立,而安達羅尤強。佛元二百二十年,且北上以攻摩竭陀。大天學者之擴展分裂,以在安達羅政權之所在地為近情。銅鍱者以此為迦王及波吒釐子城事,揆之事理,有不可信者矣。 ## 第三節 上座系末派之分裂 上座系末派之分,《異部宗輪論》說:「經爾所時(大眾系分裂之時),一味和合。三百年初,有少乖諍」。或者據此謂上座部多耆年,思想多保守,乃得歷久而無異。然銅鍱說:二百年頃,佛教已成十八部。則是上座末派之分,實與大眾系同時。於迦王之世,上座已有三系之分。法藏、飲光、銅鍱、一切有,亦即於此時而顯然分化;優婆毱多之後,律分五部,凡此皆與上座系之分裂有關也。上座思想多尊舊聞,此無可疑,然即舊聞者而分別推衍之,於律學尤甚,較之大眾系,無多讓也。彼有部傳之說,特自讚其所宗耳!上座系末派之分,眾傳不一,尤以關於分別說系者為甚,茲先舉示於下而後辨之: ᅟᅟ            ┌說一切有──飲光──說轉──說經 ᅟᅟ         ┌化地┤ ᅟᅟ ┌────┐  │  └法藏 ᅟᅟ │分別說傳│上座┤ ᅟᅟ └────┘  │  ┌法上 ᅟᅟ         └犢子┼賢胄 ᅟᅟ            ├六城 ᅟᅟ            └正量 ᅟᅟ                ┌紅衣 ᅟᅟ        ┌一切有┬分別說┼多說 ᅟᅟ ┌───┐  │   └師長 ├法藏 ᅟᅟ │正量傳│上座┼雪山     └飲光 ᅟᅟ └───┘  │       ┌法勝 ᅟᅟ        └犢子─┬大山─┴賢道 ᅟᅟ            └正量 ᅟᅟ                 ┌紅衣 ᅟᅟ              ├法藏 ᅟᅟ        ┌分別說──┼飲光 ᅟᅟ ┌───┐  │     └化地 ᅟᅟ │大眾傳│上座┤┌一切有──說經 ᅟᅟ └───┘  └┤    ┌正量 ᅟᅟ         │    ├法勝 ᅟᅟ         └犢子──┼賢道 ᅟᅟ              └六城 ᅟᅟ                  ┌法上 ᅟᅟ                  ├賢胄 ᅟᅟ              ┌犢子─┼正量 ᅟᅟ              │   └密林山 ᅟᅟ ┌───┐   ┌說一切有┼化地──法藏 ᅟᅟ │有部傳│上座部┤    ├飲光 ᅟᅟ └───┘   └雪山  └經量 上座系末派之分,眾傳之不一如此。然若即眾傳而除其自尊所宗之成見,則學派之分,猶大略可見。正量、法勝(法上)、賢道(賢胄)、六城(大山、密林山)四部,從犢子部出,眾傳所同。犢子部則有部傳謂其從一切有部中分出,餘傳則謂其直從上座部來。此可解,有部者素以上座之根本者自居,宜其以弟兄行之犢子,視為自宗之子派也。經部(師長、說轉)自有部中出,眾傳無諍。分別說傳,說轉與說經為二部,餘傳則視為一部。詳說轉部之宗義,與經部譬喻師異,應有本末之分,如分別說者說。有部傳與正量傳,謂本上座部轉名為雪山;大眾與分別說傳,則判為大眾之末派,此以有部傳之所說為當。化地(護地、多說)、飲光、法藏、紅衣(銅鍱)四部,依大眾傳及正量傳,系出分別說部。此分別說部,大眾傳謂其與一切有、犢子為弟兄行,且分出為早;而正量傳則視為一切有之子派。有部傳與分別說傳,同唯化地、飲光、法藏三家,無紅衣,亦無分別說部之名。化地等與有部之關係,有部傳謂化地等為有部之支裔;分別說傳則謂有部從化地部分出;大眾傳則謂其同從上座部出,相為弟兄。傳說之紛亂,至此而極。諸傳中以大眾傳為當,以彼於上座系學派之分流,處身事外,不以自尊所宗之成見羼入其中也。於中分別說部之地位,應先予審定,否則無從論之。銅鍱者雖不言分別說部,而實以分別說部自居。有部傳之《宗輪論》,雖無分別說部,而《大毘婆沙論》則有之,即分別論者是。分別說與分別論,其實一也。《婆沙》之分別論者,古今學者多不明其所屬。以《婆沙》抨擊之,或者乃以「諸邪分別,皆名毘婆闍婆提」解之。見《宗輪論》無分別論者之名,見其立心性本淨等同大眾部,或者乃以為即多聞分別部;或以為大眾、上座二部末派之合流。不知即分別說部,即波利之東系,為化地等四部之本;亦為分別說系學者之總名。其初,稱上座分別說者,嘗與大眾及上座(除分別說之餘)鼎立而三,蓋上座三大系之一也。《攝論》無性釋云:「上座部中,以有分聲亦說此識。如是分別說部,亦說此識名有分識」。此上座,分別說部,《成唯識論》卷三,即作「上座部經分別論者」。《大乘成業論》謂:即赤銅鍱部經中,建立有分識。錫蘭傳來之《清淨道論》,亦有有分識之文。此實銅鍱部者,彼以上座,分別說部正統自居,故或作上座,或言分別論者,或言銅鍱,其實一也。《順正理論》五十一卷之分別論者,立業果已熟則無,即飲光部。《婆沙》分別論者之「羅漢不退」(六十卷),「定無中有」(六十八卷),「隨眠異纏」(六十卷),「緣起無為」(二十卷),「有五法遍行」(十八卷)等,多與化地部合。或者見分別論者之與大眾部多同,想像其為大眾與上座末派之合流,而不知法藏部之「餘義多同大眾部執」;飲光部又「餘義多同法藏部執」;《論事》及《宗輪論》所敘之化地部義,同大眾系者十八九。分別說系之化地等部,其所以與大眾近者,非必轉向大眾,亦非合流;正以學派初分,大義猶近,本不如後代所傳之甚也。若解上座三分論,知分別說或分別論者之地位,則於各傳異說,渙然可解。有部傳以飲光、法藏、化地從有部(分)出,此以有部者之以上座根本及正統自居也。不言分別說而言雪山者,以分別說部自銅鍱部之南移於錫蘭,化地、飲光、法藏之離本宗而分化於大陸,上座分別說部之本宗,日就式微,移化雪山,因之轉名雪山部。彼之用大天五事,猶分別說者之舊。學派初分,大義多同;迨後學派競興,於此式微之舊宗,或判為大眾,或攝屬上座,不復能詳也。(正量傳出入於大眾傳及有部傳,於上座系中,舉雪山又言分別說,誤)。有部傳不言銅鍱者,一在北印之山國,一在南印之海南,少所交涉而淡忘耳。銅鍱者之分別說傳,以上座分別者之正統自居;上座與分別說及銅鍱,視為一部之異名,故但舉上座,不復言分別說及銅鍱。既自以為上座正統,則以有部及犢子等為其屬派,亦自尊所宗之通病。正量傳與有部同源,除以自宗之母部犢子部直承上座,餘即隨有部說之。知上座三分之說,知分別說者之真,則能不為三傳宗派成見之所拘,見大眾部所傳為平允而最得其實也。 學派之分裂,乃思想集團之分化,雖有師承可談,而實不僅一、二人事。其分裂者,彼此仍多有所同;即和合一派之中,亦未嘗不蘊有異見,此吾人所應深切記取者也。跋耆系得勢於毘舍離,而後知務廣博,行貴要約之大眾精神,益趨發揚。波利系之先見者,起而折衷之,成分別說部。分別說者,學無常師,理長為宗,分別取捨而求其當也。繼之而起者,上座部(除分別說之餘)又裂為說一切有及犢子二部。說三世及無為法皆有體,與上座分別說及大眾系之過去、未來無,現在、無為有者不同。「一切有」本於佛說,惟何謂一切有,則彼此異解;一分學者乃舉「一切有」以顯自異他,名說一切有部。然一切有宗,不必即為發智、婆沙師,彼特依三世實有之義,分別推衍而至於極端者。舊以《發智論》作者迦旃延尼子出佛滅三百年,乃以說一切有部為三百年始出,非也。自三大系再分,經過不詳,疑分別說系之分派為早,即迦王所遣布教師之分化一方,可謂即法藏等分部之始也。有國師(或云國王)化地者,通吠陀、聲明之學,出家得羅漢果。間取吠陀及聲明以莊嚴佛法,視同佛說,信其說者,從部主為名,曰化地部。又有法藏(曇無德)阿羅漢者,自稱以目犍連為師,習「經」、「律」、「論」、「咒」、「菩薩」五藏云。漢譯法藏部之《四分律》,但明「經」、「律」、「論」、「雜」四藏。然卷十一云:「字義者,二人共誦,不前不後,阿羅波遮那」。阿羅波遮那,乃文殊師利之陀羅尼,《四分律》有之,則法藏部之有明咒,信不誣也。信其所說者,從部主為名,名法藏部。又有飲光羅漢者,撰集佛語,以破外道為一類,對治煩惱為一類,亦從部主得名,名飲光部。此三部化行大陸,於聖典多有改作。或融入吠陀而尊為佛說;或仰推目連(神通)以證明咒之可信;或以破外對內而別為撰集,與大眾之多聞、說假同其作風。紅衣即銅鍱部,由迦王子摩哂陀傳入錫蘭,得國王之信奉,改建眉伽園以居之。大陸佛法之變化,所受者少,故今巴利語系之佛教較淳樸,吾人亦得據之以想像分別說系之初型。上座分別說者重律,故每一分派,即有一不同之律。古傳律分五部,即上座分別說系所出之飲光、法藏、化地三部,及一切有,摩訶僧祇律也。次犢子系之分裂者,犢子學《舍利弗阿毘曇》,特重論議。於本論之有所不足者,各取經義補充之,立義既異,遂分四部。賢阿羅漢之後學,名曰賢胄。以法上為部主,名法上部。正量,言其法之正確。密林山,以住處得名。四部中,正量部之信者尤多,儼以犢子之正統自居,故後之言四派者,每以正量代犢子也。次從說一切有出說經者,犢子與有部同源,信守師承,於阿毘達磨漸為偏頗之發達。犢子亦以三世、無為為實有者,唯依蘊施設補特伽羅之假實,及阿毘達磨之師承,與說一切有者異。迨犢子分離已,說一切有中之一分學者,不滿於論典之偏重,乃宣稱以阿難為師,以經為量,成說經部。亦名說轉部,以彼立勝義補特伽羅,自此世轉至後世,與犢子之不可說我大同。此說轉之經量,成立亦早,立義多同說一切有及犢子,如以五根為世第一法,即其一例。《宗輪論》之所說者,即此;《大毘婆沙論》亦嘗析持經及譬喻者為二。佛元三世紀之初,一切有部中,迦旃延尼子於至那僕底(東)造《發智論》,阿毘達磨之面目一新。其貫通舊說,演繹新知,頗多善巧。與之前後者,有鳩摩羅陀(童受),住健陀羅(西),步說轉部之芳塵,亦以經為量,作《喻鬘論》等,因得經部譬喻師之名。《西域記》傳鳩摩羅陀曾受迦王之敬禮,後朅盤陀國(在葱嶺之東南境)王,突以兵入健陀羅,迎之移住朅盤陀,則亦佛元二、三世紀間之大德也。法顯傳佛弟子之沿印度河上流,由烏萇國度險道以入葱嶺而東來者,在佛元三百年。迦王之世,雖或未能越崇山宏大法於東北之大陸,然二、三世紀之間,已通葱嶺之道,佛教之流布東方,固不待迦膩色迦王之世也[1]。 ᅟᅟ==[1] 參閱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六章(三三〇——三五四)。== ## 第四節 五部、十八部 舊傳律分五部,而義淨獨闢之曰:「不聞西土」,別舉大眾、說一切有、正量、上座四宗。以正量當犢子而舉四宗,固後期佛教之常談,第據此以斥五部則失之。傳五部者不一,《大集經》以曇摩毱多,薩婆帝婆,迦葉毘,彌沙塞,婆蹉富囉為五部,次曰:「廣博遍覽五部經書,名為摩訶僧祇」。則是以五部為一枝,以摩訶僧祇為綜貫遍達者,其為大眾部之傳說無疑。《薩婆多師資傳》以曇無德,摩訶僧祇,彌沙塞,迦葉維,犢子為五部,有大眾而無薩婆多,與《大集經》異。其故亦可知,蓋薩婆多學者,以迦葉至優婆毱多為自宗之師承;優婆毱多後而律分五部,則五部為末而薩婆多為本。此與大眾者之自尊所宗,初無二致。〈僧祇律私記〉、《舍利弗問經》、《大比丘三千威儀》、《佛本行集經》,又別傳一說,以曇無德,彌沙塞,迦葉遺,薩婆多,摩訶僧祇為五部,獨缺犢子。〈僧祇律私記〉以大眾律為舊來所常用;《舍利弗問經》譽「摩訶僧祇,其味純正」,並大眾部之古說。《佛本行集經》屬法藏部。律分五部,似以此說為能見古意。蓋分別說之上座,初與大眾及餘上座鼎立為三。分別說者重律,又出化地、法藏、飲光三家律。其銅鍱部之傳於海南者,與大陸之關係不深,故傳者略之。大眾部律務要略,雖分派而律唯一。餘上座又分說一切有及犢子二派,犢子重論義,疑初與說一切有者同用一律。於分別說三家,加大眾、一切有為五部,為大陸佛教律典之初分。迨後犢子別成一律,即成六家。大眾及薩婆多學者,習聞五部之說,乃以犢子入五部中,而自居於根本、綜貫之位。古今未見五、六之別,乃疑惑於大眾及犢子之間。 舊傳十八部之說,各傳共許而所說不同。玄奘承後期之說,以十八部為末派,上座、大眾為根本,合於《文殊問經》「十八及本二」之說。真諦支離其辭,除大眾而言十八。《文殊問經》無說假部。依錫蘭所傳之十八軌範說,合上座、大眾於十八部,非二十也。若加後起之學派,其類實多。藏傳各說,一一求合於十八,而亦彼此不定。總之,佛教演為十八部,於佛元二、三世紀間,為眾所周知之事實。迨學派更多,興廢不一,言十八者多無從確指,或加本二成二十也。其最初者究何所指,除眾傳一致者外,似難得決定之。 # 第七章 阿毘達磨之發達 ## 第一節 優波提舍、摩呾理迦與阿毘達磨 佛學之發展,阿毘達磨之隆盛,實有以致之;蓋各承師說,競為論議,思想乃日趨分化也。佛之世,釋尊以義解說其法者有之;標要而大弟子為之解說者有之;佛弟子之共為論議而組織者有之。如《中阿含經.根本分別品》等,即九部經中「優波提舍」(論議)之類,其中即有佛說者在。論議第一之摩訶迦旃延,智慧第一之舍利弗,尤多用力於此,宜後世之言論典者,仰尊二氏為師宗也。現存巴利語「雜藏」之「尼涕娑」(義釋),亦是其類。佛滅後,論典漸出,與經、律並立而三者,有「摩呾理迦」與「阿毘達磨」。此二者,以傳說之紛歧,辨別甚難。《智論》謂佛世有持「摩得勒迦」比丘,無「阿毘曇」;《瑜伽論》亦以「摩呾理迦」為如來三種言音之一。然此不獨阿毘達磨論師所不許,即依〈攝事分〉、《毘尼母》等而觀之,則所謂「摩呾理迦」,亦一家之師說,非佛世之制。《瑜伽》以聲聞隨轉理門,列「阿毘達磨」於三藏之次;世親釋《攝論》,則謂「說阿毘達磨,即顯論是大乘藏攝」。今謂「摩呾理迦」(本母),依經立論,釋難句,明教意,通血脈,抉發其宗要,為法義之所本。「阿毘達磨」(分別法),依經作論,分別法門之自性,共相;抉擇諸法之相攝,相應,相生。「摩呾理迦」,即一一經而握其宗要;「阿毘達磨」,即一一法而窮其深廣。二者初非隔別,佛世之「優波提舍」兼此二,佛後初出之論典亦多兼及。迨「阿毘達磨」大盛,推衍分別或流於枝漫。於是一分學者,乃宗經為量,撥「阿毘達磨」而意存「摩呾理迦」為佛說。實則二者並多少淵源於佛說,演繹變化於佛後,未可輕為是非也。 「阿毘達磨」,有廣略二義,此可於《智論》知之,廣則「阿毘曇藏」攝一切論典,略則唯是三門中之毘曇門也。原「阿毘達磨」之名,《阿含》已有之。然究其所指,則既非三藏之一,亦非是無漏慧,實以「阿毘」稱美達磨之極甚深玄者。古人以「增上義」,「讚歎義」,超越、廣、大、無比之「長義」釋阿毘,頗得其實。佛法唯「達磨」、「毘奈耶」之二,故佛亦嘗以「阿毘達磨、阿毘毘奈耶」,形容法、律之深玄者,此釋「阿毘達磨」者所應知也。後世之阿毘達磨論師,以無漏慧為「阿毘達磨」自性者,以阿毘之「毘」,有明了分別義。聲論者謂「毘謂抉擇」。上座分別說系自稱分別說者,梵語「毘婆闍婆提」;錫蘭傳有《分別論》,原語「毘崩伽」(即毘婆闍);其分別即阿毘之毘。此阿毘之明了分別,有直接親切意,如言「直下領會」,「洞然明白」,故古人又釋「阿毘達磨」為「對法」,「照法」,「現法」。此分別又有明晰條理意,如言「文理密察」,故古又釋之為「分別法」、「抉擇法」。若以明鏡當前,幽微畢顯為喻,頗切阿毘之義也。上座稱分別說者,不特取捨於東西二系,實即「阿毘達磨」者之異名。惟毘之分別,或又引申為推度妄計,而後說一切有部,自稱「應理論者」而彈「分別論者」;《攝論釋》即釋阿毘為無分別。「阿毘達磨」者,即分別論者,世人忘之久矣!諸論議師,或直觀法相,或抉擇分別法相,就其論理體悟之所得者,師資授受,以名句文身而分別安布之。以其分別法門,有合於「阿毘達磨」之含義,乃即以「阿毘達磨」為論典之名,終於與「經」、「律」並峙而為三藏之一也[1]。 ᅟᅟ==[1] 參閱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一章(二三——四〇)。== ## 第二節 阿毘達磨之流派及發展 「阿毘達磨」,雖隨學派之分裂而日多,然惟特重「阿毘達磨」之說一切有部為最繁,餘則寥寥可指。當佛法之初分二部,即有二種論典之不同。在大眾部為迦旃延之《鞞勒》,如《智論》敘各家之論典時,謂佛世之大迦旃延造《鞞勒》,後世得道人重為刪略,大行於南印。《分別功德論》謂「迦旃延子撰集眾經,抄撮要慧,呈佛印可,故名大法(即阿毘達磨)藏」。南印乃大眾部發揚之區,《分別功德論》是大眾部之論,《鞞勒》之為大眾部根本論典,確然無疑。上座部用《舍利弗阿毘達磨》,然自上座三分而後,其原本已無從確指,大抵依同一本論而相為出入。《智論》謂《舍利弗阿毘曇》,犢子道人等誦習之。《宗輪論述記》,傳舊解正量等四部,釋《舍利弗阿毘曇》稍異,則犢子系本末五部,並用《舍利弗阿毘曇》也。《四分律》及《毘尼母論》,謂原始結集之論藏,為「有問」、「無問」、「攝」、「相應」、「處所」五分,此與現存《舍利弗毘曇》之品目合。《四分律》是法藏部律,則知法藏部亦用此論。現存之《舍利弗毘曇》,立無中有、心性本淨、九無為等,與《婆沙》之分別論者多同,可知本論不但為法藏部所宗,化地、飲光等分別說系,無不仰此論為宗本也。今存之《舍利弗毘曇》,多言五道,無我,與犢子系不盡合,與分別說系近。二系並用《舍利弗毘曇》,而現存者,乃大陸分別說系之所誦也。其分別說系之南傳錫蘭者,僻處海南,另為獨特之發展,有《法聚》、《分別》、《界說》、《雙對》、《發趣》、《人施設》、《論事》之七論。近人勘七論中較古之《分別論》等,見其組織形式,與《舍利弗阿毘曇》有類似者。說一切有系以「六分阿毘曇」為本,然此為《發智》、《婆沙》學者一偏之見,六分既但為《發智》、《婆沙》學者所宗,而六分以外,更別有極重要之論典也。即以六分最古之《法蘊足論》而言,與錫蘭傳之《法聚》同名;其論題與《舍利弗阿毘曇》之〈問分〉、〈非問分〉,十同六七;三科之以處為第一,尤見其一致。此《法蘊足論》,稱友《俱舍釋》及西藏傳,謂是舍利弗造。《婆沙》尊舍利弗為佛世大論師,可見其亦以《舍利弗毘曇》為本而出入之也。 ᅟᅟ           ┌說一切有系………………六分毘曇 ᅟᅟ           │    ┌海南系………七部毘曇 ᅟᅟ 上座(舍利弗毘曇系)┼分別說系┤ ᅟᅟ           │    └大陸系………舍利弗毘曇 ᅟᅟ           └犢子系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┘ ᅟᅟ 大眾(迦旃延鞞勒系)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鞞勒 大眾系之「阿毘達磨」,以《鞞勒》(此云篋藏)為根本,《智論》以之為三種法門(小乘三系)之一。其解經有隨相門,對治門等,在舉一反三,要約易見,不若上座「毘曇」之推衍分別。又謂「不解般若,入鞞勒門,則墮有無(見)中」。其立論之備明有無,與說一切有之毘曇門,及分別說系之空門異。然「有無」難解,傳說摩訶迦旃延開宗之說假部,以聖道為福力所引顯而體常不壞,世間法虛妄無實,出世法(滅道)真常實有,此其所以名「有無」歟!大眾系之論典,見於記載者,僅《分別功德論》,及覺取之《集真論》,餘無所聞,可疑。或謂「大眾部等,本不認佛說有不了義經,解經之阿毘達磨,無關輕重,其籍自鮮」,非篤論也。詳大眾部許有「雜藏」,「文義非一,多於三藏」,部帙之龐大,蓋不僅博采異聞已也!法、律並出弟子之持誦傳來,以三法印及佛語具三相為準則,入佛法相者,以佛說視之可也。大眾部學者,以體悟、論理之所得者,或依傍古說,或摭拾遺聞,或融攝世學,大抵編集為經、律之體裁以行世。大眾系唱佛身無漏,佛壽無邊際,心性本淨,道體真常,吾人固嘗廣讀之矣!大眾系論師及論典之鮮聞於世,實以此耳。分別說系之在大陸者,與大眾系之作風同,故論典鮮出。犢子系學務通俗,於《舍利弗毘曇》多少改作而不若有部之偏重。漢譯有《三彌底(正量)論》;傳瞿波作《聖教要實論》,要皆斤斤於有我、無我之辨,未及其餘。舊傳《正法念處經》,龐然巨製,云是正量部所誦,其內容多長壽天之傳聞古佛說,則亦受大眾、分別說系之化也。銅鍱部僻處海南,受大陸佛教之影響不多,故「雜藏」猶未大雜。說一切有部不立「雜藏」,佛弟子所作多入於論藏,於「阿毘達磨」特多製作。雖尊《發智》為佛說,推衍頗嫌支離,而佛說之法,賴以較淨[2]。 ᅟᅟ==[2] 參閱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一章(一五——二二)。== 說一切有部之迦濕彌羅師,以《法蘊》等六論為六足論。《法蘊足論》,奘傳目犍連作,稱友之《俱舍論釋》,謂是舍利弗作。凡二十一品,品釋一經,與《舍利弗毘曇》之〈問分〉、〈非問分〉大同。有部之言結集者,輒舉近事五戒為論藏,即指此論。六足論中,此為最古。次《集異門足論》,釋《長含》之《集異門經》。奘傳以經出舍利弗所集,因以論為舍利弗造;稱友則以為拘絺羅作。文義明淨,《瑜伽論.聞所成地》之內明,即演此成之。次《施設足論》,《智論》傳從《樓炭經》(《長含》之《起世因本經》)出,目犍連造,與稱友釋同;奘傳則作迦旃延造。本論初惟「分別世間」;藏譯者有三品而未盡,疑後人所續也。《起世因本經》,巴利文之《長含》中缺。《俱舍》十一云:「世施設中說」,舊譯即作「分別世經說」;《婆沙》引此,又作「如施設論說」。經之內容與《立世阿毘曇》大同。出後人編集,故或經或論不定。巴利本無此,則應出迦王之後;《施設足論》據此而分別之,出世應更遲。傳說之目連或迦旃延造,未可信也。次有《識身足論》,提婆設摩造。本論初品〈目乾連蘊〉,破過未無體,似對目犍連子帝須而發。次品〈補特伽羅蘊〉,破犢子不可說我而歸於六識,與帝須《論事》初章之破我相似。提婆設摩應後於帝須,以出佛元三世紀為當。更後《品類足論》,四品是世友作,四品是迦濕彌羅論師作,頗為學者所重。世友是佛滅五世紀人,則本論之出世遲矣。次《界身足論》,以十大地為本事而諸門分別之,奘傳亦世友作,稱友則謂是圓滿造。此上六論,性質既不一,時代亦殊,以婆沙師尊《發智》為本論(身),以六論為輔翼(足),而其名大著。或者即以此六論乃有部初期之「阿毘達磨」,先於《發智》、《心論》,誤矣[3]! ᅟᅟ==[3] 參閱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四章(一二一——一七一)。== 詳說一切有之論典,同源於《舍利弗阿毘曇》,以《法蘊》、《集異門論》為早出。其後即演化為三大流:一、佛元三世紀,至那僕底之迦旃延尼子,作《發智論》,於舊師之說,多所裁正;揚三世實有之宗,分別諸法之自相,極於微茫。不以三科為本事,常以色、心、心所、心不相應行,而辨其攝,相應,成就,極繁衍之能事。凡八蘊、四十四納息,次第雜亂,不以組織見長。繼之而起者,如世友之《品類足論》,《尊婆須密集論》,並承其軌則,品目亦倣之。二、瞿沙尊者(妙音),《西域記》傳與迦王同世。源《舍利弗毘曇》而作《甘露味毘曇》,多存古跡,並依經文作之。別有《生智論》,未詳。吐火羅國之法勝論師,依《甘露味毘曇》而編次之,末附〈論品〉,一一以頌文標舉,作《阿毘曇心論》,凡十品,以組織見長。《婆沙論》所指之西方尊者,外國諸師,並此論之學者也。為之釋者不少,有四卷之極略本,有優婆扇多之八千頌本,一師之萬二千頌本,古世親之六千頌本;與迦濕彌羅之《發智》系,隱然東西並峙焉。法勝之《心論》,古人誤以為婆沙綱要,乃謂法勝五百年或七百年人。焦鏡序謂「出秦漢之間」,近之。三、與迦旃延、妙音相先後者,有犍陀羅之譬喻尊者鳩摩羅陀(童受),作《喻鬘論》等,宗經為量,不以《發智論》為本於佛說,特唱「無為無體」、「過未無體」、「不相應行無實」、「夢、影、像、化無實」等,以抗《發智論》三世、無為實有之偏。有大德、覺天尊者,並承其遺意。如大德之「諸心心所是思差別」,「異生無有斷隨眠義」,「諸所有色,皆五識身所依、所緣」,「化非實有」等;覺天之「色惟大種,心所即心」等,並與譬喻義同(經部非無論,但不以為佛說,不以為權證)。此三者,皆說一切有系之分化,而譬喻系則近於大眾、分別說系。佛元六世紀初,《發智》系學者,集大眾造《毘婆沙論》以釋《發智》。羅列三系之說,而一一詳正之。近世友說,而亦多不同。妙音說猶有取捨,於大德、覺天、譬喻尊者之說,概加破斥。態度專橫,獨尊《發智》,而以六論助成之。《婆沙》出而譬喻師之分化日深,《發智》系與《心論》系亦不無諍論。於是《心論》系之學者達磨多羅,出佛元七世紀,不以譬喻者之離宗為然,亦以《婆沙》之繁廣瑣碎為難,乃取《婆沙》之精義,增補《心論》而成《雜心論》,以溝通東、西二系,存有部之真。凡六百頌、十一品,多《心論》之舊,而增一〈擇品〉[4]。惟時大乘之說日昌;室利邏多著《經部毘婆沙》,經部之學日盛,有部學之弱點,已無可諱飾。有部學者,猶存自尊之故習,守舊而莫之能改。世親論師乃依《雜心論》而著《俱舍論》,宗有部而取經部義以格量之。有部之眾賢論師,不忍己宗之被破,作《順正理論》以救之,此當別為論述也。 ᅟᅟ==[4] 以上參閱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五章(一七二——二四四);第八章(三五五——三九三);第十章(四六九——五二六)。== ## 第三節 阿毘達磨之組織 明「阿毘達磨」之組織,可窺其性質之一般,即諸論遞演之跡,亦得因以見之。上座「毘曇」以《舍利弗毘曇》為近古(《法蘊足論》亦其一本),凡五分,可析為二類:一、分別諸法之性相:有分別法相者,依一法而分別其體性,以諸門問答以明其共相,即〈問分〉,凡十品。有解說經文者,即非問分之第五〈緣起品〉,第六〈念處品〉,第七〈正斷品〉,第八〈神足品〉,第九〈禪定品〉。有隨類總集者,即〈非問分〉之餘六品。釋經及類集者,並無諸門問答,故合為〈非問分〉。二、分別諸法之關係,又三:明諸法之自性相攝,即〈攝分〉。明諸法之自他相應,即〈相應分〉。明諸法之因緣相生,即〈緒分〉,而有多品。〈遍品〉,〈因品〉,總明十緣十因。名色集故識集,立〈名色品〉。喜愛集則色集,立〈結品〉。觸集則受、想、行、識集、立〈觸品〉。隨業感善惡報,立〈行品〉。心尊、心導、心垢、心淨,立〈心品〉。餘有〈十不善業道品〉,〈十善業道品〉,解說經文;〈定品〉則隨類總集,與〈非問分〉之體裁同,不知何以列於諸分之末也!又《舍利弗毘曇》之〈問〉、〈非問分〉,隨類總集之六品,實後代論典之初型。餘十五品,即有十二論題同《法蘊足論》,然《法蘊足論》偏於解經,不足以賅「阿毘達磨」。以意論之,原始之「阿毘達磨」,並探阿含而為之分別解說,次以一經為主而類集之,〈問〉與〈非問〉,似出有先後,而難確指,若糅合之,則諸論之原型宛然見矣。 ᅟᅟ                 ┌分別性相──問分 ᅟᅟ          ┌分別諸法性相┼解說經文┐ ᅟᅟ          │      └隨類總集┴─非問分 ᅟᅟ 舍利弗阿毘曇之組織┤ ᅟᅟ          │      ┌自性相攝──攝分 ᅟᅟ          └分別諸法關係┼自他相應──相應分 ᅟᅟ                 └因緣相生──緒分 且舉《甘露味毘曇》系諸論,次以比觀前論。《甘露味論》凡十六品,法勝即依之而作《阿毘曇心論》。以《甘露味》之第五〈陰持入品〉為〈界品〉;以第六〈行品〉為〈行品〉,以第四〈業品〉為〈業品〉;以第九〈結使禪智品〉為〈使品〉;以第十〈三十七無漏人品〉為〈賢聖品〉;以第十一〈智品〉為〈智品〉;以第十二〈禪定品〉、十三〈雜定品〉為〈定品〉。此七品之內容,幾無一不合。以《甘露味毘曇》前十五品之餘七品,及第十〈雜品〉之前分,為〈修多羅品〉;以〈雜品〉之後分為〈雜品〉;其內容、次第,亦十同八九。以是,或謂《阿毘曇心論》之前七品明經義,而〈修多羅品〉分別其經者,非也。蓋《甘露味毘曇》之前十五品,並依經而成論。《心論》抽出其中之八品,合為七品;次隨次而明其餘,因仍以「修多羅」名之。《心論》第十品之〈論品〉,則論師增附之。法救之《雜心論》,組織內容大同,惟取《婆沙》義以莊嚴之為異。別立〈擇品〉於〈雜品〉之後,詳其義趣,則即演繹抉擇〈修多羅品〉以成之。世親之《俱舍論》出,與《甘露味》之原型轉遠。《甘露味》第一之〈布施持戒品〉,《俱舍》入之於〈業品〉。第二〈界道品〉,第三〈住食生品〉,第七〈因緣種品〉,《俱舍》依之別立〈世間品〉。第八之〈淨根品〉,列於〈行品〉之首,因改〈行品〉為〈根品〉。第十四之〈三十七道品〉,第十五之〈四諦品〉,入於〈賢聖品〉。因之,《心論》之〈修多羅品〉即失其存在。餘〈雜品〉、〈擇品〉、〈論品〉,散攝其義入諸品中。《俱舍》精練為八品,世但知其承《心論》、《雜心》而來,而不知本於《甘露味毘曇》也。即《甘露味》而溯其源,以《舍利弗毘曇》之〈問〉、〈非問分〉勘之,無不相合。惟缺第十六之〈雜品〉,以此非修多羅之舊,而論師附益之。又缺第六〈行品〉,細尋之,恍然知〈行品〉之即〈相應分〉、〈緒分〉也。蓋《舍利弗毘曇》以〈問〉、〈非問〉之二十一品為法本,次以〈攝〉、〈相應〉、〈緒分〉明其關係。《甘露味毘曇》則獨取陰、入、界三科為本事;於〈陰持入品〉之末,明攝法,如《心論》之「諸法離他性」頌,即當《舍利弗毘曇》之〈攝分〉。次〈行品〉,初明不相應行之四相,心相應行之十大地等,及色法,論其相伴共成,即〈相應分〉。次明四緣、六因之總,又明善、不善、無記心所,攝為三處以成行,即〈緒分〉。其開合之跡,論典之源,不亦灼然可見乎!《心論》等之前七品,除〈行品〉,餘並與〈非問分〉之隨類總集之六品全合,則尤為明確無疑者。茲列表示之[5]: ᅟᅟ==[5] 參閱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十章(四六九——五二六)。== 舍利弗毘曇 甘露味毘曇 阿毘曇心論 問一 入 問二 界 ᅟ非問一 界(總集) 五 陰持入 一 界品(末有相攝,當攝分) 問三 陰 (相應分、緒分,與行品相當) 六 行 二 行品 ᅟ非問二 業(總集) 四 業 三 業品 二 界道 八經二 界 三 住食生(又諦、雜品之一分) 八經三 識住,眾生居 八經九 四預(又八經四之一分) ᅟ非問三 人(總集) 十 三十七無漏人(又諦、雜品之少分) 五 賢聖品 八經六 果,道,證淨 ᅟ非問四 智(總集) 十一 智 六 智品 問四 諦 十五 四諦 八經五 諦 ᅟ非問五 緣起 七 緣起,種 八經四 十二因緣,六界 問五 根 八 淨、根 八經十二 根  問六 覺 ᅟᅟ  (諦之四聖種) ᅟ非問六 念處 十四 三十七品 八經八 如意足,正斷,念處,聖種,三十七覺品 ᅟ非問七 正斷 ᅟ非問八 神足 ᅟ非問九 禪定  十二 禪定 七 定品 ᅟ非問十 道(總集) 十三 雜定 八經十 三三昧 八經七 四修定 問七 不善根 ᅟ非問十一 煩惱(總集) 九 結使,禪智 四 使品 問八 善根 問九 大 問十 五戒 一、施戒 八經一 施戒修 十五 諦之餘 十六 雜上 八經十一 顛倒,見 八經十三 識所識等 十六 雜下 九 雜品 十 論品 次以《舍利弗毘曇》而觀《發智論》,則其間亦不乏密接之聯絡。《發智》凡八蘊,以〈雜蘊〉為初,此與《甘露》等之後出〈雜品〉適相反。諸論次第每顛倒,如〈問分〉以五戒為終,而《法蘊》等舉以為始,實無何意義可言也。〈結蘊〉、〈智蘊〉、〈業蘊〉、〈定蘊〉,出〈非問分〉。「二十二根」,《法蘊論》有經,《甘露味論》有諸門問答,然不以為類聚。《發智》以二十二根為一蘊,亦唯於《舍利弗毘曇》之〈問分〉見之。後之《俱舍》,即依此而改〈行品〉為〈根品〉。〈問分〉以四大為第九品,而諸論無文,《發智》以大為一蘊,蓋亦本此。〈見蘊〉,《舍利弗毘曇》缺,見《甘露味論》等最後之〈雜品〉,《發智》亦即以之為殿。《發智》之於《舍利弗毘曇》,有更近於《心論》等者在。《心論》以三科為本事,廁〈行品〉之「相應」、「因緣」、「相生」於後,非「毘曇」之舊。《發智論》於「結」、「智」等一一法門,分別其自相,共相;又以相攝,相應,成就,因,緣,果,相生廣辨之。「相應」乃相伴共有之義,因以「有此亦有彼耶」等作四句分別,約彼此、三世、界地、得失、凡聖而論之,乃極繁廣。「成就」,非《舍利弗毘曇》所重,此待有部執法為實有,乃為「毘曇」要門。辨「相生」則為緣,從緣得果等也。凡此攝、相應、成就、因、緣、果、自相、共相,遍於一切法門,《舍利弗毘曇》之意正同,特未為推衍而已。即此以論世友之《集論》,品目極類《發智》,而雜亂過之。第七之「更樂」(觸),第八之「結使」,第九之「行」,三門之連類而及,則《舍利弗毘曇.緒分》之制也。《發智》與世友《集論》,範圍遠廣於「毘曇」之舊,分別精詳,而終不無雜亂之感也[6]! ᅟᅟ==[6] 參閱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五章(一八一——一九一)。== # 第八章 學派思想泛論 ## 第一節 思想分化之原因 僧伽以和合為本,事既六和,理則共證,顧何為佛後百年而異說蠭起耶?其原因固甚複雜也。師承有異,尊古與出新有異,文字、語言有異,上來已略及之,今請更言其餘。1.聖典之存異也:如佛說三界有「無色界」,似有情可有無色者;然緣起遍三界而「名色」、「六處」不離,有情依「五蘊」、「六界」立,不言有無色者。佛弟子取捨其間,莫不融通異說,而無色界之有色與無色成諍。又如戒、定、慧三學,佛或當機抑揚,學者從而輕重之,雖無不言三學而精神則異。諸如此類,不勝枚舉。和合必存異,因其所異而異之,學派乃繁興。2.性習之各異也:多聞者與多聞者俱,持律、神通、論議者與論議者俱,佛顧而樂之。同氣相感,此合彼離,事之常也。3.傳說之紛歧也:「因緣」、「譬喻」、「本生」、「本事」、「未曾有」,凡此佛及弟子之事跡,諸天、鬼、畜之事跡,甚至世俗之傳說,佛弟子每失之未能甄別。不問其為譬喻、寓言、神話,為史實,為妄說,概視為史實而求其不違於教理;傳說既新新不窮,教法亦變化而莫可究詰。4.觀點之不盡同也:所依之教典,所處理之問題同,以觀點之異,論法之異而結論亦異。此如同一物象,可攝為不同之影片,作不同之體究。設得其當,異說不妨皆是,正不必執一以非餘。然一失其正,並存適足以為病。學者出入於貫攝、簡別之間,離合錯綜,學派日多。5.時地之有異也:時者,釋尊以平淡篤實為教,一掃空談與無義之行。佛元百年,僧眾猶仍身體力行之舊。迨迦王御世,佛教並政力而隆盛,為學漸重外化,內外之諍辯日多,論理說明之要求日亟,理論乃日趨發達也。如迦王廣建塔婆,而供養塔婆之是否能得大福,遂成諍論,此則與時勢有關者。地則環境文化之熏染,西北山地,樸實而接觸希臘、波斯之文化強;南印富想像,其文化融神秘藝術以為一;恆河流域,思想自由,夙為異學爭鳴之場。佛教受環境之熏染,不無受其影響焉!6.僧制之崇高也:佛教僧團之制,以小區域為獨立之單位(界)。於此中住者,事事依法,事事從眾,來不拒(犯罪者例外)而去不留,無彼此之分。治之以眾,化之以德,齊之以法,均之以利,自他共處之制,蔑以加矣!釋沙門融世界僧伽為一體,而無權力統一之組織,僅有文化、道德,即精神之聯繫。此崇高之僧制,適宜於學德崇高之理智生活,中人以下似不及。如諍論而稍涉感情;或雙方並有僧眾為之支持;或一方利用軍政者之權力,輒無法使其合一。佛教常有諍論數年而不得和合說戒者,亦由於此。兼之,佛教重自由、德化,不願勉為之合。其傳統精神,判是非不如得諒解,苦合不如樂離。「此僧也,彼僧也,如析金杖而分分皆金」。學派思想之分化,乃至以一頌之微而分為四部,實與此制有關。此今之言僧制者,不可不知也。 ## 第二節 聖德觀 學派思想之分化發展,如為一系一派之別別論述,不如以論題為中心而觀各派離合之為當也。請先言佛陀:釋尊正覺緣起之寂滅性,即人身而成佛,智極悲深,固有異於聲聞弟子,而況凡夫?然衣、食、起、居,少、壯、衰老,以目視,以耳聞,佛在人間而猶是人也。即人而成佛,智極悲深,亦唯實現於人間而後知之。即生身而體法身,法身不離於生身,融然無礙,佛固未嘗作隔別之說。佛弟子之在佛世,面對佛陀,曾無異說,然所見有淺深,不無偏以見佛相好身為見佛者。釋尊之成佛,不以種族、相好、出家之生身,實以其正覺法性;是則依佛所說而行,悟佛所悟,乃真見佛之所以為佛,亦即「法身常在世間」矣!須菩提觀性空而見佛;初果名初得法身;「見緣起即見法,見法即見佛」:此則如實之說,佛世之舊也。自雙林入滅,遺教僅存。佛所覺法,即佛覺之而成佛者,賴文字而傳,文字因得法身之名。天竺人嘗謂「生身雖滅,法身尚存」,故以「緣起偈」內塔中供養,名之為法身塔。去佛漸遠,學者不睹金色之身,沖淡簡實之法身(聖教、實理),難以滿大眾渴仰孺慕之情。尊敬之不已,而「如來色身實無邊際,如來威力亦無邊際,諸佛壽量亦無邊際」之說起。即以生滅人間之釋尊為現跡,而佛陀實為常在、遍在、全知、全能之永存;此則上座系學者所不敢苟同也。大眾系於佛身之「不為世法所染」,釋為無一而不清淨,無非出世,無非無漏。故謂佛以一音遍說一切法,法無不了義;念念遍知一切法;佛無睡夢;度有情之宏願,從無厭足也。然佛陀觀之崇高,決非純為大眾系及大陸分別說系之想像成之。蓋於佛元百年間植其根蘗於聖典,百年後乃新芽怒茁焉。所謂潛植其根蘗者,即「因緣」、「本生」、「譬喻」等,尤以「本生談」為甚。「本生談」等,經百年來之傳說,或渲染失實,然其源自佛說,則諸宗共信。釋尊於三阿僧祇劫中,行大行難行之菩薩道而今乃成佛。然無一處非修道之場,無一有情而不思濟拔,如何成佛偏於此土?有情之苦痛方深,釋尊何先自入滅?無一物不施,如何有空鉢、馬麥之報?歷劫不殺而多所濟拔,如何年僅八十,衰病相纏?不與一有情為怨,如何有魔、外之妨?常得宿命智,見燃燈佛已,自知作佛,如何從外道修無義之行?若以「本生談」等為史實,衡以教理,則人間釋尊為本體之垂化,非佛陀之實,以其視為想像,毋寧視為必至之勢。反觀上座系之銅鍱、說一切有等,多持舊說,然以信受「本生談」等,即已隱植其義。不能抉擇闡發菩薩之實道,徒知偏執聲聞,宜其終無以抑大眾之新潮,坐視其狂瀾之泛溢,甚或轉而同化也[1]! ᅟᅟ==[1] 參閱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三章(一五九——一七二)。== 大眾學者所見之佛陀,既為法身常在、遍在、全知、全能之極果,自非凡常所可一蹴而躋,於是或謂「入第二僧祇即名聖者」;或謂「值迦葉時得決定道」。得決定道者,即不起欲想、恚想、害想;願生惡趣,即隨意能往,化現同類之身而濟拔之。此以得決定已入聖者位,智齊阿羅漢而悲願勝之。初得決定者尚爾,況後身菩薩乎!菩薩之因地,既歷長期之聖位,十地等階位,亦即依此建立也。說一切有系等,以佛身為有漏;一念智不遍知;威力有邊際。佛陀觀既不若大眾學者所說之崇高,故最後身菩薩,「猶是異生,諸結未斷」,猶起三想。最後身且爾,況以前乎!此則以菩薩為悲願勝於聲聞,而智證則不及,與大眾系異也,大眾、分別說系,不徒深化佛菩薩之聖格,即聲聞之阿羅漢果,亦主決定不退,與說一切有及犢子系異。既以菩薩入聖位已,能隨願往生惡趣,則惡趣之權、實難明。以聲聞之證預流果者可退,「諸預流者,造一切惡,唯除無間」,則不得以行為而判凡聖。阿羅漢為餘所誘,猶有無知、疑惑,因他令入,則自亦不知其為凡聖。此「龍蛇混雜,凡聖交參」之精神,大眾、分別說系取之。說一切有及犢子系則不然,菩薩得忍以去,不生惡道;預流決定不退;聖者有自證智,不復於四諦、三寶起疑。嚴凡聖之別,不容稍事混濫也。如來斷障淨,聲聞弟子有餘習,此事實也,大眾系仰推如來,以聲聞不斷餘習而抑之,漸開抑小揚大之風。聲聞不斷之餘習,演化為無明習地與所知障,而佛菩薩所斷之不共障,因之成立。上座說一切有系等不然,阿羅漢之餘習,斷而猶現行,非不斷也[2]。總上所述以觀之,大眾系之於聖格,理想則崇高,行踐則寬容,輕聲聞而貴菩薩;思想多所啟發,而言不及實。於清淨大眾律制之保持,勢有所難,固不待大乘與密教之起也。 ᅟᅟ==[2] 參閱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三章(一四八——一五一)。== ## 第三節 無我無常之世間 世間即空諸行之緣起,無明緣行,乃至生緣老死也。佛嘗分別緣起及緣生,二者雖同指十二支之因果,而以緣起為「若佛出世,若不出世,法性,法住,法界常住」。大眾及分別說系,以緣起為無為法,緣生為有為法。說一切有及犢子系,則緣起亦是有為,約因果決定義,說法性、法住,非無為常住義也。緣起論因,緣生論果,是二者之別。大眾系等以緣起為無為,蓋就因果鉤鎖之必然,而推論其所以必然,必有一常住不變之理則在;因果生滅之必然,無非循此理則之必然而發現而已。緣起無為,頗近柏拉圖之理型。彼以概念所知之理型,為有、為實體,知覺所知之事物,為成、為生滅;與緣起是無為、不變、實體、緣生是有為、變異、現象大同。順此一敘無為法:有為是造作生滅法,無為是本然不生滅法,此二攝一切盡。說一切有系及犢子系,唯三無為:一、「擇滅」,諸有漏法,以智慧簡擇之力,離煩惱繫縛而得滅;此滅雖就所滅言,而意指不生滅之實體。二、「非擇滅」,則有為法之不復現起,非慧力之簡擇使然,但由緣闕。如此時本有鼻根嗅香引發鼻識之可能,然以專心色境,此鼻識不生。一切法在生滅中,此鼻識即永無現起之可能;以後鼻識生時,迥非此時可起之舊矣。三、「虛空」,不藉因緣,本自存在之無礙性,而為有礙色法之於中生滅者,與近人之說以太大同。惟此虛空,亦有不許其為無為者。大眾、分別說系立九無為,而三說互異。大眾等四部及化地部,於三無為及「緣起無為」外,立「聖道支性」無為。八正道之能離染而脫生死,稱古仙人之道,亦應有其必然之理性,常住不變者在。化地部又立「善法真如」、「不善法真如」、「無記法真如」三者;蓋謂善之所以善,不善之所以不善,並有真實不變之理性。三性之現象雖差別,而三性之真實不變易性,是善。又立「不動」,指四禪以上離苦樂而顯之不動體。大眾部等不立三性及不動,而立「空無邊處」、「識無邊處」、「無所有處」、「非想非非想處」四無為。空無邊之空,即虛空。厭色界質礙物之粗障,欣虛空之淨妙。無邊空觀成,斷生色之煩惱,離色界質礙而顯者,即無為,為有情心行之所依處。然此心所依事,是極微細之色法,故曰無色界有色。餘識無邊處等三,例此可知。《舍利弗毘曇》,除「擇」、「非擇」、「緣起」、「四空處」而外,別立「決定」及「法住」為九,與安達羅學派同。總諸家之無為說而觀之,則「緣起」、「支性」、「法住」、「三性真如」,皆即一切法之必然,而以此必然為形上之實在,即賦生滅以形而上之根據也。「不動」及「四空處」,則依心境之寂靜而建立者。以是,說一切有系為樸素之實在論者,大眾及分別說系,則為形而上之實在論者,其思想固條然異也。上座及大眾之初,多以無為為實在者。迨經量部興,立無為假名說,以消極之觀念出之,與實在論者相頡頏。諸法實相之為真空,為妙有,可謂以此為濫觴也。佛教所重在擇滅,即涅槃無為,在以慧力而得不生,此固可以有、無論之乎[3]! ᅟᅟ==[3] 參閱《性空學探源》第三章(二〇六——二三二)。== 即一切生滅有為法而論之,有有、無,假、實之諍。說一切有及犢子系立三世實有:剎那生滅頃之現在法實有,未來法已有而作用未生,過去法猶有而作用已滅;此即現實之存在,以類過、未之非無也。大眾及分別說系則不然,唯現在實有而過、未非實。說經部同用二世無義,而解說異。此即總有三說:1.說一切有及犢子系,立體用義:法體本然恆爾,約即體之用,未生、正住、已滅而說為三世;生滅約法體所起之引生自果作用言,非謂諸法先無後有,先有後無也。2.大眾及分別說系,立理事義:染則緣起,淨者道支,理性無為,超三世而恆在。以事緣之引發,乃據理成事。事唯現在,論其曾有、當有而說為過、未,非離現在而有過、未之別體也。3.說經部立種現義:不離現在諸行而有能生自果之功能性,名曰種子;種子不離現在之諸行,約酬前、引後,乃說為過、未耳!體用義,生滅用依恆存之法體;理事義,生滅事依常寂之理則。種現義於理為長而未盡,彼過、未法固不離現有,現在實亦不離過、未也!於現在有中,軍、林等假名無實,諸宗所共。佛以五蘊、十二處、十八界攝一切法。說一切有及犢子系,即計之為真實。大眾系之說假部,以十二處為非實。上座系之說經部,以蘊、處為假有。以處為假者,謂色等六外處,眼等六內處,約能為六識之所依、所緣而建立。然一一極微不成所依、所緣之用,和合則非實。此六境非實,如苦樂隨心而不同,水火隨報而各別。雖經部等猶計十八界之自體為真實,然即此而引申之,開境無、識有之先河。其以蘊為假者,蘊是和合聚集義,集合故非實。即此義而極論之,凡有必因緣和合生,即無一法而非假名。舊傳大眾系之一說部,即曾作此說。佛教本為常識之實在論者,於正觀則唯性空之諸行。學派初興,多明實有。迨思辨稍深,色法極於微塵,心法極於剎那,即一一法而論其和合大用,為有無、假實所困而莫通。積長期之思辨,迨三世如幻、諸法性空之說張,乃圓見佛意,無復礙滯也。一切有為法,略分色、心、非色非心之三聚。色法中,佛說四大及四大造。說一切有系等,以四大及所造之根、塵為各別實有;經部師則說唯大無造。心法中,佛說心及心所。說一切有等,與心王俱時相應,別有心所法;經部譬喻師,則說心所即是心之差別。非色心法,即不相應行,如生、滅三相等。說一切有及犢子系並視為實有;大眾系等,則說為不即不離色心之功能,無別實體。凡此有、無之辨,皆學派諍論所在也[4]。 ᅟᅟ==[4] 參閱《性空學探源》第三章(一五二——一七〇、一八三——二〇〇)。== 有情為本之世間,即惑、業、苦三之緣起。緣起法生滅無常,無一恆存不變之自我,於前後生滅之間,究以何而建立自作自受耶?於生命之洪流,發現其前後一貫性,誠為必要。佛說有情,依名色、五蘊、六界、六處立,不偏於色,不偏於心,色心和合而情識則為其核心。說一切有及犢子系,依有執受之蘊、界、處和合相續,施設有情,以之建立業果前後之移轉。就中說一切有部,以法體一一恆住自性,不可說有我;作用則剎那生滅,亦「無少法能從前世轉至後世」。然依此生滅用之和合相續,說「有世俗(假名)補特伽羅,說有移轉」。此假我之前後嗣續,如波波相次而遠望似一也。犢子系立不可說我,「補特伽羅非即蘊離蘊,依蘊、處、界假施設名」。此補特伽羅,依蘊、處、界施設,即體起用,用不離體;故不可說即蘊、非蘊,不可說是假、是實,不可說常住,亦非前後不相及。依此補特伽羅,可說從前世至後世,從凡夫至聖人。此如波浪之前後起滅,而彼此之水性恆一味也。經量部之本計(說轉),立法體常住之一味蘊,作用生滅之根邊蘊,即此二者之和合,說「有勝義補特伽羅」,依此可說有移轉,與犢子之說同。無常、無我,佛教之常談,而犢子等六部,不如外道之常我,而建立非剎那無常之真我,以成立生命之一貫,業果之連繫。然印度外道之神我,與此不即有為、不離有為之真我,究有何等之差別,學者正不可忽視之也[5]!大眾及分別說系異於是,依心心所而立有情,唱「一心相續」之說,此復與心性本淨有關。彼以心之或善、或惡,有漏、無漏,眼識乃至意識,雖極不同,而心之能覺了性無別。即於心心所之相續演化中,發現覺了性內在之常一,與所謂「動中之靜」同。此心為貪、瞋、癡所染,有漏而繫縛生死;離煩惱時,心性出纏而解脫。以心是一,名一有情;以心是一,善惡業可積集,故曰「無一有情而無心者」。其偏依心、心所法,雖異於犢子,而直覺內在之統一則同,宜其思想於大乘「真常唯心論」中合流為一也。經部譬喻師,取捨其間,本一切有系假名我之見,而立於一心,故曰「離思無異熟因,離受無異熟果」。舉業果而安立於依心之假名我,「虛妄唯識論」之前身也。此是學派之本義,其後一心論者,漸分化為本末之二心:大眾部離六識而別立「根本識」,與「意界是常」論者合。分別說系之銅鍱,即六識之流而探其意識之根,呼為「有分」。經量末計,於六識種種心外,別立「集起心」。自無常以至真常,自間斷至相續,自粗顯至深細,雖有所不同,而立六識外之細心,以解說業果之相續,則一也[6]。 ᅟᅟ==[5] 參閱《性空學探源》第三章(一七〇——一八二);《唯識學探源》下編第二章(五二——六八)。== ᅟᅟ==[6] 參閱《唯識學探源》第二章(六九——一二一)。== 於生命相續流中,內而身心,外而器界,呈無限差別之相。此粗顯間斷之差別,如波浪起滅。未來可起,過去非都無,應有深細相續者在,為差別法生起之所依也。先論惑、業:吾人善心現行時,無煩惱而煩惱未斷,未斷者何耶?說一切有部,以煩惱纏即隨眠,是心所,心相應行。煩惱不起而未斷者,以煩惱之「得」隨行人未離耳。大眾、犢子及分別說系則不然,現行纏雖不起,別有非心、非心所——心不相應行之隨眠在。隨眠因纏而增長,為現纏作因。隨眠猶在,故說煩惱未斷。身、語、意業,生而即滅,佛說業力,千劫不失,能引後果,此不失者何耶?說一切有部,以此為無表色,即因身、語表色而引起之色法,法處所攝。大眾、犢子,及分別說系,並以表色為有善、不善性,此表色能引思心所之善、不善性。於中飲光部謂業入過去,未得果來不滅。正量部謂業滅過去,別起不相應行之「不失法」,隨逐行人,得果而後滅。餘則「業謝過去,體是無而有曾有義,是故得果」。經部譬喻師,以身、語非業,業唯是思,思心所起之潛能,待緣成熟而感果也。若總一切法為論:說一切有及犢子系用體用義,法體恆住自性,以因緣力使未來法起用來現在。此法體似有常住之嫌;經量本計,即據此而立一味之常蘊,為作用蘊生滅所依。大眾、分別說系,用理事義,然理為不變之軌則,成事有待於有為之事相。既唯現在而無過、未,則必攝未來之能生性、過去之曾習性於現在,潛在於現行法之底裡。大眾部立「攝識」,為不相應行,識上變異之用。化地部則「諸蘊、處、界現在」,即於生滅現行之「一念頃蘊」中,別立業力之「一期生蘊」,色心功能之「窮生死蘊」。譬喻者折衷其間,捨過、未之實有,捨無為之理則,不離現在諸行,立不即諸行之種習,為諸法生起所因也[7]。 ᅟᅟ==[7] 參閱《唯識學探源》第三章(一二五——一九三)。== ## 第四節 無我涅槃之出世 凡夫有漏之身心,何由而得聖道現前?二世有者,未來法中,本有無漏聖法,以有漏慧為緣,引之來現在。故初念無漏,無同類因,然有相應因等。二世無者,大眾、分別說系,謂有情之心性本淨,為客塵所纏,名為有漏;離煩惱時,即此淨心為無漏因。說一切有系之經量本計,謂「異生位中,亦有聖法」;末計則說「有漏心心所法為無漏種,而體非無漏」,如乳之變為酪而乳非酪也。具此成聖之可能,修道斷惑則成聖。斷惑證理,唯智慧力,然戒、定、慧三學相資,諸家互有所重。如說一切有系重禪定,分別說系重戒律,大眾系重慧,乃有「慧為加行」之說[8]。聖道是有為法,因修觀慧而生,諸宗之共義也。說假部獨說「由福故得聖道,道不可修,道不可壞」,則是了因所了,以無為視之也。東山住部亦主道體無為之說。夫有為者,生者必滅,聖道是有為,則「法尚應捨」,終歸於磨滅。此既足以張三乘共入無餘之說,即佛壽無邊際,亦理有所難。自道體真常之說興,涅槃妙有之談,乃日見宏肆也。加行位中,觀四諦理;然其證入見道,說一切有及犢子系,主四諦漸現觀,十五心或十六心中次第而入。大眾及分別說系,則於四諦一時現觀,頓入四諦共相之空無我性。即觀一切法無常故苦,苦故無我、無我所,證空寂無生之一滅,乃名見道。餘若大眾者之「苦能引道,苦言能助」,與東南印之文化有關,獨開行持之特色也。 ᅟᅟ==[8] 參閱《唯識學探源》第三章(一九四——一九九)。== 上述種種,大抵為佛元五百年間之舊,撮要而談,不復一一。 # 第九章 中印之法難 ## 第一節 教難之概況及其由來 迦王之世,佛教一躍而為印度之國教,遠及異域,炳耀其悲智之榮光。然諸行無常,迦王歿,不五十年而教難起;自爾以來,佛教退為印度文明之波濤,不復為主流矣!迦王歿後,其子達摩婆陀那立。依耆那教徒所傳,王嘗於五印度廣建耆那寺院;其子多車王,則為邪命外道造三洞窟精舍云。佛元二百零四年,多車王不孚眾望,大臣補砂蜜多羅,握兵權,得婆羅門國師之助,乃弒王而自立。於是冒狸王朝亡,建熏迦王朝。補砂蜜多羅王,信婆羅門教,行迦王懸為厲禁之馬祠,開始為毀寺、戮僧之反佛教行為。佛教所受苦難之程度,傳記多不詳。《阿育王傳》,《舍利弗問經》,極言其寺空、僧絕,有避入南山以僅存者。王歿,佛教乃稍稍復興,然遠非昔日之舊矣。幸補砂蜜多羅王之排佛,僅及於中印,時西北印及南印,非其政力所及也。 教難之來,有內因,亦有外緣。內因者,佛教之興也,不特以解脫道之真,亦以革吠陀之弊而救其窮。泯階級為平等,化天道為人事,即獨住為和合,離苦樂為中道,禁咒術,闢神權,人本篤實之教,實予雅利安人以新生之道。然自迦王御世,佛教勃興而淳源漸失;彼婆羅門以之而衰蔽者,佛徒則蹈其覆轍矣!部執競興,失和樂一味之風,動輒爭持數年而不決。是非雜以感情,如說一切有者以大天為三逆極惡,大眾者亦於持律耶舍有微詞,此皆自誣自輕以自害也。化外之要求亟而「論藏」興,論興而空談盛。其極也,務深玄不務實際,哲理之思辨日深,化世之實效日尠。至若「雜藏」興而情偽起,「咒藏」興而神秘熾,每異佛世之舊。而廣致利養,僧流浮雜,則其致命之傷也。迦王崇佛,作廣大布施,動輒以百萬計。建舍利塔八萬四千,修精舍,豎石柱,乃至三以閻浮施。無遮大施,於印度本不足異,然偏為佛教,當不無妒嫉憤慨者。王大夫人咒訾菩提樹;嗣王及大臣,鑒於府藏之虛,制王而僅得半訶梨勒果供僧,其勢之不可長明矣。釋尊有留乳之訓,輟施之勸,而佛徒莫之覺也。朝野之信施既盛,必有為衣食而出家者,賊住比丘,濫入佛門,事應有之。無淡泊篤實之行,以廣致利養為能,有唱「由福故得聖道」者,有尊「福德上座」者。僧物充積而國敝民艱;淨人為之役,僧侶則空談而享其成。處國難之運,敵教者又播弄其間,毀寺戮僧以掠其金寶府蓄,蓋亦難以倖免矣。昔釋尊垂訓,以廣致利養為正法衰頹之緣,而後世佛徒,卒以此召禍也。雖然,佛徒之內窳未極,遺制猶存,若非外力之鼓動其間,則事不至此。外力者,雅利安貴族之反動是。雅利安人抵五河,成「梨俱吠陀」,奠定其文明之本。次達恆河流域,初則整理祭典而予以神學之解說,成「梵書」,確立婆羅門教之三綱。繼則熏染於東方民族,依「梵書」之極意,發為苦行、禪思、解脫之風,成「奧義書」。「奧義書」興,反吠陀之潮流,以東方新興民族之摩竭陀為中心而蹶起,佛教亦其一也。釋尊以人本、篤實之中道觀,揭慈悲、平等之教,力反吠陀,然於雅利安人優良崇高之傳統,未嘗不取而化之。自俗諦之立場言,佛教乃立足於蒙古族文化,而攝取雅利安文化者。以此,以婆羅門教為思想動力之雅利安人,不以佛教為正統者,且敵視之。自佛教之創立以迄冒狸王朝之亡,凡二百五十年,佛教極一時之盛。婆羅門教雖一時中落,然以千百年來之深入民間,力量雄厚,猶自以印度之國教自居。在政治,有國師其人,能左右政權,得其同意,可擅行廢立。在宗教,即反吠陀者,其哲理亦與「創造讚歌」、「奧義書」等有關。在人民之日常生活,自誕生、婚姻而死亡,自家庭、社會而國家,婆羅門教無不一一見之於實際。政教一貫之婆羅門文明,頗堅韌有力。中落期中,或承禮法之要求,組成幾多之「經書」,「吠陀支分」,及「摩㝹法論」等名著,於階級之別,特為嚴格之規定。或應信仰之要求,鼓吹神之熱信,毘紐笯、濕婆、梵天,則其有力者也。或應哲理之要求,流出「吠檀多」等學派。積三百年之努力,雖哲理遠不及佛教,神力愚民異佛教,而融宗教為人民生活之全體,則非後起之佛教可及。佛教之失敗,亦在於此。依印度之古例,如純為宗教之爭,則不外集人民而辯論以定之。中印排佛之出於毀寺戮僧,政治其重心焉。婆羅門教為政治之動力,以冒狸王朝之大一統而危殆;佛教之種族平等、仁民愛物之思想,影響支配乎政治,實婆羅門貴族政治家所痛心者。迦王逝世,適達羅維荼民族勃興於南印,希臘、波斯人進窺於西北,冒狸王朝之政權,僅及於中印。國家受南北之威脅,國王庸懦無能,婆羅門階級乃鼓弄其間,歸咎於佛教之無神、無諍。藉補砂蜜多羅之兵權,廢多車王,行馬祠,以政治陰謀,為廣大之排佛。行馬祠已,西征得小勝,婆羅門者乃大振厥辭。然摩竭陀王朝之衰落,如恆流東奔,勢成莫挽,熏迦朝十傳(僅一百零二年)而至地天王,婆羅門大臣婆須提婆,又得婆羅門國師之贊許而行篡立,別建迦思婆王朝。四傳至善護王,凡四十五年,為安達羅王尸摩迦所滅。婆羅門文明之復起,終無以救摩竭陀王朝之危亡,而階級、神秘,則陷印度於厄運,迄今日而未已。 ## 第二節 教難引起之後果 中印佛教,隨摩竭陀王朝俱衰。熏迦、迦思婆朝,佛教抑抑不得志,僧眾多南遊、北上以避之;促成安達羅中心之南方佛教,迦濕彌羅、犍陀羅中心之北方佛教,為獨特偏至之發展。分別說系,南化於大眾系,北影響於譬喻師,並中印法難後事也。北方事分析,為實在多元論;其極出婆沙師。南方重直觀,明一體常空,其極出方廣道人。一則嚴密而瑣碎,一則雄渾而脫略。迨安達羅王朝入主中印,中印佛教乃稍稍有起色。然摩竭陀中心之中印佛教,夙為分別說系教化之區,以受創深鉅,復興不易,非輸入新思想不為功,時值安達羅文明發軔之期,故取於大眾系者特多。昔迦王之世,分別說系初分,其傳入錫蘭者,樸素可喜;而大陸分別說系則反是,如化地之糅世學,法藏之含明咒,其不必即初分之舊,受安達羅朝文化之熏染而同化耳!本佛所說而衍為學派,彼此各得其一體,分別說系折中其間,尤長。教難而後,南北日趨偏頗,中印佛教則常為折衷而綜合之。此至後期佛教猶爾,惜流於邪正綜合為可憾耳! 佛教因教難而引起之變質,以教務外延,法滅及他力思想為最。佛教攝雅利安人之優良傳統,而實歸宗於中道,與吠陀異趣。摩竭陀東北一帶,受雅利安文化之熏陶而多為蒙古族,宜佛教之能適應而誕育成長也(佛教勢成黃種人之宗教,以此)。教難之先,學理間或出入,而佛則世尊,法則三藏,僧則聲聞,猶大體從同。教難而後,因政治關係而南北分化。僧眾未能注力於攝雅利安人之優良傳統,闡佛教之特質,以謀印度佛教之綜合發揚。以感於教難,乃本世界宗教之見,不崇內、固本、清源,而教化日務外延。萬里傳經,惟恐不及,重廣布而不求精嚴。以隨方而應,即釋尊所深斥者,亦不惜資以為方便。佛教疊經教難而猶能遍布於人間,賴此者正多。然不固本,印度佛教日衰;不清源,化達於他方者,雖源承五印而多歧,不盡釋尊之本,可慨者一。生者必滅,盛者必衰,佛教在世間,自當有盡時。然住世幾久,盛而衰,衰而復興,要以佛弟子之信行為轉移,業感非命定也。釋尊制戒攝僧,和合則集群力,清淨則除邪雜,以是正法住千年,不以人去而法滅。經、律舊傳此說,遙指千年之長時,本以稱譽聖教也。自教難勃興,古人即興千年法滅之感,可謂「言同心異」矣。或說五百,或說千年,法滅之時、地、因緣,一一預記以相警。如《迦丁比丘說當來變經》等,其思想彌漫於教界。法滅有期,一若命定而無可移易。雄健之風,蕩焉無存,易之以頹喪;哀莫大於心死,可慨者二。佛弟子自視甚高,淡泊自足,隨方遊化,無需乎政力之助,亦不忍政力之縛。外化,內淨,一本自力,僧事固非王臣所得而問也。迦王誠護正法,然受命之傳教師,即王子摩哂陀,亦悄然南行,不聞煊赫之聲。教難而後,佛弟子感自力之不足,而佛法乃轉以付囑王公大臣。僧團之清淨,佛法之流布,一一渴望外力為之助,一若非如此不足以倖存者。又天、龍護法,聖典有之。僧眾和合清淨以為法,孰不珍護如眼目乎!誠於中者形於外,自力動而外力成,來助非求助也。教難而後,護法之思想日盛,而出於卑顏之求。其極也,聖教之住世,生死之解脫,悉有賴於天神或聖賢之助力。他力思想之發展,一反於佛教之舊,可慨者三。中印法難之關係於未來佛教,豈淺尠哉! # 第十章 南北朝時代之佛教 ## 第一節 王朝之變遷 佛元二百零四年,中印法難起,佛教為南北之分化。三百六十年,安達羅王朝入主中印,與北方貴霜王朝並峙;迄笈多王朝興而復歸於統一。自南北獨立、並立以至統一,凡五世紀之久,可稱為南北朝時代。初,南印德干高原之達羅維荼民族,自始即有文化,受吠陀文明之啟發始立國家,如安達羅等,為時約佛世之前後。此後,佛教文明相繼流入,受高等文化之融冶,乃發展為富有特色之文明。文化既啟,國力日強,迦王世之臣附者,今則獨立而轉為內侵矣。就中,安達羅國最強,嘗約烏荼國共窺摩竭陀,為補砂蜜多羅所拒而止。然安達羅王尸摩迦時,卒陷波吒利弗,創安達羅王朝,凡二百六十年而亡。其西北,則迦王之世,希臘人成立大夏廳。迦王歿後,希臘、波斯人踰開伯爾山隘而東,略犍陀羅等地。二百二十年頃,彌蘭陀王將大軍入印度,略印度河流域,直逼恆河之上流;乃擺脫大夏廳而獨立,都舍竭(奢羯羅)。王於佛教有淨信,嘗就那伽斯那(那先,即龍軍)比丘而問佛法,集其問答為一書,即漢譯之《那先比丘經》也。此後,希臘人在印度之勢力日衰;佛元三百六十一年頃,大月氏王丘就卻滅之,創貴霜王朝。月支,本塞種之一支,初居甘肅西境,為匈奴所逼,西走阿姆河,破大夏而據其地。丘就卻,亦稱貴霜,於同族五部翕侯(翕侯,猶華言將軍)中特強,乃併四翕侯而為大月氏王。侵略四方,有迦濕彌羅,西達於波斯之境,東及於印度河。迨閻膏珍在位,又侵入印度內地,而有西北印度之全境。繼此而立者,即誠信佛教之名王迦膩色迦也。王約於佛元五百二十年頃登位,以迦濕彌羅之迦膩色迦補羅為首都,西勝波斯,東侵波謎羅,攻于闐等地,受漢地之質子而優遇之。王初信異學,晚年乃專心佛教,此可證之於所鑄之貨幣。最初發行者,形式美而題以希臘語,刻日、月神像。其次發行者,以希臘文題古波斯語,刻希臘、波斯、印度之神像,未見有作釋迦像者。自王而後,西域之佛教,乃開始新時代,大法盛於中華,此王與有力焉!五百五十年頃,其子富西伽立。爾後,月支之勢力漸衰,國祚延長至七百年許而滅,印度乃復歸於一[1]。 ᅟᅟ==[1] 參閱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七章(四一七——四二五)。== ## 第二節 西北印佛教之隆盛 於此期中,大乘佛教已自南而北,應時流行,此當別為專章,先一論西北印一切有系之發達。自末闡地等弘化西北,西北印之法事漸盛,儼成說一切有系之化區。惟拘羅及五河地方,即吠陀文明之發祥地,則稍寂寞焉。本系之特色,富論典之撰述。傳說優婆毱多,有《理目足論》之作。此後論師之撰述至夥,〈阿毘達磨之發達〉中,已概述之。「阿毘達磨」即擇法,本以為禪思之思擇,故此系特重禪定。《雜事》稱阿難弟子坐禪第一;《付法藏傳》稱優婆毱多坐禪第一。學風重禪,而迦濕彌羅之環境於坐禪特佳,宜後之禪師、論師,十九為該系之尊者。西北印當異族入侵之衝,幸而希臘人、塞人,多受印度文明之化,於佛教尤契合無間,乃能日拓其化區。然戎馬紛紜,礙難自亦不免;「將有三惡王,大秦(希臘)在於前,撥羅在於後,安息在中央,由是正法有棄亡」。古人實感慨系之。迦膩色迦王,初亦多所殺伐,後得脇尊者、馬鳴之化,乃大崇佛法,於富樓沙補羅,造有名之佛塔,高四十餘丈,莊嚴偉大冠全印。王於佛教貢獻之最鉅者,厥為結集一事。先是,學派分流,異說孔多。說一切有系中,自迦旃延尼子造《發智論》,法勝造《心論》,末流所趨,多生諍論。東系以《發智論》為佛說,而西系之極端者,竟視為異論。加之,童受作《喻鬘》諸論,宗經以抑論,與中印之分別說系相呼應。譬喻者與分別論者,多含空義,頗足動有部之宗本,於是有《婆沙》之結集也。《西域記》傳:迦膩色迦王嘗以道問人而解答各異,以問脇尊者,尊者曰:「如來去世,歲月逾邈。其弟子各以自宗為是,他宗為非,所以致有今日」。王聞而痛惜之,乃發心護持結集云。當時所結集者,《西域記》謂:集五百聖眾,以世友菩薩為上座,結集三藏而詳釋之,凡三十萬頌。王乃銅鍱雕鏤,珍藏石室,不許妄傳國外。此則集說一切有之三藏而為之解釋,《大毘婆沙論》,其一也。然西藏所傳:王於迦濕彌羅之耳環林精舍,集五百阿羅漢,五百菩薩,五百在家學者,使結集佛語。自爾以後,十八部異說,悉認為真佛教。又記錄律文;其經、論之未盡錄者補錄之,已記者則為之校正。果爾,則三藏之結集,不局於有部矣。佛元二千二百九十七年,施婆那博士於西北印,掘得迦膩色迦王供養之舍利函,刻有王名,又云「納受說一切有部眾」。據此,王之特信說一切有部,確無可疑,藏傳則後人想像之辭耳!時所集者,依《西域記》,乃三藏之釋論。《智論》謂「脇尊者作四阿含之優波提舍,大行於世」。龐然鉅作,以集多數人編輯成之為近似,脇尊者應即發起人也。今之《大毘婆沙論》,有「昔迦膩色迦王時」之言,則本論又經後人修補之矣。《大毘婆沙論》,乃《發智》之釋論,其編纂之動機,實感於異說之相脅。《發智》學者得王之護持,乃釋「論」以裁正眾說。凡有部別系,同系諸師,悉致破斥,於譬喻者及分別論者,尤為其彈斥之的。論成,說一切有義大成,一時呈隆盛之勢。然說一切實有,至此而極;機械之分析,亦於此而極,盛之極即衰之始也。如以五根為世第一法,犢子、經量、舊阿毘達磨師並同。古義本就總聚而約特勝以標名,《發智論》自分析之見地,以五根為但心所也,改立心心所法為世第一法。《婆沙》則更論及隨心行之「得」等。以之抉擇論門,自極繁廣。《婆沙論》陷於極端之多元實在論,聞經說「得無學聖法」,即立一能得之「得」。聞法生、法滅,即立一生法、滅法之「生」「滅」。然「得」復待得,「生」亦由生,乃不得不立「得得」、「生生」以通之,則經所未聞也(大眾經有之)。若即此意而極論之,則得得不已,生生無窮,乃創連環論法以通之。如「得」能得於法,此「得」別有「得得」得之,此「得得」還為彼「得」所得。「得」與「得得」相為因果,乃若可通,若以譬喻、分別論者之見衡之,則不啻作繭自縛也。高深不在繁瑣,「阿毘達磨」之教權,求其持久,蓋亦難矣! 《大毘婆沙論》之編纂,集眾五百,傳以世友、法救、妙音、覺天為四大評家,此未必爾。論解三世一切有,有四家所說不同,學者即因之誤傳。如覺天等學近譬喻者,妙音乃西方師之先賢,論中力事破斥;此乃一切有系之異師,非迦濕彌羅之《發智》學者,安見其為評家也!世友立說近《發智》,然「滅定有心」,與譬喻師同。自道安以來,並稱世友為菩薩,是否即婆沙會中之上座,疑亦因婆沙取世友「依用立世」而誤會成之。至稱其志在大道,未證聖果,則效顰王舍結集之阿難,毘舍離結集之曲安,非事實也。參與此會者,《西域記》僅記世友一人為菩薩,《世親傳》則羅漢、菩薩各五百人;藏傳又增世學五百人。藏傳世友為五千大乘僧之長,富樓那迦為五千小乘僧之長:凡此並當時流行大乘之徵。以《婆沙》之思想論之,吾寧從龍樹之說,出「迦旃延尼子弟子輩」之手。從事《毘婆沙》之編纂中,《世親傳》謂「馬鳴著文,十二年而成」。馬鳴生值其時,為之潤文,或有之,然非婆沙師也[2]。 ᅟᅟ==[2] 參閱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五章(二〇四——二四三)。== ## 第三節 佛化雕刻之發達 於此漫長之時期,中南印聲聞佛教之情況,全付諸黑暗,不復能詳。惟時佛化雕刻之風頗為流行,其影響於佛教,實深且鉅也。出世解脫之道,泊然而足,知苦則厭,在忘情以覺滅。音樂、美術之類,易為道障,以是音聲之吟哦,歌伎之觀聽,華鬘之嚴飾,概非比丘所應行。即俗人以歌舞伎樂為業,佛亦不以為然。樸而無欲,質而不文,頗類道、墨之說。舊傳佛世,祇洹畫天王、夜叉之像,僅見於《有部律》,疑亦後出。迦王作石柱,柱頭之浮雕,僅有佛化之象徵物。佛像之雕刻,則始於熏迦王朝。佛化雕刻之初,常以法輪、菩提樹等表象佛陀,無有作人體者。最初雕刻之佛像,據今所已發現者,薩特那之立像,時為佛元二百六十五年,其像蓋取法夜叉像而改造成之。如南印秣羅矩吒(馬都拉)所發現之佛像,皆其類也。早期之佛像,頂無肉髻,坐則多以獅子為主。夜叉,本達羅維荼民族之神,以雄健著;於佛教為護法神,即金剛力士是。際達羅維荼民族文化發揚之時,流行佛像,而佛像即取法於夜叉,其意味之深長為何如!此雕像之風,自南而漸入北印,成所謂犍陀羅式。佛像有肉髻,蓮華作座者多。比於中南印者之雄渾勇健,微嫌纖弱,而輕盈活動則過之。時南印摩臘婆之佛教,亦盛行雕刻,如迦利、那西克、阿闍思陀等洞之雕刻,阿摩羅婆提塔婆之雕刻。此等雖經後世之修改,然最古部分,約成於佛元三世紀頃。其中迦梨及阿摩羅婆提之建築,屬大眾部;那西克洞屬賢胄部,皆由其刻文知之。阿闍思陀之石刻,有觀音、文殊像,殆大乘學者為之。又頻闍耶山北,有石塔門、石欄等,有「本生談」及化跡之雕刻,考者謂作於阿恕迦王不遠之時云。 佛像始於佛世,優填王以久不見佛,造旃檀佛像,舊有其說。亞歷山大入侵,遺希臘式之石像於貢大拉。印度之石像及佛像,似起源甚早。然阿恕迦王建塔以供舍利(其作用與造像同),立柱以紀聖蹟,布教令,未聞作佛像之浮雕(平面、半立體、全立體三式)。南印度有鄔馱衍尼(優禪尼)者,即今之印度爾,與優填之音正合。該地大小乘並盛,優填王造像之說,或起於此!解脫之佛教,忘情達本,崇高之理智生活,足以安心。然去佛日遠,釋尊悲智之格化,漸難為世人所喻,感情之信仰油然而興。南印之達羅維荼民族,富神秘,好象徵;北印之希臘人、塞人等,亦各有其所崇之神像。求其不自聲色門中入,直承古聖之教,勢有所難,佛化雕刻之風行,非偶然也。情感之象教盛,雄渾樸質之風失,而後即情以達智,即智以化情,情智融合之大乘,亦應時而興。佛像既陳,一則求其麗飾,一則望其呵護,思想為之一變,浸漸而流為神鬼之崇拜,此豈創始者所及料耶? # 第十一章 大乘佛教導源 ## 第一節 思想之根柢、啟發與完成 大乘者,立成佛之大願,行悲智兼濟之行,以成佛為終極者也。修菩薩行而後成佛,佛弟子無否認者。然以菩薩行為大乘,抑聲聞行為小乘,於「阿含」、「毘尼」外,別有多量之大乘經,則有「大乘非佛說」之諍焉!平心論之,以大乘經為金口親說,非吾人所敢言,然其思想之確而當理,則無可疑者。夫釋尊修菩薩道而成佛,乃以直趨解脫教人,不令成佛!聲聞弟子之自殺者有之,自請入滅者有之,避世若浼者有之,而佛則遊化人間,老而彌勤,雖波旬請滅亦不許。十力大師,悲智無倫,「佛為法根,法從佛出」,聲聞弟子曾未聞有自視齊佛者,師資之道,其有所異乎?佛成道已,經一期之禪思,有「辛勤我所證,顯說為徒勞」之嘆。受請已,乃起而轉法輪。欲說而若有所難說者,何耶?以釋尊悲智之大化,律聲聞獨善之小行,則時機所限,釋尊本懷未暢,別有大道之思想,固極自然而極合理也。《法華經》之三七日思惟,為實道而施方便;《華嚴經》之初教菩薩,次乃漸化聲聞,要皆有見於此。 大乘思想之啟發,以佛德、菩薩行之闡述為有力。「見賢思齊」,求達於悲深智極之佛果,大丈夫當如是矣!吠陀有七聖,耆那教有二十三勝者,佛教則立七佛。《長阿含》中,毘沙門歸敬三寶已,別敬釋尊,則知現在有多佛。以是,豎論之,近則七佛相承,遠則無量佛出;橫論之,則有十方諸佛。「佛佛道同」,而後古佛遺聞,他方佛說,諸佛共集,乃時時而出也。《阿含經》唯二菩薩,即釋尊(未成佛以前)與彌勒。然佛果既多,因行之菩薩當不少。即堅拒大乘之有部,其律典亦說提婆達多、未生怨王授成佛之記;善財童子是賢劫菩薩;舍利子為眾說法,或發無上菩提心。是知菩薩道思想之確立,固事理所必然,非一二人所能虛造者也。 發大菩提心,行菩薩兼濟之行,《阿含經》不詳。釋尊未以佛道教弟子,而嘗自述其往行,有所謂「本生談」者。釋尊於往昔中勤求佛法,慈濟有情,但求事有所濟;即明知無濟,亦但行自心之所安。無苦而不能忍,雖身命亦可捨,此悲智之大雄力也。為外道,為王、臣,為農、工、商、賈,為鳥獸,事有所益於有情者,無微不至。行殺、盜、淫、妄而足以利人者,則殺之、盜、淫、妄之,此悲智之大善巧也。菩薩行與聲聞行異趣,以「本生談」最明。「本生」,即釋尊本行之傳記,多有取材於印度傳說而淨化之者。其種類至夥,或遺失,或創新,正不必一一為佛說之舊,然釋尊嘗以之為菩薩大行之典則,則無有能否認之者。然則取法釋尊之本行而行菩薩道,佛弟子孰得而非議之!依「本生談」所說而思辨之,彌顯佛、菩薩聖德之崇高,此則已於〈學派思想泛論〉中言之。本佛陀之聖德,「本生談」之大行,進窺釋尊之本懷,會入生死解脫之道,所謂大乘成佛之道,已具體而微,呼之欲出矣! ## 第二節 大乘藏結集流布之謎 大乘經數多而量大,以十萬頌為部者,昔斫句迦國即有十數。如此浩如煙海之聖典,果佛說而結集者誰乎?《智論》傳一說:「文殊、彌勒等大菩薩,將阿難於鐵圍山結集大乘」。《菩薩處胎經》說:佛滅七日,迦葉、阿難等於娑羅雙樹間,集大乘為胎化等八藏。真諦、玄奘等傳:王舍結集時,別有窟外大眾結集,其中有大乘經。凡此諸說,悉以大乘經為親從佛說,離四阿含等而獨立,影響彷彿,實無一可徵信者。 聖典初集為九部經,以經、律別之,則「修多羅」、「祇夜」、「伽陀」為「經」(達磨),「本生」等為「律」(毘奈耶)。「本生」、「譬喻」之攝於「毘奈耶」,如《智論》中說:「摩偷羅國毘尼,含阿波陀那(譬喻)、本生,有八十部。罽賓國毘尼,除却本生、阿波陀那,但取要用作十部」。《涅槃經》亦說:「如戒律中所說譬喻,是名阿波陀那」。「因緣」與律有關,則盡人所知。「本事」、「未曾有」、「方廣」,例此應亦「毘奈耶」攝也。 迨迦王之世,大眾、分別說系,於四阿含外立「雜部」,次即擴張為「雜藏」。蓋以「本生」等為主,博采遺聞故事以組成之。「雜藏」之成立,開三藏外大乘經之始矣。如釋尊一代之化跡(兼「本生」),「摩訶僧祇師名為大事;薩婆多師名此經為大莊嚴,迦葉維師名為佛往因緣;曇無德師名為釋迦牟尼佛本行;尼沙塞師名為毘尼藏根本」。化地部(尼沙塞)名為「毘尼藏根本」,足為源出毘尼之證。今存梵本《大事》,屬大眾系說出世部,明戒律,有「菩薩十地」之文,與《般若經》之十地近。大乘經之淵源,不難想見之矣。然大乘,不止釋尊之化跡本行已也。以釋尊之身教、言教為經,「經」、「律」之深見要行為緯,博采異聞,融攝世學,而別為更張組織之,迥非「雜藏」之舊,乃離「雜藏」而別立,成「菩薩藏」。其經過,可於「增一經、論」[A1]見之。經曰:「方等大乘義玄邃,及諸契經為雜藏」。是大乘猶為「雜藏」之一分。論釋則謂「佛在世時,阿闍世王問佛菩薩行事,如來為說法,佛在世時,已名大士藏。阿難所撰(集)者,即今四藏,合而言之為五藏」,則「菩薩藏」已離「雜藏」而別立矣。法藏部立「明咒藏」,不見於《四分律》,此應初即少有,後更廣集成之。於「毘尼」(兼經)衍出「雜藏」,「雜藏」衍出「菩薩藏」,次出「明咒藏」,亦僅就其成立而概言之,詳則不可知也。 ᅟᅟ==[A1] 厚觀法師案:此處的「增一經」指《增壹阿含經》,「增一論」可能是指注解《增壹阿含經》的《分別功德論》。== 大乘藏數多而量大,非一人一時出。其初為纂集,離「雜藏」而獨立者,時則佛元四世紀以降,時時而出;人則大眾及大陸分別說系之學者為之。佛典重口授傳誦,即記錄以後,猶遺風不盡,演變實多。大乘經之自傳說而為定型(中多演變),經一人、一地、一派、一系之傳誦流布,漸為人所熟知,終乃見於典籍,實經悠久之歲月而來。義本佛說,而不可於文句求之;編集自有其人,而古哲不欲以名聞。佛法「依法不依人」,求不違法相,不違釋尊之精神可也,必欲證實其結集者,既不能亦無當也。 大乘經之傳布人間,古多傳說。漢傳龍樹入龍宮,得《華嚴經》。藏傳大乘經皆天龍等所守護,如《般若經》即龍樹於龍宮得之。秘密者傳:龍樹入南天鐵塔,從金剛薩埵面授《大日經》。以是,或疑大乘經為龍樹所集出。不知印人薄於史地觀念,於經典之不知所自來者,輒歸諸時眾所崇信之天神、哲人。當聲聞教遺聞之集出,多歸於釋尊及門之弟子,如說假部之大迦旃延,多聞部之祀皮衣,法藏部之目犍連,律之優波離等。大乘教法之出,去佛且四世紀,為人注目則更後。以傳說天、龍等長壽,金剛力士(夜叉)護法,乃於大乘經之傳出,想像為天、龍所守護,龍樹等所傳。入龍宮,開鐵塔,或者擬於燉煌石室遺物之發現,是誤以象喻為事實也。入龍宮見龍王,開鐵塔見金剛薩埵而傳出,乃象喻觀心悟入法性,而後弘通此法耳。經既不自龍宮、鐵塔來,人亦非龍樹也。即以《般若經》而論,龍樹之《般若釋論》,廣引古人之舊說,又以經文缺十八界為誦者忘失。龍樹所依之經本,顯非初出或自作,但以龍樹起而大乘興,於《般若》、《華嚴》特多宗重,昔之潛行者,今則離小乘而獨步,後學乃歸諸龍樹耳[1]。 ᅟᅟ==[1] 參閱〈龍樹龍宮取經考〉(《佛教史地考論》二一一——二二二)。== 大乘經之流布有先後,此與編集時節,思潮之演變有關,不可不深切思之。大乘經中每自述其傳布人間之時代,或佛後四百年、或五百年不等,據此可推知出世之年;然印人於佛元傳說無定,故可參考而不可偏執也。又經中嘗引述餘經,如《無量義經》敘及《般若》、《華嚴》;《法華經》又敘及《無量義》;《大般涅槃經》則論及《華嚴》、《般若》、《法華》;《楞伽經》敘及《大雲》、《涅槃》、《勝鬘》、《央掘魔》;《密嚴經》則又敘及《華嚴》、《楞伽》。諸如此類,皆可見其次第之跡。惟《華嚴》、《般若》等大部,非一時所出,則又不可不知也。大乘經中每懸記後代之論師,如《摩訶摩耶經》之馬鳴、龍樹、《楞伽經》之龍樹,《文殊大教王經》之龍樹、無著等,皆足以推知該經出世之時節。即印度王、臣、學者之名,亦可資以為證。 其尤為重要者,則依聖典之判教,得知經典傳布之先後,且能藉以見思想演進之跡。如「阿含」、「毘奈耶」中,無有以說教之先後而判教理之淺深者。此即初期佛教之聖典,小行大隱,有三乘之名而以聲聞乘為中心。迨大乘經出,或含小明大,或折小明大,或簡小明大。法既有大乘、小乘二者之別,說教亦有先後,如《般若》、《思益》之「見第二法輪轉」等。此即中期佛教之經,大、小並存,有三乘之名而以菩薩乘為主。繼此而起者,雖或待小明大,於大中更事分別而為三教:如《法華》之初令除糞,次教理家(指《般若經》等),後則付業。《陀羅尼自在王經》,《金光明經》,《千鉢經》,並判先說有,次說空,後說真常(中)之三教。《理趣經》舉「三藏」、「般若」、「陀羅尼」。凡此三教,約理而論,初說事有,次明性空,後顯真常。約被機而論,初則聲聞,次則不廢聲聞而明大乘,後則一切有情成佛之一乘。此即後期佛教之經,判三教,無小不大,以佛果乘為中心。此外復有旁流,如《解深密經》立有、空、中三教,寄圓成實之真常於依他有中明之。初為小,次為大,後為三乘。若知大乘導源於大眾、分別說系,《解深密經》乃瑜伽學者所出,淵源說一切有系而進達大乘者,則其事易明。雖孤軍突起,直往無前,而終於助成時代佛教之真常而已。別有《大乘妙智經》,初說心境俱有,次明境空心有,後辨心境皆空;此則佛元九世紀,中觀宗復興,起與唯識宗共諍之跡也。《深密》與《妙智》相反,而皆為後期佛教之一端。能參詳上述四義,旁助於印度之論典,中國之譯經史,判教說,則於教理思想之演進,猶將洞然明白,豈僅大乘經傳布之先後而已[2]! ᅟᅟ==[2] 下表,主要依論師之發展而說。== ᅟᅟ           .…….    ┌────┐ ᅟᅟ           :事有:    │佛教創始│佛世 ᅟᅟ       ────:  :    └────┘ ᅟᅟ       初期佛教:無常:  ┌─────┐ ᅟᅟ       ────:  :  │大乘者初分│佛元 ᅟᅟ           :小乘:  └─────┘ ᅟᅟ           .…….┌─────┐ ᅟᅟ               │分別說者興│一〇〇— ᅟᅟ               └─────┘ ᅟᅟ             ┌─────┐ ᅟᅟ             │一切有者盛│二〇〇— ᅟᅟ             └─────┘ ᅟᅟ           ┌─────┐ ᅟᅟ     .…….  │發智者病有│四〇〇— ᅟᅟ     :緣有:  └─────┘ ᅟᅟ ────:  :┌──────┐ ᅟᅟ 中期佛教:性空:│本性空者大成│四五〇— ᅟᅟ ────:  :└──────┘ ᅟᅟ     :大乘:  ┌─────┐ ᅟᅟ     .…….  │方廣者執空│五五〇— ᅟᅟ           └─────┘ ᅟᅟ             ┌─────┐ ᅟᅟ             │瑜伽者入大│七〇〇— ᅟᅟ             └─────┘ ᅟᅟ               ┌─────┐ ᅟᅟ               │中觀者重光│七五〇— ᅟᅟ           .…….└─────┘ ᅟᅟ           :妙有:  ┌─────┐ ᅟᅟ       ────:  :  │真常者綜合│八〇〇— ᅟᅟ       後期佛教:真常:  └─────┘ ᅟᅟ       ────:  :    ┌────┐ ᅟᅟ           :一乘:    │佛教衰滅│一一〇〇— ᅟᅟ           .…….    └────┘ ## 第三節 菩薩之偉大 〈增一阿含經序〉,以解空寂理,行六度之行為菩薩乘,可謂要言不煩,直中肯綮。夫悲事非大行不成,解脫非解空不成;智見空,悲入有,如鳥之有兩翼,乃能有所至。菩薩道雖深廣無倫,《般若經》以三句釋之,罄無不盡。一、「一切智智相應作意」者:一切智智即無上菩提,即以佛智為中心而攝一切佛德。學者於生死中創發大心,期圓成此崇高究竟之佛德。虛空可盡,此希聖成佛之大志不移,能發此菩提心者,即名菩提薩埵(菩薩)。薩埵即有情,強毅而不拔,熱誠而奔放,凡人以此趨生死者,今則以此求菩提。此大菩提願,乃成佛之因種也。聲聞志求解脫,以出離心為因,與菩薩異。二、「大悲為上首」者:悲以拔苦為義。世間即苦,知之切者痛之深,人莫不能離苦而莫知之也。背解脫,趣生死,吾不濟拔誰濟之?以有情之苦樂為苦樂,如母之子憂而憂,子樂而樂,故曰「為眾生病」;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」。悲心徹骨髓而莫能自已,唯悲所之。「菩薩但從大悲生」,悲心(情)動而後求佛果(意志),非為成佛而生大悲也。菩薩憫苦,與聲聞厭苦異。三、「無所得為方便而行」者:世間即緣起,緣起無自性;無自性而愚夫執以為實,故於無生死中成生死,無苦痛中有苦痛。陷身網罟,觸處荊榛,自苦不能離,他苦不能拔也。達一切法之本空,無我無我所,外不拘於物,內不蔽於我,以無所得為方便,乃能忘我以為眾,行六度大行,以成就有情,嚴淨國土也。聲聞道以無常為門:無常故苦,苦故無我,厭心切者,無我智生而離欲。於禪思中,達空寂理,得現法樂;視世間如怨毒,雖苦海之陷溺方深,曾不能起其同情之感,惟直入於無餘。菩薩道從性空門入:解一切法無自性,如幻、如化;無常如幻,苦亦如幻。即如幻生死而寂滅,固大佳,其如苦海之有情,淪溺而未脫苦何?厭心薄而空見生,乃能動無緣之悲,發菩提之願。菩薩得空之巧用,乃能行六度之行。成就有情,則令於佛法厚植善根,生正見,成正行。嚴淨國土,則以三心行六度,攝一切同願、同行之有情,共化世間為淨土。成就世間善根者,和樂善生,得現生、未來之樂。成就解脫善根者,即事和而證一滅。此中期大乘者之說,後期真常論者則不然。體悟離戲論之心性,達真常本爾為菩薩之本因,曰「菩提心為因」。悟自他不二,起同體之悲,曰「大悲為根本」。大用無方,應機巧化,無事而非方便,而方便無不至究竟,曰「方便為究竟」。若以中期大乘而姑為融攝之,則以聖者之方便道,擬彼凡庸也。 即上諸端,菩薩心行之特色可見。然中道難能,賢者過之而愚者不及。立志於圓成佛果,人莫不有成佛之可能。然佛德彌高,彌感成佛之不易;佛德難思,幸佛力之無所不能,於是以成佛之大願,願佛之助我以成佛,狷者失之怯。或我願成佛,我能成佛,我心能成佛,達於我心即是佛,狂者失之慢。或我即是佛,願佛予我以助力,而我身實現成佛,極左者右,極右者左,交流雜錯者失之誕。菩薩本悲心以行悲事,當矣!然不解無性緣起之離愛染,乃濫世俗之仁愛為慈悲,善行拘於人間,非即人成佛之道也。或不解無性緣起之秩然有次,褊急而求躐等,乃精勤禪定,求神通。不解無性緣起之和樂善生,有悲心而無方便,不能即此時、此土以成熟有情,嚴淨國土,而唯能責之於未來、他方。以無所得為方便者,或有住性空之解,謂六度已行;縱染惡之狂行,謂方便解脫,則又比比然也。欲求大乘真精神者,捨中期大乘而誰歟! ᅟᅟ     ┌菩提心為因……………(證菩提果)……………………. ᅟᅟ ┌───┴─────┐                  : ᅟᅟ │菩薩道以大悲為上首│…………(成大悲行)……….……. : ᅟᅟ └───┬─────┘             :  : : ᅟᅟ     │     ┌攝六和眾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.  : : ᅟᅟ     │     │    ┌布施以攝眾─┐    : : ᅟᅟ     │依三心而行┤    ├持戒以和眾─┼利他…………. ᅟᅟ     │     │    ├忍辱以安眾─┤      : ᅟᅟ     │     └行六度行┤    ┌─┘      : ᅟᅟ     │          ├精進以成行        : ᅟᅟ     │          │    └─┐      : ᅟᅟ     │          ├禪定以攝心─┼己利…………. ᅟᅟ     │          │    ┌─┘ ᅟᅟ     │          └般若以入理………. ᅟᅟ     │                   : ᅟᅟ     └無所得為方便…………(住性空見)………. ## 第四節 大乘初興 大乘淵源於佛世。王舍結集之阿難,毘舍離結集之阿夷多,波吒利弗結集時之摩訶提婆,迦濕彌羅結集之脇尊者、世友、馬鳴。凡此諸德,雖學派不同,而其向律重根本,法主兼濟之大乘演進則一。佛世有彌勒其人,與友人偕來見佛,獨發大菩提心,釋尊記其未來作佛。時無獨立之菩薩僧,彌勒發心受戒已,形同聲聞比丘,「於聲聞會中坐」,但以「不斷煩惱,不修禪定」為異。其在家菩薩,以後世所傳而推之,如毘舍離城寶積、維摩詰等五百人,王舍城賢護等十六人。文殊、善財,似亦實有其人,惜其詳不可知。於中應深切注意者,即初期流行之大乘經,舍利弗等聲聞弟子,雖猶參預其間,而實以教化在家菩薩為中心;直趣解脫之聲聞,常見詰於在家之信眾,被視為「負佛債者」。大乘思想之闡發,出家僧中,以大眾及分別說者之功績為多,然不久即思想瀰漫於全印,為各派先覺者之所尊重。在家信眾,不可磨滅之功績尤多。佛教普及於大眾,直趣解脫之甚深道,難為在家學者所愜意,而大乘思想日興,此於初期大乘經之以在家菩薩為化機,甚或語侵聲聞,即可想見其故。住持佛教者,仍為出家之比丘;而其中先覺者,尊重大乘為善巧方便,深入廣化,屬諸在家菩薩,而承認聲聞能達究竟之解脫。隱大於小,小不障大,相資相助而大乘日興。大乘教,雖大眾者開其先道,然不久為各派先覺者所公認,故初期之大乘經,已非純為某一學系所集出,此不難考其思想而知之。大抵大眾系之特色為圓融賅攝,分別說系為取精用宏,說一切有系為辨析精嚴。初期之大乘經,以前二系為多。圓攝則及於世學,取精則出入諸部而理長為宗。至若辨析精嚴之大乘,以後期者為多。佛教界經三百年之競辨,思想漸分流為三大系,各派之短長、得失,以辯難而日明。當急求出世之聲聞乘,不足以應付時機,而婆羅門再起,安達羅及希臘、月支文化激盪之秋,大乘學者取學派思想而取捨貫攝之,以求新適應,大乘經乃時時而出也。大乘學之於各派思想,雖不無出入抑揚,然大體為論,則學派思想之大綜合也。 佛滅百年,佛弟子分東西二系:東以毘舍離,西以波吒利弗、摩偷羅為中心。迦王時,東系漸東南移其重心於央崛多羅,舊傳其兼弘《般若》等大經。創多聞部之祀皮衣,亦宏法於此。西系之東與大眾相呼應者,以波吒利弗為中心,成分別說系。流出之化地、法藏,並有大乘義;法藏則西化於阿槃提者。西系之西行者,則西北達於健陀羅及迦濕彌羅。大眾系之大天,南化於摩醯沙慢陀羅,流出安達羅學派。據西藏所傳,彼等有《般若》及餘大乘經,而經文以印度之俗語記之。又如說假部主之南化摩訶剌陀,並後世大乘盛行之地也。迨中印排佛,分別說系多南行避之。四世紀,隨安達羅王朝而中印佛教興;經謂時彌勒下閻浮提,助佛教復興云云,其與大乘之關係,蓋可想見。說一切有系中,如譬喻尊者,於二、三世紀頃,創經量部於健陀羅,其後移居於竭槃陀,地當帕米爾高原之東境。察後世大乘佛教發達之區,如健陀羅,北上而烏仗那,入帕米爾而抵竭槃陀;東入今之新疆,如斫句迦、于闐,並為大乘之化區。譬喻者,實西北大乘之遠緣;入竭槃陀,則又大乘東來之漸也。迦膩色迦王時(佛元六世紀上半),《般若經》已至北印,已有多量大乘經之成立無疑。考脇尊者之學風,好直要而厭繁瑣,於法門推衍,輒以「理不應責,無明者愚,盲者墮坑」答之,與《發智》學者之精神相去何遠!彼解「方廣經」云:「此中般若,說名方廣,事用大故」。其為說一切有中之大乘學者,與馬鳴同。脇尊者嘗南遊中印,見佛教為外道所抑,未能暢行,乃論議以折外道。馬鳴、世友之具有大乘傾向,為傳記所公認。然則龍樹未興,大乘之勢,已瀰漫全印矣。就此時、地之分布而觀之,大乘教之根源地,不容責之於一隅。若以經中暗示者而解說之,則《般若經》(一分)可謂淵源於東方:如常啼菩薩求法之東行;大眾見東方不動佛之國土;《般若》自東方而轉自南方,南方漸至北方,後五百年而大盛。《華嚴》、《大集》,並南印大眾學者集出之;善財求法之南行,其確證也。餘若《大悲經》、《阿彌陀經》,明西方極樂,當為西方學者所集出。如能就經典之思想、環境、預言、傳說而作透闢之解說,則亦可得其概略。惟吾人不能忽略者,即自編集至盛行,多有演繹、充實、修改之經過,未可一例拘也。 迦膩色迦王與西域大乘教之隆盛,有深切之關係。傳說王有至友三人:智臣摩吒羅以治國,良醫遮羅迦以調身,名德馬鳴菩薩則為其思想之指導者、安慰者。馬鳴之在當時,可謂一代名德矣!馬鳴,中印人,本出家外道,其異名有黑、難伏、難伏黑、勇母兒、父兒、法善現等。彼通「吠陀」及「吠陀支」,於文學特長。歸心佛教後,嘗作「賴吒和羅伎」以化眾,國人聞而興無常之感,出家者足踵相接,國王乃下令停止此曲云。文學之感人深切如是,佛教有數之詩人也。其作品之譯漢者,有《佛所行讚》,《百五十頌》,《讚佛頌》,《大莊嚴論》,《本生鬘論》,並以佛之「本生」、史傳為題。彼於《大莊嚴論》序,歸敬於富那及脇,於一切有部眾,化地論師,牛王正道者,並皆敬順。不拘一宗,具大乘之風度。 惟時大乘猶依傍於小宗,故馬鳴及脇尊者,仍以一切有系之學者視之。脇尊者信《般若經》,馬鳴菩薩則與西方淨土有關。《大悲經》謂北天竺國,當有比丘名祁婆迦(馬鳴之梵語),作大乘學,生西方極樂世界。馬鳴本信仰之熱誠,讚佛之「本生」、史跡,有往生他方佛土之信念,頗與其個性合。蓋文藝者,富高潔之情感,發揮俯引俗流信願之大乘,亦其宜也。馬鳴之智見不詳。《大毘婆沙論》中,有名「大德」者,有名「法救」者,有名「大德法善現」者。從來以大德及法救為一人,然「法善現」,梵語「達磨須菩吼底」,無「救」義。似大德法善現別有其人,與法救異。大德究何德、何人,竟使《發智》學者直稱大德而不敢名?馬鳴一名法善現,為迦膩色迦王所重之第一大德;疑大德乃法善現,即馬鳴也。其思想於《婆沙》為有部之異師,與分別、譬喻者相近,學者詳之[3]! ᅟᅟ==[3] 參閱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:大德法救,如第六章(二四五——二六八);脇尊者與馬鳴,如第七章(三一四——三二一、三二四——三四二);鳩摩羅多,如第十一章(五三五——五三九)。== # 第十二章 性空大乘之傳宏 ## 第一節 龍樹師資事略 龍樹菩薩出,大乘佛教乃入於新時代,釋尊入滅以來,未之有也。 菩薩生南印之婆羅門家,天聰奇悟,事不再告,於吠陀等世間學藝,靡不練達。嘗與契友三人,騁情極欲以為樂,潛入王家,穢亂宮廷。事覺,倖免於難,乃悟欲為苦本,厭離心生,詣佛塔出家受戒。九十日中,誦三藏盡達其意,更求餘經,都無得處。於雪山深處一佛塔中,遇老比丘,授以大乘經,讀而善之。歷遊諸國,與外道論議,咸皆折伏。遂自念言:適應世間,方便甚多,佛經雖妙,而推理猶未盡;未盡者推而說之,以此悟後學,於理不違,於事無失。乃懷革新佛教之志,擬離傳統之聲聞僧而別立。傳說有龍王見而愍之,接入龍宮,授與無量方等深經。九十日中通練甚多,乃悟入無生忍,得經一箱而出云。菩薩初遊化摩竭陀;後抵南印,化一承事外道之國王,得其敬信,大乘教乃盛行。奘傳南憍薩羅國王(今之貝拉爾)娑多婆訶(引正),珍敬龍樹,供衛甚厚。現存之龍樹論中,有《教誡王頌》,以之寄禪陀迦王者,應即此人也。菩薩出世之年代,多異說,什公傳其佛後五百三十年出,近之。什譯《龍樹傳》,係聞之師說而錄出者,時為佛元七百四十年。而傳云:「去世已來,始過百歲」,則其入滅約為六百三十年頃。竺法護於六百七十年頃,已片斷譯出其《十住毘婆沙論》。論中多破「婆沙師」。今推定其生於五百年頃,滅於六百三十年頃,享百二三十之高壽;此與眾傳之譽其長壽,傳其有大量之論典,無不合。菩薩之撰述甚多,以《中觀論》、《智度論》、《十住毘婆沙論》為最著。《中觀論》闡發緣起性空之深義,揭示生死解脫之根本,為三乘共由之門。《智論》釋《般若經》之第二會,《十住》釋《華嚴經》之〈十地品〉,即以深見而暢發菩薩之大行。菩薩為南印學者,遊北印雪山,出家受戒於說一切有,漫遊全印,而弘化於南印之憍薩羅。於內外、大小無不達,故其教學之弘廣,於大乘論師中允推獨步[1]。時北印之《婆沙》初編,《婆沙》師執一切有而礙空,執小障大,專橫不可一世。南印之方廣學者,執一切空而壞緣起,執理而廢事,說一切法如龜毛、兔角之常無。菩薩乃起而攻異端,暢中道,斥迦旃延尼子為非釋子,其弟子輩為生死人。以方廣者為邪空,信戒無基而取一空。息戲論之雲霧,朗中道之秋月,大乘光芒萬丈,安達羅王朝與有榮焉!菩薩嘗約學派之見為三:毘曇門明有,空門說空,鞞勒門辨亦有亦無。於此三門,「不得般若,愚者謂為乖錯,智者得般若波羅蜜,入三種法門無所礙」。是於說一切有、分別說、大眾之三系,使其於不違緣起性空之正見中,貫攝而條理之。汲方便之三流,而歸於自宗之大乘空門。西北印之往生極樂行,雖斥其志性下劣,以當時風行,亦嘗論及之。 ᅟᅟ==[1] 參閱《空之探究》第四章(二〇一——二〇七)。== 自《中論》等出,法界雷動,智者欣受,愚者驚懾,大乘乃不復依傍小宗,卓然自立,宜後之言大乘者,咸仰菩薩為大祖也。藏傳其弟子有弘如來藏法門者,有持明咒者,傳說無徵;惟提婆菩薩則確受持其法門而繼踵弘傳。提婆菩薩,師子國(錫蘭)人,初於犢子部出家。嘗不避萬人之怒,抉大自在天神像之寶目,以明神之無靈;又自抉一目以報之,人因以迦那(一目)提婆稱之。後來叩龍樹之門,執弟子禮,精中觀。遊化於印度之窣祿勤那、鉢邏那伽、摩伽陀,所至破外道,不遺餘力。其著作以《四百論》為最著。其後,遊化南印,廣破外道。有一外道弟子,不忍其師之被破,乃乘間以利刃刺之曰:「汝以口破我師,何如我以刀破汝腹」!命未畢頃,猶愍此愚頑而善遣之。為法不惜身,無我不瞋敵,提婆菩薩有之。傳說提婆弟子有羅睺羅跋陀羅者,亦曾釋《中觀》。再傳弟子又有名龍樹者,漸為唯心、密咒之弘傳,傳者因誤以為龍樹菩薩云。龍樹菩薩師資之學,於佛元七百四十年,經莎車王子須利耶沙摩之介,以之授鳩摩羅什三藏而傳來中國,弘布彌廣。其在印度,則提婆以去,日見衰落,即《大智度論》等,亦佚失無聞矣! 龍樹菩薩深達大乘之奧,了然於化世之方便,擬革新佛教,建立菩薩僧而未果行。事之所以不果,傳說恍惚不明。尋龍樹菩薩之學風,頗有不可以聲聞僧拘之者。傳龍樹菩薩為化國王而易服七年,持旛奔走於王前。提婆菩薩易俗服,受募為國王衛士,而後得論議;華氏城外道跋扈,禁比丘出入,則易服入城而破之。釋《中論》之青目,乃一婆羅門學者。鳩摩羅什三藏來中國,受姚興之逼,為完成傳譯之大業,乃易服娶妻而別住官廨。菩薩道,蓋不能以聲聞拘也。龍樹菩薩有創菩薩僧團之素志而未果,意論之,大乘初興,聲聞僧之力猶強;況成立大乘僧團,即人事以向佛道,非當時之政治可容。受龍王之化而止,其在此乎!菩薩乘內無攝僧之制,理同證而事不和;獨往獨來,僅能隨機以適化。心願普化有情,而忽於群眾之組合。末流所趨,散漫而難以言和合僧,以視聲聞僧之和合而絀於化世,反瞠乎其後矣!為政教所限而不果,大乘佛教未來之逆轉,無有沈痛如此者! ## 第二節 性空論之前瞻 龍樹出於六七世紀,大成性空論,而實性空不自龍樹始。般若之流行北印,偽三藏出世,《婆沙論》已言之。其經之行世,早於龍樹且三數百年。特大經之出處難詳,佛史者乃多以龍樹為言,實則未盡善也。性空論處學風丕變之會,前乎此者,雜多、厭苦、無我、事人、重行、契智;後乎此者,一味、妙樂、大我、尊天、唯心、達情。承先啟後,厥為性空,學者不知此,無以見佛教流變之機也。 性空論以深見著,莫妙於即空即假之緣起中道,試為源而溯之。釋尊化世,反吠陀而道平等,政力、智力、財力,一以行業為準,初無種族優劣之別。自非雅利安人勃興於南北,平等之要求日亟,故曰:緣起無定性,實際理地,平等不二,何有於種族先天之優劣也。聲聞道以遺世、獨善為高,受學於先覺為尚,此非盡人所能及所願也。故迦王薄薄拘羅之遺世獨善,僅施以一錢。夫世之所求於佛教者,為其能利濟群萌,非但為一、二急證解脫者而已。聲聞僧持佛法而不暢釋尊之本懷,不足以應世求,乃群起共責:聲聞是「癡狗」、是「敗種」、是「婢子」、「賤作」!緣起無自性,發菩提心,行菩薩道,則成佛耳,何事封局小心為?《般若》讚大以喻小,則曰法性空中,聲聞不可得,菩薩亦不可得,但以假名說有三乘。《法華》迴小以入大,則曰「諸佛兩足尊,知法常無性,佛種從緣起,是故說一乘」。以性空而能緣起成佛,見性空即見佛,此分別論者之所以以「空為佛性」也。政教渴求平等,佛子乃自聲聞之多元論,反求於釋尊之本,即萬事以達一理,而「諸法無我」,乃應時而宏闡焉!聲聞道以無常為門,己利為事,切感於人生之苦,急求有以解脫之。其苦行餘習深厚者,竟以乞食、教化為多事,業盡命終為難忍,此心此行,難以言菩薩之道也。時眾渴望於菩薩道,而聲聞不能,奈何!行菩薩道者,必求其知苦不厭,以利他為己利;反求於釋尊之本教,乃知唯性空能之。菩薩道,常無常性空如幻,苦樂如幻,一切一味相,齊染淨、苦樂、人我、縛脫,即一切之自虛而等視之。知緣起之苦樂宛然而自性都空,以法持心,夷然而住;不以常樂而少拘物欲,不因無常苦而急怖生死,乃能在塵不染而化世也。此與聲聞之捨染取淨,厭苦求樂,其心行有天地之隔。「文殊師利本緣」,曾於此深切言之。一切有情畢竟空,覓自他了不可得,非有己可利也。緣起假名,則一切有情相依相資,自「三火」、「六禮」而極論之,自過去以至未來,有「四恩」之說,他利即己利,有情病即菩薩病,忘己以為人,乃成菩薩之道。達性空則知苦不厭,解性空之緣起假名,則憫苦而悲生。闢菩薩之大道,而性空門乃恢恢乎其大矣!又自釋尊息化以來,學派爭鳴,說一切有稱「根本」,分別說稱「上座」,犢子稱「牛王」,大眾稱「大眾」,斤斤於優劣是非之間,無諍之風,亦幾乎息矣!葛藤絡索,是何可厭!乃有扇大悲之風,熾般若之烈焰,一舉而廓清之:一切法無自性,於畢竟空中戲論都息。戲論息,則了然於緣起之正,取精用宏,而無不當也。「十八及本二,皆從大乘出,無是亦無非,我說未來起」,「雖有五部,皆不妨如來法界」。於如來正覺平等法界中,何部執之有!遣一切執而融攝之,非空不能,龍樹論即深於此道者也。凡此政教平等之求,菩薩道知苦不厭、為他忘己之求,聖教無諍和合之求,時代之機感也,應所求而滿足之,性空大乘乃日張。 復有由本釋尊之教,循論理之規律,而為思想應有之開發者在。釋尊之為教,敘事以常識之實在:現在有過、未亦有;色有心亦有;有為之生死有,無為涅槃亦有。即事以顯理性,則剎那生滅而諸行無常,蘊、界、處和合而諸法無我,苦不復生而涅槃寂靜。即其教而直述之,則三世實有,無為實有,如說一切有系所說者近之。雖然,以之為常識之實在可,以之為理智之實在則不可;龍樹責其「聞世諦,謂是第一義諦」,蓋確論也。說一切有者,以色、心之和合相為世俗(假名)有,色、心之有特自體用而不可析者為勝義(實)有。此色極微及心心所法之實性,體恆住而用有生滅,剎那間正生正滅為現在,未有作用為未來,作用息名過去,體實恆有而無三世之異也。以是,前後為各別法用之假名相續,同時為各別法用之假名和合。捨假名而直談實相,則世間為無限量之實在性也。相續、和合,法體之所無,即體起用,其能成立相續和合否?說一切有者以為能,亦唯自信而已!犢子系信三世實有而見其不能,乃立「四微和合有柱法,五陰和合有人法」,即於和合相續中,別有一不即不離之統一性。有此,相續和合或可能,然求此統一者之實性,則不可得也!三世實有者,以前後之法體為各別;然則如業用之息入過去,與現在之有情復何關涉?於是立非色非心之「得」、「不失法」等,以為之聯繫。法無限,得亦無限,得復待得,此無限之實在更無限,愈論辨而愈繁愈難。其根本癥結,在不見釋尊立教之大本,以常識之實在為理智之實在也。佛元百年,大眾、分別說系,有見於三世實有者之難,乃說「現在實有,過未無體」;或說過去少分實有;或說現在亦分通假有。彼三世實有者,如珠珠之相累;唯現在實有者,則如明珠之旋轉反側,自空而下,似相續而實唯一珠。然此亦難知,諸行無常,剎那生而即滅,前者未滅則有能生無所生,已滅則有所生無能生,然猶因果不相及也。大眾者說:「色根大種有轉變」。化地者說:「色根大種有轉變,心心所法亦有轉變」。實法念念滅而立轉變,則亦自信而已!況過去曾有(熏),未來當有(種),在即生即滅之現有中,此「曾」、「當」之有,為實為假?與現有一耶?異耶?凡此,雖出三世實有之火坑,又另入現在實有之深水矣! 大眾、分別說、犢子,多於別別實法之和合相續中,立一統一性。此統一者,實則又一別法也,假則說一切有之舊說,不假不實又不得,可謂辭窮理絕者矣!性空者之論法,彼等亦微知之,且間用以責他。然以為假名者可如所說,世間色、心之實性,不能不實在,不應以此相責。寧知實在之見,陷一切於不通耶!大眾、分別說系之先覺者,乃進而即現在之實有而亦破之;不離現在有過、未,豈可有離過、未之現在也!緣起幻網,拘於常識之實在者,每困躓而難入,病在不知空即假名也。無性之假名者,五蘊和合為有情,求蘊與有情之自性,皆了不可得。然五蘊之假名,似一有情而不礙異,色、心無邊,相用不可亂。有情亦假名,似五而不礙一,無離色之心及離心之色者(離則即非有情)。不一不異而一異宛然,唯性空之假名能之。三世相續,求剎那別法不可得,貫三世而常一者亦不可得。假名則不離過、未有現在,不離現在有過、未,雖不離亦不即。以是,因有則果有,幻相歷劫而「不失」;因無則果無,「終歸於磨滅」。不斷不常而常斷宛然,亦唯性空之假名能之。自三世實有而現在實有,過、未無實,進達於三世之性空無實。空之極亦有之極,三世幻有,我、法幻有,轉與犢子、說一切有者近,特假有與實有為異,此非俗流所知矣。 佛以惑、業、苦之不生為無為涅槃,眾苦永息,學佛者所歸心也。佛以不生不滅為無為,學者乃以之為常恆、不變之實體。以慧力簡擇,證一一法之無為,而有漏有為不生。作此說者,以生死、涅槃為兩橛,亦以涅槃為雜多也。迨譬喻者出,以有為為實,無為非實;如燒衣、無瓶,則衣、瓶之燒無耳,何可別計有燒衣、無瓶之實?以是,無為者,於生滅有為之不生,知其不生而已!作此說者,捨生死有為之真實,入涅槃無為之非實,頗難為學者諒也!性空者,舉有為、無為而一切空之。惑、業、苦本空而因果相生,曰有為。正智生者,達諸法無性,不見有若生若滅者,「心行既斷,言語亦滅,不生不滅,法如涅槃」,曰無為。無為乃有為之性空,有為即無為之假名;「生死之實際,及與涅槃際,如是二際者,無毫釐差別」,豈可謂離有為而別得無為之一實?一切法性空即真如實性,無始來幻幻相生,幻幻生滅亦空也;無明滅者一切滅。假名相以說之,則捨妄倒入真實,與譬喻者異。性空者承初期佛教之學,洞知其癥結而批判之。自常識之真實,導歸於理智之真實(空),繼無常論而代興,儼然釋尊本典之舊也!諸行無常偏於妄,涅槃寂靜偏於真;性空者詳諸法無我,中正賅攝,真俗宛然而一貫也。 ## 第三節 性空唯名論述要 龍樹菩薩之學綱,在二諦,在依俗諦得第一義,得第一義入涅槃。其言曰:「諸佛以二諦,為眾生說法。若不依俗諦,不得第一義;不得第一義,則不得涅槃」。所謂二諦者,即緣起之中觀也。《阿含》以「我說緣起」為宗;《般若經》以「觀十二因緣如虛空不可盡,為菩薩不共中道妙觀」。緣起即一切法,為「此有故彼有,此無故彼無」者。若假名相而辨說之,則緣起是「無自性」,自性無故空,是「唯名唯假」,唯假名則有。宛然有而畢竟空,畢竟空而宛然有,空有相成不相奪,即緣起之中道。故曰:「眾因緣生法,我說即是空,亦為是假名,亦是中道義」也。緣起者,不離因緣而有,而非自成。「不從生」之自成,曰自性。即自性而論之,自成者必為「非新有」之常在,「不待他」之獨存。自成(實),常在(常),獨存(一),以理智而觀於緣起之存在,了無毫釐許可得。以「未曾有一法,不從因緣生,是故一切法,無不是空者」。緣起法無此「自性」之為空,非說因緣假有亦無也。常人之於世間,莫不多少有見於「從生」、「新作」、「待他」;然自常識之所見,科哲以至神教之想像,又無不以世間之本質,為真實、自成者,或常在、獨存者,聞佛說真實自性空,則瞿然而驚,誤以為一切都無也。本此見以相責,故曰「若一切皆空,應無生無滅」等。不知真實之自成,論理即不得不為常在與獨存;自成、常在、獨存,則世間因果生滅等,不復可能!龍樹菩薩因之轉以相責曰:「若不許空者,彼一切不成」。反之,唯其無真實之自性,乃依因待緣而得成;如幻如化,唯名唯假,無毫釐許自性,而因果染淨無不成。「以有空義故,一切法得成」,此即緣起中道觀之特色,非世間學者所能解。緣起法,性空假名不相礙,而常人以無智所蒙,見聞覺知之所及,輒計以為真實自性有。此常識之真實,曰俗諦。一切法非無,而真實自性實不有。非有而執以為實有,藉緣起之正見以徹破之,觀一切法自性空。此理智之真實,曰第一義諦。釋尊以常識之真實,顯理智之性空,引凡入聖,安立二諦之本也。有情情滯於實有,佛教乃盛談乎性空。解性空,則見性空之假名,圓見緣起之中道,豈執空而撥有哉[2]! ᅟᅟ==[2] 參閱《中觀論頌講記》〈懸論〉三(一七——二七)。== 緣起法,空假無礙為中道,而要在明空,此所以《中論》以八不緣起為宗要也。常人以一切法為自性有,乖緣起則一切倒,論理則不成,修行則不得解脫,舉此一切倒而空之、不之可也,八不特示其要耳!「不生亦不滅,不常亦不斷,不一亦不異,不來亦不出(去);能說是因緣(緣起),善滅諸戲論。我稽首禮佛,諸說中第一」!八不滅一切戲論,一一「不」滅一切戲論,其義極深玄,姑為作一途之解。緣起唯名,新新生滅宛然而非自性有。何者?自性成則「不從生」;「諸法不自生,亦不從他生,不共,不無因,是故知無生」。不生則不滅,本自無生,今復何所滅?即自性而觀於當念,則生滅不成。因力在則生命常在,因力盡則命根即斷,緣起常斷宛然唯假名,而自性不成。「若有自性者,非無故應常,若先有現無,是則應成斷」。蓋無自成之自性,則無「非新有」之常在。不常則不斷,何實有可壞而使無?即自性而觀於一生,則常(變)、斷不成。前蘊滅而後蘊生,自作自受則一,前滅後生則異,緣起唯名而一異成。自性有則「若天人各異,則不應相續」;「若天即是人,則墮於常邊」。無「不待他」之獨存故不一;不一即不異,無獨存之一,更何有敵對之別異耶?即自性而觀於三世,則一、異不成。生死無所來而來入三界,涅槃無所至而去至寂滅。生死之來如幻化,涅槃之去如幻化,所謂「一切法如幻如化,涅槃亦如幻如化;若有一法過涅槃者,亦復如幻如化」。假名如幻則成,自性有則「已去無有去,未去亦無去,離已去、未去,去時亦無去」,無去則無來。即自性而觀於始終,則來去不成。戲論無邊,正觀緣起之八不,則自性空而分別滅,分別滅而戲論息矣[3]?此八不之緣起中道,為三乘解脫所共由,而菩薩則不共。何者?於唯名之緣起流中,一切有情莫能正覺,昧無性假名而執以為自性之真實,曰無明。無明者,蒙昧之認識也。於五蘊和合之有情,妄執為實,曰我見;於五蘊執實,曰法見。所緣之我法不同,而執為自性之真實則一。此常識中樸素之「自成」、「不變」、「獨存」感,即十二緣起支之無明,迷妄之本,生死之根,一切有情所同然者也。基此根本之無明,經學者之分別,生眾多枝末之戲論:於我見,計小我之靈魂、大我之天帝;於法見,計一一法之實色(物)、實心,或一切法之唯色、唯心。即此無明之妄見(觸),觸境生情而離合悲歡失其正(受);妄情所繫,生貪、瞋、邪見而發為縱我役物之行(愛、取);意導行而事業成(有);隨善惡業而苦果生也。解脫之道,在反其道而行之。「業惑從分別,分別從戲論,戲論因空滅」。以空滅之者,破分別執而達於自性之本空;我無自性曰我空,法無自性曰法空,假名不同而性空則一。聲聞直自我空入,我性空而法見不生。菩薩遍達一切法空,而反歸於我空之門。達我、法空,則戲論息而生死永滅。龍樹菩薩有見於緣起之空有無礙不落兩邊,尤有見於性空為中道之門,乃舉緣起之八不以標宗,而以「瞿曇大聖主,憐憫說是法,悉斷一切見,是故稽首禮」結之。 ᅟᅟ==[3] 參閱《中觀今論》第六章(八三——一一一)。== 行菩薩道者,始自發心,終訖成佛,略為二道,五菩提。五菩提者:有情於生死中,從佛聞,弟子聞,經典聞,引生性空見,大悲心,確立圓成佛果之大願,曰發心菩提。初發心者,或自信入,或自悲入,或自慧入,結歸於三心圓具之大菩提願。依斯大願,動悲心而行六度、四攝行,集福智資糧,折伏粗煩惱垢,曰伏心菩提。以悲心悲事而大願彌固,空解轉深。空得悲而不捨有情,悲以空而不著戲論,方便成就,斷煩惱,達一切畢竟空,入無生法忍,曰明心菩提。此三者,初發願心,中成悲事,後證空寂,曰般若道。從凡入聖,以空慧為本也。(此下是聖人所行)即此明心菩提,正見法性即見佛,是真發菩提心者(前發菩提心是世俗發心)。得無生忍已,以大悲願力為因,煩惱習為緣,得法性生身,以無所得為方便,隨機應物,行六度、四攝之行。菩薩自利(脫生死)已具,此心此志,唯成熟有情與嚴淨國土,無復他事。自生死中出,薄餘習,到一切智中住,曰出到菩提。因圓果滿,斷餘習而成佛,曰究竟菩提。此三者,初發心,次悲行,終圓證,曰方便道。從自脫以脫他,以即空之巧慧為本也。 於此二道五菩提而行菩薩道者,根性有利鈍之異,此以創(注意!)發大心而分別之。或有信戒無基,福慧微劣而創發菩提心者,自空慧入,則厭離心切,墮聲聞中;自悲心入,則敗壞菩薩,成仁民愛物之行,墮凡夫中;自信門入,則神佛雜濫,墮外道中。如乘羊而為萬里之行,鮮有不退失者。其有無量百千萬億中,若一若二住不退失者,初觀無常等十五事而後入空,鈍根也。或有曾集福智,善修信戒,心未純淨(卑怯自私,戀世之情猶深)而創發大心者,願以正其志,悲以植其褔,智以滌其滯,不急不緩,成中道之行。直自性空門入,歷二僧祇劫而後得無生法忍,(此中又有三品,此下品也)。此如乘馬而行,久久而後至,中根也。或有無量生中積集無邊福智,從不見佛聞法,而究窮事理類大慧,仁愛及物近大悲,求達至善若大願。今生利根,悲熟,得善知識,創發菩提心,即直悟無生而趣佛道。於中復三品:或入無生忍,或得忍而即成嚴土,熟情之行,或得忍而直入究竟菩提。如乘神通(日月通,聲聞通,佛通)而行,瞬息即至,利根也。論曰:「無常為空初門」;「空為無生初門」,「無生助佛道門」;隨根性之利鈍,而初入觀門之不同如此。夫上根,百千萬億不得一,生而知之,不可以力求。其有不甘墮外道、凡夫、聲聞中者,則中根猶可勉學而行之!行之道,從性空見,悲濟行,菩提願之相資不偏中求。 # 第十三章 笈多王朝之佛教 ## 第一節 王朝之盛衰與佛教 乘南北朝之衰,中印民族得徐徐恢復其勢力。佛元七百零八年,有旃陀羅笈多者,出孔雀王朝名臣之裔,創立笈多朝,都阿踰陀。子沙母陀羅嗣立,統一五印,一時國力充實,文事大啟,上追孔雀王朝之盛也。初,印度之語言文字,隨方各異,動輒彼此不相通。佛世前後,有耶斯卡、巴爾尼等,據《吠陀》、《梵書》、《奧義書》之語法而整理之,成文法精密之梵文。釋尊化世,務求平易近人,「聽隨國音讀誦,但不得違失佛意」。故佛弟子之語文不一,四大派以四種語。安達羅學派以南印之俗語集經;摩哂陀南化於錫蘭者,於佛元三百零一年,無畏波陀伽摩尼王,集僧於大寺,審訂三藏,聞即以巴利語出之。蓋時梵文雖興,猶未遍行於全印,如彼迦王之刻文,亦即隨地而稍異也。自中印毀佛,婆羅門教再起,雖政治之角逐,卒告失敗,受制於異族者凡二百餘年;而從事文化之新生,則頗有所成。西北印,婆羅門文化發祥之地也,佛教傳布於此者,多以梵文寫經,亦事理之當然者。迦膩色迦王時,北印流行之大乘經,說一切有部之經論,即以梵文寫之。馬鳴之詩篇及《三啟無常經》,即梵文文學之傑作也。笈多王朝與梵文學偕興,史家稱之為古典時代,或印度之文藝復興。如彼訶利陀沙之史詩、戲劇,雖千載以下,讀之猶令人嚮往。雕刻、建築,亦多崇高、圓熟之作。以梵文之興,梵我論之神學,「數論」、「勝論」、「正理」、「瑜伽」諸學派,亦日見隆盛。佛教於此時,如唯心論之確立,因明之大成,則亦特放異彩者也。 龍樹、提婆宏大乘,雖北盛於西域,南行於南印,然外、小交脅,猶未能大通。無著、世親,學出說一切有譬喻論者,承「性空論」之衰,唱「虛妄唯識論」。事則現在幻有,理則真實常在,與龍樹學異。無著、世親自犍陀羅來,以國都之阿踰陀為中心,沿西海岸南下,與南印學者接。如世親及門上首之安慧,南印羅羅國人;陳那多住摩訶剌陀,作因明於安達羅;德慧遊化於伐臘毘,此西系之唯識論也。時東方之摩竭陀,於佛元八百年頃,法顯、智猛,目擊華氏城之佛教,賴婆羅門大乘學者而住持。智曰:「遇大智婆羅門羅閱宗」。顯曰:「有一大乘婆羅門子,名羅汰和婆迷,賴此一人,弘宣佛法。師名文殊師利,國內大德沙門,諸大乘比丘,皆宗仰也」。大乘《大般涅槃經》,即於此得之。東出濱海之耽摩栗底,法事甚盛;放海南下,師子國亦大乘、上座二流並暢。考其時來華傳譯真常心論者,如曇無讖,中印人,持《大涅槃》、《大集》、《金光明》、《地持》等經來;求那跋陀羅亦中印人,與求那跋摩,經師子國來,出《勝鬘》、《楞伽》等經。傳說現存之《楞伽經》,即那爛陀寺之殘本。於蘊、處、界中不即不離而有真常之覺性,乃「真常唯心論」之特徵;其學蓋以大眾、分別說之心性本淨,融犢子系不即不離蘊之真我成之。摩竭陀本上座分別說之化區;南印之大眾學,沿東海岸北來;流行於雪山、恆河間之犢子系,(華氏城北毘舍離,東之伊爛拏鉢代伐多;迦毘羅衛、舍衛、波羅奈、鞞索迦、劫比他、以玄奘所見,並宏犢子系之正量部),南下而交流於此。摩竭陀(故都所在)之「真常唯心論」,西與阿踰陀並峙。東系存大眾、分別說之舊,編集者不以名聞;西系則富說一切有系之精神,乃推思想之傳承於彌勒而論視之。「虛妄唯識論」,以無著、世親之宏闡,一時大盛,東行於摩竭陀,那爛陀寺之爭論以起。那爛陀寺,奘傳鑠迦羅阿迭多(帝日)王始功,迄戒日王,凡歷六帝,七百年。藏傳無著、世親,並於此弘通。然漢傳無東下之說,法顯、智猛亦未嘗言及;那爛陀寺之蔚為中印最高學府,實世親以後事也。建寺之六帝,戒日而外,笈多及伐彈那王朝,均無其人。考玄奘留印之時,戒日王中印,而摩竭陀別有王統,「今王祖胤繼接無憂,王即戒日王之婿矣」。其父滿冑王,嘗建鞮羅釋迦寺,作大銅佛像,與戒日王並世而早卒。蓋摩竭陀雖受命於笈多朝,而王統猶未絕也。那爛陀寺之修建,應即摩竭陀諸王之功,而今莫可詳考矣。地本佛世之庵摩羅園,六帝相承,廣事修建,約始於笈多王朝之世。 匈奴族,被逐於漠北,遠走中亞,西侵歐洲;東則於佛元八百五十三年頃,掠北印,佔健陀羅。時笈多王塞建陀在位,悉力禦之,始得遏其南下,然笈多朝自此衰矣。八百七十三年,那羅新哈笈多(奘傳作婆羅阿迭多,即幻日)立,匈奴復大掠,占北印。其酋多拉馬拉,立匈奴王國,勢力日強。八百九十八年,匈奴王密希拉古拉立。逞其劫掠民族之特性,北印佛教乃陷入法難之厄運。《付法藏》之師子比丘,於罽賓大作佛事,為彌羅掘所殺,法統乃絕。《西域記》摩醯邏矩羅(大族)毀滅佛法,並即此事也。匈奴之鐵騎,南下大掠,那羅新哈出走,避之於海島,計破密希拉古拉而生獲之。笈多王朝宜可以復興矣,惜那羅新哈縱密氏歸,而己亦旋卒(九百二十八年)。不數年,密氏重占北印,毀佛更甚。五印各族,咸據地自為,笈多王朝乃亡[1]。 ᅟᅟ==[1] 參閱〈北印度之教難〉(《佛教史地考論》三〇三——三二一)。== ## 第二節 小乘學之餘輝 自十八部分流,聲聞極一時之盛。爾後,或衰竭,或融合,或迴入大乘;加以經、律既定,思想以辨而愈明,成三系、四派,末宗乃漸無聞焉。說一切有系,初為《發智》、《心論》、譬喻之分。次以《大毘婆沙論》之編集,內為自宗別系之相拒,外為大乘性空之所掊擊,相摩相盪,思想又有新啟發,終乃導出「虛妄唯識論」也。健陀羅《心論》系之法救,於七世紀作《雜心論》,溝通《婆沙》、《心論》,申一切有之本宗。經部師初從說一切有系中出,立三世恆爾之「一味蘊」,作用起滅之「根邊蘊」,說「異生位中亦有聖法」,此則以三世恆爾之染淨法體,為不離現在作用而存在者。迨鳩摩羅陀出,立說漸備。雖一反有部之舊,說過未無體;無有中有;隨眠異纏;無色界有色,無心定有心;與大眾、分別說近。然立論大本,緣起是有為,化有部之體用為種現;和合相續,仍有部假名說之舊,則猶不妨其為說一切有系也。譬喻者之精義,為種子。業力感果,其說明頗難。前生之業力,剎那即滅,何由能感後果?過去非實有,則業力必潛存於現在無疑。乃自種子生果之事例,悟入業種(如生果之能力)不離所依(心心所法)而潛流,依心心所之相續演變(如根芽之相續),種業增長成熟而感果(如結果)。其說於《婆沙》猶隱而未詳,龍樹《中觀論》則敘而破之;種子說之確立,約為《婆沙》、《中論》間。自《婆沙》出,一切有之分化彌甚,譬喻者融有部諸異師,其說乃大昌。世親同時先德,有室利邏多(執勝,《順正理論》呼之為上座),於阿踰陀國著《經部毘婆沙》,以《順正理論》所敘者觀之,則大反《發智》者也。經部譬喻學者,立種子義大同,而於種力不離之所依,其解說間異。室利邏多師資,仍譬喻者之舊,立滅定有心,乃以心心所(六識)相續為受熏及所依。先軌範師,用有部舊義,滅定無心,乃立六處(色心)為所依。一分經為量者,於六識外,別立一集起心,為受熏及所依,則經量迴入大乘之學者也[2]。經部既盛,說一切有之本宗,為之搖搖欲墜,乃有世親作《俱舍論》以救之。世親,犍陀羅人,於說一切有部出家,精說一切有三系之學,乃取精用宏而為之折中成《俱舍論》。論承《阿毘曇心論》及《雜心論》之統,雖以《婆沙》為己所宗,而不事盲從。其組織次第,同《雜心》而少為改作,頌文仍《雜心》之舊者,亦十之四五,此可勘而知之。然《俱舍》意取經部之善說,則非復《雜心》之舊矣!《俱舍論》於「阿毘達磨」,不信其為佛說,視為「傳說」,破《發智》學者偏執師承之固陋;於經部之過、未無體,種子熏生,不相應行無實,多所引述。每藉論議往復,以彰有部舊義之有待修正。於辯論不決時,每以「經部不違理故,婆沙我所宗故」,不了了之;其明宗《婆沙》,意存經部之善說,蓋明甚也。然《俱舍》所尊信之經部師,乃先軌範師,不取上座師資,此可於種子之六處受熏,解緣起、緣生之別而知之。先軌範師,乃經部而折中有部之學者也。以是,俱舍論主之在當時,實《雜心》系之先覺者,非全捨《心論》及《發智》之說以從經部也。流通頌云:「迦濕彌羅義理成,我多依彼釋對法,少有貶量我為失,判法正理在牟尼」,蓋確論也。迦濕彌羅有眾賢者,悟入之弟子,青年英俊,頗不以《俱舍》之明宗暗抑為然。乃竭十二年之心力,以其人之道治之,為《俱舍論》作釋,名「俱舍雹」,亦曰《順正理論》。於世親猶疑取捨處,一一翻破,譏世親之未善《婆沙》,兼斥時行之經部。又約《順正理論》之正義,成《顯宗論》。《婆沙》大義,自有所難,必欲一一為釋,反墮於失宗之譏。如以有法能礙解非擇滅,出《婆沙》正義外,後人乃以新薩婆多稱之。眾賢曾挾論南下,求與世親面論,世親聞而避之。眾賢至秣底補羅,病卒,乃不果。舊傳世親潛入迦濕彌羅,從悟入受《婆沙論》;次還健陀羅,講《婆沙》,日攝其要義為一頌,乃至以金請釋云云;又謂眾賢死時,遺書世親懺謝,乃為易名《順正理》云云,並出唯識學者之傳說,不足置信,此不暇廣辨也[3]。時悟入曾作《五事毘婆沙論》;私淑眾賢之無垢友,世親弟子德光,作《辨真論》等百部,弘一切有義;安慧則致力於《俱舍》。然迴小入大之勢成,大乘阿毘達磨興,而西北印之小乘,自此衰矣(匈奴之掠,亦其一因)。 ᅟᅟ==[2] 參閱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十一章(五二八——五七二)。== ᅟᅟ==[3] 參閱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十三章(六四六——七一〇)。== 傾向經部而反《發智》、《婆沙》者,復有訶梨跋摩(師子鎧)。訶氏中印婆羅門子,善數論,出提婆、世親間。初學說一切有之《發智》,恨其支離;乃東遊華氏城,從大眾系學者遊,作《成實論》,力闢說一切有。多用經部說,而亦不拘所宗。引數論義以入佛,乃謂四微和合為四大,四微實而四大假,特異於諸家之說。成實以滅三心為滅諦,初滅假名心,則我空(柱等假名亦空)也;次滅法心,即法空;次滅空心,則空相亦遣。三乘同見一滅諦而得道,滅三心以契真,真非即無性之謂。蓋一經部學者,融大眾、分別說之空義成之;於大乘性空,則猶有所滯也[4]。 ᅟᅟ==[4] 參閱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十一章(五七三——五九二)。== 大眾、分別說、犢子諸宗,以記載不詳,苦無可論。唯覺音之南遊師子國(錫蘭),則確予海南佛教以深大之影響者也。摩哂陀南化,開上座分別說之銅鍱一宗,國王建眉伽精舍以處之,即後之大寺也。佛元三百年頃,無畏波伽摩王,信心轉深,乃建無畏山寺。因之,新舊對立為二部:「一曰摩訶毘盧住部,斥大乘,習小乘;一曰阿跋那祗釐住部,學兼二乘」。無畏山寺之建,疑有名德自大陸來者,以大陸流行聲聞兼大之佛教,傳入師子國,乃引起紛諍;惟事無可徵,闕疑而已。銅鍱學者傳說:此時無畏王集五百眾於大寺,審定三藏,以巴利語寫經,乃歸於一致云。銅鍱者拒外來之新義,乃記錄巴利語為經以固己宗,事或有之。然無畏山寺乃無畏王所立,學兼二乘,發揚如故,初不以巴利語之錄集而稍衰。提婆自錫蘭來;法顯於其地得化地律等;譯「真常唯心論」者,如求那跋摩,求那跋陀羅,均遊化於此;玄奘於達羅毘荼國,遇自師子國來之覺自在雲等三百餘僧,從之問大乘瑜伽義;唐永徽年來華之那提三藏,特精中觀,曾於師子國搜集經論梵本五百餘筴。是知師子國之佛教,不但銅鍱一派,中觀、瑜伽,即秘密教亦曾暢行其地。摩竭陀有「摩訶提婆(大天)僧伽藍,其先獅子國王之所建,多執獅子國僧」。玄奘留印之世,摩竭陀為大乘中心,師子國僧遊化其間,何有不弘通大乘於故鄉之理?考玄奘目擊之大陸佛教,大眾系似少衰;摩竭陀,羯𩜁伽,跋祿羯呫婆,蘇剌侘,及傳聞之獅子國,並大乘與上座(分別說)兼行。獅子國之無畏山寺派,即此;其上座分別說與銅鍱近,而會歸及不礙大乘則異。今日海南佛教之同宗銅鍱部,乃由復古思想之反流而成,非初即爾也。覺音本中印學者,精識三藏,有感於大陸佛教之未盡,乃承師命而南遊錫蘭。時佛元八百年頃,法顯西遊時,或曾一見之。覺音留學錫蘭,精巴利語(佛世方言之一),乃作《清淨道論》,並以巴利語注釋聖典,大為時眾所重。時大陸佛教,為梵文復興之氣勢所使,初期之方言佛教,演變日多,不特將會歸大乘,且有流露佛梵融合之傾向。覺音殆有感於此,乃南遊於巴利語盛行之錫蘭歟!以其語為佛世之摩竭陀語,以其學為上座分別說之根本,雖有乖事實,而發揚保存方言佛教之一,與梵文相格拒,則頗予海南佛教以新機運也。覺音以後,師子國仍有大乘流行。其為巴利語佛教所統一,遠及緬、暹,或疑有一大力國王以統一之,吾以為不然。大乘佛教之末流,情勝於智,辨過於行,華飾而不實,惟恃不斷之創新立異以圖存。迨大陸佛教衰,思想失其創新之源,即流於滯礙消沈。銅鍱者本初期佛教之精神,平實樸質,加以巴利語之助,乃逐漸得勢耳。此如中國佛教,一失傳譯上不斷之創新,臺、賢、唯識,莫不陷於沒落。平實樸質之禪宗,乃得獨盛。此雖興衰之原因不簡單如此,要亦可為例證也。臺、賢於中國之思想界,關涉頗深,而文字尤國化,乃得漸次復興,則亦猶巴利語之於錫蘭也。彼辨飾而無行,繁瑣而不要,文字思想不能融化者,縱有大力者之助,恐亦難以久存歟!(本無文化之民族,例外)。 ## 第三節 因明之大成 因明,胚胎於辯論術,其始不可得詳。昔「奧義書」時代,學者競留意於窮理達本之學,論風漸熾。擊鼓以求是非,其優勝者,國王且從而優禮之。《聖德格耶奧義書》,有辯論法之名;以究理著名之「勝論」及「尼夜耶」(正理)派,並興起於此時。以辯論法為學而研探之,謂其始於此時,亦無不可也。初於斯學深研者,屬諸外學之「尼夜耶派」,傳說創始者名足目云。迦膩色迦王侍醫遮羅迦,其著述旁及論法之典則;馬鳴《大莊嚴論》,有五分作法之名。「尼夜耶派」之於此時,已頗有進展,或已影響佛教矣!彼派之《正理經》,立量等十六句義,約成形於佛元六七世紀頃。龍樹作《迴諍論》,《精研經》,力斥其義,然亦病其執有自性,非世諦假名無是非邪正之謂也。有《方便心論》者,傳龍樹作,開論法為八,析過類為二十,以譬喻為首;雖開合有異,次第順《正理經》見邊以下諸句。蓋佛教之論法,初固有取於正理派,略事剪裁,以備顯正破邪之用。《方便心論》所謂「如為修治菴婆羅果,而外廣植荊棘之林。今我造論,亦復如是,欲護正法」是也。真諦譯《如實論.反質難品》,舊傳世親作,陳那力辨其非,此佛家因明之古說也。笈多朝文化復興,百家競進,非雅善論術,幾無以自存。佛弟子乃深研論法,卓然成家,名之曰因明;於此特多功績者,則瑜伽學者也。 尼夜耶派之重視論法,意在深知事理之真以得解脫,故以量為初。量者,正確之知識也。正知因四事得:現見所得者曰現量,依現見而推比得者曰比量,引譬類而例證得者曰譬喻量,依聖典聖說而得者曰聲量(即聖教量)。以此四而得正知;正知(量)之所依,即是因也。《方便心論》以知四量為「知因」,以此。然印度論法,初意本在悟他,即研求論議之軌式,俾得依之以判是非,曉未悟。故論法中,不單為論理之是非,即論場,評證者,語言之巧拙,詭辯,咸在論求之列。昔世親之師,即以言辭不次而被判為墮負。吹求於形式,頗涉漫衍之弊!迨無著傳《瑜加論》,始創因明之名,釋為「於觀察義中諸所有事」,(《顯揚》即作論議,《集論》作論軌),則猶辯論法也。論以自性、差別二者為所成立;以立宗,明因,引喻,同類,異類,現量,比量,至教量八者為能成立。世親於此學,傳有《論軌》、《論式》、《論心》之作,惜乎無傳。窺基以《論軌》「說能立有三:一宗、二因、三喻」,則化五支之繁冗為三支論法,世親實啟其緒。佛元九世紀頃,南印有陳那(大域龍)者,親及世親之門,於因明特深研尋。其著述之有關因明者,凡八論,以《因明正理門論》、《集量論》為著。《門論》明「立破真實」,詳正確之論式;《量論》則「釋成量義」,詳正確之知識。一重悟他,一重自悟,二論相資發明,未可輕重其間也。陳那於論式,以立敵共諍之宗支為所成立,以共許之因、喻為能立。因具三相,固「已善成宗法」,惟因支特詳「遍是宗法性」,故於「同品定有性」、「異品遍無性」之二相,舉同喻、異喻,自正反兩方證成之。喻即因之一分,因明乃名符其實。此與古學之以譬喻為首,迥乎異矣!於《量論》,不取聲量,不僅所量唯自相、共相之二,亦以各守宗承為是,難以見事理之臧否也!其於立、破,現、比,辨析精嚴,可謂斯學之泰斗矣!其弟子有天主,著《因明入正理門論》。有自在軍,亦善此學。佛元十一世紀,南印鳩陀摩尼國,有法稱者,從自在軍受《集量論》。反復研尋,深見陳那之意,乃作《正理一滴》等七支論以釋之。又使弟子帝釋慧為釋,凡三易稿而後當意。法稱於因明,間有廢立,如以喻為非支,宗過無不極成等,蓋受耆那教因明之影響也。 佛教自因明大盛,學風為之一變;造論,講學,無不奉以為規矩。後期佛教論理之多細密,實受其賜。昔之視論法為外學者,今則「佛法當於因明處求」。抉擇事理,起信、生解,在在有賴於因明,因明乃成入佛之要學也。後期之性空論者,清辨、月稱輩,且以之而立說有異。唯識學者,以不立教量,唯理為宗,故陳那以後,流出「隨理行」之唯識。因明本於論法,雖量論重自悟,然為之者多用以申自摧他。知以因喻證成己之所立,求得敵者之信解;於創發新知,即依已知以推所未知,則其用殊尠。今之西藏,抵掌雄談,猶有五印之風,而陳陳相因,於文化亦未見所益。即就論法而言,勝軍二十年立一量,玄奘以為有過;清辨立「真性有為空」量,唐人競出過難,而十異八九;玄奘立真唯識量,或為之出決定相違:立量之不易又如是。重論式而論式不易,宜斯學在中國之晦也! # 第十四章 虛妄唯識論 ## 第一節 無著師資事略 無著以彌勒為師,世親為弟子,創開唯識一宗,於瓦玉雜糅之後期佛教中,精嚴明淨,勝餘宗多矣!無著兄弟三人,北印健陀羅之富婁沙富羅(今之白沙瓦)人,無著其長兄也。真諦傳其初於薩婆多部(或云化地)出家,修小乘空觀,久而無徵;欲自殺,賓頭羅來教之,乃得悟入。然「意猶未安,謂理不應止爾」,乃上升兜率,問彌勒大乘空義,思惟得入,因此名無著云。藏傳則謂初修彌勒法十二年,竟無所得。心生厭離,去而之他。後以割肉飼蟲因緣,感彌勒現身,因偕往兜率,為說大乘云。無著初曾思惟空義,不愜於時行之空觀;經長期之聞思,得彌勒之學,乃別傳唯識無境之空觀,則其學歷之大概也。無著之學,傳自彌勒。或言上升兜率而問之;或言請彌勒下降阿踰陀國瑜遮那講堂,於四月中誦出《十七地經》(即《瑜伽.本地分》)。然親見彌勒者,唯無著一人,編集《十七地論》而初傳其學,亦即無著其人。然則無著之師彌勒,不亦可疑乎!彌勒,族姓之一,印人多以姓為名,不必即兜率之彌勒也。姚秦之世,有印人來華,譽羅什三藏為蔑帝利以來第一人;蔑帝利即彌勒也。道安傳有彌妬路刀(尸)利,與彌勒、眾護、婆須密,並稱四大士。〈薩婆多部記目錄〉,三十五祖提婆,四十二祖摩帝麗,四十四祖婆修盤頭(即世親)。《傳燈錄》之旁系,十祖有「摩帝隸披羅」其人,十二祖即世親。提婆以後,世親以前,說一切有系,確有一代名德名彌勒者。無著集其學以傳,乃誤傳為兜率之彌勒菩薩耳[1]!無著、世親似有意作此說,如以九華山之新羅僧地藏為地藏菩薩也。無著所傳之彌勒論凡五:一、《瑜伽十七地論》,自曇無讖創譯《地持經》,至玄奘譯《瑜伽論》,凡經二百餘年,並以此為彌勒說;《地持經》且明記為彌勒。藏傳以此為無著作,後期之誤說,不可信也。或可〈攝決擇分〉以下出無著作。二、《中邊分別論》,三、《分別瑜伽論》(藏傳無此,有《分別法法性論》),四、《莊嚴大乘經論》,五、《金剛般若經論》。藏傳無《金剛論》,別有《現觀莊嚴論》,此後世偽託,下當別詳之。無著於晚年,造大乘論頗多。其確立大乘唯識者,以《攝大乘論》為主;學貫三乘,以阿毘達磨體裁集出之者,則莫如《集論》也。 ᅟᅟ==[1] 參閱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十二章(六三八——六四一)。== 承無著之學而光大之,即其弟世親。初亦於說一切有部出家,精學小乘,作《俱舍論》,已如前述之。世親之中年,承《雜心》之法統,擬採經部之長,以修正《婆沙》之偏失,觀其用先軌範師之色心持種,不取上座師資之心心所持種,蓋嫌其有唯識之傾向也。嘗作論以誹謗大乘,固將以說一切有之進步學者自終矣!後受兄無著之感化,乃迴入大乘。無著歿後,宏化於阿踰陀國者,凡二十五年,國王及母后並申歸敬云。其著述繁多,稱千部論師。小乘以《俱舍論》為著;大乘則《莊嚴論釋》、《攝大乘釋》、《十地經論》等,莫不精義入神。暮年,約唯識學之要,作《唯識三十論》,其影響於唯識學者尤多。菩提流支譯《淨土論》,傳出世親手,一反唯識學之舊,可疑。無著幼弟比鄰持跋婆(奘譯作師子覺),亦於說一切有出家,嘗為《集論》作釋云。 無著師資出世之年代,傳說不一。考曇無讖於佛元八百年頃,創譯彌勒論。八百九十五年,菩提流支來華,創譯世親論。嘗作《金剛仙論》,敘其傳承,自彌勒、無障礙、無著、天親、金剛仙,「以至於今,始二百年許」,則彌勒約出七百年頃。二十三祖師子,於九百年頃被殺,世親為二十祖,前於師子,當不出百年左右也。今假定彌勒生年為(佛元)六百五十至七百三十,無著為六百九十至七百七十,世親為七百十至八百年,似無所違難也。或者,以什公譯婆藪之《百論釋》,及傳為什譯之《天親傳》,推定世親應提早一百年,此所謂知前而不知後也。玄奘親承之戒賢,生於九百十三年;其師護法,傳享年不永;護法師陳那,即世親門人。又玄奘親見九十老叟之密多斯那,即德光弟子,德光即世親門人。玄奘從勝軍學,勝軍曾從安慧學因明,安慧又世親弟子。世親至玄奘,不過三傳四傳耳,決不能有三百餘年之隔也。然則無著、世親宏闡大法之時,適笈多朝之盛世,約自沙母陀羅笈多末年,經旃陀羅二世,至鳩摩羅笈多之立;亦即法顯西遊,什公東來之前後。舊傳世親之時,阿踰陀國王為毘柯羅摩阿迭多(正勤日,奘譯超日),及其子婆羅秩底耶(新日,奘譯幻日)。西域記以為室羅伐悉底國王(舍衛),然與宏法阿踰陀不合。尋笈多王朝,無與此二王同名者,疑甚。或可一王而有異名,如戒日(尸羅迭多)之本名曷利沙伐彈那也[2]。 ᅟᅟ==[2] 參閱〈世親的年代〉(《佛教史地考論》三二四——三四二)。== ## 第二節 瑜伽師與禪者 無著學本於《瑜伽論》。巧修止觀而有所契入者,曰瑜伽師;瑜伽師所依住,曰瑜伽師地。安世高所譯僧伽羅剎之《修行經》、《大道地經》,覺賢所譯之《修行方便》(又作修行地),並梵語瑜伽師地之別譯。以是,瑜伽師與禪師,一也。佛世舊有經師、律師、禪師之別;說一切有系,則特深於禪。佛元三世紀,或專宗契經而探其宗要;或守師說而推衍分別;或專精禪觀而證以內心之實驗(瑜伽師);說一切有系之學,乃稍稍異其趣,然於禪學,並傳習不廢。瑜伽師以五識皆從意識無間生,以定自在色為無表色等,皆本其經驗以立說。以瑜伽師為名而立異義者,初見於《婆沙》;迨世親之世,則多所引述矣。從禪出教,本瑜伽師說,抉擇而組織之者,則彌勒其人;薩婆多之學者也。近人論此者,多偏執。聞說一切有,即拘於《發智》、《婆沙》,不知乃三系之一。聞說一切有系,即意謂唯小乘。不知佛滅千年,印度無大乘僧團,大乘學者於小乘僧中出家受戒,小不必障大,大亦現聲聞身,宏大乘學。說一切有系之先覺者,如童受、世友、眾護、脇、馬鳴、龍樹、彌勒、無著、世親,並說一切有部出家,多作大乘學,非迦旃延尼子輩比也。其學風之精禪觀,多論典相同,而思想間異者,則以出入三系者異也。龍樹暢大乘空義,然「分別說諸法」,多存「毘曇」之舊,於世友論特多推重;斥《發智》、《婆沙》,於經部義亦間用之。無著師資則於世俗如幻有中,捨三世有而取經部之現在有;存「毘曇」之舊者亦多,並大乘學。說一切有之先覺者,列於說一切有之祖庭,無不可也。瑜伽師出一切有,而流為瑜伽唯識之學者,以專精禪思,久則心力增強,生理變化,引起幾多超人之境界、神力(五通之類),雖不解性空,事同外道,無關於生死之解脫,而事則確乎有之。說一切有系之瑜伽師,本其「境隨心轉」之自覺,及種種因緣,日傾向於唯心。如《深密經》之「我說識所緣,唯識所現」;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之「成就三種勝智隨轉妙智」;《攝論》引「諸瑜伽師於一物」等,凡據以證實唯識者,胥出於瑜伽者自覺之證驗。然自無著而後,從禪出教,演為名相分別之學,一反瑜伽者急於止觀體驗之風矣! 禪教之學,在印度流為瑜伽學;傳來中國,則成禪宗。漢末,安世高傳僧護之禪。羅什三藏傳童受、世友、僧護、漚波堀、僧伽斯那、脇、馬鳴之禪。覺賢及沮渠安陽候,傳佛陀斯那(即佛大先)之禪。此學有二源:一、罽賓之富若密多羅、富若羅,佛陀斯那之漸入。二、達摩多羅(疑即《雜心論》主),傳婆羅,又傳與佛陀斯那之頓入。佛陀斯那總貫二流,而以漸入為主[3]。菩提達磨,則《寶林傳》謂其曾從覺賢修學云。禪者昧於史實,或依付法藏傳而唱二十八祖說,則以師子尊者入滅於曹魏之世,乃以達磨為其四傳弟子。不知師子之見殺於彌掘羅,時佛元九百年頃(梁天監年中),正達磨來華之日也。付法藏傳之二十三祖,並說一切有而與大乘有關。其中如迦葉(佛大先所傳,除迦葉),阿難,並稟世尊;末田地與舍那婆斯,同出於阿難之門;富那、脇、並馬鳴所師;婆藪盤頭與摩奴羅(如意論師),奘傳則如意為世親之師,陳傳為世親之友,此則以為弟子:俱不必有師承之關係。蓋取說一切有系之一代名德,蔚為時宗者,先後編次之而已。視為師資授受,陋矣!初五百年,至馬鳴之世,凡十一世;至九百年頃,三百年間凡十二世;平均每人持法四十年,禪者多長壽也。或有據《薩婆多師資傳》而唱五十餘祖說。自佛滅至馬鳴,亦得十一世(迦膩色迦王當漢順帝頃);馬鳴至提婆,二百年間,凡二十四世;馬鳴至什公之師盤頭達多,三百年間,竟達三十七世。其雜取後期禪匠以入之,浮濫難信,遠勝於《付法藏傳》。近人猶有為五十餘祖張目者,殊可異也。自迦葉下及師子尊者之法統,西藏亦有此說。彼傳無著升兜率見彌勒,彌勒為說般若法門,乃傳出《現觀莊嚴論》,此即大法之已中斷者。其昧於史實與禪者同,豈知師子尊者未滅,無著師資之論典,已大行中國矣!因瑜伽師與禪師而順論及此,為妄執傳承者告。 ᅟᅟ==[3] 參閱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八章(三九四——三九七);第十二章(六一六—六二一)。== ## 第三節 唯心論成立之經過 解說生生不已之存在,凡二大流:犢子及說一切有系,於蘊、界、處之和合中,立補特伽羅;以緣起、緣生為因果義;立三世有。大眾及分別說系,於心、心所之相續中立補特伽羅;以緣起、緣生為理事義;立現在有。說一切有系取捨此兩大流而深入之,傾向於大眾、分別說,乃有真心、妄心二唯心論也。由來學者多以「虛妄唯心論」為唯識,「真常唯心論」為唯心,實則「三界唯心」即「萬法唯識」,唯心與唯識,一也。釋尊之明緣起中道,「識緣名色,名色緣識」,心、色不一不異之和合,固未嘗以為唯心也。然生生不已,實以情識為主,為導。「意為前行」,「心尊、心使」,「心王」,「識種」:學者本此尊心、由心之聖典而過論之,乃入於唯心之門。為煩惱之研討者,大眾、分別說者,說「心性本淨,無始來為客塵所染,而有不淨」。此塵染,為間斷煩惱,亦為相續之「俱生我執」;不但為起煩惱,且為煩惱之潛能(隨眠);其微細者,且為聲聞所不斷(習氣)。譬喻者雖不取塵染熏染淨心說,於隨眠及俱生我執,則悉取用之。此中即有二義:一、淨心受染說、二、染心恆有說。為業力之研討者,譬喻者自業力熏習,發為種子說,此固大眾、分別說者「曾有」、「業集」之義也。業力由熏習而存在生果,隨眠亦爾,餘一切法又何如?推大眾部「攝識」之意,則一一並新熏而存在生果。據上座系化地部之「窮生死蘊」,說轉部之「一味蘊」而論之,則一切法種本有,由業力之熏發,現緣之引生,如水之滋種而生芽也。此則具二義:一、本具之熏發,二、新有之熏成。種子之所依,固不必與心有關,然依「心能集起」、「識種」之聖說,乃自六識為受熏所依,達於六識外之細心受熏,成一切種識說。為苦果之研討者,吾人之根身,如何能壽極百年而不壞?經說「識緣名色」,以心之執受也。六識不遍執,不恆執,大眾末計乃說「心遍於身」,有細心執受說。一期生命之開始終了,上座末計之銅鍱部,立意識細分之「有分識」;本計立「生死等位,別有一類微細意識」,與粗意識得並生,即立七心,成生死細心說。六識常間斷,如何得斷已復生?大眾部立「根本識,如樹依根」;意界是常論者,說「六識雖生滅而意界常住」,意界即識根,以是有「現在意界」說。凡此種種,莫不根源於釋尊之本教,自不同之問題,初由大眾、分別說系大成細心說,次由譬喻者大成種習說,綜合而成唯識思想之一端[4]。大體論之,承大眾、分別說系之正宗,以真常之覺性為本,詳於惑障之熏染而建立唯心者,為「真常唯心論」。承譬喻者之說,以生滅之虛妄分別心為本,詳於熏種感果而建立者,為「虛妄唯識論」也。 ᅟᅟ==[4] 參閱《唯識學探源》第二——三章(四八——一九八)。== ![[Y33p0247_01.gif|300]]大眾分別說、經部譬喻者、淨心受染、妄執恒行、一切種識、細心執受、生死細心、現行意界、真常唯心論、虛妄唯識論 且自虛妄唯識之境空義說之。犢子系之正量部,心識能直取外境。一切有部等,以心識之緣外境,有境相於心識中現,名曰行相。其總名、總相,雖無當於外境之實在,然見其為青、為白,嚐其為苦為辛,則確契合外境之真實相也。譬喻者起而說「境不成實」,「十二處皆假」,意謂隨心情而苦樂異,隨業感而水火別,隨凡聖而染淨殊;吾人所知之境相,能知心識之假相而已!然「假必依實」,一一法從種子生之十八界性,為超認識之實在,固未嘗無也。種子熏依在內心,及其生起境界,離心而有別體,蓋大近唯識而未是。《瑜伽.本地分》之辨真實,於心所行及依言自性之底裡,確立離言自性為勝義有。此勝義有者,即一切法,未嘗以為即心為體,則猶經部之舊也。觀其引聲聞藏之《轉有經》、〈義品〉、《散他經》以證可知。龍樹以緣起為觀,求實性了不可得,故勝義一切空,世俗假名有。無著師資承經部之學,雖亦以生滅緣起為觀,而不出「假必依實」之見,故不以一切空為然。其立論云:「要有色等諸法實有唯事(離言自性),方可得有色等諸法假說所表,非無唯事而有色等假說所表。若唯其義(心所取境),無有實事,既無依處,假亦應無」。則其說空、說假,迥異於性空大乘矣!此依言自性(義),不離心識名相之假立,空之可也。此離言實性之「實有唯事」,何事而能證知其為唯識,以識為體乎?若種依六處,如先軌範師說,則固無成立唯識之可能。然諸法種子,以心識為所依、所熏,不一亦不得異。此識中種子所生「實有唯事」之諸法,雖有十八界之別,要亦不能異識。以是因緣所生法,即「虛妄分別識為自體」,此則推理而知之。若拘於識因外色(如入歡喜園而歡喜,入粗澀園而忿恨)、根身(如隨根之明昧,識有變異)而變異,以「枯樹有種種界而隨觀不同」,則固難以成立唯識。然今則「諸瑜伽師於一物,種種勝解各不同,種種所見皆得成,故知所取皆唯識」,此則實驗而得之。捨一切空而以離言實性為不空;進而以此離言實性即心心所為體,唯識無境之學,於是乎成矣[5]。 ᅟᅟ==[5] 參閱《唯識學探源》第四章(二〇〇——二〇七)。== ## 第四節 虛妄唯識論述要 「虛妄唯識論」,源於《瑜伽》之〈本地分〉,《中邊》發其端,經《莊嚴》至無著之《攝大乘論》而大成。以一切種子識為本,種子識變現之唯識也(用種識不一不異之不異義)。唯識學又反流於《瑜伽》,成〈攝決擇分〉,至世親之《唯識三十論》而大成。以三類分別識為本,分別識變現之唯識也(用種識不一不異之不一義)。此二流,立義多異,而實相資發明。且依《攝論》述其要:一切有情,無始來有「心、意、識」三者,雖義可互通,而各有其特勝。了別境界者,曰「識」。依根而了別六塵,故別之為眼識、耳識、鼻識、舌識、身識、意識六者,而實唯一意識性,依意而生而雜染,依意之識名意識也。為彼識所依止者,曰「意」。過去無間滅識,為後念意識之生起所依者,曰「等無間」之無間滅意。現在與我見、慢、愛、癡相應,執阿賴耶識為自我,為彼俱時了境識之雜染所依者,曰「思量」之染污意(唯識學特重思量意)。意及識之所熏集而依之轉起者,曰「心」。「種種法熏習種子之所積集」,彼意及識,因之而轉起。心、意、識三者中,識為一般之認識,意為蒙昧之我執,心為生起萬有之識能也。唯識學以種子心為所知(之)依,集一切法之熏習,起一切法之現行;如彼庫藏,入者入於此,出者出於此,故名為阿賴耶識。阿賴耶,意譯為「藏」,依處之義也。辨一切種子阿賴耶識,以三相:直論阿賴耶識之自體,一味如流,固難以差別形容之。然以一切雜染法之時時生起,知一味識有能生之種子性,此能生識種,為雜染法之生起因,曰因相,亦曰一切種子。以識流之相續而生,知有無始來之熏習;受熏種識依雜染法熏習而起,曰果相,亦曰異熟識。即此異熟、一切種識,為阿賴耶識自相。「攝持種子識為自相」;「功能差別為自性」;「攝持種子者,功能差別也」。「依一切雜染品法所有熏習,為彼生因」,即阿賴耶識之自體也。種即心之能,心乃種之集,賴耶以種子識為自性。然則種習即賴耶識乎?不可說離賴耶有別體,亦不可說一。何者?種習一味和集之心流,曰阿賴耶;一一法之功能差別性,曰種習。如比丘之於和合僧然,僧即比丘之和合,而比丘有來者、去者,和合僧如故,不可說一,非謂種體異識體也。唯識學立一切種子識為本者,以其為雜染法之所攝藏。一切從此生,則賴耶為因性;一切熏於此,則賴耶為果性。賴耶為果者,種習和集之心流,相續不斷故「堅住」;一味不明了故「無記」;種習和集故「可熏」;雜染法起,必與種識俱,故「與能熏相應」。必如是而後成所熏,故唯賴耶為所熏也。種子心依雜染法而俱生俱滅,引起能生彼雜染法之因性。依熏染而有彼因性,即名之曰熏習。熏習有無限之差別,略攝則為三:無始來虛妄分別之轉(現起)識,依名計義,依義計名,名義相應,而取所分別之境相,心思、口議,熏成「名言熏習」(即遍計自性種,或名相分別戲論習氣),此攝一切熏習盡;餘二則就其特勝而立之。染污意,內取一切種之心流,恃我,著我,熏成「我見熏習」。了別境識之善、惡性者,熏成「有支熏習」。以雜染法(轉識)之熏習,賴耶相續生中起三熏習,則阿賴耶識為果相也。其有支熏習,新熏於識中,為愛、取之所熏潤,視其善、惡之別,感發一切種子心中一類自體熏習展轉成熟,生後有之異熟自體。業感自體熏習而異時成熟,於相續生中,為一期異熟之生能,則賴耶為果相之異熟識也。賴耶為因者,「阿賴耶識為種子」,有「虛妄分別所攝諸識」生。種即識之能,識能所起之一切法,即以識為性。一切法者,《中邊》約為似根識,似塵識(所),似我識,似了識(能)四者。《莊嚴》約為所取三光之句(器界),義(境相),身(根),能取三光之意,受(五識),分別(意識)——六光。《攝論》則類為十一識。蓋唯識學之初創,乃總攝世間現有之一切為數類,以此並從種子識生,故一切唯識,此立本於種識變現之唯識也。十一識者,以賴耶之有支熏習為種,故現起苦樂果報,死此生彼之差別相,曰「善趣惡趣死生識」。以賴耶之我見熏習為種,故現起根身,資具,為我我所攝取之差別相,曰「自他差別識」。以賴耶之名言熏習為種,故現起餘九識。以生死相續,有時間相之「世識」。以往來彼此,有器界相之「處識」。以有情無量,有數量相之「數識」。以有情之互相表示,有語言文字之「言說識」。此四及前二,皆依名言熏習所生之自體而假立,非別有實事也。實有之唯識事,不出十八界性,攝為五識:從名言熏習為種,現起眼等五根,曰「身識」。現起染污意為根身所依,曰「身者識」。現起無間滅意,為能受用六識之所依,曰「受者識」。此三,六根也。現起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、法六塵,為彼彼根識之受用了別,曰「彼所受識」。現起依彼根而了別境之六識,曰「彼能受識」。身、身者等五識為自體,餘六識為差別,凡此悉從賴耶種子生,則賴耶為因相也。然種生現行,何以成其為唯識乎?此當求之於分別識變。世間之現起者,有分別識與所分別義(境)相二類,此常識所知也。所分別義相,似離於心行名言,然離心行名言相,吾人不能有所知;所分別非他,分別心之影現而已!吾人所以覺有所分別之義相,離心而存在者,則以分別心於一切法中,名義相應,分別計度而生,熏成名言熏習;從此名言種生時,即自然而現似分別、所分別相。所分別非義而義相現,吾人乃為其所欺耳!以分別現似所分別,知一切法唯識,分別識變之唯識也。以即識之分別、所分別熏種,種亦識也;識種生現,現亦識也。即此種子識變為因變,分別識變為果變,以之組成唯識學,則阿賴耶識為「義(因)識」,曰根本分別。自賴耶生者,彼能受之「意識識」。受者、身者之「所依止」意,現似分別者,曰「見識」。餘色等一切識,現似所分別者,曰「相識」。此見、相二者,亦曰「顯相分別」、「緣相分別」;或「非色識」、「色識」也。心為種識,意及識從名言種生,似分別、所分別二相現,為現識。直約八識論之,則阿賴耶心為種識,意及識為轉識也。以是種現、因果、熏變之說成,而生死雜染之迷界,生生不已而存在矣[6]! ᅟᅟ==[6] 參閱《攝大乘論講記》(一八〇——一八四、二一九——二二八)。== 立本於分別識變之唯識,與種變說略異,此應上溯於《瑜伽》。《瑜伽.本地分》,初不明唯識。其說識以現行為本,自現行而達於種子心。先明五識;次攝餘為一意,分別之,則了別境者為(意)識,無間滅及恆行意為意,一切種子阿賴耶識為心。五識以賴耶心為種子依,五根為俱有依。於意則但曰「彼所依者,種子依,謂一切種子阿賴耶識」。為唯了境識有種子依,為恆行意及心亦有之歟?又何不說俱有依耶?推瑜伽論主之意,則實唯一意,以其了境(或間斷)為識,具一切種子為心,固未可機械分析之也。瑜伽論主採現行識論而觸發種子心,攝論主即據種子心而立唯識學。即識之種為心;轉起者為意及識。意識以恆行意為俱有依,恆行意以賴耶為種子;阿賴耶識為種子,更不論種子及俱有依,但依轉識之熏習而起耳。《攝論》初成之唯識,乃自種子心以達現行識,與〈本地分〉之說明異。〈攝決擇〉與《三十唯識論》大成分別識變,即依《攝論》心、意、識之唯識學,綜合於〈本地分〉之現行識論。以是,於意及識之轉識外,別有持種受熏之現行阿賴耶識;恆行意與賴耶俱轉,乃亦有俱有依矣。言唯識變,則明三類分別識變,於種子識變分別、所分別,其義漸疏。言現識,則〈本地分〉、《攝論》唯七識,〈決擇分〉別立八識也。 ![[Y33p0256_01.svg|300]]瑜伽之深入、五識、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、識、間斷識、意、恒行意、心、種子心、種子界、現行界 ![[Y33p0257_01.svg|300]]攝論之演繹、現行界、種子(心)、種子界、分別、所分別、身識、身者識(意)、能受用識(識)、所受用識、六根、六識、六塵 ![[Y33p0257_02.svg|300]]決擇分之綜合、種子、心、意、識、唯識論加種子、似根、似塵、似我、似了、分別、所分別 自生死雜染向解脫,應知有三相焉。依他賴耶種子為因而生者,以虛妄分別為自性者(十一識),曰「依他起相」。依他起即如幻之緣生法,不出惑、業、苦三雜染,滅之乃得解脫,不可以為都無也。雖一切唯識,然無始來戲論名言所熏生,故不期然而有分別、所分別相。於唯有分別中,似有義相於心上現;此所取之義相,曰「遍計執相」。義相實無,唯是遍計心之所遍計耳!緣生妄心有,所取似義無;義相無實故空,非妄識亦可空,「有心無境」,唯識學之根本定義也。於唯有識中,似義相永無有性,曰「圓成實相」。此即真實性,雖本來清淨常爾,而以無義相所顯,曰空性,非即是空也。此空有、妄真之辨,不但以明唯識無境之理;於所分別而觀其義相之無實,即解脫之要道也。然此「從有相、有見,應知彼三相」,偏依分別識變,未明種識變,於清淨涅槃之解脫,猶有待也。何者?依他是雜染事,遍計是雜染因,圓成是寂滅性;然則縛、脫既失其連繫,出世聖道亦非三相可攝!無著論於生死雜染之解脫,以轉識為雜染,以種識為雜染種習所和集,了無真心論之痕跡;蓋真常不變,難以明生死流轉之事也。然於轉染為淨之解脫事,則立「雜染清淨性不成」之依他起,立「四清淨法」之圓成實,與真常論相接。種識,以遍計所執熏,積集一切戲論種,識種和融不二,種生滅而識亦生滅,此雜染種識為雜染依,生唯識為性之依他起,自然而義相現。以能所遍計,成雜染分之生死事,流轉無已。然種識雖判然雜染,而所以生滅雜染,在遍計執之熏習也。設離遍計執熏,則染依種識轉為清淨法界矣。以染熏、淨熏之不同,成虛妄性(識)之阿賴耶識,真實性(智)之法身,為染淨法之所依。染淨有差別,而阿賴耶之真實(心性),不異法身之真實也。染熏而覺性成生滅雜染之阿賴耶識,依種識而一切唯識現。賴耶立名,偏在雜染,此則成生死也。然雜染識非一成不變者,若聞、思淨熏,初雖猶為虛妄性所隔,久則直與真實性相融,成不生滅清淨之法身。法身究竟,即大圓鏡智,依種智而一切唯智,亦一切圓成實矣。立「雜染清淨性不成」之依他起,則以此真實覺性,無始來隨染而染,修行則隨淨而淨也。詳言之,學者聞正法界等流之聖教,成「聞熏習」,為出世心種。此聞熏習寄存於染種和集之阿賴耶中,而其性能則適為雜染種識之對治,力能發淨智以現證法界,故名曰「法身種子」;「是法身解脫身攝」。然未與法身相融,猶是世間事也。依聞熏而起如理作意,初觀遍計性之義相無實;次則境無故識亦不成,進觀此依他起之似識相亦非有。以聞熏之久熏,染種之功力日減,淨能漸增,地前之菩薩,名「損力益能轉」。轉即減彼種即妄識之染力,益此種順法身之淨能。迨聞熏融真,遍計、依他俱遣,則有出世無分別智現前,現證法界,成無漏智種。爾時無分別智生,則真實性(無義一分)顯現;分別心生,則遍計性之義相又現。然以通達法界實性,轉去二障粗垢,得種即法身一味之淨依,為無漏法所依。初地以上,名「通達轉」。轉得之淨法身,係清淨不變之圓成實性,依之而現起者亦圓成實性。七地至十地,念念現證真實性,遍計相不復顯現,曰「修習轉」。時雜染種識中,微細障習猶存,亦即清淨智種之淨依未圓。迨因圓果滿,雜染之一切種識失其存在,唯是清淨真實之法身顯現,亦即淨依究竟,佛果名「果圓滿轉」。以所依之染、淨不成,離遍計熏最清淨圓成實,故所起之正教、正行皆圓成實,亦可名為依他起之清淨分也。 轉依者,離遍計相,捨染依之染種、染現(識),顯現最清淨之實性,曰無住涅槃,即斷德。契真實性,得淨依之淨種、淨現(智),圓滿究竟之實智,曰無上菩提,即智德。一言其寂滅,一言其圓明,不一不異之差別說也。智德者,昔之雜染為唯識,今之清淨則唯智。心本淨性(法界),與淨熏融然一味,為淨法之所依,猶雜染之有賴耶種識也。此即轉阿賴耶識為大圓鏡智,自在明徹,攝持一切而不失,為諸智之所依,一切法於中影現。常恆、不變、清淨、圓滿,蓋即覺之淨能也。依圓鏡常智而起者,轉恆行意之我我所執,為無分別之平等性智,達自他不二,悲深智極。染意從種識生,而實指即種之妄識(意),所謂「末那即阿陀那」也。此平等性智亦爾,悲智圓證之實覺,具一切淨能而融入實性。鏡智取即覺之淨能,此則取即能之淨覺。現證無上菩提,即此。轉意識之遍計度為妙觀察智,通達自相、共相一切無礙,自在應機說法。轉前五識之取五塵為成所作智,作種種變化利生之業。此實翻染成淨之談,無漏融通,固不可作隔別之見。證此斷德、智德者,即佛;總智、斷為體,無別佛也。攝末歸本而論,唯一法身,以法身「由圓鏡、平等、觀察、成所作智自在,由轉識蘊依故」。若就所見而本、末別論,則安立三身:為凡夫、小乘所見者,現八相成道,名變化身。為地上菩薩所見者,於淨土中說大乘法,名受用身。此二皆依法身為依止。法身亦名自性身,此二不同者,法身詳覺之實性,為佛功德所依;而法身即自性身,則攝「一切法自在轉」,為受用、變化「所依止」,詳實性之覺也。此二即轉阿賴耶種識與恆行意成之。《攝論》、《莊嚴》,立義大同。彼以八識為現行者,則安立三身、四智,多有不同矣! ## 第五節 真常、一乘與唯心 後期佛教有三特徵,即真常、一乘與唯心。以此格量「虛妄唯識論」,則無疑為後期佛教也。「真常」者,中期判二教,以性空為了義、為勝義;後期則判三教,以一切空為不了義,別有不空之真常。如《涅槃經》無眩翳所見之染月,見圓淨之明月;「不但見空」其所無,「並見不空」之妙有,妙有即恆常不變、清淨、自在之實體。「虛妄唯識」者,自《瑜伽》、《深密》,以至《成唯識》,一貫之見解,以一切空為不了,如言取義為惡空;遣遍計所執性,故說無自性空,非依他、圓成亦無。然其說特斤斤於依他起不空,不直明真常之圓成實不空,而寄依他不空以顯之,故或稱之為以用顯體。如以依、圓為事理,如《成唯識論》所說,則僅為說一切有「我及我所無,有為、無為有」之修正。如以依他為虛妄雜染,圓成為真實清淨(含如、智),則以虛妄識之實有唯事,因遍計義相空,顯真實淨智之實性。初則以妄用顯真體,現證法界已,則轉而為即真體以起妙用矣。體用備明之圓成實性,以身則法身、自性身,以智則鏡智、平等智,常恆而妙用無方。律之以「真常論」,無不皆宜,宜《莊嚴》、《攝論》之明身、智,以法界為本,與真常者之堅慧論同。彼以妄心不空而顯真智不空,可謂外虛妄無常而內真常,立說至巧,而終不掩其時代之色彩也。 後期佛教,以一切有情有如來性,無不成佛,故一乘是真實說,三乘乃方便教,與中期大乘之大小並暢異。「虛妄唯識論」者,獨以一乘為方便,三乘為究竟,近於中期,殊可異也。實則「虛妄唯識」者,出現於後期之初,承說一切有之緒,適化於小乘隆盛之區。論理所至,雖《法華經》等已高唱一乘;然以一乘為究竟,難以求適應,乃多少含容言之。然小乘聖者可迴心,唯入無餘者則否,是亦不追既往已耳!中期之三乘究竟,同學般若,同觀法空,同入無餘;菩薩以大行、斷習氣為異。「虛妄唯識論」則不然,《瑜伽》、《集論》,猶三乘並明;《莊嚴》、《攝論》以下之唯識學,則獨闡大乘。大乘者,勝乘也,即異小之乘。阿賴耶為分別自性緣起,以之建立流轉還滅;以分別識為依他起,似義相為遍計,法空所顯性為圓成實;唯識無義為觀門;如來不究竟入涅槃:教、理、行、果一切異,蓋亦不共大乘也。彼之三乘如實,藉資適應或思想未徹而已。論其所宏,則亦一佛乘也,此與詳妄有不空而結歸真常之妙有,有異曲同工之妙! 以唯心為旨歸,明甚!詳大乘佛教之傾向於唯心,非論理所必至,而實為事實之所逼。瑜伽者重定,定,心學也。禪者之風,專於禪觀、內省,少為事實環境之考察;一落窠臼,宜其爾也。大眾、分別說、經部等,於三業特重意業,於三學重慧。久之,於戒律日感其拘束,不見其妙用;非墨守陳規,即一切隨宜。夫繪事後素,非不當理,然自他共處,何能無法則?衣食所資,豈漫無所制?隨方異宜則可,漠視律制之原則則不可。又豈能以一二獨拔之士,離群苦行之機,而忽律制乎?然化地部「正道唯五」;譬喻者以「止觀為道諦」,「三業唯一思」。一反於釋尊之正道,重視身、口七支之正語,正業,如法(經濟)生活之正命。經部依經不依律,以為事局而理通。輕戒者輒以「毘奈耶」重在內心之調柔,而不知律以「攝僧」,「令僧安樂」,「未生諸漏令不生」等為用也。大乘者承此學風,特輕制度,有道德之訓條,無六和攝僧之制。大乘以悲濟入世為心,當機多在家弟子,修行重四攝、六度。然形格勢禁,未能創立菩薩僧團,僅能發揮其隨機適應。徒善不足以為政,則唯日趨於唯心之救濟而已。思想之演進,將不止理論之唯心已也!雖然,於後期佛教之瓦玉雜糅中,無著師資之學,究難能可貴也。薄他力,而以願生極樂為「別時意趣」;漸行非頓入;神秘、淫樂之道,不欲以之置唇齒;思想亦嚴密。且以初自說一切有中出,於律制猶重,雖不為真常者所滿,性空者所重,而實有足多焉! # 第十五章 真常唯心論 ## 第一節 思想之淵源及成立 「真常唯心論」,乃真常心與真常空之糅合,自真常心來,非即真常心也。佛闢外道之常、我,以「諸行無常,諸法無我」說緣起。然剎那滅與無自性,或有本常、我之舊見,而見其難以成立緣起者;尤以在家佛弟子,信業果輪迴而罕聞無常、無我之解脫道者為甚。佛教普及大眾而大乘興,在家佛學者輩出而常、我論起,亦自然之勢也。 常、我論之根據,內本所見而外依佛說。佛說阿羅漢離欲,不復有變悔熱惱之情,或者化之為「無煩無熱,常住不變」,則有類凡心變異而聖心常住清涼矣。佛說心、意、識「須臾轉變,異生異滅」,而長夜為施、戒所熏,則生善處。或者先明色身之「是滅盡之法,離欲之法」,次說「彼心意識常,為信所熏,因此緣此,自然昇上」,則有似色身無常而心常矣。「是心長夜為貪瞋癡所污」,或即本之以立「心性本淨,客塵所染」,則心淨本然而塵染外鑠矣。其解說之尤離奇者,如經以心之異生異滅,緣此緣彼,如獼猴之取一枝,捨一枝,乃曰:「獼猴!獼猴!勿謂如故」!此訓以無常也。或者釋為「勿謂如故,以即故也」。央掘摩追佛不及,呼曰「住!住」!佛答以「我住汝不住」,「我常住大悲」;《央掘摩羅經》即演此「我常住」為「真我常住」,而痛斥無常為外道。 真常心之淵源極早,而是否吻合佛意,實有可研究者。真常心之初意,即於六識之心心相續中,想見其內在之不變常淨。後分為七心,或以意界為常而六識生滅;或立根本識而六識從之生,則真常淨心,自應為意界及根本識矣。此真常心,即輪迴之主體,縛脫之連繫,乃漸與真我論合。佛說「本生」,輒說「彼時某某者,即我身是」。「自作自受」,佛亦曾說之。犢子系乃起而說不可說我;說轉部立勝義我。此依五蘊設施,彼真心唯依心立,然於「真常唯心論」中,不復有分別焉! 現在實有,無為實有(或五法藏)中,真常心(我)僅其一類。雖以之為縛脫主體,初非總持、一體而說唯也。大眾、分別說者以緣起為無為,亦僅緣生法之必然理則,非即此理則以成事。說出世部之出世法真實;說假部之道不可壞,佛壽無邊。充其量,僅為出世之真常論,而非「真常唯心論」。 真常心而進為「真常唯心論」,實有賴性空大乘之啟發。性空者之一切皆空,不自無為常住來。佛說緣起,常識見其為實在,以理智而觀察之,探其究竟之真實(勝義),則知非三世實有,非現在實有,非無為實有,非出世道實有。一切如幻,唯是因緣和合之存在,觀待之假名。一切無實性,乃曰「勝義諦中,一切皆空」。此無自性空,不如自性之誑惑,曰諸法實相。自性本來無,非觀之使無,故曰常。不如自性有之染相,以或者怖畏空教,乃曰一切清淨(龍樹說)。一切空即一切真實、常、淨,然即一切如幻假名,非「真常論」者所見「非幻不滅」之真常也。真常者見「性空論」之「非」、「不」、「無」,容或想像為同於梵我論之「曰非、曰非」,視為萬有實體之真常,然非性空者之意也。以一切空之啟發,真常心乃一變。真常淨者,一切一味相,於一法通達即一切通達;以是而諸法實相之常淨,與心性之真常淨合。常淨之心,一躍而為萬有之實體矣。了了明覺之心性,昔之為客塵所染者,業集所熏者,成生死而與淨心別體;今則客塵業集之熏染淨心,幻現虛妄生死,而淨心則為一切之實體(不一不異)。至此,真常心乃可以說「唯心」。 「真常唯心論」之興,與笈多王朝之梵文學復興有關。質言之,梵我論本立梵與無明(幻力)二者,視為無始之存在。釋尊破梵我之實性,取緣生之無明業感說。自緣生無常而達性空無我,離欲入涅槃,即為生生不已存在者之解脫;所謂「滅者即是不可量,破壞因緣及名相」也。如以此寂滅不生為真常妙樂之存在,使與無明業感說合,則與梵我論之區別,亦有所難矣。法顯見華氏城之佛教,賴婆羅門學者而住;玄奘西遊,從長壽婆羅門、某婆羅門、勝軍學。處梵我論大成之世,而大乘學漸入於婆羅門學者之手,求其不佛梵綜合,詎可得乎! 以真常心建立唯心論,莫急於雜染、清淨之因。為客塵所染之客塵,大眾、分別說者,初以「隨眠」釋之。大乘學興,煩惱氣分為彼羅漢所不斷之「習氣」,演化為大乘不共斷之所知障。此所知障名曰「無明住地」(即習地),為隱覆淨心之客塵,與經量者之熏習說合流。心性本淨,即清淨之因。常住真心中本具之淨能,無始來不離生死之蘊、界、處而流,特未嘗顯發而已。此與非即離蘊之我,性空者之性空糅合,成如來性,如《最勝天王般若經》云:「如來法性,在有情類蘊、界、處中,從無始來展轉相續,煩惱不染,本性清淨。……說名無相,非所作法,無生無滅」。此「如來法性」,即「如來藏」、「圓覺」、「常住真心」、「佛性」,以及「菩提心」、「大涅槃」、「法身」、「空性」,真常論者並視為一事,為一切有情所本具,諸佛如來所圓顯者也。 或有本真常論了義之見,以為馬鳴著《起信論》,廣讚佛德,開「真常唯心論」,遙與佛陀之本懷相合。龍樹、無著出,各就一門而分別空、有。此以不知真常心與「真常唯心論」之別;不知真常心之所以「唯」,有待於性空之「一切」,乃有此說。今明二義,以證其不可。一、凡性空大乘經,但開二教,以空為了義。「真常唯心論」之經論則判三教,以空為不了,以此真常心為我見者(外)、因緣者(小)、空見者(指空宗)所不解。二、如來藏、佛性之說,性空大乘經所不明。不特《楞伽》等後出,即《般若經》等混入之藏心見,亦屬後起。無著等以破十種分別釋《般若經》,有「實有菩薩,不見有菩薩」文。實有菩薩,以圓成實為菩薩體解之,此即大我之說。檢什譯《般若》及龍樹所依本,舊譯諸經,並無之。如上所引之《最勝天王經》文,舊譯《勝天王》中無,似異而實同之《寶雨》、《寶雲經》,亦無此文。華嚴「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」,不見於《十地經》。《無上依經》異譯極多,而真諦譯獨廣談如來界。《大般涅槃經》,即《大毘婆沙論》文,亦連篇糅集其中。「真常唯心論」詎可視為先於性空大乘經,先於龍樹論乎! ## 第二節 真常唯心論述要 「真常唯心論」之經典頗多,《如來藏》、《法鼓》(即《法華》之真常化)、《大涅槃》、《勝鬘》、《不增不減》、《無上依》、《楞伽》、《密嚴》、《楞嚴》、《圓覺》等,其顯而易見者。雜入一分者尤多;後期之密典,十九皆屬之(有直談真常者,每與性空經混)。 以部類之雜多,立義亦間異。「真常唯心論」,以真常淨為一切之本體,而立相對之二元:一、清淨真心,二、雜染妄習。真常淨乃一切之實體,一切依之而成立。本來常淨,究何事而為雜染所染乎?為雜染所染而實不變其淨性,似有二元矣。此雜染與清淨,「不相攝,相離」;自有情迷亂而生死邊,多立此無始來相對之二元。然達本情空,知妄即常,實無所捨而一切常淨,則無不歸結於絕對之一實。《圓覺經》為之躊躇,此非論理之可明也,豈特難解而已!一元之實在論,無不於此失據。真常大乘者說:此唯「成就甚深法智,或有隨順法智」者所信解,餘則唯可「仰推如來」而信仰之。以是,「性清淨心,難可了知;彼心為煩惱染,亦難了知」。汝纔舉心,塵勞先起,如之何能知之?「此非因明者之境界」也。真常者以此「妙有」為雜染、清淨之依止者,蓋以剎那無常為斷滅,無性從緣為不可能也。如瓶破不作瓶事,又如焦種不能生芽。「若蘊、界、處性,已、現、當滅,應知此則無相續生,以無因故」,此以無常為斷滅也。「若本無有識,三緣合生,龜應生毛,沙應出油」!「究其根源,咸有體性,何況一切心而無自體」?此以空為都無也。彼七識為「念念不住」者,故「不流轉,不受苦樂,非涅槃因」。必真實、不空、常住不變者,乃足以為生死、涅槃因,故曰:「如來之藏,是善不善因,能遍興造一切趣生」。「如來藏者,無有前際,無生無滅法;受諸苦(輪迴之主體),彼為厭苦,願求涅槃」。真常者之見,與大眾、分別說、犢子系之立常心、真我,其動機如出一轍。如不於上來二義,明見其與「虛妄唯識論」及「性空唯名論」之不同,則終無以理解其真義。讚揚為了義,貶抑為不了,皆無當也。 於「真常唯心」中,《楞伽經》頗有特色。舉內外、大小、行果、真妄、種現、見相等,而為宏偉之結構,曾不見有真心論而能過此者,惜闕佚未盡來華耳。今姑據此以談,類及其餘。《楞伽》略八識為三識:真常不變、清淨周遍之心體,曰「真識」。無始來有遍計所熏之戲論習氣,總即一切雜染熏習,別即身、語、行業所熏。此二者交繫而為不思議之熏變:真性本淨而為雜染所熏染,熏染而性本淨,性淨而變為似染之「現識」。此即「如來藏為無始虛偽惡習所熏,名為藏識」。如來藏、藏識,即真識、現識之別名也。如來藏亦曰如來之藏,指真覺在纏,為蘊、界、處,貪、瞋、癡所覆而自性常淨;亦可解為如來之因(即佛性)。藏識即「藏真相(之)識」,則真覺在纏而似不淨。此二者,「佛說如來藏,以為阿賴耶,惡慧不能知,藏即賴耶識」;蓋就賴耶之自體相言,二者固無別。藏識言其覆真,現識明乎妄現,其實一也。「真常唯心論」之阿賴耶,異於妄心者所見矣。此現識雖自體不變,而已現似虛妄生滅,就迷論迷,已不復常住寂滅如澄水,而有類微風汩汩之波,所謂「瀑流」與「微細妄想流注」也。業習熏真而構成現識,即如明鏡之現色相,頓變似「受用」(即六塵)、「根」、「建立」三者(或解建立為器世間,或解為空間)。所現之色、空,與能現之現識,如水之與波,華之與香,不可說是一是異,此現識之現所分別也。以現識中無始熏習為所依,以現識所現之六塵為所緣,而意、意識等轉識生,此現識之現分別也。「藏識海常住,境界風所動,種種諸識浪,騰躍而轉生」。此識浪之與藏識,業相邊同而真相異。依現識所起之轉識,即意及意識等七識。意之作用有二:「如蛇有兩頭」,即內取現識以為我,外取色根而不壞。《密嚴經》如此說,《圓覺經》亦謂「我相堅固執持,潛伏藏識,遊戲諸根」。此亦虛妄唯識者之共義,末那執藏識為自我;又名身者識,為根身所依也。此七轉識,或頓起,或漸起,以取境而了別之,名「分別事識」。轉識緣境,計著自相、共相,多所計度。「眾生心二性,內(分別)外(所分別)一切分,所取能取纏,見種種差別」,蓋謂此也。了別事識與前現識、真識,凡三識,攝「如來藏藏識心、意、眼識乃至意識」。以此言唯識,可有三節:真識在纏而為現識,是唯真識變。現識之現根、塵、空界,依之而起轉識,是唯種識變。分別事識之施設名相而取六塵,則分別識變。此三識之變現,成雜染流轉。若論其體相,則唯三:真識為「真相」(實體界);無始來之虛妄熏習,「心能積集業」,曰「業相」(種子界);染熏真而展起一切,曰「轉相」(現行界)。明三識,三相,於《楞伽》之流轉門,思過半矣! ![[Y33p0277_01.gif|300]]轉相、真相、業相、分別事識、意、六識、空、塵、根、真識、現識 「真常唯心論」,初為心性本淨之六識論;次發展為本淨之根識(意界)及虛妄生滅之六識。《勝鬘經》演化為本淨心,及念念生滅之七識。《楞伽》、《密嚴》,進立「八九種種識」,即真識隨染及七妄之八識,或可別立在纏真心之如來藏心,真心在纏妄現之藏識心,及七妄為九。以是,言生滅,或但言七識念念滅;或可於相續次第生之七識「相續生滅」外,別有微細流注之「相生住滅」。「相」者,遍計義相所熏染,猶《攝論》之以藏識為「義識」也。言分別執,或以七識為分別所遍計之「分別事識」,或可立「自心現妄想八種分別」。此與「虛妄唯識論」之自心性無記來不同,宜其彼此相接而終於相拒也。 別有一要義也,佛說六塵、六根、六識為十八界。有力能生者為根,即有引發六識之功能體。細意識之意根與眼等五根,所關綦切:「五根所行境界,意各能受」;而意根「又為彼(五根之所)依」。其但言六識及意之分別心者,則大抵以五根為「不可見,有對」礙之細色;即身體中之生機,能生動而有因感發識之官能。此細色,由細心之意執取、攝持之。若於分別心之內在立種子心,則身中發識功能之五根,或者即視為能生識之種子。世親之《二十唯識論》,陳那之《觀所緣緣論》,均有此新意。《楞伽.偈頌品》有之,即分別事識之以無始妄熏習為所依(根),六塵為所緣;「虛妄分別種種熏滅,則諸根亦滅」,皆此義也。若於種子內在而立淨心,則或者又視根為在纏真心之映現(不全真亦不全妄);依真心妄熏而立妄識,亦即依根發識也。自識言,於恆行意而見種識,更進而見其為淨心,不離於虛妄之恆行意。自根言,於五根、意根之依持中,見其為種習,又見其為淨能,亦不離常識之六根也。後世之唯識論者,尚不解何故以種為根,自更難知淨心在纏之發為六根。有欲於唯識外立唯根,則亦未知其所以異也。 如來藏為生死雜染依,亦為清淨涅槃依。如來藏與非剎那之無漏習氣相應,故「與不離解脫智藏,是依,是持,是為建立」也。以一切有情有性淨藏性(一切有佛性),具無量稱性之淨德,故雖迷惑生死,莫之能覺,而能發厭苦求樂之思。如外遇知識,聞思熏修,則得破煩惱㲉而顯本淨之法身藏。斷德之涅槃本淨;不思議之智德,覺性圓明,不生不滅,亦不從外來也。真心者以淨心為本,與非剎那之習氣融然一體,為清淨依;其無始妄染,則有漏剎那,與淨心相離、不相攝,依附而已。此與妄心者適得其反,彼以妄識為本,與無始虛妄熏習,和合一味,為雜染依;生滅之無漏聞熏,寄存賴耶中,而非賴耶自性攝。二大唯心論之判然可別,不如指諸掌乎!此藏心,真心者解為法空所顯性,然非空也。如來藏不與雜染相應,故說為如來藏空;而實「具過恆沙佛脫智不思議法」,名不空如來藏。此不以性空為了義,而以體用常恆之妙有為真實,所謂真常論者此也。其返染還淨之行,《楞伽》有四禪(止觀相應):一、以無常、苦、無我、不淨為門,觀法有我無者,曰「愚夫所行禪」。證我空者,相續識(分別事識)滅,小乘者以為涅槃,然藏識中無始染業猶在,不轉去如來藏中藏識之名,不得究竟解脫也。二、觀三界唯心,身、受用、建立,唯自心現;所現義相,如幻化無實。此唯內心、無外義之觀,即法無我觀,名「觀察義禪」。三、依法有以遣人無,依心有以遣境無,此二無我,猶是妄想分別,故於見外法非實,隨了諸識不生,直觀如實法不生不滅。離生滅見,得無生法忍,住第八地,曰「攀緣如禪」。四、得無生法忍已,起寂滅想,諸佛加持,菩薩乃即寂而起如幻三昧,廣作佛事,名「如來禪」。前七地名有心地,八地名無心地,八地以上名佛地,即現證如來禪者所入也。《楞伽經》以不生法為依,而建立生滅。然返染之方,與虛妄唯識者同,即觀外義無實,境空心寂以證實,可謂能融攝妄心者矣!其後出者,頗有異同,不特以不生而立生滅,還滅亦頓觀真常,自定力制心不起入。 ## 第三節 辨偽與釋疑 「真常唯心論」,經多論少;國人輒以《大乘起信論》為主,視為馬鳴所說,近人於此多疑之。「虛妄唯識論」者,以所見不同而撥之,是未知《起信》也。考證者,以馬鳴時不應有此思想,且非真諦所譯而非之。《起信論》立一心二門:真如門有空、不空二義;生滅門有覺、不覺二義,真妄和合名阿賴耶。立義大本,吻合於「真常唯心論」,此不可非也。然《起信論》之辨心、意、意識,凡七識,術語並出魏譯《楞伽》,而立義全非。《楞伽》明三相(魏譯並作識),則真常界、妄習界、現行界;明三識,則真淨心、似真妄現心、妄心。二者立義既別,更不得隨意增減之。《起信》作者,以魏譯為依,昧於三相、三識,乃糅合而附益之,成七種識。名同《楞伽》而義異,古人多知之,即此以疑《起信》可也。論之非馬鳴作,固不勞辨矣!(或者據《起信》以明真心之早於性空,尤不可)。 ![[Y33p0282_01.gif|300]] 「真常唯心論」,源出大眾、分別說系,罕以論典著名。與說一切有系有關者,如龍樹、無著等,即以論著。「真常唯心者」之多經,「虛妄唯識者」之多論(唯見《深密》一經),一也。然大眾、分別說之大乘學者,常為思想之開導者。漢譯之《法界無差別論》、《寶性論》,堅慧作,與真心論之思想合。其論典曾受《莊嚴大乘》、《攝大乘》之影響,約為無著同時之後進。此二流,古人以仰尊論師,或並以歸之無著學。實則一起於東,一起於西,後乃相接而率相拒,不可混也。印度之後期佛教,外若特重論師,非論師所說者不談;其實大眾、分別說之大乘學者,別有其學風,仍為新新不斷之創作。今之西藏,承後期之風,故唯許龍樹中觀、無著唯識二大乘。雖唯識之派別繁多,抉擇正見,偏重《瑜伽》,故於真常心為依之學,卒未能明。內地之佛教,臺、賢等並重經,以論義為參考;故別立真常法界或法性宗之妙有論,而以「性空唯名」、「虛妄唯識」為不了義。以學風不同,內地與藏衛乃異。平心論之,「經富論貧」固不必,專宏論典而不知經,亦無當也。 一切名言思惟所不及,而體為常、樂、我、淨之妙有。以此為依,流轉門立相待之二本,還滅門歸於絕待之一實。此與吠陀以來之梵我論,其差別究何在耶?差別誠不易,然亦有可說者。《楞伽經》以外道之真常不思議,但由推論比觀得之,即觀生滅無常而推論想像有真常超越之本體,為大梵,為小我。佛教之真常妙覺,則以聖智現證得之。《涅槃經》以外道常、樂、我、淨之大我,係遠聞古佛真常大我而誤解者,彼實未嘗見我。然就印度思潮觀之,則佛梵綜合之形勢已成。在佛教,將不但融攝三明之哲理,且將融攝阿闥婆吠陀之秘咒;吠檀多之學者,亦將融佛於梵,以釋迦為神之化身矣! # 第十六章 教難之嚴重 ## 第一節 教難之嚴重 佛元九世紀之初,名德輩出。性空者佛護、清辨,唯識者陳那、安慧,說一切有者德光、覺使,各暢所宗,大法稱盛。然大體為論,小乘既日見衰竭,大乘復遠遜於小乘也。八百五十年頃,匈奴族掠北印,至密希拉古拉而破壞特盛,前已備言之。夙為說一切有系淵藪之迦濕彌羅、健陀羅,寺圯僧少,迥非昔日之舊。笈多王朝瓦解,全印陷割據之局。占有北印之匈奴,南下之勢猶急。九百四十年頃,拉奇普他那地方,成立遮婁其國,以阻匈奴之南下。婆羅門學者,師熏迦王朝遺意,鼓勵濕婆神(即大自在天)之熱信,以資武力之團結,佛教頗受其礙。時有崇信佛教之伐彈那王朝,興起於中印,以羯若鞠(曲女城)為國都,其始不詳,或謂系出摩臘婆云。以玄奘所記觀之,則與摩竭陀關係頗深。十世紀之後期,東印羯羅拏蘇伐剌那(金耳)國日強。國王設賞迦(月)挾武力西侵,所至壞佛法、毀寺、坑僧、伐菩提樹(佛成道處),教難遍及於恆河兩岸。拘尸那(佛涅槃處)之佛教,為之焚戮殆盡。玄奘師事之戒賢,即被坑而得脫者。九百九十二年,伐彈那王婆羅羯羅(光),感國難、教難之逼,率兵東征,不幸卒於軍。長子曷邏闍伐彈那(王增)立,設賞迦王誘與和而殺之。弟曷利沙伐彈那(喜增),被立於危急之時,號尸羅阿迭多,即玄奘西遊所值之戒日王也。戒日王禱於觀自在,一舉而勝設賞迦王,伐彈那王朝慶中興焉!戒日王用兵六年,統一中印度。崇信佛法,致三十年太平,佛教得稍稍復興。戒日王南攻摩訶剌陀,不克;晚年用兵於烏荼;迦摩縷波有抗衡意;其受東南民族之掣肘,無暇問西北事,實非笈多王朝強大之比也。一千零三十四年,戒日王卒,中印復大亂。婆羅門教學者,如前彌曼薩派之鳩摩利羅,後彌曼薩派之商羯羅,同出十一世紀,融攝佛教之理論而大成其學。印度教之復興,至此而大成。 孔雀王朝而後,佛教在印度,雖多受嫉視,然以哲理之發揚,猶見重於時。迨婆羅門哲學大成,佛教僅有之特色,亦消失無存。不探古以創新,則因循荏苒,阿世取容以苟存而已!(中國佛教,會昌法難而理論衰,特色猶有禪在;理學興而佛教之特徵失,寺院經懺之佛教,其何以自存乎)!相傳商羯羅嘗至藩伽羅,與佛徒辯,其時法將無聞,竟莫有能敵之者。道場二十五處被焚掠,五百比丘被逼改宗。東至歐提毘舍亦然。南印度以鳩摩利羅派之隆盛,佛弟子莫能勝之,民間乃多改其信仰。即佛教最高學府之那爛陀寺講學之制,亦因之略變,凡無力折伏外道者,可於內室講授,不得公開云。 ## 第二節 空有之爭 政治若是其混亂,教難若是其嚴重,而佛徒曾不稍自覺,一仍舊貫,變本加厲。論議者務為瑣碎之思辨,出入空、有,兩敗俱傷;「真常唯心」者,則無往而不通,總攝空、有,融神秘、淫樂於一爐。大乘教日趨分化,轉入佛梵綜合論矣!空、有之爭,初起於「虛妄唯識者」之巧辯。龍樹、提婆之性空論,雖一度中落,法燄幾絕,然大乘以龍樹而光大,其權威令德,固無人敢輕議之者。無著師資,承經部之「界實處假」,演繹為心有境空之唯識。依《深密》、《瑜伽》,立依他「自相有」,斥勝義一切皆空,世俗假有之性空論為惡取空者,然亦未敢明斥龍樹也。龍樹說一切空,不將有惡取空之嫌乎!世親弟子安慧,首為《中論》作釋,以《般若》隱密意釋之。意謂依不了義作如此說,龍樹本意非不知依、圓有也。作《中觀論釋》以破中觀學者,安慧亦巧黠矣!時南印清辨,不以唯識者所見為然。作《般若燈》、《掌珍》、《中觀心論》等,於瑜伽唯識學,頗致抨擊。安慧弟子有德慧者,宗安慧之心有境無,再釋《中論》以破清辨。傳說清辨弟子,北來那爛陀寺,與安慧門人抗辯,卒勝之云。又,陳那弟子護法,為提婆《四百論》作釋,雙彈依他自相有(似指安慧)、自性無(指清辨),而以一切空為但遣遍計執性;依他起性離言而為言說所依,非自性無,亦不說自相實有;圓成實乃因空所顯之一味離言性,不復可以有空名也。然於提婆本論有難通處,曾為之改文以自圓其說。清辨擬與之面論,不果。佛元千年頃,月稱據無自性之宗,於唯識學之「阿賴耶識」、「自證分」、「外境無」,一一舉而破斥之。作《四百論釋》,於護法曲解,悉為指正。護法弟子有提婆濕羅摩者,又注《中論》以破月稱。當月稱主持那爛陀寺時,安慧系之學者月官,特來寺共論,一主性空,一主唯識,往復辨難,歷七年而勝負始決。民眾多久預論場,熟聞其諍論所在,及優劣所分,群作頌云:「噫!龍樹本論,有藥亦有毒!難勝無著論,是群生甘露」。性空宗久衰,至清辨,月稱,乃告中興,與「虛妄唯識論」並峙,且進而過之焉! 兩家爭辯之焦點,在性空假名之中道,與唯識無義之中道,孰為了義。以初起於唯識者之巧辯,故演為《深密經》與《中觀論》本義之爭,推衍及於一切。性空者以龍樹、提婆為宗。唯識者不敢輕議前賢,乃依《解深密經》之教判,謂龍樹論乃隱密說。隱密說者,非龍樹不知依他、圓成是有之謂,但為一類根性,依遍計無自性說耳!以是,龍樹所悟之中道,實與唯識者同。反之,以龍樹中觀學自居之偏執一切皆空,不足以知龍樹,正《中論》所破之空見也。性空者起而應戰,解《中》、《百論》之本義,彈安慧、護法等之曲解。於《解深密經》,亦競起解說之,蓋非如此,不足以奪唯識者之守也。 瑜伽唯識者,以自相有為勝義(真實)有。依他起有勝義自相,不可言空,遍計所執性乃可言空耳!清辨、靜命等,評其為不見《解深密》之真義。《深密》所說之依他自相有,是世俗自相,若執為勝義有者,即遍計執性。以是,依他為世俗自相有,於勝義中則自相皆空。然則《解深密經》與《瑜伽》者不合,反與清辨、靜命(寂護)所見之性空宗同。月稱解:《解深密經》之意趣,確如唯識者所說。於不能於性空中建立緣起之鈍根,故為說一切空為隱密,恐其墮斷見也。若能於性空中立一切法之利根,則一切皆空乃究竟之談,如龍樹所說者是。 詳兩宗立義,確有不能強同者。即「自性」一名,《解深密》以自相為依他起之因果自相;遍計執性無彼緣起相,名相無自性性。如說「瓶中無水」,此中無彼水,非彼餘處無水也,是為他空派。龍樹之言自性則不然,不從因緣生,非新作,不待他者名自性有。一切法為緣起,緣起不如吾人所見之自相有,自相實無,名無自性。緣起本身,雖假名有而即無自性者。此則如云幻化無實,即此幻化之實體無,非此無而彼有實體,是為自空派。龍樹以因果妄現及妄心所取者為自相,而自相實無;無著系以緣起因果之實有事為自相,而自相必有,何可濫同一體也!《深密經》謂為五事不具之鈍根說三性;為五事具足之利根,依三無性說一切空。月稱所解,似稍近之。 唯心、不空之大乘,繼性空者而興,宜後起之經,多以性空為不了,無著師資論且明斥勝義一切空為惡取空也。性空者處此,即論理足以制勝,而事有所難,乃師瑜伽者之故智,別出反攻之道焉!地婆訶羅(日照)於佛元一千零六十五年頃來華,傳那爛陀寺智光與戒賢為空有之爭。智光宗性空,依《大乘妙智經》,立「心境俱有」之小乘、「境空心有」之唯識、「心境皆空」之《般若》,以此三時教判,證「虛妄唯識」者之未了。此因明「決定相違」之法也。既各有經典可據,則空、有之了不了,唯可以論理決之矣!別有解脫軍者,傳其初從世親學《般若》,次從僧護學《中觀》而通其義,為彌勒之《現觀莊嚴論》作釋。《現觀莊嚴》之為彌勒論,舊無此說。西藏傳般若法門之傳承中斷,無著聞諸彌勒而復傳之,即《現觀莊嚴論》。傳承說之無當,前已辨之。《論》凡八品、七十義,實性空者反攻唯識之妙術也。解脫軍次第傳於小解脫軍、勝軍、調伏軍,而至靜命,靜命傳於師子賢、蓮華戒乃大昌,已佛元千二百年頃,達磨波羅王時矣!其為說也,世諦門立境空心有如唯識,第一義門立心境皆空如中觀,蓋巧攝唯識之性空論也。立說本於《中論》,於《現觀莊嚴論》特所宗重。彌勒傳為「虛妄唯識」者之論祖,而彌勒之《現觀莊嚴》,以所取空而能取不空為緣覺道,菩薩雖遍學而非所宗。其譏調唯識之意,隱然可見。依此論,則彌勒之中道正見,不如唯識者所說,而與性空者同。此與瑜伽者之釋《中》、《百論》,以龍樹、提婆之見同唯識中道,豈不異曲同工哉!《現觀莊嚴》約《般若經》文作頌,而獨多二頌曰:「無彼滅自性,何能以見道,盡彼分別種,而得無生相!若有餘實法,而謂於所知,能盡彼障者,吾(彌勒)以彼為奇」!性空者攝唯識學於世諦門,藉彼所宗彌勒之大名,以破無著、世親之唯識,蓋亦巧黠之甚矣!波羅王朝,性空者融於真常而大盛,《現觀莊嚴》乃被視為五部大論之一,今猶風行於西藏。著作者或即解脫軍其人。 ## 第三節 性空者之復興與分流 提婆以後,性空大乘式微甚。世親時,中印有僧護者,扇將熄之法燄而漸興之。然以龍樹之《智論》失傳,僅恃《中》、《百論》頌為宏通,於龍樹圓滿之體系,卒無以盡見也。承僧護之學者,出佛護、清辨、解脫軍三大流:一、佛護,南印呾婆羅國人,從僧護學,還南印呾特弗利伽藍宏之。依《中論無畏釋》作《中觀論釋》。弟子蓮華覺,再傳而至月稱,乃大宏其說。或謂月稱於《中論》諸釋,雖獨契佛護釋,而實不出其門云。二、清辨,生南印摩羅耶囉王族,與護法同世,其後亦宏法於南印。時唯識之勢方張,安慧且作《中論釋》,引龍樹為同調,以破勝義一切皆空者。且以陳那之大成因明,學風一變,大有非三支比量,不足以立破之概。清辨乃奮然而出,作《中論般若燈釋》等,揭「唯識非佛說」之宗。於無著系之唯識學,抨擊不遺餘力。於先觀唯識有以遣境,次觀唯識亦不可得之唯識觀,評為「與其先以泥塗而後洗,勿如初即不觸為妙」!「先即並修,無須慳吝」!勝義一切空者,即無自性寂滅為真如,斥唯識者因空所顯之實性為「似我真如」。超思議之實在,一味、微妙,與梵我究何所差別也!清辨事事依乎因明,以立敵共許之因相,立量破他以顯自,因於佛護論間有微辭。清辨之立世俗心境,多順經部說,後人因謂為「隨經部行者」。其道既行,常隨比丘輒千人,於性空之復興,功不可沒也!其弟子觀音禁,曾作《般若燈論釋》。三、解脫軍,即《現觀莊嚴論》之傳宏者。其學數傳至靜命,作《中觀莊嚴論》。其弟子蓮華戒,作《中觀光明論》,《修次第》三編,且為《中觀莊嚴論》作釋難。於性空學者中,成「隨瑜伽行者」一派。蓋其建立世諦緣起,順同瑜伽者之有心無境也。靜命師資,先後遊化西藏;西藏前宏期之中觀,即以此為主。靜命師資之巧攝唯識,蓋有見於清辨立義之有所難。以唯識為非佛說,而以《楞伽經》等為佛說,無論作何解說,實不啻示人以瑕隙。靜命之創新說,蓋深見於此也。靜命云:「何者為世俗事?唯心心所為自體耶?抑亦有外法體耶?有依後義者,如論(指清辨論)說唯心,但破作者、受者。或有思云:雖諸因果法,亦皆唯有識」。或有思者,即靜命自述己見。以「若作此說,與《密嚴》、《解深密經》義相符,與《楞伽經》之外境悉非有,心似外境現亦合」。其立說雖綜合唯識、性空二大流,而實歸宗於性空也。師子賢亦靜命弟子,作《八千頌般若廣釋》、《現觀莊嚴論釋》,卓然成家。 月稱以先,雖有佛護、清辨諸家,性空猶和合無諍,彼此亦不自覺其有異。月稱獨契佛護,直標「此宗不共」之談,乃有「應成」、「自續」之諍也。月稱作《中論明句釋》、《四百論釋》,又作《入中論》,尤注力於遮破唯識。初,佛護釋《中論》,於破「自生」時,以「應成無窮」等,隨敵者所許而破之,清辨評其不以立敵共許之因、喻為量,無破他之力。月稱即此以發現佛護、清辨所見之不同。清辨以世諦為自相有,為(五)根識現量之所得。立者、敵者有此共許之正量,故得以共許之因相,「自立量」以破他立自。若直出敵者「自生」之過,即非善於立破者也。佛護之意不爾,龍樹菩薩亦嘗以「應成」破。常人於如幻有而現為自相有,以此自相有為緣起相,視以為正確。性空者知法無自性,一切唯是無性之緣起,自相有是錯亂現。在緣起雖與世人共,而實無一共許者。以是,性空者於世人之執緣起自相有者,但可就其本身立說之矛盾,剿絕其情見,無立敵共許因之正量可立。清辨以為有,蓋以緣起為有自相者,於二諦無礙之正見,未盡善也。月稱立說,申二諦都無自性,三乘同見法性空,三世幻有,心境幻有(或稱之為「隨婆沙行者」),頗近於什公初傳之龍樹學(近天臺之共空);於後期復興之中觀學者中,所見特深!然以緣起之「待他」為依心;「不從他生、非新生、不待他」之自性為勝義自性;不許現在意而破阿賴耶等(細心),則以學出後期,或濫於真常,或拒唯識而失之太過。大體為論,餘暉峻嶺,性空者之傑出者也!月稱傳大明杜鵑,小明杜鵑而至阿提峽,於佛元千四百二十五年入藏,作《菩提道燈論》,影響於西藏之佛教特深。此外之性空者猶多,如寂天作《集菩薩學論》、《集經義論》、《入菩提行論》,流傳亦廣。 ## 第四節 虛妄唯識者之分流 「虛妄唯識論」之學系,不甚詳,安慧、陳那,則其兩大流也。安慧,南印羅羅國人,七歲從世親學。作《俱舍論釋》,又糅《雜集論》以救《俱舍》,於《俱舍》一學,似有獨得。善因明,廣釋世親論,其中《三十唯識論釋》,梵、蕃本猶存。弟子月官,弘《十地經》、《月燈三昧經》、《樹嚴經》、《楞伽經》、《般若經》五大經。與月稱共論七年,即此人也。大成因明之陳那,前已敘之。其弟子有護法者,南印達羅毘荼國人,作《唯識寶生論》、《四百論釋》,尤以《三十唯識論釋》為長。玄奘傳來之唯識,雖雜糅十師之說,而實以此師為宗。年三十二卒,藏傳其繼陳那而住金剛寶座三十餘年,二說相違,未知孰正。護法弟子有智月,勝友,戒賢,勝子等。戒賢耆年碩學,主持那爛陀寺極久,人稱「正法藏」。玄奘初見時,已百零六歲矣。弘瑜伽、唯識,一時稱盛。初,世親作《唯識三十論》,未造長行即逝世。親勝,火辨,為之作釋,繼之而作釋者甚多,玄奘傳凡十大家,即親勝、火辨、安慧、德慧、難陀、淨月、護法、勝友、勝子、智月。惜玄奘徇窺基之請,糅為《成唯識論》,傳說紛然,各家之面目已不得而詳!性空者復興,唯識學日見萎縮;戒賢、法稱而後,幾不聞有法將矣! 《莊嚴》、《攝論》等創立唯識學,詳種識變,攝一切法以虛妄分別為自性,而統以分別、所分別二分。《莊嚴》以心所為心識之似現;《攝論》明內種子皆熏習性,蓋有取於經部之說,而異於《瑜伽.本地分》之舊也。迨〈攝決擇分〉,《三十唯識論》,詳分別識變;王所、心境之同異,又反流而同於《瑜伽.本地》。無著師資之學,含有幾多之岐義,後學者隨所重而貫攝研辨之,乃顯然分化矣!藏傳陳那、法稱系,特重《集量論》及七部因明,流出「隨理行」派。其中有相分實有,相分假有二派。相分假有中,又有有垢、無垢派云云。隨理行者,以客塵垢染之心光明性,建立究竟一乘。以賴耶非現量、比量所得,乃但說六識。不取教量,唯理為宗,末流所趨,大異於無著、世親之舊矣。傳來中國者,初有菩提流支,次有真諦,後有玄奘。玄奘所傳,特宗護法,於同系諸師悉加摒棄。護法師陳那,而其學不若「隨理行」者之偏激;疑「隨理行」者,法稱後乃漸宏闡焉!玄奘宗護法,雜糅十師,是非難言!參酌眾說,其爭論所在,猶可見一二。《瑜伽》以現行之恆行意為本,依之而間斷起者為(意)識,持種子為心,有心、意、識而現行唯七識。此與《深密經》之阿陀那識及六識,《攝論》從種子生者唯意及六識同。《唯識三十論》依〈決擇分〉而標從種生起之三類識變,立現行八識,阿陀那是否末那,乃有爭。末那(意)者,識所依止(或生起依,或雜染依)義。「阿陀那識為依止,為建立,六識身轉(起)」,則阿陀那即末那也。阿陀那執持根身,《攝論》以末那為「身者識」,《密嚴》、《圓覺》亦以末那為取諸根。阿陀那執受名相分別戲論習氣,而種習一味之賴耶心,有「所緣相」;「即彼種子是所緣相」;末那緣藏識,即此種子相,則與阿陀那之執受種子難別。細心,種子,乃至心光明性,本不可分者。《攝大乘論》以種子為心,以恆行意之執取為意;《十地經論》以心光明性為阿賴耶,以執取為阿陀那。自現行七識之見地,固無不可者。迨現行八識論出,玄奘傳護法之學,乃以「阿陀那即末那」為妄說,而實是非未可言也!難陀、安慧,猶承用古義,故末那識但依阿賴耶種,無現行俱有依。護法則自八識現行以推論之,不憶心種生意及識之唯識學,乃謂末那以阿賴耶現行為俱有依。賴耶既是現行心,應亦以末那為依。六識依意,意依賴耶,賴耶反依意,藉循環論以自圓其說,則有取於說一切有系得與得得、生與生生之故智也。然末那與賴耶之有俱有依,非無著、世親之舊。恆行末那與種子心,乃約義而別立者。轉染成淨,亦得立圓鏡智、平等智。鏡智取其攝持、顯現;平等智取無分別智,二者乃一體之二義。束四智為三身,則鏡智與平等智為法身,即自性身;世親釋《莊嚴》,如此。自後起三類識變觀之,以賴耶為恆行心而持種子,實別無末那可說。雜染邊,以大乘不共斷之微細法執,三乘共斷之恆行我執,不妨離賴耶而別立我執末那。若轉染成淨,則唯一無分別而攝持淨能之妙智。安慧承古意,末那唯我執,賴耶有法執(微習),三位無末那,要皆有見於此。護法承《唯識三十論》,賴耶側重於異熟,乃以我法執並屬之末那;轉染成淨,立清淨末那。其說無不可,而末那有法執,古義之所未明也!種子與細心,習氣心與恆行意,雜染心與心光明性;執取異熟種子,學者離合其間以談心、意之別,宜學派之爭無已。 《攝論》以「唯識、二、種種」三相成立唯識,本為一貫之三相。似義顯現者非有,唯虛妄分別為性,此之謂「唯識」。雖一切唯識,以無始熏習力,有分別之見,所分別之相現,則是「唯二」。分別心分別彼所分別,有種種之行相,則曰「種種」。「唯識」為依他起性;「種種」為遍計執性。分別、所分別「二」者,從其種生而以識為自性邊,是依他;所分別於分別心中現,若有別體之能取、所取邊,是遍計執性。此三相一貫無諍,識有境無之義耳!《中邊論》以「境故」、「心故」為遍計及依他性;又以「虛妄分別有」為依他,「於此二都無」為遍計執性。以「義」或以「二取」為遍計性,一也。《莊嚴論》以幻師喻虛妄分別,以幻事喻二迷;又以能所各三光為依他起;依、遍各通二分,亦非矛盾。《密嚴經》云:「一切唯有覺,所覺義皆無;能覺、所覺分,各自然而轉」。上二句是「唯識」,下二句是「唯二」。又說:「眾生心二性,內外一切分;所取能取纏,見種種差別」。上二句明「二」分,下二句明「種種」。此固一貫之談,豈可隨文而偏執一分、二分哉!玄奘東來,乃有所謂「安、難、陳、護,一、二、三、四」之別。所謂一分、二分,實即相分實有與相分假有之諍也。唯識無義,以分別遍計所分別,熏遍計所執習氣,以能所交涉而熏成,生時即自然而現二分。相即是識之一分,「即是識」名唯識也。自唯識反流於《瑜伽》,依他之分別心,與離言之十八界性相接,則覺見、相相涉而成種,熏成各別種子。分別與所分別,各從自種子生,即境有自相,非識而不離識,「不離識」名唯識也。安慧等用見、相同種之「即識」;難陀、親勝等,則用見、相別種(不談獨影境)之「不離識」。相有自相而不離識,即相分實有,此後世之所謂二分,非唯識「唯二」之舊也。陳那師資,自見、相別種而稍加融會,然其三分、四分,則實有取於大眾系之「心自知心」,與唯識舊義異。然自證分證知見分,不變影像而直覺,護法之再事推衍,殊覺瑣屑無當!幸有循環論法在,否則將知知無窮矣!餘義繁多,今不復一一。總言之,唯識有種種學派,護法唯識其一支耳! ## 第五節 真常者之融合 「真常唯心論」者,以空、有之爭,乃默然而坐享其成。以真常之離過絕非,比合於性空;性空者之勝義自性,亦漸合於真常。彼此相提攜,性空興而真常論大盛。妄心者之心光明性,與真常心相接;真以妄熏而成之賴耶,亦附合於生滅無常者。以空性為體,以唯心為用,間或有所偏明,而無不開顯體用無礙之真常。內合於玄理,外融乎俗事,至高至卑,無事而不真常本淨,無往而不圓融無礙,達於形而上之妙有。千一百年之佛教,其空、有理論之發達,應作如此觀。(且依有為法列之) ᅟᅟ 常識之真實───實有┬────三世實有……………上座系 ᅟᅟ           └────┐  ┌……………┘ ᅟᅟ                現在實有……………大眾系 ᅟᅟ           .…………┘ ᅟᅟ 理智之真實───幻有┼────三世性空幻有………性空唯名系 ᅟᅟ           .…………┐ ᅟᅟ                現在不空幻有………虛妄唯識系 ᅟᅟ           ┌────┘ ᅟᅟ 形而上之真實──妙有┴────三世不空妙有………真常唯心系 # 第十七章 密教之興與佛教之滅 ## 第一節 秘密思想之濫觴 佛元八世紀以降,秘密教日見風行,以身、語、意三密相應行,求得世、出世之成就果也。密咒遠源於吠陀之咒術,信咒語有神秘之能力;藉表徵物與咒力,以利用神鬼精魅,俾達其目的。表徵物及密咒,乃至身體之動作,常若有神力於其間者。咒法之作用,分「息災」、「咒詛」、「開運」,或加「幻術」為四類,此與秘密教之「息災」、「調伏」、「增益」,大致相同。原印度文明以《梨俱吠陀》為本;次組織補充之,成為《沙磨》、《夜柔》二吠陀。是三者,雖崇事神權,而末流成「祭祀萬能」,意象尚稱高潔,總名之曰「三明」。別有《阿闥婆吠陀》,以咒術為中心,乃鬼魅幽靈之崇拜,用以適應低級趣味者。釋尊出世,斥婆羅門「三明」,而猶略事含容。於咒法、幻術,則拒之唯恐不及。《雜阿含》云:「幻術皆是誑法,令人墮地獄」。巴利藏之《小品》,《三明經》,《釋塔尼波陀經》,並嚴禁之。其後,「阿含」、「毘奈耶」間有雜入,然見於現存經、律者,以治病為主。佛滅二百年,分別說系之法藏部,推尊目連,盛說鬼神,始傳有「咒藏」之說。 大乘佛教與秘密,無必然之關係,然大乘佛教之興起,則確予秘密思想以活躍之機。大乘仰望聖者功德之崇高,昔之世、出世善,並由自力以致之者,今則佛力無量,菩薩願大,他力加持之思想乃勃興。菩薩遍入六道,龍、鬼、夜叉中,自應有菩薩存在。而佛弟子之編集遺聞,融攝世俗,既以魔王及外道師宗多菩薩之示跡,又以天、龍、夜叉之護法,而謂傳自夜叉或龍宮。魔王、外道、天、龍、夜叉與菩薩同化之傾向,日益顯著。如梵童子之與文殊,因陀羅之與普賢,摩醯首羅天成佛之與大自在天,其顯例也。其中,尤以夜叉為甚。夜叉本為達羅維荼民族之神群。佛世傳有金剛力士護佛,《密迹經》即謂其為大菩薩,以護持千佛之佛法而示現夜叉者。說《十地經》之金剛藏,亦夜叉之一。《大智度論》謂夜叉語音隱密雜亂不易知,此與密咒之密有關。夜叉手執金剛杵,金剛乃常住不壞之寶物,因與真常論特相契合。自中印法難,安達羅王朝之文化大啟,大乘由此而勃興,夜叉即於此菩薩化。後之傳密法者,謂龍樹開南天竺鐵塔,見金剛薩埵而後傳出;密典多以秘密主或金剛手為當機者,其間之關係,固顯然可見也。大乘佛教之演化為密教,雖千頭萬緒,而菩薩與外道、龍、鬼、夜叉之合化,為一特要之因素也。 《般若》、《華嚴》之字門陀羅尼,亦予秘密法以有力之根據。大眾部「苦言能助」,開音聲佛事之始。至字門陀羅尼,則藉字母之含義,聞聲思義,因之悟入一切法之實相。如「阿」字是「無」義,「不」義,聞唱阿字,即悟入一切法本不生性;此深受婆羅門聲常住論之影響也。其初,猶以此聞聲顧義為悟入實相之方便,繼則以文字為真常之顯現,以之表示佛德及真常之法性矣。以此,昔之密咒,用以為「息災」、「調伏」、「增益」,後則以密咒為成佛之妙方便。「阿字本不生」,固為其重要理論之一。 龍鬼神秘之思想,雖逐大乘道而漸盛,然初期大乘經中,助佛揚化及受化者,多為人身菩薩,猶以入世利生,深智悟真為本。此期之經典,密咒之成分漸多,然多用以護持佛法,未視為成佛之道。且此項密咒,亦多後代增附之。如《般若經》本無咒,雖說「是大神咒,是大明咒,是無上咒,是無等等咒,是一切咒王」,實以喻讚般若之特尊。後人集出〈相應品〉要成《般若心經》,則加以「即說咒曰」云云。《法華經》本無咒,而〈囑累品〉以後之附編者,有〈陀羅尼品〉。《仁王經》、《理趣經》本無咒,唐譯則有。凡此皆足以見初期大乘之猶未大濫也。 密教亦稱瑜伽教,與瑜伽者之關切特深。詳解脫之道,唯八正道,即三增上學。以正見、正思之慧學為眼目,以正語、正業、正命之戒學為足。必心懷明潔,行止無瑕,而後以勇猛精進心,因正念以入正定(定學)。止觀相應,乃得斷惑證真。斷證有賴於禪定,而佛法不以禪定始,亦不以禪定為尚,取其攝心明淨而已。否則,離戒、慧以入禪,未有不落魔外蹊徑也。佛世言禪定,推二甘露門,此皆印度常行之禪法,而佛資以為攝心之門。初以不淨觀,厭心切者多自殺,乃教以安般念,即以調息為方便而繫心入定。「風」、「脈」等瑜伽,即此安般之餘,而戀世心切者,末流乃與方士家言合轍。靜居入禪,其戒行不淨,慧眼不明,動機不正,或不善用心者,常有種種身心病生,有種種可喜可怖境界現前。正本清源,莫如戒、慧。或者不務本而逐末:懸聖賢像,善神像,燒香散華以求護衛者有之。論宿曜吉凶,時日祥忌,山水利害,以求解免者有之。藉咒力、表徵物,請護法神以驅鬼魅者有之。禪病日深,神秘之風日熾。昔佛之世,弟子以不見佛為苦,夜行獨居而有怖畏者,佛嘗教以念佛、念天。念佛陀之智慧慈容;或念行善者必昇天,我既行善,復何所畏!以此強其意志,慰其脆弱之心。禪者怖畏多,念佛乃為其要行,發為念佛三昧。不僅念佛之悲智,而多念佛之相好,住處之莊嚴(淨土);求於此三昧中,佛為現身說法。所念者不僅佛陀,諸菩薩亦為觀想之境。迨佛與天混融之勢成,觀想夜叉等為本尊而求成就之密法乃出。瑜伽師初出「虛妄唯識論」,又伴「真常唯心論」而大出密法。南北瑜伽者合流,三密瑜伽之教乃盛行矣! ## 第二節 秘密教之傳布 秘密法雖逐大乘而起,然獨立而成所謂呾特羅乘,則遠在其後。密乘學者欲託古以自厚,乃謂昔已有之,且大宏於龍樹。於佛教名德,如提婆、無著輩,莫不引以為密乘大師。傳說之紛雜,亦已極矣!西藏傳密乘有「事部」、「行部」、「瑜伽部」、「無上瑜伽部」——四部。我國舊傳之密乘而流入日本者,有「胎藏」、「金剛」二大部,此二與「行部」、「瑜伽部」相當。「無上瑜伽部」後出,始宏於波羅王朝,趙宋曾譯出數部,間有被禁不行者。「事部」則與日本所謂二大部外之「雜密」者大同。自理論言之,「胎藏界」明本具之真常心性;「金剛界」則詳於真常本淨性之修顯,並與「真常唯心論」之大義合。「雜密」則罕言理性,其修無相瑜伽,亦即妄以明空,不與天色身觀相合,真常之色彩不深。言組織,「雜密」常聚佛、菩薩、鬼神於一堂,未若「胎藏界」等組織嚴密,秩然有序。其行法中,結壇場,重供設,誦咒、結印,詳於事相而略觀想。其觀想本尊,則召請一外來之本尊而觀之,修畢則送之還,未直觀自身即佛也(大都如此)。於秘密教之發展中,「事部」乃其未臻圓熟之初型,其流出實先於「真常唯心論」之盛行。佛元七世紀之末(晉永嘉中),帛尸梨密多羅即以善持咒術稱,來華譯出《孔雀明王》、《灌頂神咒經》矣。初期之「雜密」,與北印之瑜伽師有關。《西域記》謂北印烏仗那人,「特閑咒術」;秣底補羅亦以深閑咒術著稱。西藏傳僧護以前,秘密法不無流行,烏仗那人多有得持明位者。初期來華傳譯密典與精閑咒術者,多北印及西域之龜茲人。龜茲之帛尸梨密多羅,善持咒術,無論已。佛圖澄姓帛,再到罽賓,亦「善誦咒術,能役使鬼神」。餘如北印菩提流支之兼工咒術,烏場(即烏仗那)之那連提耶舍,健陀羅之闍那崛多,且於隋世廣出咒典。沿雪山而住之瑜伽師,內有所見於定境,外有所取於民俗之咒術,以之自護,以之教他,「事部」乃漸行。 密乘之流布,常途多託始於龍樹,其初指《大日經》而言,請一論龍樹師資之傳承。什公來華,惟傳龍樹、提婆,青目等之傳承不明。《付法藏傳》謂提婆弟子羅睺羅;真諦傳羅睺羅以常、樂、我、淨釋八不,性空者之轉入真常,可考見者,自此人始。西藏傳羅睺羅弟子有龍友,龍友弟子僧護。龍友之與龍樹,傳說頗為紊亂。龍友之師為羅睺羅(跋陀羅),俗乃傳龍樹之師亦為羅睺羅,其訛傳蓋可想見。又傳說與提婆同時,有本名如來賢而稱為龍叫(即《楞伽經》中之龍猛)者,弘傳唯識中道。龍友、龍叫與龍樹之傳說相雜,而後有龍樹傳密之說。以各種記載觀之,龍友弟子僧護時,「行部」始顯然流行於世。有龍智者,傳為龍樹弟子。或言玄奘於北印磔迦國所見之長壽婆羅門,即龍智其人。略後,勝天弟子毘流波,月稱弟子護足,亦從龍智學。唐開元來華之三大士,並自稱受學於龍智。密學之盛,與此老關係之深,可以見矣!龍智年壽極長,傳出龍樹,殆即龍友或龍叫弟子歟!「事部」乃咒法發展之雛形,其融攝真常之深理,以三密為行法,組成事理圓具之密典,疑即龍叫、龍智其人。 「行部」之《大日經》流行較早,以「菩提心為因,大悲為根本,以方便而至究竟」三句義為大本。明十緣生句,頗類於《般若》之說。然菩提心指自心本具真常性德,方便則多明隨機適化之行,可謂真常化之《般若》也。「瑜伽部」之《金剛頂經》,明五智成身,蓋後於「唯心論」之盛行。「行部」、「瑜伽部」之流行,已漸自北印而移入南中。後期之性空者,佛護、清辨宏法於南印,並轉入密乘。《西域記》謂清辨入那羅延窟,實即學密之謂。中印之月稱、智藏,下至靜命、蓮華戒,亦無不學密。無著學系之遊化南中者,如陳那、護法、法稱輩,西藏並傳其與密有緣。唐代來華之傳譯密典者,亦以南印,尤以中印度為多。蓋時秘密之思潮,立本於真常、唯心、圓融、秘密、他力、頓成,融「性空」與「唯識」之學而無所不可。空、有之交諍,僅供秘密者之莊嚴而已。初無所偏於二家,其力崇中觀,則以龍智而下,性空者多入密有以致之。 「行部」與「瑜伽部」之成立,在融攝世俗邊,可謂佛梵之綜合,此於「胎藏界」、「金剛界」之曼陀羅可知。惟其中有可注目者,即以在家菩薩(天人)形之大日如來為中心,以金剛手等護翼之,釋迦及阿羅漢等,則退列於外圍。蓋以密者之見,印度之群神,自其本地言之,並佛、菩薩之示現,為大日如來之內眷屬、大眷屬。應化身之釋迦及其眷屬,轉望塵而莫及。以在家菩薩為中心,本大乘佛教必至之勢。顯教之文殊、淨名,以及諸大菩薩,無不有越出家聲聞眾而上之之概。惟秘密者以在家佛教之立場,不能發為入世濟眾之行,而融合世俗之神教,猶敢輕究竟之解脫道,唱釋迦不得成就,請教於天上之大日如來而後能證入之說,不能無感於尊卑之倒置耳!舊傳羅睺羅跋陀羅,即婆羅門學者娑訶羅,而龍智亦一長壽婆羅門。此時之佛教,常以佛化之婆羅門學者為其先導,其精神固已非僧非俗,亦佛亦梵矣! 雖然,「行部」與「瑜伽部」,猶以人形之大日如來為中心也。次以密乘行者,於「胎」、「金」之圓融大法界中,特契於金剛明王。以大貪樂為攝引,大忿怒為折伏;大貪、大瞋、而大慢,觀自身即本尊而修之。其中心之崇拜,為羅剎、夜叉,求其如大日如來之人形,亦不易得矣。於此,吾人於古人之心境,似應有所諒解也。印度為神之世界,一切在神秘氛圍中。初以佛教之行而少衰,中印法難後,又漸復其繁榮。佛教以大乘入世之融攝,多少傾向於他力。迨笈多王朝興,印度教學者以梵我論為本,予人格神以論理之根據,增強濕婆、毘紐、梵天之信仰;下至一切世俗迷信,無不兼收並蓄,蔚成時代潮流。以反吠陀而興之佛教,對此能無切身之感乎!聲聞之解脫行,不足以應群機,亦不足以暢佛懷。入世之菩薩行,雖理論已極於性空緣起,而菩薩僧之不立,政教形勢之限制,亦難以成入眾利濟之行。大乘唯有趨於隨機適應,專精禪思發通以濟眾之途。自性空以入形而上之妙有,自力以入他力,緣起以入唯心,無神而入有神,固有意無意而開始轉變者。馴致形成梵佛之綜合,一反根本佛教之精神。然創始轉化者,似未嘗不知之。《深密經》明說為五事不具之鈍根,說依他自相有。《楞伽》明真常唯心,而謂:「若說真實者,彼心無真實」;「言心起眾相,開悟諸凡夫」。《大日經》明秘密法,而謂:「劣慧所不堪……兼存有相說」。古人非不知之,特欲以此為方便,攝世俗以向佛耳。其如始簡終鉅,真常、唯心、神秘之說,與生死心積習相應,乃一發而不可收拾也。 前三部之流行,笈多朝以來三百餘年事也。若「無上瑜伽」,則後弘於波羅王朝。自伐彈那王朝傾覆,中印大亂,佛教之勢轉衰。有波羅王朝興,佛教乃賴以偏安五百年,而成一異樣之繁榮。東方有瞿波羅王,起而統一藩伽羅國,西取摩竭陀等地,創波羅王朝。王朝相承,凡十八世。夜叉波羅王為大臣羅婆斯那所篡,王朝遂亡。此十八世、五百年間,崇信佛法,歷世不替。其尤竭誠護持者,凡七世,稱「波羅七代」。七代中,第四世達摩波羅王時,國力最盛,曾擴展至曲女城,於佛教之護持亦最力。王於那爛陀寺附近,建歐丹富多梨寺。又於北近建毘玖摩羅尸羅,即有名之超岩寺。道場百八,規模宏大,視那爛陀之八院三百房而過之,遂奪那爛陀之席,而超岩成最高之學府矣。於此波羅王朝,一類「無上瑜伽」,初非人間所有者,始由密乘學者次第傳出。初有毘流波者,出那爛陀座主勝天之門,後從龍智學而得悉地。自後,曇毘醯流迦,婆日羅犍陀等,相繼得道。又有婆婆波、婆羅波、俱俱囉羅闍、喜金剛等出,並宏「瑜伽」及「無上瑜伽」五部。如《集密》、《歡喜金剛》、《明點》、《幻化母》、《閻摩德迦》等,均先後流布。及喜金剛弟子檀毘醯盧迦,又傳來《佛頂輪》、《救度母輪》等,「無上瑜伽」已大體備矣。佛元十二世紀後期,達磨波羅王在位,建超岩寺,密乘之勢益盛。王於《現觀莊嚴》派之師子賢,弟子智足,特加欽崇,而密乘與「隨瑜伽行」之中觀師,相涉乃益深。智足遍宏前三部,及五種內道呾特羅,於《集密》之解釋尤工。然與護足之舊傳有異,《集密》因有所謂「龍猛傳」及「智足傳」之兩大流也。繼智足而為超岩寺主者,有然燈賢等十一人,通稱「調伏法呾特羅阿闍梨」。蓋皆維持智足之統,專宏《勝樂》、《閻摩》、《明點》、《歡喜金剛》、《集密》等無上瑜伽者。超岩外之密乘學者亦不少,如寂友之通前三部,覺密、覺寂之通前三部而特精「瑜伽部」,皆其著者。第七世摩醯波羅王時,毘覩波始傳來《時輪金剛》,其徒時輪足宏之。密乘之學,發展乃至矣盡矣。十一世荼那迦王之時,名德濟濟,超岩極一時之盛,有「六賢門」出。六賢門者,東則寶作寂;南則智生慧;西則自在語稱;北則那露波,次以覺賢;中則寶金剛及智吉祥友。六賢皆博曉五明,專宏密乘,於無上瑜伽之《勝樂》,尤所致意。其後座主之佼佼者,有阿提峽師資,那露波師資等,以十七世羅摩波羅王朝之無畏現護為斯學之殿軍。王朝多故,教界落寞,餘勢已奄奄欲息矣! 綜觀密教發展之勢,即鬼神崇拜而達於究竟。「事部」本為次第錯雜之傳出,後人嘗董理而統攝之,分「佛部」(上)、「蓮華部」(中)、「金剛部」(下)之三部。「佛部」以釋迦為部尊,文殊為部主;「蓮華部」以阿彌陀為部尊,觀世音為部主;「金剛部」以不動為部尊,金剛手為部主。雖意在融攝鬼神,而尊卑之勢猶存。此三部,就其所重而言之,則佛部為解脫相之佛;蓮華部為慈悲相之菩薩,金剛部為忿怒相之鬼神。世人之所崇事,唯此三類而已。此亦即以釋迦文殊之大乘深智,融西(北)方彌陀、觀音之慈悲柔和,東(南)方不動、金剛手之方便雄猛也。「行部」承之,綜合為三部,然「佛部」之釋迦,轉化為在家菩薩(天人)相之大日如來,秘密教為之一變。化出家佛為在家佛,以為重人可,以之為重天尤當。其曼陀羅中臺作八葉蓮華形以象心,中為大日如來,四方為四佛。「瑜伽部」即五方五佛說而開為五部——「如來」、「寶」、「蓮華」、「業」、「金剛」。其曼陀羅依月輪心中五智成五佛,一一出三輪身。即以大日(中)、不動(東)、寶生(南)、彌陀(西)、不空(北)——五佛為自性輪身。普賢、文殊、虛空藏、觀自在、金剛業——五菩薩為正法輪身。不動金剛、降三世、軍荼利、六足(即閻摩德迦)、大夜叉金剛——五大明王為教令輪身。「行部」以三而啟五,「瑜伽部」明五以含三。以如來部為最勝,而如來為在家菩薩形,僧俗之形雖倒,人鬼之敘未失也。嗣以學者特重金剛之調伏,乃流出《集密》、《勝樂》、《閻摩》等無上瑜伽。然諸部獨立,頗有無統之感。或謂五部統以金剛持之第六部,即以金剛持為最勝;亦即離去天人相之菩薩,而以鬼神夜叉之忿怒身為所崇,秘密教又一變。或謂波羅王朝時,國難、教難相逼俱來,故特重金剛之雄猛法以制之。教法當機,義或近之。雖然,國難、教難,五大金剛其能救之乎! ᅟᅟ 事部──────解脫之佛陀主,攝外…………. ᅟᅟ 行部──┐                : ᅟᅟ     ├───悲和之菩薩主,融外…………:鬼神崇拜之密教 ᅟᅟ 瑜伽部─┘                : ᅟᅟ 無上瑜伽部───貪瞋之鬼神主,同外…………. ## 第三節 秘密教之特色 密教多特色,承固有之傾向而流於極端者有之,融攝外道者有之。若以一言而罄無不盡者,則以「世間心為解脫」是已。信師長達於極端,即自身妻女亦奉獻而不疑。師命之殺,不敢不殺;命之淫不敢不淫,此婆羅門所固有(讀《央掘魔羅經》可知),後期佛教所取用者也。佛斥外道之事火,而教以事根本火(供養父母)、居家火(供養家屬)等。密乘學者又轉而事火(護摩):求子、求財、求壽、求官,一切無不於火中求之,而酥、蜜、衣服、珍物,悉舉以供火之一炬,將以求其大欲也。佛世以依教奉行為最勝之供養,佛後亦供以燈明、香、華等而已。密教以崇拜者為鬼神相,其供品乃有酒、肉。有所謂「五甘露」者,則尿、屎、骨髓、男精、女血也。更有「五肉」者,則狗肉、牛、馬、象及人肉也。以此等為供品而求本尊之呵護,亦可異矣! 且置此等瑣屑事,試一言其要義。一、心餘力絀之天慢:密教以修天色身為唯一要行,念佛三昧之遺意也。自佛天合化,佛菩薩既示現天神身,龍鬼、夜叉亦多天而實佛、菩薩之示現。觀此天等之相好莊嚴,此自世俗假觀而來。「觀身實相,觀佛亦然」,觀己身、天(即佛之示現)身之實性,此自勝義空觀來。此二觀,初或相離而終復合一,以身、語、意三密修之,即手結印契,口誦真言,意觀本尊之三昧耶,或種子,或本尊之相好,求佛天加持而有所成就。若直觀佛相,觀成而佛為現身說法,顯教大乘亦偶有之。然秘密者意不在此,雖或前起本尊,而要在信自己為本尊,觀己身為本尊,本尊入我中,我入本尊中,相融相即而得成就。天慢者,即以佛、菩薩自居。此由他力念佛之渴望救護,自力念佛之我佛平等,極卑、極慢之綜合,而以三密行出之。一切法真常本淨,不應妄自菲薄,應有堅強之天慢。自身即佛,而未嘗不自感其無能,乃唯求本尊之三密加持。質言之,信得自身即佛,而求諸佛三密加持力以實現之。此與初期大乘經論,信有成佛之可能,而但可於智深悲切之大行中得之,精神之相去遠矣!秘密者修天慢而即身成佛,如乞兒以富有自居,衣食不給,乃卑辭厚顏以求富翁之賜予,俾與富人共樂耳!何慢之有?二、厭苦求樂之妙樂:出家聲聞弟子,視五欲如怨毒,以「淫欲為障道法」,固非在家弟子所必行。然以性交為成佛之妙方便,則唯密乘有之。「先以欲鉤牽,後令入佛智」,大乘攝化之方便。方便云者,且以此引攝之,非究竟,亦非漫無標準也。或者謬解「以樂得樂」,乃一反佛教之謹嚴樸質,欲於充滿欲樂中,成就究竟佛果之常樂。欲界欲樂中,淫樂最重,或者乃以此為方便,且視為無上之方便。惟是淫欲為道,密宗之舊傳我國而流入日本者,猶未嘗顯說,故每斥「無上瑜伽」之雙身法為左道密教。然特宏「無上瑜伽」之西藏喇嘛,則矜矜以妙法獨備於我已。平心論之,此即「欲為方便」之極端,固於前三部見其緒矣。所崇事者,天身之佛。天有明妃(天后),佛亦仿之而有「佛母」、「明妃」,此即與「方便(悲行)為父,般若(智慧)為母」之大乘義相雜。金剛以表雄猛折伏,蓮華以表慈和攝引,亦一轉而為生殖器之別名。密教所崇事之本尊,無不有明妃。「事部」則彼此相顧而心悅,「行部」則握手,「瑜伽部」則相擁抱,「無上瑜伽」則交合:此固順欲界欲事之次第而成立者。前三部雖有相視、相抱事,而行者每以表悲智和合等解之,然無上瑜伽則付之實行。衡以密者之說,則「三昧耶」為表象,「法」為觀想,「業」為實行,固表象獨是而觀想、實行之非耶?以秘密教之發展觀之,固不達此不止。吾人以秘密教為佛之梵化、神化則可,尊信前三部而不信「無上瑜伽」則不可。何有智者,譽病入膏肓為健康,而歸死亡之責於臨終一念也!「無上瑜伽」者,以欲樂為妙道,既以金剛、蓮華美生殖器,又以女子為明妃,女陰為婆伽曼陀羅,以性交為入定,以男精、女血為赤、白二菩提心,以精且出而久持不出所生之樂觸為大樂。外眩佛教之名,內實與御女術同。凡學密者必先經灌頂,其中有「密灌頂」、「慧灌頂」,即授受此法者也。其法,為弟子者,先得一清淨之明妃,引至壇場,弟子以布遮目,以裸體明妃供養於師長。師偕明妃至幕後,實行和合之大定,弟子在外靜聽之。畢,上師偕明妃至幕前,以男精、女血(甘露)即所謂「菩提心」者,置弟子舌端。據謂弟子此時,觸舌舌樂,及喉喉樂,能引生大樂云。以嘗師長授予之秘密甘露,名「密灌頂」。嘗甘露味已,去弟子之遮目布。為師者以明妃賜予弟子,指明妃之「婆伽」而訓弟子曰:此汝成佛之道場,成佛應於此中求之。並剴切誨以一切,令其與明妃(智慧)入定,引生大樂,此即「慧灌頂」。《歡喜金剛》云:「智慧滿十六,以手相抱持,鈴、杵正和合,阿闍黎灌頂」,即此也。經此灌頂已,弟子乃得修「無上瑜伽」,其明妃可多至九人云。西藏宗喀巴似有感於此道難行,故於「無上瑜伽」之雙身法,自灌頂以至修行,多以智印,即以觀想行之,然餘風猶未盡也。解脫是所求,欲樂不欲棄,厭苦求樂而不知樂之即苦,乃達於淫欲為道。或云:印度有遍行外道,於性交為神秘之崇拜,佛教之有此,欲用以攝此外道也。三、色厲內荏之忿怒:應折伏者,則折伏之,菩薩之行也。密乘行者,特於「無上瑜伽」,其崇事之本尊,無不多首、多手、多角,腳踹口咬,烈焰熾然,兵戈在握,雖善畫鬼者,亦難設想其可畏也。然以予視之,大丈夫一怒而安天下,猶非面目猙獰之謂,而況菩薩之雄猛乎!龍樹菩薩引偈云:「若彩畫像及泥像,聞經中天及讚天,如是四種諸天等,各各手執諸兵仗。若力不如畏於他,若心不善恐怖他,是天一切常怖畏,是故智者不屬天」。力不如則失雄威,心不善則失慈悲,其不堪崇事,固明甚也。密乘者以學出龍樹自居,而以猙獰之天形為所崇,不亦可以已乎!總之,秘密者以天化之佛、菩薩為崇事之本,以欲樂為攝引,以猙獰為折伏,大瞋、大貪、大慢之總和。而世人有信之者,則以艱奧之理論為其代辯,以師承之熱信而麻醉之,順眾生之欲而引攝之耳。察其思想所自來,動機之所出,價值之所在,痼疾其可愈乎! ## 第四節 印度佛教之衰亡 佛元八世紀以來,佛教外以印度教之復興,於具有反吠陀傳統之佛教,予以甚大之逼迫。內以「唯心」、「真常」、「圓融」、「他力」、「神秘」、「欲樂」、「頓證」思想之泛濫,日與梵神同化。幸得波羅王朝之覆育,乃得一長期之偏安。然此末期之佛教,論理務瑣屑玄談,供少數者之玩索;實行則迷信淫穢,鄙劣不堪!可謂無益於身心,無益於國族。律以佛教本義,幾乎無不為反佛教者!聞當時王舍城外之屍林中,密者於中修起屍法(可以害人)者,即為數不少。佛教已奄奄一息,而又有強暴之敵人來。佛元十四世紀初,阿富汗王摩訶末,率軍侵略印度,佔高附而都之,回教漸滲入印度內地。相傳侵入者,凡十七次,每侵入,必舉異教之寺院而悉火之。佛教所受之損害,可想見也。於是恆河、閻浮河兩岸,西至摩臘婆,各地之佛徒,改信回教者日眾。其佛教僅存之化區,惟摩竭陀迤東耳。迨波羅王朝覆亡,回教之侵入益深,漸達東印,金剛上師星散。不久,王室改宗,歐丹富多梨寺及超岩寺,先後被毀;即僅存之那爛陀寺,亦僅餘七十餘人。佛教滅跡於印度大陸,時為佛元十六世紀。佛教興於東方,漸達於全印,次又日漸萎縮而終衰亡於東方。吾人為印度佛教惜,然於後期之佛教,未嘗不感其有可亡之道也! # 第十八章 印度佛教之回顧 千六百年之印度佛教,師弦中絕,寂寞無聞;披陳簡而懷往事,未嘗不感慨系之。衰亡以來,七百年於茲,佛教猶遍行於亞洲之黃色民族間,不失為黃族共信之宗教,佛弟子亦可以自慰矣!今之世,世局混亂,東方民族復甦之秋也。於此黃族文明之重鎮,其不容漠視,當不僅佛弟子已也。為印度佛教之觀察者,不僅知之,而尤要於知其所以興替者。不為其所蒙,不阿其所好,知其本而識其變。必如是,而後信解之可,批評之無不可。否則信者認賊為父,實不足以言信佛;批評者逐影狂吠,亦徒亂視聽而已! 佛教之興衰,自其傳布於印度者言之,則以孔雀王朝為極盛。雖教化初及於南北,未足以言深入,然一躍而為印度之國教,導達群方,五印一家,實佛教從來所未有!中印法難後,已不足言此矣。就其思想之發展言之,則初以大乘入世傾向之開展,而演為學派之分流;分流又綜合,大乘佛教乃確立。雖以婆羅門學者之治佛法者多,內蘊神化之機;為現實政教所限,大乘無僧;然大體言之,不失為達磨正常之開發也。笈多朝興,真常、唯心之說盛,已不足言此矣!佛教之盛極而衰,漸失淳源而變質,外來之教難,為其一因。佛教適應反吠陀之潮流而創立者,頗為吠陀文化之雅利安人所不滿,醞釀為熏迦王朝之毀佛。自爾以來,印度教憑其千百年來雄厚之潛力,在在與佛教爭。理論之辯難而外,常利用外族入寇之政治形勢以排佛。其甚者,戒日王信佛,婆羅門出之以行刺。佛坐菩提樹下成佛,於拘尸那入涅槃,設賞迦王竟伐菩提樹而毀拘尸那為空墟。佛教所受之損害,實不堪回首!匈奴族之毀佛,動機為寺院財產之掠奪。以思想之衝突,兼貨利之劫掠者,則回軍之入寇是矣。歷受無限之摧殘,佛弟子之心境,間失其中道之常軌,佛教於是大變矣。 敵者之摧殘,不足為佛教害,受吠陀文化之熏染,則佛教致命傷也。傳說魔王面佛時,宣布其反佛教之決心,歷舉種種方法,佛答以不能損正法之一毫。魔末謂:吾將衣汝衣,食汝食,入佛教而行我舊法,佛為之瞿然而驚。受反佛教精神之熏染,外若佛教,而實非法非律。「師子身中蟲,自食師子肉」,雖以師子之雄猛,亦且無如之何!印人薄於史地之觀念,故思辨深入而事多疏失,佛教宏布其間,亦未能免此。初以釋尊根本聖典之賅攝未盡,又博采而補苴之。然以事憑傳說,乏精密之考訂,故於是否佛說,僅能以「法印」辨別之。由是而天、龍、夜叉宮中之佛法,源源而來;非之則頗有符合佛說者在,是之則又多少異。後後承於前前,積小異為大異,馴致以「真常」、「大我」,代「諸行無常」、「諸法無我」;以恆常妙樂,代「涅槃寂靜」;以怖畏之天神,代和藹之佛矣。即今日而欲為之指證真偽,亦幾乎難能!唯可以初出者為本而研究之,窺其基本之思想,而後以之衡一切耳! 印人之思想多偏激,偏激非如實徹底之謂,強調、誇大而達於極端是也。見之於行為,淡泊自勵者,流於殘酷之苦行;聲色自娛者,流於縱欲之狂逸。見之於神格,《吠陀》之讚詩,輒以盡善盡美以讚一神,又即以此讚別神,以是雜亂無系,成所謂「交換神教」。極端思想之演化,即隨舉一神而崇事之,即等於一切。自生主、造一切者、祈禱主、原人等,演化為生主、為梵、為我,而其根本仍大同。釋尊出世,反極端而唱中道,宜可以日有起色矣!惜釋尊滅後,佛弟子即受其熏染而失中道:重律者,日務瑣細而拘滯莫通;重法者一切隨宜,薄律制為事相。禪師昧教,浸假而不立文字;經師重說,日失其篤行之精神。其偏激之思想,泛溢於大乘佛教者尤多:無一大乘經而不以為究竟,無一修行法而不貫徹一切。偏激思想之交流,形成無可無不可,無是無非之圓融。於是乎佛天同化,邪正雜濫。餘風及中國,禪者一棒一喝,罄無不盡;念佛者則「南無阿彌陀佛」六字,是一味阿伽陀藥,無病不治。偏激誇大極,而無不自以為圓融也!請以人身喻之,人之所以為人,以其有五官、四肢、百骸之全也,必各當其分,各司其職,而後為健康,否則即殘廢毀滅耳!若自偏激而圓融之,則言目者,人非目不見,眼大於頭,舉人身之全而唯一眼可也。重手者,人非手不成,不妨手多於毛髮,舉全身而手之可也。舉七尺之身,無一而非眼也,無一而非手也,即眼即手,無手不眼,圓融極而不自知其為偏激誇大也。一切因緣和合生,畢竟無自性,而緣起秩然不可亂,緣異則變,因異則滅,圓融者殆未之思也。以此為聖者境,為吾人所能達,懸為理想以求之猶可也;而擬議聖境之圓融論者,忘其自身為凡愚,不於悲心利他中求之,乃欲於「唯心」、「他力」、「神秘」、「欲樂」中求之。凡於平日之行事,無不好大急功,流於觀望取巧也。彼必曰:「條條大路通長安」,「無一物而非藥」也。孰知面牆而立者,晝夢冥遊者,未足以語此。有居渝都而赴南岸午餐之約者,沿嘉陵江北上,出秦隴,繞道西伯利亞,過歐洲,經紅海,歷印度而至南岸,雖條條是路,其奈此路行不得何!無一物非藥,其如屎尿不可以應萬病何!圓融之病,深入佛教,或者以此為佛教光,而吾則恥之。或者以此為不執者,則又謗佛之甚者! 基於傳說之紛歧,偏激之圓融,無可不可而「方便」之義大濫。釋尊之創教,內具特有之深見,然以非適應時代根性,正法莫得而宏闡,乃於適應時代根性之方便中,唱中道之行,如實之理。於印度固有之一切,善者從之;猶無大害者,則姑存之,而予以新解釋(如《雜含經》帝釋與阿修羅之爭)。藉方便而暢真實,然未嘗無是非之辨也。方便,以時地之適應而需要,時移境易,則昔之為妙方便者,今則轉為佛法之障。方便僅為導入真實之方式,偏讚方便,每陷於喧賓奪主之勢。方便或有適應特殊而偶用之者,迨誇大而普遍之,無不成為反佛教者。大乘初興,猶知「正直捨方便,但說無上道」。而後起者,惑於菩薩方便之勝於二乘,舉一切而融攝之。不知時空之適應,不知主客之勢,不知常軌與變例。彼「方便究竟」者,且舉淫穢邪鄙為無上方便,遑論其餘?佛教有諺云:「方便出下流」,吾於佛教之梵化,有同感也。嗟乎!過去之印度佛教已矣,今流行於黃族間之佛教又如何?殷鑒不遠,勿謂圓融神秘而可以住持正法也! # 附錄 印度佛教大事年表 佛元 西元 中國歷朝年代 印度王朝年代 印度佛教史實 第一世紀 前四世紀 周 摩竭陀悉蘇那伽王朝 ᅟ元年第四月 ᅟ三八八年  安王十四年 阿闍世王即位第八年 王舍城第一結集。 前三世紀 摩竭陀孔雀王朝(佛元六七─二〇四年) ᅟ一〇〇年頃 ᅟ二九〇年頃 赧王在位時 賓頭沙羅王在位時 毘舍離第二結集,佛教初分大眾、上座二部。 第二世紀 ᅟ一二八年 ᅟ二六〇年 ᅟ五十五年 阿恕迦王灌頂第九年 迦王歸依佛教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華氏城比丘爭五事,佛教分成四派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秦始皇帝在位 ᅟᅟ ── 王遣傳教師布佛教於四方。 第三世紀 前二世紀 漢 摩竭陀熏迦王朝(佛元二〇四─三〇六) ᅟ二〇四年 ᅟ一八四 呂后四年 補砂蜜多羅王初年 中印法難起,南北佛教轉盛。 ᅟ二二〇年頃 ᅟ一六〇年頃 文帝在位時 ᅟᅟ ── 龍軍比丘為北印彌蘭王說法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迦旃延尼子作發智論,妙音作甘露味毘曇,鳩摩羅陀作喻鬘論,西北印佛教分化。 第四世紀 前一世紀 ᅟ三〇一年 ᅟ八七年 武帝後元二年 ᅟᅟ ── 師子國大寺與無畏山寺共諍,大寺始以巴利語寫經。 安達羅王朝(南)(佛元三六一─六二三)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南中大乘佛教日盛。 貴霜王朝(北)(佛元三六一─七〇〇頃) 第五世紀 第一世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馬鳴菩薩宏法中印,著賴吒和羅曲等。 第六世紀 第二世紀 ᅟ五三〇年頃 ᅟ一四〇年頃 順帝在位時 迦膩色迦王在位時 王信佛教,馬鳴來北印,北方大乘漸盛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迦濕彌羅論師編大毘婆沙論,一切有說大成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龍樹菩薩著中論、智論,宏性空大乘。 第七世紀 第三世紀 魏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提婆菩薩著百論,廣破外道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達磨多羅貫通有部東西二系,著雜心論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訶梨跋摩集譬喻及大眾、分別說義,著成實論。 第八世紀 第四世紀 晉 笈多王朝(佛元七〇八─九二八)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室利邏多著經部毘婆沙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無著承彌勒學,出瑜伽論等,於西方宏虛妄唯識論。 ᅟ七四〇年頃 ᅟ三五〇年頃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羅什遊學罽賓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世親折中說一切有系,作俱舍論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世親歸大,作十地經論等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眾賢作順正理論,破俱舍以救婆沙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堅慧著寶性論,於東方弘真常唯心論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增建那爛陀寺,漸為大乘中心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秘密教漸行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覺音赴鍚蘭,銅鍱部由此轉盛。 第五世紀 ᅟ七九三年 ᅟ四〇五年 安帝義熙元年 旃陀羅笈多二世在位時 晉法顯至。 第九世紀 宋、齊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安慧作中論釋,啟空有之爭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陳那著因明七論,因明大成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清辨宏性空於南印,著掌珍論等,空有之爭始烈。 第六世紀 梁 ᅟ八九七年頃 ᅟ五〇九年頃 武帝天監年 那羅新哈笈多在位時 匈奴王密希拉古拉摧殘西北印佛教。 第十世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護法著三十唯識論釋。 陳、隋 伐彈那王朝(佛元?─一〇三四)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龍智盛弘秘密教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月稱於中印大弘空宗。 ᅟ九八〇年頃 ᅟ五九〇年頃 文帝開皇年 波羅羯羅伐彈那王在位時 設賞迦王西侵,排斥中印佛教。 第七世紀 一〇〇〇年頃 ᅟ六一〇年頃 煬帝大業年 曷利沙伐彈那王時(戒日) 中印佛教復興,戒賢於那爛陀寺弘瑜伽論。 第十一世紀 唐 ᅟ一〇一九年 ᅟ六三一年 太宗貞觀五年 唐玄奘至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法稱再興因明。 波羅王朝(佛元一〇四八─一五二七)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南北佛教並衰。秘密教盛行。 一〇五〇年頃 ᅟ六六〇年頃 高宗在位時 瞿波羅王在位時 唐義淨至。 第十二世紀 第八世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達磨波羅王在位時 始建超岩寺,為秘密教中心道場。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 ── 師子賢弘現觀莊嚴論。 第十三世紀 第九世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摩醯波羅王時 毘覩波傳出時輪金剛,密教乃備。 第十四世紀 第十世紀 宋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太祖在位時 荼那迦王在位時 超岩寺六賢門出。 第十五世紀 第十一世紀 第十六世紀 第十二世紀 斯那王朝(佛元一五二七─一六〇〇年頃) ᅟᅟ── ᅟᅟ── 寧宗在位時 ᅟᅟ ── 回教侵入東方,王朝覆亡,佛教受毀,未幾而亡。 | 婆沙中的論師 | | ------------------ | | 迦濕彌羅師/健馱羅師/西方師/外國師 | | 脇尊者/望滿(富那)/馬鳴 | | 寂授/眾世/(侍)時毘羅與瞿沙伐摩 | | 達磨難提與達羅達多 | | 佛護/左受/霧尊者 | | 達臘婆與筏素羅 ^u82b7u | ## 表格 | 印度佛教大事年表 | | | | | | | -------- |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| ---------- | ----------------- | ----------------------- |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| | 佛元 | 西元 | 中國歷朝年代 | 印度王朝年代 | 印度佛教史實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第一世紀 | 前四世紀 | 周 | 摩竭陀悉蘇那伽王朝 | | | | 元年第四月 | [三八八年](Y0031_印度之佛教#^lw48aj) | 安王十四年 | 阿闍世王即位第八年 | 王舍城第一結集。 | | | | 前三世紀 | | 摩竭陀孔雀王朝 | | | | | | | (佛元六七…二0四年) | | | | 一00年頃 | 二九0年頃 | 赧王在位時 | 賓頭沙羅王在位時 | 毘舍離第二結集,佛教 | | | | | | | 初分大眾、上座二部。 | | | 第二世紀 | | | | | **舍利弗阿毘曇論** | | 116 | -273 | | 阿育王立 | | **阿毘達磨法蘊足論** | | 一二八年 | 二六0年 | 五十五年 | 阿恕迦王灌頂第九年 | 迦王歸依佛教。 | **阿毘達磨集異門足論**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華氏城比丘爭五事,佛教分成四派。 | **阿毘達磨施設足論** | | | |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秦始皇帝在位時 | …… | 王遣傳教師布佛教於四方。 | | | 第三世紀 | 前二世紀 | 漢 | 摩竭陀熏迦王朝 | | | | | | | ﹙佛元二0四…三0六) | | | | 二0四年 | 一八四 | 呂后四年 | 補砂蜜多羅王初年 | 中印法難起,南北佛教轉盛。 | | | 二二0年頃 | 一六0年頃 | 文帝在位時 | …… | 龍軍比丘為北印彌蘭王說法。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| | | 250頃 | -150頃 | | | 迦旃延尼子作發智論, | 寂授(設摩達多) | | | | | | ==妙音作甘露味毘曇,== | [婆沙諸師](Y0031_印度之佛教#^u82b7u) | | | | | | ==鳩摩羅陀作喻鬘論,== | | | | | | | 西北印佛教分化。 | 法救 | | 第四世紀 | 前一世紀 | | | | 世友(**品類足論**) 異部宗輪論 | | 三0一年 | 八七年 | 武帝後元二年 | …… | 師子國大寺與無畏山寺共諍,大寺始以巴利語寫經。 | **界身**-世友-(富樓那) | | | | | 南 | | | | | | | 安達羅王朝(佛元三六一…六二三) | | **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(問論)**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南中大乘佛教日盛。 | | | | | | 北 | | | | | | | 貴霜王朝(佛元三六一…七00頃) | | 覺天 | | 第五世紀 | 第一世紀 | | | | **識身足論**-<font class=size18 color="gray">提婆設摩(佛滅一百年中)</font> | | | | | | | 脇尊者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馬鳴菩薩宏法中印,著賴吒和羅曲等。 | | | | | | | | 鳩摩羅陀作**喻鬘論**,[大莊嚴(經)論] | | 第六世紀 | 第二世紀 | | | | 妙音(**生智論**) | | 五三0年頃 | 一四0年頃 | 順帝在位時 | 迦膩色迦王在位時 | 王信佛教,馬鳴來北印,北方大乘漸盛。 | 尊者望滿 | | | | | | | 僧伽羅叉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迦濕彌羅論師編大毘婆娑論,一切有說大成。 | 『**大毘婆沙論**』編集於西元二世紀中 | | | | | | | 瞿沙(妙音)作**甘露味毘曇**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龍樹菩薩著中論、智論,宏性空大乘。 | | | 第七世紀 | 第三世紀 | 魏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提婆菩薩著百論,廣破外道。 | 法勝編集**阿毘曇心論**。『心論』造於三世紀──二五0後。 | | | | | | | 優波扇多 心論經 | | | |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達磨多羅貫通有部東西二系,著雜心論。 | 法救--五事毘婆沙論。『**雜心論**』的造作,應在西元三五0年頃。 | | | |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訶梨跋摩集譬喻及大眾分別說義,著成實論。 | | | | | | | | | | 第八世紀 | 第四世紀 | 晉 | 笈多王朝(佛元七0八…九二八)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室利邏多著經部毘婆沙。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無著承彌勒學,出瑜伽論等,於西方宏虛妄唯識論。 | 大德邏摩 | | | | | | | | | 七四0年頃 | 三五0年頃 | …… | …… | 羅什遊學罽賓。 | | | | | | | | 佛陀蜜多羅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世親折中說一切有系,作**俱舍論**。 | | | | |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世親歸大,作十地論等。 | | | | | | | | **四諦論** 婆藪跋摩(世曹)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眾賢作**順正理論**,破俱舍以救婆沙。 | 悟入---**入阿毘達磨論** | | | |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堅慧著寶性論,於東方弘真常唯心論。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增建那爛陀寺,漸為大乘中心。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秘密教漸行。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覺音赴鍚蘭,銅鍱部由此轉盛。 | | | | 第五世紀 | | | | | | 七九三年 | 四0五年 | 安帝義熙元年 | 旃陀羅笈多二世在位時 | 晉法顯至。 | | | | | | | | | | 第九世紀 | | 宋、齊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安慧作中論釋,啟空有之爭。 | | | | |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陳那著因明七論,因明大成。 | | | | |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清辨宏性空於南印,著掌珍論等,空有之爭始烈。 | | | | | | | | | | | 第六世紀 | 梁 | | | | | 八九七年頃 | 五0九年頃 | 武帝天監年 | 那羅新哈笈多在位時 | 匈奴王密希拉古拉摧殘西北印佛教。 | | | | | | | | | | 第十世紀 | |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護法著三十唯識論釋。 | | | | | 陳、隋 | 伐彈那王朝 | | | | | | ﹙佛元?…一0三四﹚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龍智盛弘秘密教。 | | | | |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月稱於中印大弘空宗。 | | | | | | | | | | 九八0年頃 | 五九0年頃 | 文帝開皇年 | 波羅羯羅伐彈那王在位時 | 設賞迦王西侵,排斥中印佛教。 | | | | | | | | | | | 第七世紀 | | | | | | 一千年頃 | 六一0年頃 | 煬帝大業年 | 曷利沙伐彈那王時(戒日) | 中印佛教復興,戒賢於那爛陀寺弘瑜伽論。 | | | | | | | | | | 第十一世紀 | | 唐 | | | | | 一0一九年 | 六三一年 | 太宗貞觀五年 | | 唐玄奘至。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法稱再興因明。 | | | | | | 波羅王朝(佛元一0四八…一五二七)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南北佛教並衰。秘密教盛行。 | | | 一0五0年頃 | 六六0年頃 | 高宗在位時 | 瞿波羅王在位時 | 唐義淨至。 | | | 第十二世紀 | 第八世紀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達磨波羅王在位時 | 始建超岩寺,為秘密教中心道場。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師子賢弘現觀莊嚴論。 | | | | | | | | | | 第十三世紀 | 第九世紀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…… | 摩醯波羅王時 | 毘覩波傳出時輪金剛,密教乃備。 | | | | | | | | | | 第十四世紀 | 第十世紀 | 宋 |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太祖在位時 | 荼那迦王在位時 | 超岩寺六賢門出。 | | | | | | | | | | 第十五世紀 | 第十一世紀 | | | | | | 第十六世紀 | 第十二世紀 | | 斯那王朝 | | | | | | | (佛元一五二七…一六00年頃) | | | | …… | …… | 寧宗在位時 | …… | 回教侵入東方,王朝覆亡,佛教受毀,未幾而亡。 | ^ah3kxj | 《印度之佛教》重版後記 《印度之佛教》,是民國三十一年寫作的,也是我第一部出版的作品。四十多年來,一直沒有再版,這是多少使人感到有點意外的,其實也只是因緣而已。 這部書在重慶出版。那時的抗戰後方,一般印書是不容易得到白報紙的。生報紙薄而脆,容易碎裂;熟報紙要堅韌些,但又粗又厚,也不理想,當時就是用這兩種紙印的。抗戰勝利了,覺得這種紙張的書,不會受人尊重,所以三十五年春,只帶了二十冊熟報紙本離川。經歷了西安、開封、武昌,回到上海、杭州、寧波,這二十本書也就差不多了。從香港到臺灣,連自己僅有的一冊,也不知給誰借去而失了蹤。在香港時,一直在出版新的作品,沒有想到這本書的再版。來臺灣以後,一直忙著講經,出國,建道場,還有疾病;「在佛法的進修來說,這是最鬆弛的十二年」。沒有有分量的新的作品,也就沒有想到連自己都沒有保存了的《印度之佛教》。所以這一期間,很少有人知道我曾寫過這部書的。 民國五十五年,為了寫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,想參考這本書,知道道安老法師有一本,特地向他借來參考。也就在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的序文中,說到了這部《印度之佛教》:「這部書,是用文言寫的,多敘述而少引證,對佛教史來說,體裁是很不適合的。而且,空疏與錯誤的也不少。……我要用語體的,引證的,重寫一部」。這是當時(閉關以後)的決定,覺得文言文寫的,對現代一般讀者,未免困難了一點。這是印度佛教史,著重於佛法流變的思想史,只說這樣那樣,很少引證,引證的也沒有注明出處,這是不能為現代學者所能接受的,所以決定重寫,並且分寫為多少部。還有,在大乘佛法中,本書分為:「性空唯名」,「虛妄唯識」,「真常唯心」三系。前二者,也就是一般所說的「中觀」與「瑜伽」,都重於論義。古代的論師,有思想上的傳承:對於眾多的經文,有整理與抉擇,有批評也有融會。但在傳統的信仰中,又都表示是依經而造論的。這點,在〈空有之間〉——答復王恩洋居士對本書的批評時,已說明了依經立論。但在本書,對於前二系論義,顯然的沒有注重到經典。第三「真常唯心」,在經典中,本重於「勝義自性」——真如、法界,佛身常住,而在眾生位上,點出真常本有;與自性清淨心合一。起初,都是經說(有些是論式的經),僅有的《寶性論》,也重於自性清淨的轉依為離垢清淨。這一真常心的經義,虛妄唯識者早就有了接觸,而多少修正他。但在流行中,真常心與虛妄識相關聯,而有「如來藏藏識心」——《楞伽》、《密嚴》等集出。本書稱之為「真常唯心論」,其實還是尊重「虛妄唯識」者的部分內容(所以《成唯識論》也還引《楞伽》、《密嚴》為經證)。真常心的特質是真常我,在佛法的演化中,達到眾生本來是佛,眾生即佛。末了是意解為「本初佛」,有本為一佛,一切為佛所顯現的意義,這是更梵我化了!對這些,還沒有能明確的表示。所以不想重版,想分別的寫為多少部,而對本書有所修正,有所補充。寫了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,又寫了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》。六十年夏,我將過去的一般作品(或記錄),編為《妙雲集》。將《印度之佛教》的第一章〈印度佛教流變概觀〉,第十七章〈密教之興與佛教之滅〉,分別編入《妙雲集》的《佛教史地考論》,《以佛法研究佛法》。大概從此以後,《印度之佛教》這部書,知道的人漸漸多了,但書是沒有流通的,連我自己也沒有。 決定不再出版,怎麼又要重版呢?第一,想分寫為多少部,而二十年來,在說到過的兩部以外,只寫了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,《如來藏之研究》,《空之探究》。體力越來越差,怕難有大部的寫作。想到《印度之佛教》,到底是始終條理,表示了印度佛教的演變過程,指出了抉擇取捨的明確標準。在我的其他作品中,還沒有足以代替的。雖然文字、體裁、內容,不完全理想,還是有值得重印的意義。第二,有些人要讀。約在六十三、四年,藍吉富居士在佛光山,油印多少部給同學們參考,原書可能是常覺法師提貢的。六十七年春,臺北研究佛學的青年緇素,重版了一次。今年,圓光佛學院的同學,又重版一次。他們的重版,當然是分贈有緣而不是銷售的。六十七年重版時,不知那一位寫的〈重版前言〉這樣說: 《印度之佛教》為 印順老法師早年於大陸出版的第一部著作,時值動亂,故流傳不廣;來臺之後,始終未嘗再版,故鮮為後學者所知。近年,有得舊本而抄之者,時有託借複印,展轉傳告,求託複印者日眾,而原作者無意再版,奈何! 本書予吾人對印度佛法流傳之遞變以提綱挈領之認識,出吾人於摸索附會之深坑,示吾人學佛之正途,免學者之枉勞,可謂開吾人眼目者,較諸一般,究非凡響。而求者日眾,必難以任其湮滅,故有私下重版之議。 「本書未必普遍為人信受」,但抄寫的,複印的,私下重版的,看來是終究非出版不可的。這部書在重慶初版,脫落、錯誤、前後顛倒的就不少。再經抄寫、重印,也難免有誤。有些錯誤,連我自己都想不出原文是什麼。那不如自己來重加校正一下;表式排得不理想的,也加以改善。既有人要讀,總得校印一部比較好的本子,使讀者讀起來方便些。這樣,就決定重版流通。 在文字的改正,表式的改善以外,在本書的某些章節中,加上附注。這因為,本書是敘述而少引證,引證也沒有說明出處。所以加上附注,這一節、這一段,可參閱我所作的其他作品。這些作品,對某些論題,都引證而注明出處。這樣,可以補足本書的部分缺點。還有,本書是四十多年前的作品,現在看來,有些是應該修正的,如十二分教;阿含經的集出;有部內在的三系等。注明參閱某書,凡所說而與本書不同的,就應該依據這些後出的作品來改正。這樣,也可以減少因讀本書而引起不完善的見解。 本書〈自序〉中說:「僻處空山,參考苦少,直探於譯典者多,於時賢之作,惟內院出版之數種,商務本《印度佛教史略》、《印度宗教哲學史》而已」。我想在這裡補充幾句:「譯典」是清刻的「大藏經」;法尊法師從藏文譯出的《菩提道次第廣論》、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、《入中論》。與支那內學院有關的,是呂澂的〈雜阿含經刊定記〉(《內學》第一輯),〈阿毘達磨汎論〉(《內學》第二輯),《西藏佛學原論》(商務本);何載陽的〈南傳小乘部執〉(《內學》第二輯);劉定權的〈經部義〉(《內學》第二輯);呂澂等合編的〈諸家戒本通論〉(《內學》第三輯)。還有日人寺本婉雅譯註的《(ターラナータ)印度佛教史》,這是西藏傳說的,特別是後期的印度佛教,有很好的參考價值。這本書是留日學僧墨禪法師的。抗戰軍興,墨師到武昌來,我向他借了這本書。不久,他去了香港。等到抗戰勝利回來,知道墨師已在上海去世。這本書,就這樣的「久借無歸」,成為我的書了。 沈隱了四十年的《印度之佛教》,忽而重版,多少有點意外。其實,意外的事多著呢!《印度之佛教》初版時,也曾有過非常的意外。當時,我住在合江深山的法王寺,由住在重慶的蒙君仁慈,負責出版事宜。他與出版商談妥了,預付一筆印刷費,開始排版、校對。消息傳到山上,大家非常歡喜。半個月以後,送稿校對的事停止了。蒙君怎麼催,也沒有效果,後來竟渺茫到原稿也不知在那裡了!消息傳來,說不出的著急,著急也沒有用,只有一再寫信給蒙君,急急的追索了。沈悶了一個多月,好消息忽然傳來,有人負責承印,並已開始送稿。後來才知道:蒙君接洽的出版商,自己沒有印刷廠,轉交另一印刷廠承印,當然他要取得一分利益。那時(三十二年),通貨膨脹加速,負責排印的工廠,覺得沒有利潤可得,所以排了多少版(與他收到的款項相當)就停止了,也就是不想做這筆生意了!後來,非常意外的(我想,可能是承包商將原稿到處去接洽),這份原稿落在屬於軍部的一個印刷廠主管的手裡。這位主管,曾經出家,在國民革命期間,參加了革命行列。他見到這份原稿,覺得有不同平常的內容,憑他對佛法的一分信心,決意由他來負責完成這部書的出版。價錢依舊,可說為佛法服務,工廠是沒有利潤可得的。就這樣,《印度之佛教》終於出版了。三十三年夏,我回縉雲山,路過重慶,特地約這位主管見面,表示我對他深深的謝意。意外的事,我說是不可思議的因緣,在這意外的重版時刻,順便記下了這一段因緣。希望讀者有這樣的感覺,《印度之佛教》能與大家見面,從過去到現在,都是有點意外的!七十四年七月五日,印順記。 #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#【經文資訊】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 第 33 冊 No. 31 印度之佛教 #【版本記錄】發行日期:2023-12,最後更新:2023-06-30 #【編輯說明】本資料庫由 財團法人佛教電子佛典基金會(CBETA)依「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」所編輯 #【原始資料】印順文教基金會提供 #【其他事項】本資料庫可自由免費流通,詳細內容請參閱【財團法人佛教電子佛典基金會資料庫版權宣告】 #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