ᅟ<span class="date">Updated: 2025-08-02 22:06</span> 自序 民國五十六年,我在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.序》中說:在戰亂中所寫的《印度之佛教》,「是用文言寫的,多敘述而少引證,對佛教史來說,體裁是很不適合的,而且空疏與錯誤的也不少。……我要用語體的,引證的,重寫一部」。但直到現在,二十年的悠長歲月,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以外,只寫了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》,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,《如來藏之研究》,《空之探究》。晚年衰病,「重寫一部」——分為多少冊的意願,已無法達成,所以三年前,將《印度之佛教》重印出版。《印度之佛教》的錯誤與空疏,在上面幾部寫作中,雖已作部分的改正與補充,但印度佛教演變的某些關鍵問題,沒有能作綜合聯貫的說明,總覺得心願未了。現在據我所理解到的,再扼要的表達出來。 「佛法」在流傳中,出現了「大乘佛法」,更演進而為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主要的推動力,是「佛涅槃後,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」。懷念,是通過情感的,也就可能有想像的成分;離釋尊的時代越遠,想像的成分也越多,這是印度佛教史上的事實。 佛弟子對佛的懷念,起初是:釋尊遺體——舍利的建塔供養,釋尊遺跡的巡行,表示對釋尊的信敬與思慕。釋尊過去生中——菩薩的大行,也從「本生」、「譬喻」、「因緣」中流傳出來。佛及過去生中菩薩行的偉大,是因佛弟子的懷念釋尊而引發的,成為佛教界的共同信念。涅槃,涅槃了的釋尊,不是神教想像的「神」那樣的存在;但一般信眾,對於佛入涅槃而再見不到了,不免引起內心的悵惘。態度自由而重於理想的大眾系說:佛是不可思議的存在;佛壽是無量的;現在的十方世界,有佛出世:這多少滿足了一般人心——「大乘佛法」在這樣的情形下出現。 釋尊開示的正法,是「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。修學者先徹了因果的必然性——如實知緣起;依緣起而知無常,無我無我所,實現究竟的解脫——涅槃寂滅。涅槃不落有無,不是意識語言所可表示,為修行而自覺自證知的。以菩薩大行為主的「初期大乘」經,繼承「佛法」的正法中心,但「佛法」是「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,而「初期大乘」經,卻是直顯深義——涅槃,空性、真如、法界等,都是涅槃的異名。所以,「佛法」從緣起入門,「初期大乘」是直顯諸法的本性寂滅。諸法本性是無二無別、無著無礙的,在「佛」的懷念中,傳出一切眾生有如來(胎)藏,我,自性清淨心的「後期大乘」經。這樣,「正法」由緣起論而發展為法法平等無礙的法(本)性論;又由法(本)性論而演化為佛性(如來藏)本具論;再進就是本來是佛了。這是佛教思想發展中,由法而佛的始終歷程。 佛法甚深——緣起甚深,涅槃更甚深,一般人是難以受學的。為了方便普化,施設「念佛,念法,念僧,念施,念戒,念天」——六念法門,使不幸的人,在恐怖、苦惱或病重時,能內心安定,不失善念,這有點近於一般宗教了。「念(憶念,繫念,觀念)佛」是特別發達的!大乘興起不久,犍陀羅、摩偷羅一帶,有塑造、繪畫的佛像流行。方便的「念佛」,過去是念佛的功德,現在也取(佛像)相而念佛的色身。一心繫念,佛於自心中現起;依據這種修驗,得出「自心作佛」,「三界唯心」的理論。後期的大乘經說:如來藏、我是相好莊嚴的,自性清淨心是清淨光明的,眾生本具,所以念佛不只是念三世十方佛,更要念(觀)自己是佛。「念佛」,是從「初期大乘」,「後期大乘」,進入「秘密大乘佛法」的通途。 菩薩發菩提心,久在生死修難行大行,精神偉大極了!但在一般人,可說嚮往有心而不免無力承擔的,於是繼承「佛法」的方便,說佛前懺悔,勸請,隨喜,迴向菩提。這是廣義的「念佛」,容易修行,為養成大乘法器的方便。一般的「念佛」方便,著重稱名,有「消業障」,「生淨土」,「不退菩提」,種種的現生利益。西元前後,經典的書寫流行,為了普及流通,經中極力稱揚讀、誦、書寫、供養經典,有種種現生利益。般若「是一切咒王」,勝過一切神咒,也就承認了世間的神咒。以唱念字母,為悟入無生的方便。大乘經的音聲佛事:唱字母,稱佛名,誦經,持咒,是「大乘佛法」能普及民間的方便。 「佛法」說到了「念天」,菩薩本生中,有以天、鬼、畜生身而修行的,「大乘佛法」也就出現了「天(大力鬼王、高等畜生)菩薩」。帝釋等每說陀羅尼——明咒護法,咒語漸漸重要起來。「後期大乘」的《楞伽經》等,進一步說:印度民間信仰的天,鬼神,古仙,都是佛的異名,佛所示現的,奠定了「佛天一如」的理論。西元三世紀起,印度梵文學復興,印度教也漸漸興起。在「大乘佛法」的方便道,及如來果德的傾向下,適應外在情勢,發展為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多與神(天)教相通。如教典不名為「經」,而名怛特羅(續)。取《奧義書》式的秘密傳授,師長的地位重要起來。咒——佛、菩薩等的真言,是「語密」。神教的手印,佛法也有了,是「身密」。護摩——火供(「佛法」所禁止的),成為自利利他的重要事業。民間信仰的鬼神,進入「秘密大乘」的堂奧:有手執武器,忿怒相的天菩薩(或佛所示現)。溼婆天派有「性力」崇拜,「秘密大乘」也有相抱相合的(俗稱)歡喜佛。適應與融攝神教,「佛天一如」的具體化,為「秘密大乘」的特色! 「大乘佛法」的菩薩大行太難了,一般傾向於重「信」的「易行道」。恰好如來藏是佛智與色相莊嚴的本來具足,與「念佛」的是心作佛,自心是佛相通,「秘密大乘」這才觀自身是佛——「天慢」,發展為即身成佛的「易行乘」。即身成佛,不用修利濟眾生的菩薩大行,等成了佛再來利濟眾生。難行不用修,佛果可以速成,對一般人來說,真可說太好了! 大乘經中,十方世界的佛、菩薩多極了,再加入印度群神,不免雜亂。「秘密大乘」作了有組織的序列,如《瑜伽續》以中央毘盧遮那,及四方四佛,分五部(族)而統攝一切。五方五佛,是仿照忉利天主帝釋在中央,四方來的四大天王四面坐的集會方式。帝釋是執金剛(杵)的夜叉;夜叉是一向分為五族的。夜叉王——執金剛,金剛手,金剛藏,普賢(坐六牙白象,與帝釋相同),是「秘密大乘」的當機者。忉利與四大王眾天,是欲界的地居天,天龍(鬼畜)八部的住處。欲界是有淫欲的,地居天形交成淫而不出精,正是「無上瑜伽續」,修天色身,貪欲為道的理想境界。太虛大師稱「秘密大乘」為「依天乘行果而趣佛果」,這是不以人事為本,適應印度神教,以天(鬼神)法為本的大乘。 以上是大乘經法的情形。分別抉擇經文,成為條理嚴密的義解(論義也影響後起的經典),是論。大乘論有1.中觀系:「初期大乘」的直顯深義,學者容易流入歧途,龍樹起來造論,說緣起無自性故空;以「佛法」的「中道、緣起」,貫通「大乘佛法」的「性空、唯(假)名」。龍樹說:「若不依俗諦,不得第一義」,那是回歸於「佛法」的立場,「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了。所以中觀是三乘不二的正觀,有貫通「佛法」與「初期大乘」的特長!2.瑜伽行系:無著依(文體近於論的)《解深密經》等造論:「初期大乘」的一切法空,是不了義說,緣起——依他起相是自相有的;「後期大乘」的如來藏、我,是真如的異名。瑜伽行系的特色,是依虛妄分別(的「分別自性緣起」),說「唯識所現」。為了論證唯識所現,陳那與法稱,發展了量論與因明。說到轉染成淨,立佛的「三身」、「四智」;佛果是當時佛教界的重要論題。中觀與瑜伽行二系,都分別如實與方便,多少糾正了佛教界的偏差。不幸是,後學者為了龍樹說緣起無自性,無著說緣起自相有,彼此間引起無邊的論諍,忘失了佛法「無諍」的精神!3.如來藏系:如來藏、我,自性清淨心,近於神教的真我、真心,適應世俗而流行。堅慧的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,受到無著論的影響,卻沒有說種子與唯識。論說四法:「佛界」是本有如來藏;「佛菩提」、「佛法」、「佛事業」,是如來藏離染所顯的佛體、佛德與佛的業用。有的學者,融攝瑜伽行派的「五法、三自性、八識、二無我」,使虛妄的阿賴耶——藏識,與如來相結合,說「如來藏藏識心」。以真常為依止而說唯心,是文體近於論的《楞伽》與《密嚴》。《寶性論》明佛的因果體用,《密嚴經》說如來藏是念佛三昧者的境界,也就是觀自身本來是佛。後起的「秘密大乘」,攝取「中觀」與「瑜伽」,繼承「如來藏」說,從信仰、修行中發展完成。 印度佛教(學)思想史,一般都著重於論義。論是分別抉擇,高層次的理論,是不能普及一般的。「大乘佛法」後期,那爛陀寺的論學,成為佛教權威,而重信仰,重他力,重事相,重修行,重現生利益的佛法,正以「念(佛天一如)佛」為中心而普遍流行。晚年多讀經典,覺得適應信增上的方便,如造塔,造像,念佛,誦經……,存在於佛教中的異方便,對佛法思想的演化,有極為深遠的影響,所以曾寫了《方便之道》十餘萬字。又覺得:如實與方便,是相互影響而演化的,所以又想起了《印度佛教思想史》的寫作。如實與方便,有佛法自身的開展,也受到外來——神教思想,不同地區,政治情況……的影響。把握佛法特質,理解發展中的重要關鍵,多方面的種種影響,才能完整的表達出印度佛教思想史的真相。這是我的學力所不能達成的,而衰朽餘年,念力減退,也不容許作廣泛的寫作構想。所以本書只能著重佛法自身,作概略的敘述,而《印度之佛教》所說過的,有些不再重述了。 我對印度佛教的論究,想理解佛法的實義與方便,而縮短佛法與現實佛教間的距離。方便,是不能沒有的;方便適應,才能有利於佛法的弘布。然方便過時而不再適應的,應有「正直捨方便」的精神,闡揚佛法真義,應用有利人間,淨化人間的方便。希望誠信佛法的讀者,從印度佛教思想的流變中,能時時回顧,不忘正法,為正法而懷念人間的佛陀!民國七十七年二月三日,印順序於南投寄廬。 凡例 一、本書所引日本《大正新修大藏經》,今簡稱「大正」。 二、日本所譯《南傳大藏經》,簡稱「南傳」。所引文字,並轉譯為華文。 三、日本所譯《(ターラナータ)印度佛教史》。作者名稱拼音為 Tāranātha,或音譯為多羅那他。本書引用,簡稱為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。 四、法尊所譯書,如《入中論》等,原本為四川漢藏教理院刊行,簡稱「漢院刊本」。 五、印度波羅(Pāla)王朝的年代,依呂澂《西藏佛學原論》(商務本)所說。 第一章 「佛法」 第一節 佛法興起與印度的時代文明 釋迦牟尼(Śākyamuni,以下簡稱「釋尊」)誕生於印度,宣揚「佛法」,為人類開顯了真理與自由的光明。釋尊的出現人間,有他的時節因緣,也就是印度當時的文化環境,有發生佛教的可能與需要。說到印度文明,開拓者是西方移來的阿利安(Ārya)人。古印度文明史的開展,通常分為三期:殖民於五河地方時期,移殖於恒河流域時期,開拓南方時期。移殖恒河(Gaṅgā)時期,約從西元前十世紀起,為印度文明的燦爛時期;這又可分為三期來說明。 一、阿利安人向南移殖,以拘羅地方(Kurukṣetra)為中心,到達恒曲一帶,這是婆羅門教(Brahmanism)所說的「中國」。教典方面,先集出古代傳來(部分新出)的讚歌,為《梨俱吠陀》,《娑摩吠陀》,《夜柔吠陀》——三吠陀,吠陀(Veda)是用於祭祀的讚歌,對祭祀儀式的規定,祭式及讚詞的意義,更作詳盡記述的,成為《梵書》。那時的教義,確立了婆羅門教的三綱:吠陀天啟,婆羅門至上,祭祀萬能。「吠陀天啟」是:古代傳下來的宗教讚歌,看作神的啟示,作為神教最有力的權證。「婆羅門至上」是:神的啟示,分人類為四種階級:祭司的婆羅門(brāhmaṇa),武士(王)的剎帝利(Kṣatriya),自由工商的吠舍(Vaiśya)——都是阿利安人,享有宗教的再生權。非阿利安的原住民,成為被奴役的首陀羅(śūdra),死了完事,名為一生族。嚴格的階級,出於神的意思;作為祭師的婆羅門,地位最崇高。「祭祀萬能」是:神與人的關係,依於祭祀,祭祀為宗教的第一目的。進而以為:天神,人,世界,一切因祭而動作,因祭而存在;天神也不能不受祭祀的約束。此外,古代阿闥婆阿耆羅(Atharvâṅgiras)傳來的,息災,開運,咒詛,降伏的咒法,為一般人民的低級信仰,後來集為《阿闥婆吠陀》。 二、阿利安人漸向東移殖,恒河中流出現了毘提訶(Videha)王朝,首府彌絺羅(Mithilā),在今恒河北岸。毘提訶不是純正的阿利安人,有悠久的王統傳說。那時拘羅中心的婆羅門,著重於祭祀的事相,努力使他通俗化;而恒河中流,受阿利安宗教文化的熏陶,開展出新的文化,就是古《奧義書》(Upaniṣad)。那時,苦行與隱遁者,漸漸多起來。隱遁者不再從事形式的祭祀,不再為衣食勞心,專心於禪思。這種似乎消極的學風,不但哲理深入,更有不受祭祀束縛的積極意義。如迦尸(Kāśi)國的阿闍世王(Ajātaśatru),以「梵」(brahma)教授吠陀學者跋梨格(Bālāki);毘提訶王庭以祀皮衣(Yājñavalkya)仙為中心,召開哲理的討論會[1]。《奧義書》的勃興,由王家領導思想,「婆羅門至上」,不能不退處於受教的地位。《奧義書》重視真我(ātman)的智識,祭祀已不再是萬能,所以說:「行祭祀苦行者入天界,於其中輪迴;惟住於梵者能得不死」[2]。吠陀也不過是名目的學問,與真我無關。《奧義書》的重要建樹有二:一、真心的梵我論;二、業感的輪迴說。從《梨俱吠陀》的創造讚歌以來,一元傾向的創造神話,經理論化而成宇宙的本原,為神秘的大實在。在《奧義書》中,稱之為「梵」;如顯現為人格神,就是梵天(brahman)。有情生命的本質,稱之為我。在生死歷程中,人類似乎是迷妄的,虛幻的,然探索到自我的當體,到底與真常本淨的梵是同一的,所以說「我者梵也」[3]。自我是超經驗的純粹主觀,所以是「不可認識的認識者」;此「唯一不二的主觀,即是梵界,即是最高的歸宿,最上的妙樂」[4]。至於業感輪迴(saṃsāra)說,是在生死的相續中,依自己的行為——業(karman),造成自己未來的身分,如說:「人依欲而成,因欲而有意向,因意向而有業,依業而有果」報[5]。《奧義書》的業力說,與真我論相結合。「我」為自身的行為所限制、拘縛,從此生而轉到他生。對照於自我的真淨妙樂,加倍感覺到人生的迷妄與悲哀,因而促成以後解脫思想的隆盛。真我論,為吠陀文化的開展,而業力說卻是時代的新聲。有人請問死後的歸宿,祀皮衣仙說:「此不可於眾人中說,惟兩人間可傳」[6],所說的就是業。在當時,業是新說而不公開教授的,所以耆婆利王(Pravāhaṇa-jaivali)對婆羅門阿爾尼(Uddāllaka-āruṇī)說:「此(輪迴)教,直至今日,婆羅門未曾知之」[7]。這一東方思想,業力與真我相結合,而後隨業輪迴中,首陀羅人如此,阿利安誦習吠陀,也不過如此。反之,如依智而悟真我,首陀羅也能入於不死的梵界。《奧義書》的精神,顯然存有革新婆羅門教的意義。這是阿利安人文化到達東方,展開溫和的宗教革新的前奏[8]。 ᅟᅟ==[1] 《布利哈德奧義書》(二.一、三.六)。== ᅟᅟ==[2] 《聖德格耶奧義書》(二.二三,一)。== ᅟᅟ==[3] 《布利哈德奧義書》(一.四,一〇)。== ᅟᅟ==[4] 《布利哈德奧義書》(二.四,一三、四.三,三二)。== ᅟᅟ==[5] 《布利哈德奧義書》(四.四,五)。== ᅟᅟ==[6] 《布利哈德奧義書》(三.二,一三)。== ᅟᅟ==[7] 《布利哈德奧義書》(六.二)。== ᅟᅟ==[8] 以上參考木村泰賢、高楠順次郎《印度哲學宗教史》。== 三、毘提訶王朝沒落了。約在西元前六世紀初,恒河南岸,以王舍城(Rājagṛha)為首都的摩竭陀(Magadha),建立尸修那伽(Śaiśunāga)王朝。摩竭陀也是毘提訶族;而恒河北岸,形成小邦自立。恒河兩岸,雜有非阿利安人的東方,受阿利安文化影響,展開了思想的全面革新,這就是反婆羅門的沙門(śramaṇa)文化。沙門,本為婆羅門教所規定的,再生族晚年,過著林棲與隱遁期的名稱。東方不受婆羅門教的限定,不問階級,不問老少,都可以過沙門的生活,因而遊行乞食,從事宗教生活的沙門團,流行起來。當時的思想,屬於剎帝利,然沙門不分階級,為種族平等的全人類宗教。沙門團很多,佛教稱之為外道的,著名的有六師:富蘭迦葉(Pūraṇa-kāśyapa),末伽黎拘舍羅子(Maskarī-gośālīputra),阿夷多翅舍欽婆羅(Ajita-keśakambala),鳩(羅)鳩陀迦旃延(Kakuda-kātyāyana),散惹耶毘羅梨子(Sañjaī-vairaṭīputra),尼乾陀若提子(Nirgrantha-jñātiputra),六師都是東方的一代師宗,有多少學眾隨從他(尼乾子即耆那教,現在還有不少信徒)。六師有共同的傾向:一、分析人生(宇宙)的要素,大抵是二元論的,是機械的「積集」說。如阿夷多立五大說:人死了,屬於物質的,還歸於地、水、火、風(四大);「諸根」——感覺與意識的根源,歸於虛空。人的生死,不過是五大的集散。末伽黎以為:地、水、火、風、空、苦、樂、生、死、得、失、命(自我),為宇宙(人生)的根本要素。鳩鳩陀立七要素說:地、水、火、風、苦、樂、命(或加虛空為八)。尼乾子立六根本事:命,法(動)、非法(靜止)、時、空、四大。二、論到事物的認識時,散惹耶是這樣的:如有人問有無後世,他是不以為有的,也不以為無的,不反對別人說有說無,自己卻不說是非有非無的。他的真意不容易明瞭,所以佛教稱之為不死矯亂論(Amarāvikkhepa)。末伽黎以為一切都可說,可從三方面去說:可以說是,可以說不是,也可以說也是也不是:這恰好與散惹耶對立。尼乾子立或然主義,以為同一事物,可從七方面去說:如一、瓶是實;二、瓶非實;三、瓶也實也非實;四、瓶不可說;五、瓶實不可說;六、瓶非實不可說;七、瓶也實也非實不可說。新宗教的思辨,多少了解事物的相對性(似乎否認真理的懷疑論)。三、論到行為的善惡時,阿夷多以生死為五大的集散,否定善惡業力(輪迴)的存在。富蘭那是無因論者,以為生死雜染與清淨解脫,非人類意欲的產物,實為偶然。末伽黎為必然論者,以為生死輪迴的歷程,有一定的時劫,人類對解脫沒有絲毫的力量。鳩鳩陀為要素不滅說,以為殺生並不損害任何物,無所謂殺生。這四說,似乎都達到了善惡業果的否定。然六師都是沙門,過著出家的,遊行乞食的生活,到底為了什麼,要過這樣的宗教生活呢?如尼乾子,以「業」為自我(命)不能解脫的要素,所以要以嚴格的苦行來消滅宿業,防止新業。在「內的苦行」中,有禪定。末伽黎初從尼乾子派分出,信仰輪迴與解脫,但認為必然而有一定期限的,所以今生的行為,什麼都與解脫無關。他的生活,也有苦行、禁食等行為,有時卻又飽食、美食。他說「淫樂無害,精進無功」,耆那教指責他為婦女的奴隸。這應該是適應情趣、境遇,什麼都不勉強,過著任性隨緣的生活。真能任性隨緣,現生自在,非有相當的定力不可。散惹耶的不知主義,似乎是懷疑真理,其實是了解認識的相對性,所以「中止認識」,而想直下忘念去體驗真理。從忘念去體驗,當然是重於禪定的。富蘭那為偶然論者,主觀的意欲及依此而有的行為,對輪迴與解脫來說,都是無關的,解脫可於無意中得之。他與鳩鳩陀及末伽黎的學說有關,都被稱為邪命派(Ājīvaka),那他當然會傾向於任性隨緣的生活。阿夷多,或者以為是唯物論的,感覺論的,以快樂的滿足為目的,這應該是不對的!如以享樂為目的,怎麼會度著出家乞食的生活?他的名字,有「毛髮衣」的意思,可見是過著極簡單生活的學派。過著極簡陋的生活,不受物欲的干擾,而求現生精神生活的解脫自在,這不會是修苦行的,但可能修習禪定。總之,六師的宗教生活,是修定主義,苦行或是任性的隨緣,以求人生苦迫(現生或來生)的解脫[9]。 ᅟᅟ==[9] 參閱《長阿含經》(二七)《沙門果經》;《長部》(二)《沙門果經》。宇井伯壽《印度哲學研究》第二。== 神意論者,定命論者,無因的偶然論者,道德的引起懷疑,行為又或苦或樂趨於極端。時代的思想界,活躍而陷於混亂。釋尊適應於這一情形,在理性與德行的基礎上,後來居上,建立實現解脫的正道。 第二節 釋尊略傳 佛教是釋尊所創立的。釋尊在人間自覺覺他的行跡,深入人心,傳說於僧伽(saṃgha)及民間。有關釋尊的事跡,主要的出於「律」部。一、為了說明僧伽的成立,敘述釋尊的出家,修行,說法;到成佛第六年,回迦毘羅衛(Kapilavastu)省親,教化釋族止。後來加上誕生因緣(或更早些),集成佛傳。這部分,「摩訶僧祇師名為大事;薩婆多師名此經為大莊嚴;迦葉維師名為佛往因緣;曇無德師名為釋迦牟尼佛本行;尼沙塞師名為毘尼藏根本」[1]。二、釋尊晚年,作最後的遊行,到拘尸那(Kuśinagara)入涅槃。起初也屬於「律」部,如《有部毘奈耶雜事》所說;《大毘婆沙論》也說:「如大涅槃,持律者說」[2]。這部分,又增補而集為《遊行經》(南傳名《大般涅槃經》),編入《長阿含》。這二部分集合起來,如《佛所行讚》,《佛本行經》等,為現存佛傳的全部。但回國省親以後,最後遊行以前,三十多年的化跡,雖有無數的片段傳說,卻缺乏前後次第的敘述! ᅟᅟ==[1] 《佛本行集經》卷六〇(大正三.九三二上)。== ᅟᅟ==[2] 《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》卷三五——三九(大正二四.三八二下——四〇二下)。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二六(大正二七.六六〇上)。== 關於釋尊出世的年代,由於印度古代缺乏精確的信史,很難下一定論。經近代的研究,阿育王(Aśoka)已有相當明確的年代可考,也就有了論定釋尊年代的可能性。因為佛教界傳說,阿育王是佛滅多少年登位的,依此可推定釋尊在世的年代。阿育王登位,學者間仍有二、三年的出入,今姑依西元前二七一年登位說。 但佛教界異說紛紜,古老的傳說有三: 一、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in)等說,如《十八部論》說:「佛滅度後百一十六年,城名巴連弗,時阿育王王閻浮提」[3]。依此說,佛滅於西元前三八七年;生年八十,釋尊應生於西元前四六七年。 二、南傳赤銅鍱部(Tāmraśāṭīya)的傳說,如《善見律毘婆沙》說:「阿育王自拜為王,從此佛涅槃已二百一十八年」[4]。依此說,釋尊入滅於西元前四八九年,生於前五六九年。 三、清辨(Bhavya)的《異部精釋》說:「佛世尊無餘涅槃後,經百六十年,俱蘇摩弗羅城,達摩阿育王支配帝國」[5],這可能是上座部的傳說。依此說,釋尊於西元前四三一年入滅,生於前五一一年。 「百六十年」說,過去也有譯出,但總以為是「百十六年」的誤寫,不受重視,其實是古說之一。「百十六年」與「百六十年」,可能本為一說,因誤而分為二說,如「百八法門」,被誤為「八百法門」那樣。 部分學者,以赤銅鍱部說為可信;有的以「眾聖點記」為證。在每年自恣、誦戒後,在《戒經》加上一點,年年如此,有幾點就是佛滅幾年:說得似乎信而有據。其實==\[[開元釋教錄](T55n2154_開元釋教錄#^91jdv4)]==,印度早期,並沒有書寫「戒本」(西元五世紀,手寫的戒本還不多),自恣誦戒後,在那裡去下這一點! 這三說都是古老傳說,說到阿育王登位於佛滅多少年。這裡提出這三說,不能詳為考論,但我覺得:阿育王登位於佛滅百六十年,也許更近於事實。 ᅟᅟ==[3] 《十八部論》(大正四九.一八上)。《部執異論》(大正四九.二〇上)。== ᅟᅟ==[4] 《善見律毘婆沙》卷一(大正二四.六七九下)。《一切善見律註序》(南傳六五.五五)。== ᅟᅟ==[5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譯者附注所引(寺本婉雅日譯本三七五)。== ^0houzb 釋尊是釋迦(Śākya)族。釋族的所住地,在今尼泊爾(Nepal)南境的羅泊提(Rāpti)河東,盧呬尼(Rohiṇī,今 Kohāna)河兩岸,傳說有十城。盧呬尼河西北的迦毘羅衛,是釋尊的父王——淨飯王(Śuddhodana)所治理的,在今尼泊爾的 Tilorakot 地方。從釋族的住地,沿雪山(Himālaya)向東,藍莫(Rāmagrāma)是拘利(Koli)族,拘利族是與釋族通婚嫁的。再向東,到拘尸那——釋尊的涅槃處,這裡是末羅(Malla)——「力士」族。向南到毘舍離(Vaiśālī),這一帶是跋耆(Vṛji)——「金剛」族。跋耆有八支族,領導的貴族名梨車(Licchavi)。還有酥摩(Himā)族,是尼泊爾一帶的民族。這些東方民族,都與釋族相近。如釋尊的堂弟阿難(Ānanda),被稱為「毘提訶牟尼(Videhamuni)」。釋尊被婆羅門稱為 Vaiśālīka,也就是毘舍離人。波夷那或作波婆(Pāvā),是佛受純陀(Cunda)最後供養的地方。七百結集時,波夷那比丘竟這樣說:「世尊出在波夷那國,善哉大德!當助波夷那比丘」[6]。跋耆比丘等,對釋族是認為同一族系的。在佛教的傳說中(除使用梵語的說一切有部),釋族是從東方,沿雪山而向西方遷移的民族,與跋耆族等是大同族,所以《長阿含經》,有六族——「釋種,俱利,冥寧,跋祇,末羅,酥摩」奉佛的傳說。釋尊的時代,恒河(Gaṅgā)南岸,以王舍城為首都的摩竭陀,興盛起來;而在西進最前端的釋族,與舍衛城(Śrāvastī)為首都的(北)憍薩羅(Kośalā)國毘連。事實上,當時的釋族,已成為憍薩羅的附庸。憍薩羅代表阿利安(或準阿利安)人,而摩竭陀是六師流行,代表抗拒西方宗教的中心。釋迦族是東方的,卻是接近西方的,這是有助於理解釋尊的立場,不落二邊的思想特性[7]。 ᅟᅟ==[6] 《四分律》卷五四(大正二二.九七〇中)。== ᅟᅟ==[7] 參閱拙作〈佛教之興起與東方印度〉(《妙雲集》下編三《以佛法研究佛法》五〇——七〇)。== 釋尊姓瞿曇(Gautama),名悉達多(Siddhārtha),是迦毘羅衛淨飯王的王子,母親名摩訶摩耶(Mahāmāyā),誕生於嵐毘尼(Lumbinī)園,在今尼泊爾的 Tarai 地方。誕生七天,摩耶夫人就去世了,所以釋尊是由姨母摩訶波闍波提(Mahāprajāpatī)撫育長大的。生在王家,從小就被稱許為:「若當出家,成一切種智;若在家者,成轉輪王」[8]。轉輪王(Cakravarti-rāja),是不以武力,不為民族移殖,經濟掠奪,而是為了以十善教化,使世間過著和平、繁榮、安樂、統一的仁王[9]。一切種智(sarvathā-jñāna)就是佛(buddha),佛是徹悟人生實相,闡揚正法的教化,而使人實現真平等與大自在。在當時,宗教的思想,趨於極端;而政治上,以強凌弱而進行兼併。所以,輪王是人類新的政治要求,佛是人類新的宗教仰望:釋尊是出生於這樣的時代。 ᅟᅟ==[8] 《過去現在因果經》卷一(大正三.六二六下)。== ᅟᅟ==[9] 《長阿含經》(三〇)《世記經》(大正一.一一九中——一二一上)。== 釋尊少年時代,受到王家的良好教育。娶了耶輸陀羅(Yaśodharā)為妃,生兒名羅睺羅(Rāhula),過著王家的尊榮、優越富裕的享受。然而釋尊卻起了不滿現實的意念,傳說是:一、由於在田野裡,見到農耕而引起的,如《佛所行讚》說:「路傍見耕人,墾壤殺諸蟲,其心生悲惻,痛踰刺貫心。又見彼農夫,勤苦形枯悴,蓬髮而流汗,塵土坌其身。耕牛亦疲困,吐舌而急喘。太子性慈悲,極生憐愍心」[10]。釋尊見到貧農(或是農奴)的勞苦而不得休息,眾生的互相殘害,不覺慈憫心起,因而在樹下作深長的靜思。二、由於外出遊行,見到老年的龍鍾艱苦,病人的病患纏綿,死人的形容變色,而深感人生的無常。在當時解脫(vimokṣa)的宗教風氣下,二十九(或說「十九」)歲時離家國而去,過著出家的沙門(śramaṇa)生活,以求得究竟的解脫。 ᅟᅟ==[10] 《佛所行讚》卷一(大正四.八下)。== 出家的沙門行,為東方新宗教的一般情形。然依佛法說:「家」為男女互相佔有,物資私有的組合;依此發展下去,人世間的相侵相爭,苦迫不已[11]。出家,只是為了勘破自我,捨卻我所有的,以求得解脫的生活。為了求得解脫,向南遊行,參訪了阿羅邏伽羅摩(Ārāḍa-kālāma),鬱頭羅摩子(Udrakarāma-putra),學習高深的禪定。但學成了,卻不能得到解脫,所以又到優樓頻螺(Uruvilvā)村,專修苦行。調息、止息,節食,斷食,這樣的精嚴苦行,瀕臨死亡邊緣,還是不能解脫;這才捨棄了苦行,恢復正常的飲食。這樣,捨棄王家的欲樂生活,又捨棄了禪定、苦行的生活;學習,了解而又超越他,踏上又一新的行程。 ᅟᅟ==[11] 《長阿含經》(三〇)《世記經》(大正一.一四七下——一四八下)。== 釋尊受牧女的乳糜供養,在尼連禪(Nairañjanā)河中沐浴,身體漸康復了。這才到河東,在現在的佛陀伽耶(Buddhagayā),敷草作座,於樹下禪思。立誓說:「我今若不證,無上大菩提,寧可碎是身,終不起此座」[12]。起初修習四禪,在禪定中正觀緣起(pratītya-samutpāda),終於證覺緣起的寂滅(vyupaśama),超脫一切障礙而成佛。釋尊表達其自覺解脫的信念,如《五分律》說:「一切智為最,無累無所染;我行不由師,自然通聖道。唯一無有等,能令世安隱」[13]。釋尊修證的內容,稱為「古仙人之道」,「古王宮殿」[14]。釋尊無師自悟,是獨到的創見,而其實是無分於古今中外,聖者所共由共證的,永恒普遍的大道!佛法是與神教不同的,佛不是神,也不是神的兒子或使者,佛是以人身而實現正覺解脫的聖者。佛教不是神教那樣的,以宗教為「神與人的關係」,而是人類的徹悟,體現真理,而到達永恒的安樂、自在、清淨。佛是人,人間的「勇猛」、「憶念」、「梵行」,神(天)界不及人類多多[15]。所以究竟成佛,不是天神,也不在天上,惟有在人間,所以釋尊說:「我今亦是人數」;「佛世尊皆出人間,非由天而得也」[16]。釋尊成佛後,四十五(或作「四十九」)年間,踏遍了恒河兩岸,化導人類,不是神教那樣的,化作虹光而去。釋尊是真正的「父母所生身,直登大覺位」;「即人成佛」,創開人類自己的宗教。 ᅟᅟ==[12] 《方廣大莊嚴經》卷八(大正三.五八八上)。== ᅟᅟ==[13] 《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》卷一五(大正二二.一〇四上)。== ᅟᅟ==[14] 《雜阿含經》卷一二(大正二.八〇下)。《相應部》(一二)〈因緣相應〉(南傳一三.一五四)。== ᅟᅟ==[15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七二引經(大正二七.八六七下)。== ᅟᅟ==[16] 《增壹阿含經》(二六)〈四意斷品〉(大正二.六三七中)。(三四)〈等見品〉(大正二.六九四上)。== 釋尊成佛後,曾作七七日的禪思,享受解脫的法樂。釋尊感到正法(saddharma)的深奧,眾生(sattva)的愛著,而有不想說法的傳說,如《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》卷一五(大正二二.一〇三下)說: 「我所得法,甚深微妙,難解難見,寂寞無為,智者所知,非愚所及。眾生樂著三界窟宅[17],集此諸業,何緣能悟十二因緣甚深微妙難見之法!又復息一切行,截斷諸流,盡恩愛源,無餘泥洹,益復甚難!若我說者,徒自疲勞」。 ᅟᅟ==[17] 《相應部》(六)〈梵天相應〉,作「眾生樂阿賴耶,欣阿賴耶,憙阿賴耶」(南傳一二.二三四)。== 佛法是甚深的,但不是世俗學問的精深,而是眾生本性(獸性、人性、神性)的癥結(窟宅),不容易突破,也就難於解脫。傳說:自稱人類、世界的創造者——最高神(印度名為「梵天」),殷勤的請佛說法:眾生的確難以度脫,但也有利根而可能達成解脫的。釋尊這才到迦尸(Kasi)國的波羅奈(Vārāṇasī),今 Benares,為五(位)比丘初轉法輪。傳說輪王治世,有「輪寶」從空而行;輪寶飛到那裡,那裡的人就降伏而接受教令。釋尊依八正道(āryâṣṭâṅgika-mārga)而成佛,八正道就是法,所以說:「正見是法,乃至……正定是法」[18]。釋尊依八正道成佛,為眾生說法,弟子們依法修行,八正道也就出現於弟子心中。從佛心而轉到弟子心,降伏一切煩惱,如輪寶那樣的從此到彼,降伏一切,所以名為轉法輪。法輪,是以「八支正道」為體的[19]。釋尊與五比丘共住,開始僧伽(saṃgha)的生活——法味同嘗,財味共享[20]。不久,隨佛出家的弟子,已有一百多人,釋尊囑付他們去分頭教化:「汝等各各分部遊行!世間多有賢善能受教誡者。……諸比丘受教,分部而去」[21]。釋尊所宣揚的正法,迅速的發展。第二年,遊化到王舍城,得到頻婆沙羅王(Bimbisāra)的歸依。佛的二大弟子,舍利弗(Śāriputra)與大目犍連(Mahāmaudgalyāyana),也加入釋沙門的僧伽。那時,出家弟子已有一千二百五十人了。釋尊「以法攝僧」,使出家眾過著「和樂清淨」的集體生活。僧伽是「眾」,是有組織的集合。在僧伽中,人人平等,依德化的法治——戒律而住。彼此間互相警策,互相教誡,互相勉勵,在和——團結,樂——身心安樂,清淨——健全的僧伽裡,努力於修證及教化的活動。釋尊曾勸優波離(Upāli)住在僧中,勸大迦葉(Mahākāśyapa)放棄頭陀行而來僧中住。離眾的精苦行,受到當時(東方)摩竭陀與央伽(Aṅga)民間的崇敬,但釋尊戒律的精神,是集體的僧伽;僧伽是佛法在人間的具體形象。釋尊一直在恒河兩岸,平等的施行教化。五十多歲後,體力差些,雖也遊行教化,但多住在舍衛城。 ᅟᅟ==[18] 《雜阿含經》卷二八(大正二.二〇二下)。== ᅟᅟ==[19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八二(大正二七.九一一中)。== ᅟᅟ==[20] 《四分律》卷三二(大正二二.七八九上)。== ᅟᅟ==[21] 《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》卷一六(大正二二.一〇八上)。《赤銅鍱部律.大品》(南傳三.三九——四〇)。== 佛與弟子們的長期教化,佛法是相當興盛的。但在釋尊晚年,也有些不幸事件,世間就是這樣的!一、提婆達多(Devadatta)的「破僧」——叛教:在僧伽中,釋族與釋族關係密切的東方比丘,覺得佛法是我們的。釋尊的堂弟提婆達多,有了領導僧眾的企圖,但得不到釋尊的支持。依釋尊的見解,佛法不是種族的、國家的,而是世界全人類的,不應該以某一種族為主體。釋尊曾說:我不攝受眾,亦無所教令[22]。釋尊不以統攝的領導者自居,也不交與大弟子領導,何況提婆達多!因此,提婆達多索性與五百初學比丘,脫離佛法而自立教誡,說苦行的「五法是道」。在這破僧事件中,釋尊受到了石子打擊而足指出血。雖由舍利弗與目犍連說法,而使初學者回歸於佛法的僧伽,而教團分裂的不幸,將影響於未來[23]。二、釋迦族被滅:釋族早已成為憍薩羅的附庸,在釋尊晚年,終於為憍薩羅軍隊所毀滅。釋族地小而人少,在強鄰的兼併政策下,是無可奈何的事。目睹祖國與親族的不幸,釋尊也不能不有所感吧!三、舍利弗與大目犍連入滅:舍利弗與大目犍連,稱「雙賢弟子」;在釋尊晚年,遊化各方,使佛法得到正常的開展。但不幸,目犍連為婆羅門所襲擊,傷重而死;舍利弗也回故鄉入滅了!對佛法的開展,是不幸的,如《雜阿含經》說:「若彼方有舍利弗住者,於彼方我(釋尊)則無事」;「我觀大眾,見已虛空,以舍利弗、大目犍連般涅槃故。我聲聞(弟子),唯此二人善能說法,教誡教授」[24]。晚年的不幸事件,接踵而來,釋尊始終以慈忍理性來適應,這就是世間呀! ᅟᅟ==[22] 《長阿含經》(二)《遊行經》(大正一.一五上)。《長部》(一六)《大般涅槃經》(南傳七.六七)。== ᅟᅟ==[23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六章(三一六——三一八)。== ᅟᅟ==[24] 《雜阿含經》卷二四(大正二.一七七上)。== 釋尊八十歲那年,在毘舍離安居。身體衰弱有病,自己說如「朽車」那樣。安居三月終了,率領阿難等比丘,向北方遊行。在波婆,受純陀的供養飲食,引起病勢的急劇變化。勉力前進到拘尸那,就在這天半夜裡,釋尊在娑羅雙樹間般涅槃(parinirvāṇa)了。將入涅槃前,身體極度虛弱,還化度須跋陀羅(Subhadra)為最後弟子。諄諄的教誨弟子:「我成佛來所說經戒(法),(毘奈耶),即是汝護,為汝等(怙)恃」[25];不要以為世尊涅槃,就沒有依怙了。「諸行是壞法,精進莫放逸,此是如來最後之說」[26]。諸行是無常的,必然要滅壞的,佛的色身也沒有例外。最要緊的,是依佛所說而精進修行,所以說:「我諸弟子展轉行之,則是如來法身常在而不滅也」[27]!人間的佛陀入涅槃,也就是去世了。眾生是生死死生,無限的流轉,正覺而得究竟解脫的入涅槃,又是怎樣呢?大迦旃延(Mahākātyāyana)對婆蹉(Vātsī)種說:不可說如來死後是有的,也不可說死後是無的,說死後也有也無,或非有非無,都是不可這樣說的[28]。那死後怎樣呢?「惟可說為不可施設,究竟涅槃」[29]。涅槃是超越的,不能以世間的存在或不存在來表示。這不是分別言語所可及的,只能說:無限的生死苦迫是徹底的解脫了。 ᅟᅟ==[25] 《長阿含經》(二)《遊行經》(大正一.二六上)。== ᅟᅟ==[26] 《長部》(一六)《大般涅槃經》(南傳七.一四四)。《長阿含經》(二)《遊行經》(大正一.二六中)。== ᅟᅟ==[27] 《佛垂般涅槃略說教誡經》(大正一二.一一一二中)。== ᅟᅟ==[28] 《雜阿含經》卷三四(大正二.二四四下——二四五上)。== ᅟᅟ==[29] 《本事經》卷三(大正一七.六七八上)。== 第三節 中道正法 釋尊本著現等覺(abhisaṃbodhi)的自證,為人類說法,提貢了不共世間的正道。佛法不是重信仰的,他力的,神秘的,也不是學問的,而是從現實人生著手的正道,從正道的修行中得解脫。釋尊為五比丘初轉法輪(dharma-cakra-pravartana),首先提出了中道(madhyamāpratipad),如《赤銅鍱部律.大品》(南傳三.一八——一九)說: 「諸比丘!世有二邊,出家者不應親近。何等為二?於諸欲愛欲貪著事,是下劣,卑賤,凡夫所行而非聖賢,無義相應。自煩苦事,是事非聖賢法,無義相應。如來捨此二邊,依中道而現等覺,眼生,智生,寂靜,證智,正覺,涅槃所資」。 「諸比丘!何謂如來現等覺,眼生,智生,寂靜,證智,正覺,涅槃所資之中道?即八聖道:謂正見,正思惟,正語,正業,正命,正精進,正念,正定」[1]。 ᅟᅟ==[1] 《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》卷一五(大正二二.一〇四中)等。== 當時印度民間的風尚,有的貪著欲樂,主要是在家的婆羅門(brāhmaṇa);有的過著苦行(duṣkara-caryā)生活,主要是出家的沙門(śramaṇa)。極端的傾向,是不正常的。釋尊揭示「中道」,對時代的一切,是攝取精英而吐棄糟粕。對西方傳統的婆羅門教,幾乎全部的否定了。如所說的創造主——梵天,釋尊批評為:「若彼三明婆羅門無有一見梵天者,若三明婆羅門先師無有見梵天者,又諸舊大仙——三明婆羅門阿咤摩等亦不見梵天者,當知三明婆羅門所說(梵天)非實」[2]。「梵志(婆羅門)自高,事若干天(神),若眾生命終者,彼能令自在往來善處,生於天上」[3]。不問人的行為如何,以信神及祈禱為生天法門,批評為如投石到水中,而在岸上祈禱,希望大石的浮起來。祭祀,特別是犧牲的血祭,釋尊以為:「若邪盛大會,繫群少特牛、水特、水牸,及諸羊犢,小小眾生悉皆傷殺;逼迫苦切僕使作人,鞭笞恐怛,悲泣號呼。……是等邪盛大會,我不稱歎」;「種種供養,實生於罪」[4]。所以當時人說:「沙門瞿曇呵責一切祭法」。至於《阿闥婆吠陀》的咒法,占卜等迷信,「沙門瞿曇無如是事」[5]。這只是愚人的迷信,所以「見(真)諦人信卜問吉凶者,終無是處。……生極苦……乃至斷命,從外(道)求……一句咒……百千句咒,令脫我苦……,終無是處」[6]。真正體見真諦的智者,是不會從事這類迷妄行為的。徹底的說:「幻法,若學者令人墮地獄」[7]。總之,因神權而來的祈禱,祭祀,咒術,給以徹底的廓清。對於四姓階級,是社會發展中的分工,無所謂優劣[8]。假借神權而來的階級制,「如有人強與他肉而作是說:士夫可食,當與我直」[9]!這種人為的階級制,是沒有接受義務的。但有關人生道德,婆羅門稱之為法(dharma)的——正常生活,善良風俗,釋尊攝取他,使他從神權與階級不平等中脫離出來。破除神權與階級制,祭祀與咒法,把人類的合理生活,確立於社會關係,彼此應盡的義務上[10],顯出了「人間佛教」的特色。《奧義書》(Upaniṣad)的思想,如依業(karman)而有輪迴,依智(jñāna)而得解脫,釋尊大致是看作事實的;但生死的根源,是煩惱(kleśa)。釋尊是東方的,所以理性是出發於現實,不是形而上的玄想。徹底的說:「無常故苦,苦故無我」,而否定常、樂的真我(ātman)。也就因此,不是見真我以契入梵界,而是從無我(nirātman)以契入正法。因《奧義書》而來的苦行與瑜伽(yoga),釋尊曾修學而又捨棄了。攝取他的精義,用作修證的方便,而不落入苦行與修定主義。釋尊所說的正法,是東方的,如重現實,重變化,重自由思考;主張種族平等,反對吠陀(Veda)權威,與東方沙門團,採取一致的立場。然而,一、抨擊極端的縱欲與苦行,唱導不苦不樂的中道說[11]。二、對阿耆多(Ajita-keśakambala)「命即是身」的斷滅論;尼乾子(Nirgrantha-jñātiputra)等「命異身異」的二元論;「色(心)是我,無二無異,常住不變」的梵我論,一一的破斥,而宣揚無常、無我的緣起中道。三、對於否定道德,否定真理的傾向,釋尊舉揚正法(saddharma)——中道行,如實理,究竟涅槃,給以「法性、法住、法界」的意義。這是道德與真理的肯定,實現絕對的理想。釋尊從自覺的聖境裡,陶鑄東西印度文明,樹立中道的宗教。 ᅟᅟ==[2] 《長阿含經》(二六)《三明經》(大正一.一〇五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3] 《中阿含經》(一七)《伽彌尼經》(大正一.四三九下——四四〇上)。== ᅟᅟ==[4] 《雜阿含經》卷四(大正二.二二下、二四下)。== ᅟᅟ==[5] 《長阿含經》(二一)《梵動經》(大正一.八九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6] 《中阿含經》(一八一)《多界經》(大正一.七二四上)。== ᅟᅟ==[7] 《雜阿含經》卷四〇(大正二.二九六中)。== ᅟᅟ==[8] 《長阿含經》(三〇)《世記經》(大正一.一四八下——一四九中)。== ᅟᅟ==[9] 《中阿含經》(一五〇)《欝瘦歌邏經》(大正一.六六一上)。== ᅟᅟ==[10] 《長阿含經》(一六)《善生經》(大正一.七一下——七二中)。《中阿含經》(一三五)《善生經》(大正一.六四〇下——六四二上)。== ᅟᅟ==[11] 《中阿含經》(一六九)《拘樓瘦無諍經》(大正一.七〇一下)。== 中道行,是正見(samyag-dṛṣṭi)為先導的聖道(āryamārga)的實踐。聖道的內容,釋尊隨機說法,有種種組合,主要的有七類,總名為三十七菩提分法(saptatriṃśad-bodhipākṣikā-dharma)。其中根本的,是八正道(āryâṣṭâṅgika-mārga):正見,正思惟(samyak-saṃkalpa),正語(samyagvāc),正業(samyak-karmānta),正命(samyag-ājīva),正精進(samyagvyāyāma),正念(samyak-smṛti),正定(samyak-samādhi)。正見是正確的知見;正思惟是正確的思考,引發出離的意願;正語是正當的語文(及書寫文字);正業是正當的身體行為;正命是正當的經濟生活;正精進是離惡行善的正當努力;正念是純正的專心一意;正定是純正的禪定。聖道是以正見為先的,這是說:人生世間的無限苦逼,相對的改善或徹底解脫,惟有從正確的理解問題去解決,不是憑傳統信仰,想像,或某些神秘經驗所能達成的。我們的身心自體,釋尊分別為:重於心理分別的是五蘊(pañca-skandha);重於生理分別的是六處(ṣaḍ-āyatana);重於物理分別的是六界(ṣaḍ-dhātava)。身心自體,不外乎蘊、界、處;身心的活動情形,是現實的存在,需要有所了解。身心的或苦或樂,不是神所規定的,不是宿世命定的,也不是偶然的,一切都是依於因緣(nidāna)而如此的。論到這些問題,釋尊曾這樣說:「苦樂(苦樂是當前的感受,也是現生的苦樂報體)從緣起生」;「我論因說因」[12]。現實身心充滿了無限的苦惱,這是由於處身現實人間,受到身心變化——「生」、「老」、「病」、「死」;自他聚散——「愛別離」,「怨憎會」;物我關係不協調——「求不得」而來的。進一步說,現實的身心活動——內在的知、情、意作用,表現於外的身、語行為,相互影響而有苦有樂的。生死邊事,釋尊大分為三類:「煩惱」是知情意的惑亂;「業」是行為與行為的潛力;「苦」(duḥkha)是身心自體。生死苦迫,以煩惱的無明(avidyā)、愛(tṛṣṇā)為先,而實一切都是依於因緣的。釋尊沒有提出什麼形而上的實體,或第一因來說明眾生世間的開展,而只是從因緣關係去理解問題,也就依因緣去解決問題。這就是不共世間的中道,如《雜阿含經》卷一二(大正二.八五下)說: ᅟᅟ==[12] 《雜阿含經》卷一四(大正二.九三下);《相應部》(一二)〈因緣相應〉(南傳一三.五五)。《雜阿含經》卷二(大正二.一二下)。== 「義說、法說,離此二邊,處於中道而說法。所謂此有故彼有,此起故彼起:緣無明行,乃至(緣行識,緣識名色,緣名色六入(處),緣六入觸,緣觸受,緣受愛,緣愛取,緣取有,緣有生,緣生老死憂悲惱苦,如是)純大苦聚集。(此無故彼無,此滅故彼滅):無明滅則行滅,及至純大苦聚滅」[13]。 ᅟᅟ==[13] 《相應部》(一二)〈因緣相應〉(南傳一三.一一一——一一二)。== 這是著名的中道緣起(pratītya-samutpāda)說。有——存在的,生起的,世間的一切,都依於因緣——種種關係,條件、因素而有而生的。依因緣有而有的,也就依因緣無而無,依此而確知生死解脫的可能性。有、無、生、滅——一切都依因緣而如此的,就是不落二邊,恰到好處的中道。這是緣起說的基本法則: ᅟᅟ   ┌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……眾苦集起(流轉) ᅟᅟ 緣起┤ ᅟᅟ   └此無故彼無,此滅故彼滅……眾苦息滅(解脫) 緣起,依緣有而有的,是生死苦的集起(samudaya);依緣無而無的,是生死苦的息滅(nirodha)。苦聚的止息,實現了涅槃(nirvāṇa)寂靜。生死與涅槃,都是依緣起而如此的,佛弟子也就依緣起生滅的如實知(yathābhūta-jñāna)而得解脫。如實知緣起而能得解脫的,是正見為先的聖道的實踐。聖道與緣起的如實知,綜合的說,就是四諦(catvāry-ārya-satyāni)——苦(duḥkha),集(samudaya),滅(nirodha),道(mārga),在「佛法」的開展中,四諦說日漸重要起來。四諦的苦與集,是世間因果;滅與道,是出世間因果。這樣的分類敘述,對一般的開示教導,也許要容易領解些吧!但世出世間的一貫性,卻容易被漠視了!從現實身心去觀察,知道一切起滅都是依於因緣的。依經說,釋尊是現觀(abhisamaya)緣起而成佛的。釋尊依緣起說法,弟子們也就依緣起(及四諦)而得解脫。所以在「佛法」中,緣起是最普遍的法則,如《阿毘達磨法蘊足論》卷一一,引經(大正二六.五〇五上)說: 「云何緣起?謂依此有(故)彼有,此生故彼生,謂無明緣行,……如是便集純大苦蘊。苾芻當知!生緣老死,若佛出世,若不出世,如是緣起,法住、法界。……乃至無明緣行,應知亦爾」。 「此中所有法性、法定、法理、法趣,是真、是實、是諦、是如,非妄、非虛、非倒、非異,是名緣起」[14]。 ᅟᅟ==[14] 《雜阿含經》卷一一(大正二.八四中)。《相應部》(一二)〈因緣相應〉(南傳一三.三六——三八)。== 緣起,是佛出世也如此,不出世也如此,佛不過發見、現證了緣起,方便的教導弟子而已。緣起是「法」的又一內容,所以經中多方面表示緣起的意義。如法住(dharma-sthititā),是說緣起是確立而不可改易的;法界(dharma-dhātu),緣起是一切的因性;法性(dharmatā),緣起是自然(客觀性)如此的;法定(dharma-niyāmatā),緣起是決定(各安自位)而不亂的;諦(satya),緣起是如實不顛倒的;如(tathatā),緣起是如此如此而不變異的。這一切,都表示了緣起的如實性——「法」。 說到緣起,無明緣行……生緣老死、憂悲苦惱,是有代表性的十二支說。釋尊說緣起,不一定是十二支的;愛,取,有,生,老死、憂悲苦惱——五支說,應該是最簡要的。為了「愛」也依因緣而有,所以開展出九支說,十支說,十二支說等。五支說中,老死、憂悲苦惱是苦,愛是苦的原因,苦的集起。上面說到,釋尊感到佛法太深,不想說法,問題在「眾生樂著三界窟宅」。在《相應部》中,作「樂阿賴耶,欣阿賴耶,憙阿賴耶」(說一切有部加「愛阿賴耶」)。阿賴耶(ālaya),譯義為窟、宅、依處、藏;在《阿含經》裡,也是愛著的一類。聯想到四諦中集諦的內容,是:「(愛),後有愛,喜貪俱行愛,彼彼喜樂愛」。愛、樂、欣、憙、貪、阿賴耶,以不同名字(約義多少不同)而表示同一內容,這就是生死不已的癥結所在。淺顯的說,沒有得到的要得到他,得到了又怕失去;沒有得到的生怨恨心,瞋恨是愛的反面,沒有愛那會有瞋恨呢!愛著的意義是深廣的,如染著了就受到繫縛,隨內身、外境的變動而苦惱不已。世間的喜樂,不永久,不穩定,終歸於消失。徹底的說,世間的或苦或樂,一切是無可奈何的苦樂不已,終究是苦。眾生為什麼愛著?由於愚昧無知——無明。無明是蒙昧的意欲,與愛不相離,是生死眾生的通病。無明與愛是煩惱根本,因煩惱而起(善惡)業,因業而感苦果——身心自體又愛染不已,苦惱不了。在緣起的正見中,知一切依緣起,也就能知一切法的無常性(anityatā)。無常的,所以是不可保信,不安隱的,也就是苦。如《雜阿含經》說:「我以一切行無常故,一切諸受變易法故,說諸所有受悉皆是苦」[15]。是無常、苦、變易法,所以一切「非我非我所」(即無我、我所 nir-ātman-mamakāra)。我(ātman),是主宰的意思;主是自在的,能控制處理一切的。然世間一切是無常變易法,不可能有絕對自主,一切依自己意欲而轉移的可能。眾生只是身心和合的個體活動,一切依於因緣,而眾生卻都感到與他對立的自我存在,這才表現出向外擴展(我所的無限擴展),向內自我固執的特性。生死不已的根源在此,人間——家庭、社會、國家間的無限糾紛,也根源在此。如通達緣起故無常、苦、無我我所的,也就能契入「空相應緣起」。如經說:「我我所有空」。詳盡的說:「空於貪,空於恚、癡,空常住、不變易,空非我非我所」[16]。知無常、無我,能離一切煩惱(主要的是:我我所見,我我所愛,我我所慢)而得涅槃,所以《雜阿含經》卷一〇(大正二.七一上)說: ᅟᅟ==[15] 《雜阿含經》卷一七(大正二.一二一上)。== ᅟᅟ==[16] 《雜阿含經》卷二一(大正二.一五〇上)。參閱《相應部》(四一)〈質多相應〉(南傳一五.四五〇——四五三)。== 「無常想者,能建立無我想。聖弟子住無我想,心離我慢,順得涅槃」。 「佛法」是緣起說,依緣起而生死流轉,依緣起而涅槃還滅;佛弟子如實知緣起(無常、無我、空)而能得解脫的,是道諦,聖道是否也依因緣而有呢?《中阿含》的《七車經》說:依戒淨得心(定)淨,依心淨得見淨,這樣相依而直到解脫[17],聖道顯然也是依因緣而起的。如《中阿含經》(四二)《何義經》(大正一.四八五中)說: ᅟᅟ==[17] 《中阿含經》(九)《七車經》(大正一.四三〇下——四三一中)。《中部》(二四)《傳車經》(南傳九.二六九——二七三)。《增壹阿含經》(三九)〈等法品〉(大正二.七三四中——七三五上)。== 「阿難!因持戒便得不悔,因不悔便得歡悅,因歡悅便得喜,因喜便得止,因止便得樂,因樂便得定。阿難!多聞聖弟子因定便得見如實知如真,因見如實知如真便得厭,因厭便得無欲,因無欲便得解脫,因解脫便知解脫。……阿難!是為法法相益,法法相因」[18]。 ᅟᅟ==[18] 《增支部.一〇集》(南傳二二上.一九六——一九八)。== 「法法相益,法法相因」,聖道是因緣相生而次第增進的。依緣起法的定律,依緣而有的,也依緣而滅無,聖道依因緣有,也會緣無而息滅嗎?《雜阿含經》有譬喻說:「拾草木,依於岸傍,縛束成栰,手足方便,截流橫渡。如是士夫,免四毒蛇、五拔刀怨、六內惡賊,復得脫於空村群賊,……至彼岸安隱快樂」;「栰者,譬八正道」[19]。八正道是從生死此岸,到彼岸涅槃所不可少的方便,如渡河的舟栰一樣。《增壹阿含經》有「船筏譬喻」,即著名的《筏喻經》。人渡生死河而到了彼岸,八正道——船筏是不再需要了,所以說:「善法(八正道等)猶可捨,何況非法(八邪道等雜染法)」[20]!解脫生死而入涅槃的,生死身不再生起,以正見為先導的聖道也過去了。涅槃是不可以語言、思惟來表示的,所以釋尊點到為止,不多作說明;多說,只能引人想入非非而已。忽視涅槃的超越性,以涅槃為「灰身泯智」,那是世間心的臆測了! ᅟᅟ==[19] 《雜阿含經》卷四三(大正二.三一三下)。《相應部》(三五)〈六處相應〉(南傳一五.二七三——二七五)。== ᅟᅟ==[20] 《增壹阿含經》(四三)〈馬血天子品〉(大正二.七五九下——七六〇上)。== 依緣起(或四諦)而修行的,在家、出家的佛弟子,次第進修,到達究竟解脫境地,分為四階,也就是四聖果。四果是:一、須陀洹果(srotāpanna);二、斯陀含果(sakṛdāgāmin);三、阿那含果(anāgāmin);四、阿羅漢果(arhat)。初果名須陀洹,是「預流」的意思:預入法流,或預聖者的流類。到達這一階位,截斷了生死的根源(三結),成為聖者。即使修行遲緩或停頓,也不會墮入惡趣;再多也不過七番生死,一定要到達究竟解脫的。二果斯陀含,是「一來」的意思,再多也只有人間、天上——一番生死了。三果阿那含,是「不來」果。這是說:證得阿那含果的,如死後上生,就在天上入涅槃,不會再來人間了。四果阿羅漢,有應(受尊敬供養),殺賊,不生等意義。這是究竟解脫聖者的尊稱,依修道求解脫來說,這是最究竟的,所以釋尊在世時,也是被稱為阿羅漢的(還有其他的尊稱)。然而人的根性不同,雖同樣的證得阿羅漢,而阿羅漢也還有多種不同。這裡,說主要的二大類。經上說:有外道須深(Susīma),在佛法中出家,目的在「盜法」,以便融攝佛法,張大外道的教門。長老比丘們告訴須深:他們已證得究竟解脫的阿羅漢,但不得四禪(《相應部》作五通),不得無色定,是慧解脫(prajñā-vimukta)阿羅漢。不得(根本)定而究竟解脫,須深覺得離奇,所以提出來問佛。佛告訴他:「彼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;「不問汝知不知,且自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[21]。從釋尊的教說中,可見阿羅漢智有先後層次,也有二類阿羅漢。1.法住智(dharma-sthititā-jñāna)知:緣起法被稱為「法性」、「法住」,知法住是知緣起。從因果起滅的必然性中,於(現實身心)蘊、界、處如實知,厭、離欲、滅,而得「我生已盡,梵行已立,所作已辦,不受後有」的解脫智。雖沒有根本定,沒有五通,但生死已究竟解脫,這是以慧得解脫的一類。2.涅槃智(nirvāṇa-jñāna)知:或是慧解脫者的末「後知涅槃」;也有生前得見法涅槃(dṛṣṭadharma-nirvāṇa),能現證知涅槃,這是得三明、六通的,名為(定慧)俱解脫(ubhayatobhāga-vimukta)的大阿羅漢。雖有二類不同,但生死的究竟解脫,是一樣的;而且都是「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的。 ᅟᅟ==[21] 《雜阿含經》卷一四(大正二.九六下——九七下)。《相應部》(一二)〈因緣相應〉(南傳一三.一七五——一八七)。== 佛法是宗教,修持與專心修持者,總是受到尊重的。修持的聖道,以八聖道來說,內容可分為:戒(śīla),定(samādhi)——心(citta),慧(Prajñā)——三學。佛教,當然也重視信(śraddhā),所以佛法所說修持,以信,戒,定,慧為重要。一、信:佛法所說的信,從正確理解佛法而來。「深忍」(勝解)為依而起的信,是當下內心澄淨,貪、瞋、邪見等不起,譬喻為「如水清珠,能清濁水」。有了澄淨的信心,一定會引起進修的意願。所以如對佛法有些理解,不能引起信心,那不過世間知識,與佛法無關。信是極重要的,但依正確理解佛法(三寶功德)而來,所以與一般神教的信仰不同。尼犍若提子(Nirgrantha-jñātiputra)問質多(Citra)長者:你信沙門瞿曇(指釋尊)得「無覺無觀三昧」嗎?質多長者對他說:「我不以信故來也」[22]。佛法是依正知見,而進求自身修驗的,不是一般的盲目信仰,求得情感的滿足。二、戒:戒是善良的德行,佛法是以世間正行為基而進向解脫的。戒是基礎,不應該以持戒為滿足。三、定:定有淺深,方便也有不同,主要是四禪、四無量、四無色定。佛世的出家弟子,都是修禪的,但禪定是共世間法,即使修得非想非非想定,也不能解脫生死;反而不得根本定的,也能成慧解脫阿羅漢。這可見,禪定能除散亂而得一心清淨相續(還有些身體上的利益),只是佛法的要方便,不是解脫道的主體。四、慧——般若:慧是解脫的主因,如《雜阿含經》卷二六(大正二.一八三中)說: ᅟᅟ==[22] 《雜阿含經》卷二一(大正二.一五二下)。《相應部》(四一)〈質多相應〉(南傳一五.四五四)。== 「此五根(信,精進,念,定,慧),一切皆為慧根所攝受。譬如堂閣眾材,棟為其首,皆依於棟,以攝持故。如是五根,慧為其首,以攝持故」[23]。 ᅟᅟ==[23] 《相應部》(四八)〈根相應〉(南傳一六下.五六——五七)。== 修學佛法,以正見為先。依正見(聞思慧)而起正信,依正見而修戒、定,最後以(現證)慧得解脫。如沒有慧,等於建房屋而沒有棟梁,那是終究修建不成房屋的。在聖道中,般若是在先的,與一切行同時進修,達於解脫的證知:這是佛法修習聖道的準則。如偏重信,偏重戒,或偏重禪定,會有脫離佛法常軌的可能! 第二章 聖典結集與部派分化 第一節 舍利塔與結集 阿闍世王(Ajātaśatru)七年,釋尊在拘尸那(Kuśinagara)涅槃。佛涅槃後,佛教界有兩件切要的大事:一、釋尊的遺體——舍利(śarīra),在大迦葉(Mahākāśyapa)的主持下,舉行荼毘(jhāpita)典禮。荼毘(火化)遺下來的碎舍利,由拘尸那,摩竭陀(Magadha),釋迦(Śākya)等八王,分得舍利回國建塔(stūpa),供佛弟子的瞻仰禮敬,這是在家佛弟子的事。到西元前三世紀中,孔雀(Maurya)王朝的阿育王(Aśoka)信佛。阿育王集合一部分的佛舍利,分送到有佛法流行的地區,(多數)在僧寺旁建塔,作為禮敬供養的對象,以滿足佛弟子對佛懷念的虔誠。舍利塔與出家眾的僧寺相關聯,出家眾也漸漸的負起建塔及對塔的管理責任。舍利塔是象徵佛陀的。佛法以三寶(ratnatraya)為歸依處,而佛卻已過去了,為眾生著想,以舍利塔象徵佛寶,這是可以理解的。但以香,華,瓔珞,傘蓋,飲食,幡幢,伎樂歌舞等供養舍利塔,佛教開始有了類似世俗宗教的祭祀(天神)行為。釋尊在世時,飲食以外,是不受這類供養的;現在已入涅槃了,怎麼要這樣供養呢!難怪有人要說:「世尊貪欲、瞋恚、愚癡已除,用是塔(莊嚴……歌舞伎樂)為」[1]?這是不合法的,但為了滿足一般信眾的要求,引發信眾的信心,通俗普及化,佛教界一致的建塔供養。而且,塔越建越多,越建越高大莊嚴;塔與僧寺相關聯,寺塔的莊嚴宏偉,別有一番新氣象,不再是釋尊時代那樣的淳樸了!這是釋尊時代沒有的「異方便」之一;宏偉莊嚴的佛塔(及如來聖跡的巡禮等),對理想的佛陀觀,是有啟發作用的。舍利塔的發達,對佛舍利塔的供養功德,當然會宣揚重視起來,有的竟這樣說:「於窣堵波(塔)興供養業,獲廣大果」——得解脫,成佛道[2]。舍利塔的莊嚴供養,也就傳出舍利的神奇靈感,如南傳的《善見律毘婆沙》卷三(大正二四.六九一上——中)說: ᅟᅟ==[1] 《摩訶僧祇律》卷三三(大正二二.四九八上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2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七上)。== 「舍利即從象頂上昇虛空,高七多羅樹,現種種神變,五色玄黃。或時出水,或時出火,或復俱出。……取舍利安置塔中,大地六種震動」。 舍利塔的供養與神奇,是佛教界一致的,對於「大乘佛法」的傳出,是有重大意義的[3]。 ᅟᅟ==[3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二章(四三——一〇二)。== 二、釋尊的法身——釋尊所說的法(dharma),所制的(戒)律(vinaya),一向是傳誦、實行於出家的僧伽(saṃgha)中,也部分傳誦在民間。現在釋尊入滅了,為了免於法、律的遺忘散失,各地區佛教的各行其是,所以舉行結集(saṃgīti)。這次結集,由大迦葉發起,在摩竭陀首都王舍城(Rājagṛha)的七葉窟(Saptaparṇa-guhā),集合一部分阿羅漢(傳說五百人),共同結集,以免遺失訛誤;這是合情合理,出家眾應負的責任。結集的意義,是合誦。誦出法與律,經大眾的共同審定,確認是佛所說所制的,然後加以分類,編成次第。當時主持結集戒律的,是優波離(Upāli);主持結集經法的,是阿難(Ānanda)。原始結集的內容,經考定為:「法」,將佛所說的法,分為蘊,處,緣起,食,諦,界,菩提分等類,名為「相應修多羅」(saṃyukta-sūtra)。修多羅,義譯為「經」,是簡短的文句,依印度當時的文體得名。佛說而內容相類的,集合在一起(有點雜亂),如蘊與蘊是同類的,就集合為〈蘊相應〉。「律」,釋尊為出家弟子制的戒——學處(śikṣāpada),依內容而分為五篇,名「波羅提木叉」(Prātimokṣa),就是出家弟子半月半月所誦的「戒經」。後來,又集出祇夜(geya)與記說(vyākaraṇa)——「弟子記說」,「如來記說」。祇夜,本來是世俗的偈頌。在(法與律)修多羅集出以後,將十經編為一偈頌,以便於記憶,名為祇夜。經法方面,又集合流傳中的,為人、天等所說的通俗偈頌,總名為祇夜。遲一些傳出的偈頌而沒有編集的,如〈義品〉(Arthavargīya),〈波羅延〉(Pārāyaṇa)等。如表達佛法的,後來別名為伽陀(gāthā)。如來有所感而說的偈頌,名「無問自說」——優陀那(Udāna)。在北方,優陀那成為偈頌集的通稱,如《法句》(Dharmapada)名為「法優陀那」。這些偈頌體,或為字數所限,或為音韻所限,說得比較含渾些;偈頌有文藝氣息,或不免過甚其辭,所以在佛法中,祇夜是「不了義」的。「律」也有祇夜,那是僧團中常行的規制,起初是稱為「法隨順法偈」的。法的記說,有「弟子記說」與「如來記說」。對於深隱的事理,「記說」有明顯、決了的特性,所以對祇夜而說,記說是「了義」的。律也有記說,那就是「戒經」的分別解說,如「波羅提木叉分別」。修多羅,祇夜,記說,是法與律所共通的,就是「九分(或「十二」)教」(navâṅga-vācana)的最初三分。法的最初三分,與漢譯的《雜(相應)阿含經》,南傳巴利語的《相應部》相當。 第一結集(或稱「五百結集」)以後,佛法不斷的從各處傳出來,由「經師」與「律師」,分別的審核保存。到佛滅一百年,為了比丘可否手捉金銀,東方毘舍離(Vaiśālī)比丘,與西方的比丘,引起了重大的論諍,因而有毘舍離的第二結集(也稱「七百結集」)。由於人數眾多,雙方各自推派代表,由代表們依經、律來共同審定。對於引起諍論的問題(西方系說共有「十事非法」),依現存律藏的記載,東方派承認自己是不如法的,所以僧伽重歸於和合。由於集會因緣,對經、律進行第二次的結集。在經法方面,集成了五部:一、《雜阿含》,南傳名《相應部》;二、《中阿含》,南傳名《中部》;三、《增一阿含》,南傳名《增支部》;四、《長阿含》,南傳名《長部》;五、《雜藏》,南傳名《小部》,這部分,各部派的出入極大。現在錫蘭——吉祥楞伽(Śrīlaṅkā),南傳的《小部》,共有十五種:《小誦》,《法句》,《自說》,《如是語》,《經集》,《天宮事》,《餓鬼事》,《長老偈》,《長老尼偈》,《本生》,《義釋》,《無礙解道》,《譬喻》,《佛種性》,《所行藏》。《法句》與《經集》,是比較古的;其他部分,有些集出是很遲的。戒律方面,波羅提木叉的分別,分別得更詳細些。偈頌,在舊有的以外,增補了「五百結集」,「七百結集」,「淨法」;更增補了一部分。這部分,上座部(Sthavira)名為(律的)本母——摩得勒伽(māṭrkā);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律作「雜品」,就是「法隨順法偈」。上座部集出的種種犍度(khandha),或名為法(dharma),或名為事(vastu),都是依摩得勒伽纂集而成的。以上所說的經法與戒律,各部派所傳,內容都有出入。大抵主要的部派成立,對經法與戒律,都有過自部的共同結集(有的還不止一次)。不過集成經、律的大類,是全體佛教所公認的,可以推定為部派未分以前的情形。當時集成的經、律,一直在口口相傳的誦習中,還沒有書寫的記錄[4]。南傳錫蘭的(上座部系)赤銅鍱部(Tāmraśāṭīya)說:七百結集終了,為上座們所放逐的惡比丘跋耆子(Vajjiputta)等一萬人,集合起來結集,名為大合誦——大結集,就成了大眾部[5]。然依漢譯的大眾部律——《摩訶僧祇律》,在七百結集中,承認比丘手捉金銀是非法的[6]。如東方跋耆比丘,否認七百結集的合法性,自行結集而成為大眾部,那麼《摩訶僧祇律》怎會同意比丘手捉金銀是非法呢?所以,赤銅鍱部的傳說,是不足採信的!由東西雙方推派出來的代表,舉行論諍的解決,依律是有約束性的,東方比丘不可能當時再有異議。而且,會議在毘舍離舉行,而跋耆是毘舍離的多數民族。放逐當地的跋耆比丘一萬人,是逐出僧團,還是驅逐出境?西方來的上座們,有力量能做得到嗎?這不過西方的上座們,對跋耆比丘的同意手捉金銀(或說「十事」),深惡痛絕而作這樣的傳說而已。北方的另一傳說是:第一結集終了,界外比丘一萬人,不同意少數結集而另行結集,名「界外結集」,就是大眾部的成立[7]。將大眾部成立的時代提前,表示是多數,這也是不足信的。依《摩訶僧祇律》說:經七百結集會議,東西方代表的共同論定,僧伽仍歸於和合。在部派未分以前,一味和合,一般稱之為「原始佛教」。 ᅟᅟ==[4] 經律的結集情形,參閱拙作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》。== ᅟᅟ==[5] 《島史》(南傳六〇.三四)。== ᅟᅟ==[6] 《摩訶僧祇律》卷三三(大正二二.四九三下)。== ᅟᅟ==[7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九(大正五一.九二三上)。== 第二節 部派分化與論書 從「原始佛教」而演進到「部派佛教」,首先是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與上座部(Sthavira)——根本二部的分化。「七百結集」的論諍,雖由雙方代表的會議而和平解決,但只是暫時的。毘舍離(Vaiśālī)中心的,東方比丘的佛教在發展中,與西方比丘們的意見,距離越來越大,終於與西方分立,事實上成為二部。從「大眾」與「上座」的名稱而論,「佛法」的最初分化,法義上雖也不免存有歧見,而主要的還是戒律問題。釋尊所制的僧伽(saṃgha)制度,原則上是「尊上座而重大眾」的。對於有學、有德、有修證的長老上座,受到相當的尊敬;但在僧伽的處理事務,舉行會議——羯磨(karma)時,人人地位平等,依大眾的意見而決定。西方系的佛教,漸漸形成上座的權威,所以有「五師相承」的傳說;思想保守一些,對律制是「輕重等持」的。東方系多青年比丘,人數多而思想自由些,對律制是重根本的。如引起七百結集論諍的,主要是比丘手捉金銀,而在上座部系所傳,就有「十事非法」。如《五分律》說:「一、鹽薑合共宿淨;二、兩指抄食食淨;三、復座食淨;四、越聚落食淨;五、酥、油、蜜、石蜜和酪淨;六、飲闍樓伽酒淨;七、作坐具隨意大小淨;八、習先所習淨;九、求聽淨;十、受畜金銀錢淨」[1]。淨(kappa)是適宜的,與戒相應而可以這樣做的。西方系「輕重等持」,對飲食等細節,非常重視,要與重戒同樣的受持。東方系律重根本,「不拘細行」。重大眾而尊上座的一貫性,終於分裂而成為二部。部派的分化,雖說大眾與上座初分,重在戒律問題,思想方面當然也是有所出入的。無論是初分及以後再分出的,應重視思想的根本差異,不能以後代傳說的部派異義,想像為當初分出的情形,每一部派的思想,都是有所發展與變化的。 ᅟᅟ==[1] 《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》卷三〇(大正二二.一九二上——中)。== 「佛法」自二部分化,後來又一再分化,傳說分為十八部。其實,枝末分化,部派是不止十八部的。部派的不斷迅速分化,與阿育王(Aśoka)的信佛護法,是有一定關係的。摩竭陀(Magadha)的尸修那伽(Śaiśunāga)王朝崩潰後,由難陀王(Mahāpadma-nanda)創開難陀(Nanda)王朝,國勢相當強盛。西元前三二七年,馬其頓(Macedonis)王亞歷山大(Alexander),在攻佔波斯(Pārasya),阿富汗斯坦(Afghanistan),俾路支斯坦(Baluchistan)後,進侵西北印度,直逼中印度。由於亞歷山大回國,在西元前三二三年去世,中印度免受浩劫。亞歷山大的來侵,傳入了希臘(Hellas)的文化藝術,也引起了印度人民的抗外運動。有名為旃陀羅笈多(Candragupta)的,為摩竭陀王所流放,到北印度的旁遮普(Panjāb)。亞歷山大回國後,就聯絡少數武力,起來驅逐希臘駐留西北印度的軍隊。後來推翻難陀王朝,創立孔雀(Maurya)王朝。王朝極盛時,除南印度以波那河(Penner)為界外,占有印度的全部;阿富汗與俾路支斯坦,也在其內,成為古印度的大統一時代。再傳到阿育王,約登位於西元前二七一年。阿育王與兄爭位,為了鞏固政權,對政敵是不免殘暴的,被稱為「旃陀羅阿育」。即位第九年,征服了羯𩜁伽(Kaliṅga)[2]。由於軍民死亡的慘酷事實,阿育王放棄征略,而改取和平友好的睦鄰政策。對國內,也以「法」——道德的善行來教導民眾,從留傳下來的磨崖「法敕」,可見他施行仁政的一斑。因此,他又被稱為「法阿育」。阿育王行為的改變,與信仰佛法有關。對於一般宗教,都能予以尊重,而對佛法是深切的信仰。如一、阿育王以佛的舍利(śarīra),分送各地去建塔(stūpa),使人民有瞻禮佛舍利的機會;造塔(起初小型,一再加建而成為大塔)的風氣,從此興盛起來。二、北方的傳說:在優波毱多(Upagupta)指導下,阿育王巡禮了釋尊及過去佛的聖跡。南傳雖沒有說到,但的確是事實。阿育王在瞻禮處,都建有四、五丈高的大石柱,雕築精美,並刻著阿育王於╳╳年來此巡禮的銘記。佛誕生處的嵐毘尼園(Lumbinī),轉法輪處的鹿野苑(Ṛṣipatana-mṛgadāva),現在還存有殘柱。三、南方傳說:阿育王派遣知名大德,分往邊遠地區,弘宣佛法。印度以外,有臾那世界(Yonaloka),是印度西北希臘人的控制地區;金地(Suvaṇṇabhūmi),是緬甸(Burma);楞伽島(Laṅkādīpa),是錫蘭。從此,佛教進而為國際的佛教。四、阿育王曾住在僧中,這是在家弟子,受八關齋戒(一日一夜,或延長時間)而住在僧院中。他的兒子摩哂陀(Mahinda),女兒僧伽蜜多(Saṅghamitta),都出了家,後來到錫蘭去弘法。阿育王信佛,引起佛教的大發展。分化地區的民族文化,語言、風俗,都不能相同;佛法的適應教化,也就多少差異,成為部派更多分化的因素。 ᅟᅟ==[2] 參考周祥光《印度通史》(六一——七五)。== 阿育王時代,部派已經存在,如南傳說:目揵連子帝須(Moggaliputta tissa)說:「佛分別說也」[3],可見他是上座部分出(自稱上座部)的分別說部(Vibhajyavādin)。當時的摩訶提婆(Mahādeva)——大天,是分化南印度摩醯沙慢陀羅(Mahisakamaṇḍala,今 Maisur)的上座。由於大天的弘化,後來分出制多山部(Caityaśaila)等,大天是屬於大眾部的。末闡提(Majjhantika, Madhyāntika)分化到罽賓(Kaśmīra),犍陀羅(Gandhāra),這是北印度,就是《漢書》所說的罽賓;末闡提是屬於(上座部分出的)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的。阿育王時代,「佛法」已從根本二部,再分化成三大系了。《善見律毘婆沙》卷二(大正二四.六八二上)說: ᅟᅟ==[3] 《善見律毘婆沙》卷二(大正二四.六八四中)。== 「目揵連子帝須為和尚,摩呵提婆為阿闍梨,授十戒。大德末闡提為阿闍梨,與(授)具足戒。是時摩哂陀年滿二十,即受具足戒」。 《善見律》,是南傳律部的名稱。阿育王子摩哂陀,出家受戒。從這一事實中,可以理解到的,是:孔雀王朝的首都,在華氏城(Pāṭaliputra),與大眾部重鎮的毘舍離,只是「一水(恒河)之隔」。當時王朝的中心地帶,是大眾部的化區。摩訶提婆受到阿育王的尊重,是可以理解的。阿育王登位以前,出鎮優禪尼(Ujjayainī),這是上座(分別說系)部向西南發展的重要地區。阿育王在這裡,娶了卑地寫(Vedisa)的提毘(Devī),生了摩哂陀與僧伽蜜多兄妹;提毘一直住在優禪尼。阿育王因妻兒是優禪尼人;因鎮守優禪尼,得到當地力量的支持而得到王位:與這裡的佛教——分別說部的關係,也許更密切些,這所以摩哂陀出家,而從目揵連子帝須為和尚吧!摩哂陀初受沙彌十戒,依律制,應從二師受戒,所以依目揵連子帝須為和尚,摩訶提婆為阿闍黎。年滿二十,應該受(比丘)具足戒,要有三師——和尚與二位阿闍黎。在阿育王的心目中,說一切有部似乎沒有大眾部與分別說部的親切,但同樣的尊重,請末闡提為阿闍黎。從摩哂陀受戒的三師,知道部派的存在;阿育王一體尊敬,表示三部的平等和合,並共同為佛法努力的厚望!所以阿育王時,大德們分化各方,可能分別說部多些,但大天與末闡提,決不是目揵連子帝須的統系。摩哂陀分化到楞伽島,成為赤銅鍱部(Tāmraśāṭīya),今稱南傳佛教。這一派傳說「五師相承」,以目揵連子帝須為正統,其他的部派為異說,那只是宗派意識作祟!釋尊的「無諍」精神,顯然是淡忘了!南傳阿育王時有「第三結集」,其他部派都沒有說過。傳說帝須當時論決正義,作《論事》;其實《論事》所破斥的部派,當時多數還沒有成立呢! 十八部的名稱,在不同的傳記中,也小有出入;而部派分化的過程,真可說異說紛紜,莫衷一是。如加以考察,主要的是:大眾部所傳,上座部所傳,正量部(Saṃmatīya)所傳——三說,出於清辨(Bhavya)的《異部精釋》;說一切有部所傳,見《異部宗輪論》等;赤銅鍱部所傳,見《島史》等。說一切有部所傳的,與上座部所傳相近。義淨的《南海寄歸內法傳》說:「諸部流派生起不同,西國相承,大綱唯四」[4]。依晚期四大派的傳說,我覺得:大眾部的一再分派,以上座部三系(上座,說一切有,正量)所說的,相近而合理;反之,上座部的一再分派,大眾部所傳的更為合理。這由於對另一系統的傳承與分化,身在局外,所以會敘述得客觀些。對於同一系統的分化,都覺得自己是正統,將同系的弟兄派,作為從自派所分出的。這一「自尊己宗」的主觀意識,使傳說陷於紛亂。依據這一原則而略加整理,部派分化的經過是這樣:初由戒律問題,分為大眾、上座——二部。上座部中,又分化為(上座)分別說部,上座(分別說部分出以後的說一切有系)——二部;與大眾合為三部。上座(說一切有系)又分為說一切有部與犢子部(Vātsīputrīya)。西元二世紀集成的《大毘婆沙論》說:犢子部「若六若七,與此(說一切有部)不同,餘多相似」[5],可以想見二部是同一系中分出的。這樣,就成四大部。犢子部分出的正量部,弘傳極盛,取得了犢子系中的主流地位。義淨所說的「大綱唯四」,就是以大眾、上座、說一切有、正量——四大部派為綱。「佛法」的分化,自二部、三部而四大部,如下: ᅟᅟ==[4] 《南海寄歸內法傳》卷一(大正五四.二〇五上)。== ᅟᅟ==[5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二(大正二七.八中)。== ᅟᅟ 大眾部────大眾部──────大眾部 ᅟᅟ    ┌(上座)分別說部────分別說部(自稱上座) ᅟᅟ 上座部┤           ┌說一切有部 ᅟᅟ    └上座(說一切有)部──┤ ᅟᅟ                └犢子部(正量部為大宗) 阿育王時,目犍連子帝須自稱「分別說者」,即分別說部;末闡提是說一切有部;大天是大眾部。大天遊化南方,其後《論事》所說的案達羅(四)派(Andhaka)——東山部(Pūrvaśaila),西山部(Aparaśaila),王山部(Rājagiriya),義成部(Siddhārthika),都是從此分化出來。這可見阿育王時,佛教三大部已明顯存在;大眾部早已一再分化了。所以部派的最初分化(為二部),推定為西元前三〇〇年前後。部派第二階段的分化,約開始於西元前二七〇年前後。這一階段,如分別說部,說一切有部,都依法義的不同而(分化)得名。這樣,大眾部初分出的一說部(Ekavyāvahārika),說出世部(Lokottaravādin),多聞部(Bahuśrutīya),說假部(Prajñaptivādin),也依法義得名;就是雞胤部(Kukkuṭika),其實也是依說「一切行是煻煨」而得名的。第三階段的分化,約為西元前三世紀末到前二世紀。這一階段分化的部派,都依人名、地名、山名、寺名。如大眾系分出的制多山部,東山部,西山部等。說一切有系分出犢子部,犢子部又出四部:正量部,法上部(Dharmottarīya),賢胄部(Bhadrayānīya),密林山部(Ṣaṇḍâgārika)。分別說部分出四部:化地部(Mahīśāsaka),飲光部(Kāśyapīya),法藏部(Dharmaguptaka),赤銅鍱部(Tāmraśāṭīya)。這些部派,都是以人名、地名為部名的。赤銅鍱即錫蘭島,赤銅鍱部即被稱為南傳的佛教。第四階段約為西元前一世紀:從說一切有部分出說轉部(Saṃkrāntika),也名說經部(sutrāntika),但這是說轉,與西元三世紀後的經部不同。大眾系又分出說大空部(Mahāsuññatāvādin)。這兩部又以法義為名,已接近「大乘佛法」時期了。試依四階段,表示部派分化的本末先後如下[6]: ᅟᅟ==[6] 部派分化,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六章(三一五——三五三)。== ᅟᅟ    ┌:一說部             :           : ᅟᅟ    ├: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: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:說大空(方廣)部 ᅟᅟ    ├:(說出世部)          :           : ᅟᅟ 大眾部┤:   ┌多聞部         :           : ᅟᅟ    ├:雞胤部┤            :           : ᅟᅟ    │:   └說假部         :   ┌(東山部)  : ᅟᅟ    └: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:制多部┤       : ᅟᅟ     :                :   └(西山部)  : ᅟᅟ     :                :           : ᅟᅟ     :                :           : ᅟᅟ     :                :           : ᅟᅟ     :                :    ┌法上部   : ᅟᅟ     :         ┌──────:犢子部 ┼賢胄部   : ᅟᅟ     :         │      :    ├正量部   : ᅟᅟ     :         │      :    └密林山部  : ᅟᅟ    ┌:上座(說一切有)部┴說一切有部─: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:說轉部 ᅟᅟ    │:                :           : ᅟᅟ 上座部┤:               ┌:化地部        : ᅟᅟ    │:               ├:法藏部        : ᅟᅟ    └:(上座)分別說部───────┼:飲光部        : ᅟᅟ     :               └:赤銅鍱部       : 「七百結集」時,傳誦的佛說、弟子說、諸天說,如公認為正確的,都已結集了。到了部派分化時期,又有新的部類集出,這是在固有的九分教外,又有因緣(nidāna),譬喻(Avadāna),論議(Upadeśa),成為十二分教(dvādaśâṅga-vacana),舊譯為十二部經。因緣與譬喻,是事跡的傳述;論議是法義的討論。傳說的事跡,是可以通俗化的,說法時引用為例證的,所以對未來佛教的影響來說,決不低於法義的論究,也許會更大些。說到事跡,以釋尊的事跡為主。性質與因緣、譬喻相近的,事實上早已存在,但在這一時期,更廣泛的綜合而集出來。九分教中的本生(Jātaka),也是事跡,應該一併敘述。一、「本生」:以當前的事實為因緣,說到過去生中的一項事情,然後結論說:當時的某人,就是我(釋尊),或是某一佛弟子。這樣的體裁,名為本生。本生在《阿含經》中已有,但在這一時期,傳出的更多。北方泛說「五百本生」;南傳《小部》中的《本生》,共五四七則,都是釋尊過去世事,也就是修菩薩行的事跡。「本生」所說的釋尊過去生中的身分,是王,臣,平民,宗教師(有的是外道),也可能是天神(鬼),或是旁生——獸類、鳥類、魚類。這類本生故事,對未來的「大乘佛法」,菩薩不只是人,也可能是天,或是高等的畜生與鬼王,起著決定性的作用。二、「譬喻」:譬喻的意義,是光輝的事跡,所以古譯為「出曜」或「日出」。南傳《小部》的《譬喻》,分為四部:「佛譬喻」,讚美諸佛國土的莊嚴;說十波羅蜜多,就是菩薩的大行。「辟支佛譬喻」。「長老譬喻」也是五四七人,「長老尼譬喻」四〇人:這是聲聞弟子,自說在過去生中,怎樣的見佛,布施,修行,多生中受人天福報,現在生才得究竟解脫。說一切有部的譬喻,是編在《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》中的。初說如來往昔生中的廣大因行,先長行而後說偈頌;偈頌部分,與南傳的「佛譬喻」相當。(中間隔著別的事情),次說如來與五百弟子,到無熱池(Anavatapta)邊。大迦葉(Mahākāśyapa)等大弟子,自說過去的本行,共三五人,這可說是南傳《小部》「長老譬喻」的原始本。三、「因緣」:因緣本來是通於如來的說法、制戒,在那裡說,為什麼人、什麼事而說。後來傳出的因緣,主要是釋尊的事跡。或是建僧的因緣,如《赤銅鍱部律》(《善見律》),化地部的《五分律》,法藏部的《四分律》,大眾部的《摩訶僧祇律》,說一切有部的《十誦律》,正量部的《佛阿毘曇經》。為了成立僧伽組織,制定受戒制度,都從釋尊成佛說起,或從釋尊誕生說起,或從前生受記作佛說起,說到成佛以後度五比丘,一直到王舍城說法,舍利弗(Śāriputra)、目犍連(Mahāmaudgalyāyana)出家,再說到制立受具足戒的制度。《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破僧事》,從佛誕生說起,一直到釋尊回故國——迦毘羅衛(Kapilavastu),度釋種提婆達多(Devadatta)等出家,以下說到提婆達多的破僧,所以這是破僧的因緣。《赤銅鍱部律》在說《本生》前,先說釋尊的「遠因緣」,「次遠因緣」,「近因緣」,也是從過去生事說起,說到成立祇園(Jetavana),在祇園說《本生》,這是說《本生》的因緣。釋尊的傳記,各部派廣略出入很大,主要是附於毘尼(vinaya)藏,而後才獨立成部的。法藏(曇無德)部的《佛本行集經》卷六〇(大正三.九三二上)說: 「當何名此經?答曰:摩訶僧祇師名為大事,薩婆多(說一切有)師名此經為大莊嚴,迦葉維(飲光)師名為佛往因緣,曇無德師名為釋迦牟尼佛本行,尼沙塞(化地)師名為毘尼藏根本」。 佛的傳記,隨部派而名目不同,尼(彌)沙塞部名為《毘尼藏根本》,正是建僧因緣的意義。大眾部名為《大事》,現存梵本《大事》,是大眾部分出的說出世部本,開始也說到毘尼。漢譯的《方廣大莊嚴經》,是說一切有部的佛傳,但多少受到大乘的影響。《修行本起經》,《過去現在因果經》等,漢譯本的佛傳,著實不少!以上三類,或是釋尊的事跡,或是往昔生中的事跡,與佛德及菩薩行有關。如《大事》說到了他方世界現在佛,菩薩的「十地」。而部派中,或說四波羅蜜多,或說六波羅蜜多,或說十波羅蜜多,都是從釋尊過去生的大行中歸納得來的[7]。釋尊涅槃以後,再也見不到佛了,引發「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」。佛弟子對佛的信敬與懷念,在事相上,發展為對佛遺體、遺跡的崇敬,如舍利建塔等,莊嚴供養,使佛教界煥然一新。在意識上,從真誠的仰信中,傳出了釋尊過去生中的大行——「譬喻」與「本生」;出世成佛說法的「因緣」。希有的佛功德,慈悲的菩薩行,是部派佛教所共同傳說的;對現實人間的佛——釋尊,多少存有想像的成分。重視人間佛的,如《薩婆多毘尼毘婆沙》說:「凡是本生,因緣,不可依也。此中說者,非是修多羅,非是毘尼,不可以(作為決)定義」[8]。但重信仰重理想的部派,依此而論究佛功德,菩薩的大行。這是部派分化的重要因素;也是重信仰與重理想的,發展而傳出「大乘佛法」的關鍵所在。 ᅟᅟ==[7] 參閱拙作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》第八章(五五八——五六八、五九二——六一六)。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三章(一〇九——一七四)。== ᅟᅟ==[8] 《薩婆多毘尼毘婆沙》卷一(大正二三.五〇九中)。== 再說「論議」:論議是有關法義的,彼此間的問答對論。論議的本義,是通於佛與弟子,弟子與弟子間的問答。後來,如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二五(大正三〇.四一九上)說: 「云何論議?所謂一切摩呾理迦,阿毘達磨,研究甚深素怛纜義,宣暢一切契經宗要,是名論議」。 摩呾理迦(māṭrkā),舊譯摩得勒伽;阿毘達磨(abhidharma),或簡譯為阿毘曇。這兩大類論書,是佛弟子對素怛纜——修多羅的探究、解說,都稱為論議。摩怛理迦是「本母」的意思,通於法與律,這裡所說的,是「法」的本母。對於修多羅——契經,標舉(目)而一一解說,決了契經的宗要,名為摩怛理迦。如《瑜伽師地論.攝事分》(卷八五——九八)的摩怛理迦是《雜阿含經》「修多羅」部分的本母。又如《瑜伽師地論.攝決擇分》(卷七九——八〇),標舉菩薩的十六事,一一加以解說,是大乘《寶積經》的「本母」。這是「釋經論」,但決了宗要,與依文釋義的不同。阿毘達磨,在部派佛教中發展起來,與經、律合稱三藏;阿毘達磨受到佛教界的重視,是可想而知的。阿毘達磨所論究的,也是結集的契經,但不是解說一一經文,而是整理、探究、決擇,成為明確而有體系、有條理的佛法。經義深廣,所以僧界有集會論究(問答)的學風,有「論阿毘達磨,論毘陀羅論」的[9]。阿毘達磨,起初是以修持為主的,如「五根」、「五力」等。這是佛法的殊勝處,所以名為阿毘達磨,有「增上法」、「現觀法」(即「對法」)、「覺了法」等意義。毘陀羅(vedalla),是法義的問答,如蘊與取蘊,慧與識,五根與意根,死與滅盡定等。重於問答分別,聽者了解後,喜悅而加以讚歎;這樣的一項一項的問下去,也就一再的歡喜讚歎。南傳的「毘陀羅」,在其他部派中,就是「方廣」(vaipulya):廣說種種甚深法,有廣顯義理的幽深,廣破無知的作用。方廣,後來成為大乘法的通稱。論阿毘曇與論毘陀羅,後來是合一了,發展成阿毘達磨論典,是上座部所特有的。「大乘佛法」興起以前的,早期的阿毘達磨論,現存有南傳的七論:一、《法集論》;二、《分別論》;三、《界論》;四、《人施設論》;五、《雙論》;六、《發趣論》;七、《論事》。《法集》等六論,傳說是佛說的。《論事》,傳說目犍連子帝須,在論義中遮破他宗而造,可說是異部的批判集。但《論事》的內容,多數是後代增補的。說一切有部也有七論:一、《法蘊足論》;二、《集異門足論》;三、《施設足論》;四、《品類足論》;五、《界身足論》;六、《識身足論》;七、《發智論》,舊譯名《八犍度論》。除《施設(足)論》外,都由唐玄奘譯出。《發智論》是迦旃延尼子(kātyāyanīputra)造的,為說一切有部的根本論。迦旃延尼子是東方(恒曲以東)人,在至那僕底(Cīnabhukti)造論;造論的時間,約為西元前一五〇年前後。《發智論》全論,分為八蘊:〈雜蘊〉、〈結蘊〉、〈智蘊〉、〈業蘊〉、〈根蘊〉、〈大種蘊〉、〈定蘊〉、〈見蘊〉。在時間上,世友(Vasumitra)所造的《品類足論》,富樓那(Pūrṇa)所造的《界身足論》,提婆設摩(Devaśarman)所造的《識身足論》,都已受到《發智論》的影響,造論的時代,要比《發智論》遲一些。說一切有部以《發智論》為主,以六論為助,所以說「一身六足」。此外有姚秦曇摩耶舍(Dharmayaśas)與曇摩崛多(Dharmagupta)所譯的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。《大智度論》說:「舍利弗解佛語故,作阿毘曇,後犢子道人等讀誦,乃至今名為舍利弗阿毘曇」[10]。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,全論分〈問分〉、〈非問分〉、〈攝相應分〉、〈緒分〉——四分,與法藏部《四分律》所說的論藏相合[11]。傳為雪山部(Haimavata)的《毘尼母經》也說:「有問分別,無問分別,相攝,相應,處所生,五種名為阿毘曇藏」[12]。可見這部論,是犢子部系,印度大陸分別說系——法藏部等所誦習的。各部派的誦本,有些出入,漢譯本是分別說系的。 ᅟᅟ==[9] 《增支部.五集》(南傳一九.一四七)。== ᅟᅟ==[10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一(大正二五.七〇上)。== ᅟᅟ==[11] 《四分律》卷五四(大正二二.九六八中)。== ᅟᅟ==[12] 《毘尼母經》卷三(大正二四.八一八上)。== 從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的內容,參考《大毘婆沙論》的解說[13],可以看出阿毘達磨論究的主題,與論究的方法,也可從此了解南傳與說一切有部論書的關係。論中的四分或五分,是初期阿毘達磨論究的主題:自相(svalakṣaṇa),共相(sāmānya-lakṣaṇa),攝(saṃgraha),相應(samprayukta),因緣(nidāna)——這是阿毘達磨的根本論題。「自相」是:對佛所說的,如眼、耳等,定、慧等一切法,確定不同於其他的特性;也就確定他的體性,名為自性(svabhāva)。「共相」是:如善與不善,善性通於一切善法,不善通於一切不善法;凡通於一分或通於一切法的,名為共相,是法的通性。「攝」是:佛隨世俗說法,有些是名異而內容相同的,將他統攝為一法。這樣的化繁為簡,容易理解。「相應」是:內心是心心所的綜合活動。心與心所,心所與心所,有些是一定共同起用的,有的性質相反而不能同起的。心心所同時起而同緣一境的,名為相應。經這樣的分別,複雜的內心活動,容易有明確的認識。「因緣」是佛法的重要論題。因緣的情形,是不一致的,如種子與芽,水分、溫度與芽,同是因緣而意義各別。古人依據經文,作種種分別。攝,相應,因緣,就是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的〈攝相應分〉、〈緒分〉。〈問分〉是對於一一法(自相),以「共相」作問答分別;沒有共相分別的,是〈非問分〉。經這樣的論究,對佛所說法的意義,能充分的明白出來。在阿毘達磨的論究中,又進行隨類纂集的工作。以某一論題為主,將有關的經說總集起來,在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中,就有〈業品〉、〈人品〉、〈智品〉、〈道品〉、〈煩惱品〉、〈觸品〉、〈結品〉、〈心品〉、〈定品〉。如〈業品〉,從二業到四十業,有關業的經說,總集而一一加以解說。這些類集,可說是資料的搜集。依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,這類纂集,是稱為施設(prajñapti)的,如說:「今當集假結正門」;「今當集假觸正門」;「今當集假心正門」[14]:假,是施設的異譯。又如說:「今當集諸道門」;「今當集諸不善(煩惱)法門」[15];有的直捷的纂集,連「今當集╳╳門」也略去了。依同性質的〈結品〉、〈觸品〉、〈心品〉,這些都應稱為假——施設的。如〈人品〉,與南傳六論中的《人施設論》,是非常接近的。六足論中的《施設論》,趙宋法護(Dharmapāla)譯出七卷,內容為〈世間施設〉、〈因施設〉、〈業施設〉。這是傳說為八品的大論,宋譯不全。《阿育王傳》說:「摩得勒伽藏者,所謂四念處,……願智三昧,增一定法(定的類集),百八煩惱,世論記,結使記,業記,定、慧等記」[16]。「記」,是施設的異譯。依上文所說,可見有世間施設,因施設,業施設,結使施設,定施設,慧施設等。這是依隨類纂集的,抉出重要的問題,作為論究的項目。後代論書的品名,大都由此而來[17]。 ᅟᅟ==[13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二三(大正二七.一一六上)。== ᅟᅟ==[14] 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卷二六(大正二八.六九〇中)。又卷二七(大正二八.六九四下、六九七中)。== ᅟᅟ==[15] 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卷一五(大正二八.六二五上)。又卷一八(大正二八.六四六上)。== ᅟᅟ==[16] 《阿育王傳》卷四(大正五〇.一一三下)。== ᅟᅟ==[17] 論書的集成,參閱拙作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一章(二三——四〇)。第二章(六六——九〇)。第四章(一三六——一七一)。== 呂澂的〈毘曇的文獻源流〉[18],依圓測的《解深密經疏》(卷二),《仁王經疏》(卷一),引用真諦(Paramârtha)的《部執論記》,說「佛說九分毘曇」,是一切阿毘曇的根源。九分是:「分別說戒,分別說世間,分別說因緣,分別說界,分別說同隨得,分別說名味句(名句文),分別說集定,分別說集業,分別說諸陰(蘊)」。「分別說」,就是施設。該文解說「名味句」,是「慧」的誤譯;「同隨得」是種子習氣的聚集,與隨眠(煩惱)相當;「世間」是「賢聖」,「諸陰」是「契經」,解說得未免牽強了些!「九分毘曇」既然是佛說的,是毘曇的根源,那怎會有「同隨得」?這是正量部特有的術語呀!真諦的譯品,多處引用正量部說,那因為真諦是優禪尼人,這一帶是正量部化區的緣故。可以論定的,真諦所傳的「九分毘曇」,是正量部所傳的。正量部的「九分毘曇」,已部分傳來,就是真諦所譯的《佛說阿毘曇經》,傳說共九卷,現存二卷。經文先說「若見十二因緣生相,即是見法;若能見法,其即見佛」。廣說因緣,與《佛說稻芉經》大致相同,這就是「分別說因緣」。經文「次論律相」,是受戒法的次第安立——「分別說戒」。還有真諦所譯的《立世阿毘曇論》,開端說:「如佛婆伽婆及阿羅漢說」,可見這不只是佛說,而已經過佛弟子們的補充。內容與《長阿含經》的《世記經》相同,是三界世間的施設,不正是「分別說世間」嗎(在九卷《佛說阿毘曇經》中,想必簡略多了)?真諦所傳的「九分毘曇」,是正量部所說。正量部從犢子部再分出的部派,離佛法根源是遠了些!其實,「九分毘曇」,確是古代所傳的佛說,如《摩訶僧祇律》[19]說: ᅟᅟ==[18] 呂澂《印度佛學思想概論》(天華書局版三五〇——三五四)。== ᅟᅟ==[19] 《摩訶僧祇律》1.卷一四(大正二二.三四〇下)。2.卷三四(大正二二.五〇一下)。3.卷三九(大正二二.五三六中)。== 1.「九部修多羅,是名阿毘曇」。 2.「阿毘曇者,九部經」。 3.「阿毘曇者,九部修多羅」。 九部經(修多羅),正譯為「九分教」。佛說的九分教,是「修多羅」,「祇夜」,……「未曾有經」。九分教是希有的,甚深的,被稱歎為「阿毘達磨」,與「阿毘毘奈耶」並稱。「阿毘曇有九分」,古代的傳說久了,後起的正量部,以為「阿毘曇論」有九分,這才依自己的宗義,解說為「九分阿毘曇論」。這一傳說,西元六世紀,真諦引進到中國來,竟受到名學者的賞識,推為毘曇根源,也可說意外了! 第三節 部派思想泛論 部派思想的分化,主要是一、地區文化的影響: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在東方,以毘舍離(Vaiśālī),央伽(Aṅga)一帶為重鎮;上座部(Sthavira)在西方,以拘睒彌(Kauśāmbī),摩偷羅(Mathurā)為中心,形成東西二派。大眾部向東傳布而入南方,是經烏荼(Uḍra),迦陵伽(Kaliṅga)而到達案達羅(Andhra),即今 Godavari 河與 Krishnā 河流域(主要的大乘思想,都由這一帶傳出)。西方上座部中,有自拘睒彌等南下,經優禪尼(Ujjayainī)而到達阿槃提(Avanti),成為(上座)分別說部(Vibhajyavādin)。阿育王(Aśoka)時,分別說部中,有分化到楞伽島(Laṅkādīpa)的,成為赤銅鍱部(Tāmraśāṭīya)。留在印度的,與南方大眾部系的化區相啣接,所以再分化出的化地部(Mahīśāsaka),法藏部(Dharmaguptaka),飲光部(Kāśyapīya),思想都接近大眾部。如《異部宗輪論》說:法藏部「餘義多同大眾部執」;飲光部「餘義多同法藏部執」[1]。化地等三部,後來也流化到北方。自摩偷羅而向北發展的,到達犍陀羅(Gandhāra),罽賓(Kaśmīra)地區的,是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。由拘睒彌、摩偷羅而向東西發展的,是犢子(Vātsīputrīya)系的正量部(Saṃmatīya)。地區不同,民族也不同。阿育王以後,南方案達羅民族日見強大,西元二八年,竟滅亡了中印度的摩竭陀(Magadha)王朝。在北方,有稱為臾那(Yavana)的希臘人,稱為波羅婆(Pahlava)的波斯人,還有塞迦(Saka)人,一波一波的侵入西北,直逼中印度。外來民族,雖也漸漸的信受佛法,但在兵荒馬亂中,不免有「破壞僧坊塔寺,殺諸道人」(比丘)的事件,所以被稱為「三惡王」[2]。其中塞迦族,傳說為就是釋迦(Śākya)遺族,所以非常信仰佛法。烏仗那(Udyāna)一帶的佛教,對未來有深遠的影響。在佛法的分化中,孔雀(Maurya)王朝於西元前一八四年,為權臣弗沙密多羅(Puṣyamitra)所篡滅,改建熏伽(Śuṅga)王朝。那時,旁遮普(Panjāb)一帶,希臘的彌蘭陀(Milinda)王的軍隊,南侵直達中印度,虧得弗沙密多羅逐退希臘部隊,也就因而篡立。弗沙蜜多羅恢復婆羅門教在政治上的地位,舉行馬祭;不滿佛教的和平精神,及寺塔莊嚴,而採取排佛運動。從中印度到北方,毀壞寺塔,迫害僧眾,如《阿育王傳》,《舍利弗問經》等說。經歷這一次「法難」,中印度佛法衰落了,佛法的重心,轉移到南方與北方。南方與北方的佛法,在動亂中成長;佛教的「末法」思想,偏重信仰的佛教,由此而興盛起來。由於分化的地區與民族不同,各部派使用的語言,也就不一致。傳說說一切有部用雅語(梵文),大眾部用俗語,正量部用雜語,上座(分別說)部用鬼語(巴利文)[3]。邊遠地區的民族與語文不同,對部派佛教的思想紛歧,是有一定關係的。 ᅟᅟ==[1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七上、中)。== ᅟᅟ==[2] 《阿育王傳》卷六(大正五〇.一二六下)。== ᅟᅟ==[3] 調伏天《異部次第誦論》。== 二、思想偏重的不同:世間是相對的,人類的思想、興趣,是不可能一致的。佛在世時,多聞者,持律者,頭陀行者等,比丘們已有同類相聚的情形[4],法義與修習,經過展轉傳授,彼此間的差別就顯著起來,這可說是部派分化、思想多歧的主要原因。如「法藏部自稱我(承)襲采菽氏(目犍連)師」;經量部(sutrāntika)「自稱我以慶喜(阿難)為師」[5],明顯的表示了這一意義。對「佛法」的態度與思想不同,如大眾部是重法的,上座部是重律的。上座部中的分別說系,對律制特別尊重。如漢譯的《四分律》屬法藏部,《五分律》屬化地部,《解脫戒經》屬飲光部,《善見律毘婆沙》屬赤銅鍱部。每派都有自宗的律典,可以想見對於戒律的尊重。這是重法與重律的不同。對於經法,重於分別的,如赤銅鍱部有《法聚》等七論,說一切有部也有六足、一身(《發智論》)——七論。南、北兩大學派,特重阿毘達磨(abhidharma),對一切法的自相,共相,攝,相應,因緣(說一切有部更立成就、不成就),不厭其詳的分別抉擇,使我們得到明確精密的了解。大眾部是重貫通的,有《蜫勒論》,「廣比諸事,以類相從」;有「隨相門、對治門等」論門[6]。重於貫攝,也就簡要得多。傳說大眾部有「論」,但沒有一部傳譯過來,這是重經輕論的學風。以上是重於分別,重於貫通的不同。大概的說:上座系是尊古的,以早期編集的聖典為準繩,進而分別抉擇。大眾部系及一分分別說者,是纂集遺聞,融入新知的,如真諦(Paramârtha)《部執異論疏》說:化地部「取四韋陀好語,莊嚴佛經」;法藏部於三藏外,有「四、咒藏,五、菩薩藏」;大眾部系中,更「有大乘義」[7],這是尊古與融新的不同。對於經說,大眾部與經部等,一切依經說為準。如來應機說法,都是究竟的,所以大眾部等說:「世尊所說,無不如義」[8]。但重義理的,說一切有部自稱「應理論者」;赤銅鍱部自稱「分別論者」。佛說是有了義的、不了義的,應論究諸法實義,不可以世俗的隨宜方便說為究竟。佛說有了義、不了義,如結集的「四部阿含」,也有宗趣的不同,覺音(Buddhaghoṣa)所作的四部注釋,名稱為: ᅟᅟ==[4] 《雜阿含經》卷一六(大正二.一一五上——中)。《相應部》(一四)〈界相應〉(南傳一三.二二八——二三〇)。== ᅟᅟ==[5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五中)。== ᅟᅟ==[6] 《大智度論》卷二(大正二五.七〇中)。又卷一八(大正二五.一九二中)。== ᅟᅟ==[7] 《三論玄義》(大正四五.九下、九上)。== ᅟᅟ==[8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五中)。== 《長部》注:Sumaṅgalavilāsinī(吉祥悅意) 《中部》注:Papañca-sūdanī(破斥猶豫) 《相應部》注:Sāratthapakāsinī(顯揚真義) 《增支部》注:Manoratha-pūraṇī(滿足希求) 四部注釋的名稱,表示了古代所傳,四部(阿含)的不同宗趣。龍樹(Nāgārjuna)所說的四種悉檀(siddhānta),就是依此判說,而作為判攝一切佛法的準繩[9]。如「世間悉檀」是「吉祥悅意」;「對治悉檀」是「破斥猶豫」;「各各為人(生善)悉檀」是「滿足希求」;「第一義悉檀」是「顯揚真義」。這一佛法化世的四大宗趣,說一切有部也有相近的傳述。如《薩婆多毘尼毘婆沙》說:「為諸天世人隨時說法,集為增一,是勸化人所習。為利根眾生說諸深義,名中阿含,是學問者所習。說種種隨禪法,名雜阿含,是坐禪人所習。破諸外道,是長阿含」[10]。上座系(除一分接近大眾部的)與大眾系的學風,就是「隨教行」與「隨理行」,重經與重論的不同。對佛法的偏重不同,應該是部派異義紛紜的主要原因。 ᅟᅟ==[9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一(大正二五.五九中)。== ᅟᅟ==[10] 《薩婆多毘尼毘婆沙》卷一(大正二三.五〇三下——五〇四上)。== 部派分化而引起信解的歧異,先從佛(buddha)、菩薩(bodhisattva)說起:佛與弟子們同稱阿羅漢(arhat),而佛的智德勝過一般阿羅漢,原則上是佛教界所公認的。傳說大眾部的大天(Mahādeva)五事:「餘所誘、無知,猶豫、他令入,道因聲故起」[11],引起了教界的論諍。「道因聲故起」,是說音聲可以引起聖道,音聲可作為修道的方便。前四事,都是說阿羅漢不圓滿,顯出佛的究竟;離釋尊的時代遠了,一般人對佛與阿羅漢間的距離也漸漸遠了。釋尊的傳記,多少滲入些神話,但上座部的立場,佛是現實人間的,與一般人相同,要飲食、衣著、睡眠、便利,病了也要服藥。佛的生身是有漏的,佛之所以為佛,是佛的無漏功德法身。大眾部系傾向於理想的佛陀,以為佛身是無漏的,是出世間的,如《摩訶僧祇律》說:「世尊雖不須,為眾生故,願受此藥」[12]。這是說:佛身無漏,是不會生病的,當然也就不需要服藥。所以說佛有病服藥,那是方便,為後人作榜樣,如比丘有病,就應該服藥。大眾系的說大空宗(Mahāsuññatāvadin)以為:佛示現身相,其實佛在兜率天(Tuṣita)上,所以也不說法,說法是佛的化現[13]。《異部宗輪論》也說:大眾部等,「佛一切時不說名等,常在定故。然諸有情謂說名等,歡喜踴躍」[14],這也是佛不說法了。案達羅派與北道部(Uttrāpathaka)說得更希奇:佛的大小便,比世間的妙香更香[15]。從佛出人間而佛身無漏,演進到人間佛為化身,真實的佛,如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五中——下)說: ᅟᅟ==[11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五上)。== ᅟᅟ==[12] 《摩訶僧祇律》卷三一(大正二二.四八一上)。== ᅟᅟ==[13] 《論事》(南傳五八.三三七——三四一)。== ᅟᅟ==[14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五下)。== ᅟᅟ==[15] 《論事》(南傳五八.三四三——三四四)。== 「諸佛世尊皆是出世,一切如來無有漏法」。 「如來色身實無邊際,如來威力亦無邊際,諸佛壽量亦無邊際」。 「一剎那心了一切法,一剎那心相應般若知一切法」。 佛是無所不在的,無所不能的,無所不知的,而壽命是永遠無邊際的。《大智度論》所說:「佛有二種身:一者、法性身;二者、父母所生身」[16],實不外乎大眾系的佛身觀。同時,大眾部以為:此土的釋尊以外,十方世界也有佛出世的;世界無量,眾生無量,怎能說只有此土有佛?經上說沒有二佛同時出世,那是約一佛所化的世界(三千大千世界)說的。現存說出世部(Lokottaravādin)的 Mahāvastu(《大事》),及《入大乘論》,都說到了大眾部系所傳,他方世界佛的名字[17]。佛陀的理想化,十方化,實由於「釋尊的般涅槃,引起了佛弟子內心無比的懷念」。思慕懷念,日漸理想化,演化為十方世界有佛現在,多少可以安慰仰望佛陀的心情。這樣,與尊古的上座部系,堅定人間佛陀的信心,思想上是非常的不同了!釋尊智德的崇高偉大,由於在未成佛以前,長期的利益眾生,不是阿羅漢那樣的「逮得己利」,自求解脫。被稱為菩薩的過去生中的修行,廣泛的流傳出來,名為「本生」(Jātaka),這是各部派所共有的(也有出入)。本生中的菩薩,是在家的,出家的;有婆羅門、王、臣、外道;也有天(神)、鬼、畜生。如「六牙白象本生」、「小鳥救火本生」,那種偉大的精神,在人都是希有難得的;惡趣中的象與鳥,能有這樣的偉大德行嗎?上座部以為是可能的;大眾部系以為不可能,那怎樣解說本生呢?大眾部中,案達羅學派及北道部以為:釋尊長期修行,到遇見迦葉佛(Kāśyapa)時入決定[18]。入「決定」(niyāma),鳩摩羅什(Kumārajīva)譯為入正位,與入「正性離生」的意義相當。這是說:那時的釋尊(前生),已證入諦理而成為聖者;所以(聖者)菩薩能「隨願往生惡趣」[19],是願力而不是業力。這就是大眾部等所說:「菩薩為欲饒益有情,願生惡趣,隨意能往」[20]。這樣,菩薩修行,可分為二個階段:初修是凡位,入決定以上是聖位。入聖位的菩薩,與「大乘佛法」的不退轉——阿毘跋致(avaivartika)菩薩相當。這與上座部所說,未成佛以前的菩薩,是「有漏異生」,又非常不同了。總之,大眾部系的佛及菩薩,是理想的,信仰的;上座部系是平實的。對滿足一般宗教情緒來說,大眾部系所說,是容易被接受的;這是一項引向「大乘佛法」的重要因素。 ᅟᅟ==[16] 《大智度論》卷九(大正二五.一二一下——一二二上)。== ᅟᅟ==[17] Mahāvastu(Vol. 1 p. 121-123)。《入大乘論》卷下(大正三二.四六上)。== ᅟᅟ==[18] 《論事》(南傳五七.三六六——三七一)。== ᅟᅟ==[19] 《論事》(南傳五八.四三五——四三七)。== ᅟᅟ==[20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五下)。== 佛與菩薩,是依據釋尊的傳記(「因緣」),及傳說(「本生」)等而發展;佛法的義理,是依據「四部阿含」及「雜部」的。論到法義(教理),大概的說:大眾部系著重理性的思考,上座部系著重事相的論究。無為(asaṃskṛta)法,在《阿含經》中,指煩惱、苦息滅的涅槃(nirvāṇa);涅槃是依智慧的抉擇而達成的,所以名為擇滅(pratisaṃkhyā-nirodha)。赤銅鍱部但立擇滅無為,代表了初期的法義。無為是不生不滅的,有永恒不變的意義,依此,說一切有部立三無為:擇滅,非擇滅(apratisaṃkhyā-nirodha),虛空(ākāśa)[21]。如因緣不具足,再也不可能生起,不是由於智慧的抉擇而得滅(不起),名為非擇滅。虛空無為,是含容一切色法,與色法不相礙的絕對空間。在大眾部系及接近大眾部(流行印度)的分別說系,無為法可多了!如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五中——下)說: ᅟᅟ==[21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六上)。== 「大眾部、一說部、說出世部、雞胤部,……四部同說:……無為法有九種:一、擇滅,二、非擇滅,三、虛空,四、空無邊處,五、識無邊處,六、無所有處,七、非想非非想處,八、緣起支性,九、聖道支性」。 九無為中的前三無為,與說一切有部相同。空無邊處(ākāśânañcāyatana)等四無為,是四無色定所契的定體。緣起支性(pratītya-samupādâṅgikatva),經說十二緣起是:「若佛出世,若不出世,如是緣起法住、法界」,所以是本來如此,生死流轉的必然軌律。聖道支性(āryamārgaṅgikatva),經上稱「八正道」為「古仙人道,古仙人徑」,這是佛佛道同,解脫生死所必由的常道。這二者都稱為無為,都是永恒不變的理性。分別說系的化地部,也立九無為:「一、擇滅,二、非擇滅,三、虛空,四、不動,五、善法真如,六、不善法真如,七、無記法真如,八、道支真如,九、緣起真如」[22]。前三無為相同。不動(acala),一般指不為三災所動亂的第四禪;化地部可能是廣義的,通於空無邊處等四無色定,都約定體說。真如(tathatā)是如此如此而沒有變異的;善(kuśala)、不善(akuśala)、無記(avyakṛta)法被稱為真如,說明了善、不善、無記(中容)性,都有一定的理則,決不變異的,可說是道德與不道德的鐵則。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,也立九種無為:擇(智緣盡)、非擇(非智緣盡)、緣(緣起)、空無邊處等四處外,別立決定與法住[23]。決定(即「正性離生」)是無為,與大眾部系中的案達羅(四)派相同[24]。法住,可能是法住智所悟入的諦理。傳說犢子部誦習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[25],但現存漢譯本,沒有不可說我(anabhilāpya-pudgala),也不立阿修羅(asura)為第六趣,不可能是犢子系的誦本。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的組織,與法藏部的《四分律》,雪山部(Haimavata)的《毘尼母論》所說的「論藏」大同[26],現存本應該是屬於印度上座分別說系的。此外,案達羅四部與北道部說,滅定是無為[27]。北道部說:色等自性名真如,是無為[28]。案達羅四部中的東山住部(Pūrvaśaila),立四諦是無為;沙門果及得是無為[29]。大眾系及(流行印度的)分別說系,立種種無為,都是在推究永恒不變的理性;傾向於形而上的理性探究,是明確而無疑的。這一傾向,論到理想的佛陀觀,就是絕對不二的佛陀。佛是超越常情的,東山住部的〈隨順頌〉,說得非常明白,如《入中論》卷二(漢藏教理院刊本三一)引「頌」說: ᅟᅟ==[22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七上)。== ᅟᅟ==[23] 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卷一(大正二八.五二六下)。== ᅟᅟ==[24] 《論事》(南傳五八.一)。== ᅟᅟ==[25] 《大智度論》卷二(大正二五.七〇上)。== ᅟᅟ==[26] 《四分律》卷五四(大正二二.九六八中)。《毘尼母經》卷三(大正二四.八一八上)。== ᅟᅟ==[27] 《論事》(南傳五八.一四——一六)。== ᅟᅟ==[28] 《論事》(南傳五八.三七二——三七四)。== ᅟᅟ==[29] 《論事》(南傳五八.八——一一、三六八——三七二)。== 「若世間導師,不順世間轉,佛及佛法性,誰亦不能知。 雖許蘊處界,同屬一體性,然說有三界,是順世間轉。 無名諸法性,以不思議名,為諸有情說,是順世間轉。 由入佛本性,無事此亦無,然佛說無事,是順世間轉。 不見義無義,然說法中尊,說滅及勝義,是順世間轉。 不滅亦不生,與法界平等,然說有燒劫,是順世間轉。 雖於三世中,不得有情性,然說有情界,是順世間轉」。 在如來如實證——佛本性中,一切是同一的離言法性,沒有世俗所見那樣的我與法、有與無,連佛、滅、勝義,也都是無可說的。為眾生——有情說這說那,都不過「順世間轉」,隨順世間的方便。從如來自證的離言法性說,法性是超越於名言的。大眾部系發展到此,與「大乘佛法」是沒有太多不同的。 重於事相論究的,是上座部系的阿毘達磨(abhidharma)——「論」。探求的內容,一、自相(svalakṣaṇa):佛所說的,我們平常所了解的,都是複合體;就是「一念心」,也有複雜的心理因素。所以,從複合而探求(分析)到「其小無內」的單位,不同於其他而有自體的,「自相不失」,就立為一法。二、共相(sāmānya-lakṣaṇa):一切法所有的通遍性,或通於一切法,或通於有為(saṃskṛta),或通於色法等,通遍性名為共相。赤銅鍱部稱共相為「論母」,說一切有部名為「論門」(分別)。三、攝(saṃgraha):佛所說的,有同名而含義不同的,也有不同名字而內容是同一的,所以以「自性攝自性」,凡同一體性的,就是一法,如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說:「擇,重擇,究竟擇,擇法,思惟,覺,了達(自相他相共相),思,持,辯,進辯,慧,智,見,解脫,方便,術,焰,光,明,照,炬,慧根,慧力,擇法,正覺,不薄,是名慧根」[30]。這樣,異名而同實的,就化繁為簡了。四、相應(samprayukta):這是複雜的心理而與心同起的。由於心理因素的性質不一,有可以同時緣境而起的,是相應;不能同時緣境而起的,是不相應。從「自相」分別得來的一一心心所法,經相應不相應的論究,對內心能有明確的理解。五、因緣(nidāna):一切有為法,都依因緣而生起,這是佛法的定律。探求佛所說的因緣,意義非常多,所以立種種因緣。如赤銅鍱部的《發趣論》,立二十四緣;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,立十因十緣(十種因緣);說一切有部的《發智論》,立六因、四緣。佛說(《阿含經》)經自相等論究,這才條理分明,容易了解(不斷論究而成為繁密的義學,是以後的事)。在論究中,經「自相」、「攝」而成立的一一法(一般所說的七十五法,百法,就是這樣來的),加以分類,如赤銅鍱部的《攝阿毘達磨義論》說:「說此對法(阿毘達磨)義,勝義有四種:心及心所、色,涅槃攝一切」[31]。《攝義論》歸納一切法為四類:涅槃是無為法;有為法是心(citta),心所(caitta),色(rūpa)——三類。這四類都是勝義(Paramârtha),也就是實有的。說一切有部的《發智論》,覺得有些有為法,不能納入心、心所、色的,所以立心不相應行(cittaviprayukta-saṃskara)[32]。世友(Vasumitra)所造的《阿毘達磨品類(足)論》,立〈辯五事品〉,以色,心,心所,心不相應行,無為為五類[33],統攝一切法,可說「綱舉目張」,一直為後代的論師所採用[34]。 ᅟᅟ==[30] 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卷五(大正二八.五六〇下——五六一上)。== ᅟᅟ==[31] 《攝阿毘達磨義論》(南傳六五.一)。== ᅟᅟ==[32] 《阿毘達磨發智論》卷一(大正二六.九二〇下、九二一下)。== ᅟᅟ==[33] 《阿毘達磨品類足論》卷一(大正二六.六九二中)。== ᅟᅟ==[34] 以上阿毘達磨的探求,參閱拙作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二章(六四——八九)。== 部派的異義多極了,略述三項最重要的。一、三世有與現在有:佛說「諸行無常」,一切有為法是生而又滅的。在生滅現象中,有未來、現在、過去的三世,有依因緣而生果的關係。但經深入的論究,論究到一一法的最小單元,生滅於最短的時間——剎那(kṣaṇa),就分為二大系,三世有與現在有。三世有,是上座部中,說一切有部,犢子部(本末五部),及從說一切有分出的說轉部(Saṃkrāntika)所主張的。「三世有」是什麼意義?一一法的實體,是沒有增減的(這是「法界不增不減」的古義),如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七六(大正二七.三九五下——三九六上)說: 「三世諸法,因性果性,隨其所應,次第安立。體實恒有,無增無減,但依作用,說有說無」。 一一有為法的體性,是實有的:未來有,現在有,過去有,不能說「從無而有,有已還無」的。依諸法的作用,才可以說有說無。這是說,一切法不增不減,本來如此:沒有生起以前,已經這樣的有了,名「未來有」。依因緣而現起,法體還是這樣,名「現在有」。作用過去了,法體還是這樣的存在,名「過去有」。生滅、有無,約法的作用說,自體是恒住自性,如如不異的。生(jāti)與滅——無常(anityatā),是「不相應行法」。依緣而「生」與法俱起,剎那不住,法與「滅」俱去;法與生、滅俱而起(生滅相)用,所以說法生、法滅。其實,法體是沒有生滅的,也就沒有因果可說的,如《大毘婆沙論》說:「我說諸因以作用為果,非以實體為果;又說諸果以作用為因,非以實體為因。諸法實體,恒無轉變,非因果故」[35]。這是著名的「法性恒住」,「三世實有」說。依說一切有部,常與恒是不同的。法體如如不異而流轉於三世的,是恒有;不生不滅的無為法,是常。這一思想,有法體不變而作用變異的意義,所以從說一切有部分出的說轉部說:「有根邊蘊,有一味蘊」[36]。這應該就是《大毘婆沙論》所說的:「有執蘊有二種:一、根本蘊,二、作用蘊;前蘊是常,後蘊非常」[37]。一味蘊即根本蘊,是常恒而沒有變異的,根邊蘊即作用蘊,從根本而起的作用,是非常的。這就是說一切有部的法體與作用,差別只是法體的是常、是恒而已;但在一般解說,常與恒是沒有不同的。化地部末計,也說「實有過去、未來」[38]。案達羅四部說:「一切法自性決定」;「一切法有,三世各住自位」[39],也近於三世有說。與三世有說對立的,是現在有說,如大眾部等說:「過去、未來非實有體」;化地部說:「過去、未來是無,現在、無為是有」[40]。一切有為法,生滅無常,因果相續,都是現在有。過去了的,影響現在,所以說過去法「曾有」。還沒有生起而未來可能生起,所以說未來法「當有」。曾有而影響現在或未來的,未來而可以生起的功能,其實都是現在有;一切依現在而安立,過去與未來,假名而沒有實法。這是說:人生、宇宙的實相,都在當前的剎那中。《大毘婆沙論》有一值得注意的傳說:「有說:過去、未來無實體性,現在雖有而是無為」[41]。這是現在有說,應屬於大眾、分別說系。說現在有而是無為的,似乎非常特殊!從大眾部分化出的北道派說:色等(有為)法的自性(svabhāva),是真如、無為[42]。這正是「現在雖有而是無為」;無為是有為的自性,如如不異,依自性而起用,有生有滅,才是有為。這與說轉部的根本蘊是常,同一意義,不同的是三世有與現在有而已。三世有與現在有,論諍得尖銳的對立著,但論究到一一法的自性,現出了是常是恒的共同傾向;對「大乘佛法」來說,也可說殊途同歸了! ᅟᅟ==[35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二一(大正二七.一〇五下)。== ᅟᅟ==[36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七中)。== ᅟᅟ==[37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一(大正二七.五五中)。== ᅟᅟ==[38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七上)。== ᅟᅟ==[39] 《論事》(南傳五八.四一三——四一五、五七.二一二——二一七)。== ᅟᅟ==[40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六上、下)。== ᅟᅟ==[41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三(大正二七.六五中)。== ᅟᅟ==[42] 《論事》(南傳五八.三七二)。== 二、一念見諦與次第見諦,是有關修證的重要問題。佛弟子依法修行,以般若——慧(Prajñā)見諦。形容體見諦理的文句,經律也有不同的敘述,如《銅鍱律.大品》(南傳三.二一)說: 「具壽憍陳如遠塵離垢法眼生:一切集法皆是滅法」[43]。 ᅟᅟ==[43] 《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》卷一五(大正二二.一〇四下)。== 阿若憍陳如(Ājñāta-kauṇḍinya),為五比丘中最先悟入的。見苦集皆是滅法,顯然是緣起(pratītya-samutpāda)的苦集與苦滅的體見。由於安立四諦:苦應知,集應斷,滅應證,道應修;在正見為先導的修行中,知苦、斷集而證滅,名為「見滅得道」或「一念見諦」。然在《阿含經》中,如實知苦(或五蘊等分別說),如實知集,如實知滅,如實知道,處處都這樣說。如《轉法輪經》,在知苦、斷集、證滅、修道下,都說:「正思惟時,生眼、智、明、覺」[44]:這是於四諦別別的生智,那就是別別悟入了。在分化的部派中,說一切有部立十五心見道;犢子系立十二心見諦(從說一切有部脫出的,後起的經部,立八心見諦):這都是次第見諦,而且是(先)見苦得道的。大眾及分別說系,立「一念見諦」、「見滅得道」說。梁真諦(Paramârtha)譯的《四諦論》,屬於大眾系的說假部(真諦譯作分別部),如《論》卷一(大正三二.三七八上、三七九上)說: ᅟᅟ==[44] 《雜阿含經》卷一五(大正二.一〇三下)。《相應部》(五六)〈諦相應〉(南傳一六下.三四一——三四二)。== 「若見無為法寂離生滅(滅諦),四(諦)義一時成」。 「我說一時見四諦:一時離(苦),一時除(集),一時得(滅),一時修(道)」。 《大毘婆沙論》說:法藏部「以無相三摩地,於涅槃起寂靜作意,入正性離生」[45],也是見滅得道的。化地部說:「於四聖諦一時現觀,見苦諦時能見諸諦」[46]。這是頓見四諦,而頓見以後,「見苦諦時能見諸諦」。可說是次第見苦得道,與一時見滅得道的折衷派。怎樣的修行,才能見諦理,不是從論理中得來,而是修行者以自身的修驗教人,漸形成不同的修行次第。對於這二派,我以為都是可行的。佛法中的阿羅漢(arhat),有慧解脫(prajñā-vimukta)與俱解脫(ubhayatobhāga-vimukta)。慧解脫者是以法住智(dharma-sthititā-jñāna),知緣起的因果生滅而得證的。俱解脫者能深入禪定,得見法涅槃(dṛṣṭadharma-nirvāṇa),也就是以涅槃智(nirvāṇa-jñāna)得證的。阿羅漢如此,初見諦理的,也就有此二類:以法住智見道的,與次第見四諦得道相合;以涅槃智而證初果的,與一念見滅得道相合。修學者的根性不同,修證見諦,也因師資授受而形成不同的修學次第。部派的修慧次第,說一切有部與赤銅鍱部的論書,還明確可見。在基本的修證次第中,都加以組織條理,似乎嚴密周詳,而對真正的修行者,怕反而多所糾纏,不可能有釋尊時代那種簡要直入的修證了! ᅟᅟ==[45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八五(大正二七.九二七下)。== ᅟᅟ==[46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六下)。== 三、補特伽羅(pudgala)與一心:補特伽羅,譯義為「數取趣」,是一生又一生的眾生——有情(sattva)。眾生個體的活動,是現實的存在。佛法說(生滅)無常、無我,那怎樣解說憶念,作業受報,生死流轉,從生死得解脫——這一連串的事實?主張「三世有」的部派,可說是依蘊、界、處——身心的綜合活動來解說的;主張「現在有」的,是依「一心」來解說的。依蘊、界、處而立補特伽羅的,一、說一切有部以為:「有情但依現有執受相續假立。說一切行皆剎那滅,定無少法能從前世轉至後世,但有世俗補特伽羅說有移轉」[47]。現在世攝的身心,有執持、覺受用,剎那滅而又相續生。法是剎那滅的,沒有移轉,但在這執受為有情自體的和合相續上,說有「假名我」,有移轉——從前生到後世的可能。假名我是沒有自性的,所以佛說「無我」。二、犢子部等說:「諦義勝義,補特伽羅可得」;「補特伽羅非即蘊離蘊,依蘊、處、界——假施設名」[48]。犢子部等也是三世有的;補特伽羅也是依蘊、界、處而假施設的,但別立為「不可說我」。犢子部以為:和合有不離實法有,不是沒有的。如依薪有火,火是不離薪的,但火並不就是薪。依實法和合而有我,可說我知我見,我從前世到後世。這二派,古代稱之為「假無體家」,「假有體家」。三、從有部分出的說轉部說:「說諸蘊有從前世轉至後世。……有根邊蘊,有一味蘊……執有勝義補特伽羅」[49]。上面曾說到:一味蘊是有部的法性恒住,根邊蘊是作用差別。有部說「恒住」,說轉部說是「常住」。體常而用無常,綜合的立為勝義補特伽羅。有常一性,又有轉變性。這三家,都是說三世實有,法性恒(常)住的;後二家,與大乘的「真常我」,可以比較研究。再說「現在有」的,依心立我,如《成實論》說:「又無我故,應心起業;以心是一,能起諸業,還自受報。心死心生,心縛心解。本所更用,心能憶念,故知心一。又以心是一,故能修集,若念念滅,則無集力。又佛法無我,以心一故,名眾生相」;「心法能知自體,如燈自照,亦照餘物」[50]。從燈能自照照他的譬喻,可知這是大眾部的本義(末宗或說「心心所法無轉變」)。一心論,不是剎那生滅而是剎那轉變的。以一心來說明一眾生,說明記憶、造業受報的事。這種見解,在說明記憶時,有「前後一覺論者」:「彼作是說:前作事覺,後憶念覺,相用雖異,其性是一,如是可能憶本所作」[51]。在說明雜染與清淨時,有「一心相續論者」:「有執但有一心。……有隨眠心,無隨眠心,其性不異。聖道現前,與煩惱相違,不違心性。為對治煩惱,非對治心,如浣衣、磨鏡、鍊金等物,與垢等相違,不違衣等」[52]。這與心性本淨論者相同:「心本性清淨,客塵煩惱所染汙故,相不清淨」;「染汙不染汙心,其體無異」[53]。心性本淨,是大眾部、分別說部系所說。一心的「其性不異」,「其體無異」,不是常住的。依《成實論》說:「我不為念念滅心故如是說,以相續心故說垢染」[54],正是「一心相續論」的見解。但說識而有特色的,有「意界是常論」者:「彼作是說:六識雖生滅,而意界是常,如是可能憶本所作,六識所作事,意界能憶故」[55]。意界(mano-dhātu)是六識界生起的所依,所以「意界是常」,是依常住意而起生滅的六識,也是在一般起滅不已的六識底裡,別有常住不變的心。這也是為了說明憶念的可能,不知是那一部派的意見!二、赤銅鍱部立有分識[56]:有分識是死時、生時識;在一生中,也是六識不起作用時的潛意識:一切心識作用,依有分識而起;作用止息,回復於平靜的,就是有分識。眾生的心識活動,起於有分識,歸於有分識,這樣的循環不已,所以古人稱之為「九心輪」。這二說,都是從一般的六識,而探求到心識的底裡。部派早期的心識說,都是為了說明憶念,造業受報,從繫縛得解脫,通俗是看作自我的作用。「心性本淨」,「意界是常」,與大乘的真常心,是有深切的關係的。 ᅟᅟ==[47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六下)。== ᅟᅟ==[48] 《論事》(南傳五七.一)。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六下)。== ᅟᅟ==[49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七中)。== ᅟᅟ==[50] 《成實論》卷五(大正三二.二七八下、二七九上)。== ᅟᅟ==[51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一(大正二七.五五中)。== ᅟᅟ==[52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二二(大正二七.一一〇上)。== ᅟᅟ==[53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二七(大正二七.一四〇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54] 《成實論》卷三(大正三二.二五八中)。== ᅟᅟ==[55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一(大正二七.五五中)。== ᅟᅟ==[56] 《清淨道論》(南傳六四.四二)。== 再論僧伽(saṃgha),釋尊「依法攝僧」,將出家弟子納入組織;在有紀律的集體生活中,安心修學,攝化信眾。釋尊入滅以後,佛法依僧伽的自行化他而更加發展起來。「毘尼是世界中實」,有時與地的適應性,所以佛法分化各地而成立的部派,僧伽所依據的毘尼——律,也有多少適應的變化。大眾部系是重「法」的,對律制不拘小節。如灰山住部——雞胤部(Kukkuṭika),是從大眾部分出的,《三論玄義》(大正四五.九上)說: 「灰山住部……引經偈云:隨宜覆身,隨宜飲食,隨宜住處,疾斷煩惱。……佛意但令疾斷煩惱,此部甚精進,過餘(派)人也」。 衣服,飲食,住處,雞胤部以為一切都可以隨宜,不必死守律制。以僧伽住處來說,律制是要結界的,界(sīmā)是確立一定的區域,界以內的比丘,依律制行事。雞胤部以為結界也可以,不結界也可以。如不結界,那僧伽的一切規制,都無法推行;犯罪而需要懺悔的,也無法如律懺悔出罪了:這等於對僧伽制度的全盤否定。這一派比丘,並不是胡作非為的,反而是精進修行,專求斷煩惱得解脫的。這也許是不滿一般持律者的墨守成規,過分形式化;也許是懷念佛法初啟,還沒有制立種種規制時期的修行生活。因而忽略佛制在人間的特性,陷於個人主義的修持。雞胤部是大眾部早期分出的部派,這可能是勤修定慧,經長期演化的情形;《三論玄義》是依真諦《部執異論疏》所說的。大眾部的律制隨宜,發展在南方的案達羅學派及方廣部(Vetulyāvada)說:為了悲憫,供養佛,如男女同意,可以行淫[57],這是破壞了佛制出家的特性。北道部說:有在家的阿羅漢[58]。在家人是可以修得阿羅漢果的,但得了阿羅漢果,依然妻兒聚居,勞心於田產事業,這是律制所沒有前例的。在家阿羅漢與同意可以行淫,對釋尊所制出家軌範,幾乎蕩然無存。大眾系重法而律制隨宜的傾向,將使佛法面目一新了! ᅟᅟ==[57] 《論事》(南傳五八.四三三)。== ᅟᅟ==[58] 《論事》(南傳五七.三四二——三四四)。== 第三章 初期「大乘佛法」 第一節 初期大乘經的流布 西元前一世紀中,「大乘佛法」開始興起,這是佛法而又大乘(mahāyāna)的;傾向於理想的、形而上的,信仰而又通俗化的佛法。大乘經典的傳出,從內容的先後不同,可以分為「初期大乘」與「後期大乘」。初期與後期的分別,是有經說可據的,如《解深密經》的三轉法輪:初轉是(聲聞)「佛法」;二轉與三轉,就是「大乘佛法」的初期與後期[1]。又如《大集經》的〈陀羅尼自在王品〉:初說無常、苦、無我、不淨;次說空、無相、無願;後說不退轉法輪,令眾生入如來境界[2],也表示了大乘有先後的差別。大概的說:以一切法空(sarva-dharma-śūnyatā)為了義的,是「初期大乘」;以一切法空為不究竟,而應「空其所空,有(也作「不空」)其所有」的,是「後期大乘」。「初期大乘」經的傳出,約自西元前五〇年,到西元二〇〇年頃,傳出也是有先後的。也有思想與「初期」相同,而傳出卻遲在「後期」的,這如「部派佛教」,是先於大乘的,而在大乘流行中,部派也還在流行發展一樣。 ᅟᅟ==[1] 《解深密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六九七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2] 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卷二引經(大正三一.八二二上)。《大方等大集經》(二)〈陀羅尼自在王菩薩品〉。(大正一三.二一下)== 「初期大乘」經的部類繁多,在「大乘佛法」的傾向下,多方面傳出,不是少數地區、少數人所傳出的。傳出的,或起初是小部,漸漸的擴編成大部,如《般若經》。或各別傳出,後以性質相同而合編的,如《華嚴經》。要確定「初期大乘」到底是那些經典,說明也真不容易!鳩摩羅什(Kumārajīva)譯經,雖遲在西元五世紀初,但所譯龍樹(Nāgārjuna)的《大智度論》與《十住毘婆沙論》,是屬於西元三世紀初的論典。「論」中廣引大乘經,性質都是初期的,比西元三世紀後半,竺法護(Dharmarakṣa)所譯的部分經典,反而要早些。龍樹論所引大乘經,標舉經名的,共二十六部;沒有標出經名,而內容明確可見的,共八部;可能沒有譯成漢文的,有三部;還有泛舉經名的九部。先敘述於下,作為「初期大乘」最可信的教典。 屬於「般若部」的,有「上品」十萬頌,與玄奘所譯的《大般若經.初分》相當;「中品」二萬二千偈,與《大般若經.第二分》相當;「下品」——《道行》,與《大般若經.第四分》及〈第五分〉相當。「中品」與「下品」,中國一向稱之為「大品」與「小品」。屬於「華嚴部」的,有〈華藏世界品〉、〈十地品〉、〈入法界品〉。屬於「寶積部」的,有與「第三會」相當的《密迹金剛力士經》;與「第五會」相當的《阿彌陀佛經》;與「第六會」相當的《阿閦佛國經》;與「第一九會」相當的《郁伽長者所問經》;與「第三三會」相當的《離垢施女經》;與「第四三會」相當的《寶頂經》,這是原始的《寶積經》,《大寶積經》四九會,就是依此而彙編所成的。依《十住毘婆沙論》,今編入《大集經》的《無盡意菩薩經》,早期也是屬於「寶積部」的[3]。 ᅟᅟ==[3] 《十住毘婆沙論》卷一六(大正二六.一〇九下)。== 不屬於大部的,如《首楞嚴三昧經》;《般舟三昧經》,後代作為「大集部」,與經意不合;《賢劫三昧經》;《弘道廣顯三昧經》;《毘摩羅詰經》;《法華經》;《三十三天品經》,即《佛昇忉利天為母說法經》;《放鉢經》;《德女經》;《自在王菩薩經》;《海龍王經》;《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》;《文殊師利淨律經》;《寶月童子所問經》;《三支經.除罪業品》,與《舍利弗悔過經》相當;《智印經》;《諸佛本起經》;《諸法無行經》;《不必定入定入印經》;《持人(世)經》;《決定王大乘經》;《淨德經》;《富樓那彌帝隸耶尼子經》。 還有但舉經名而不詳內容的,如《雲經》,《大雲經》,《法雲經》,都是「各各十萬偈」的大部。曇無讖(Dharmarakṣa)所譯《大雲經》,不知是否十萬偈《大雲經》的一分?《六波羅蜜經》,可能是《六度集經》。《彌勒問經》,可能與《大寶積經》的「四一會」或「四二會」相當。《大悲經》,那連提耶舍(Narendrayaśas)也譯有《大悲經》,不知是否相同?《方便經》,《阿修羅問經》,《斷一切眾生疑經》,內容不明。 龍樹所引的大乘經,不可能是當時大乘經的全部。從我國現存的譯本來看,漢、魏、吳所譯的,如《文殊問菩薩署經》,《內藏百寶經》,《成具光明定意經》,《菩薩本業經》(《華嚴經.淨行品》的古譯)。西晉竺法護所譯的,如《文殊師利嚴淨經》,《文殊師利現寶藏經》,《等集眾德三昧經》,《大淨法門經》,《幻士仁賢經》,《濟諸方等學經》,《文殊師利悔過經》,《如幻三昧經》等;鳩摩羅什所譯的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》,《菩薩藏經》(《富樓那問》)等,也都是「初期大乘」的教典。大部、小品,部類是相當多的[4]! ᅟᅟ==[4] 初期大乘經類,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一章(二四——三七)。== 「大乘佛法」興起的因緣,是多方面的。釋尊入滅了,在「佛弟子的永恒懷念中」,「世間情深」,不能滿足於人間(涅槃了)的佛陀(buddha),依自我意欲而傾向於理想的佛陀,不過理想的程度是不一致的。如說如來(tathāgata)無所不在,無所不能,無所不知,在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系中,也不可能起初就是這麼說的。佛是修行所成的,與聲聞(śrāvaka)弟子的修行,當然會有些不同。從不斷傳出的釋尊過去生中的本生(Jātaka)事跡,歸納出成佛的大行——波羅蜜多(pāramitā),波羅蜜多譯為「到彼岸」,也是「究竟完成」的意思。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立四波羅蜜多。「外國師」立六波羅蜜多——施,戒,忍,精進,靜慮,般若。又有別立六波羅蜜多,去「靜慮」而加「聞」的。赤銅鍱部(Tāmraśāṭīya)立十波羅蜜多。「外國師」所立六波羅蜜,是法藏部(Dharmaguptaka)、說出世部(Lokottaravādin)等所用,也是一般大乘經所通用的[5]。六波羅蜜是成佛的因行,發心成佛而修行的,名為菩薩(Bodhisattva)。佛是福德、智慧都圓滿的,依因果律,一定是菩薩長期修集福慧的成果。所以菩薩修行,說一切有部以為要經三大阿僧祇劫;「別部執有七阿僧祇」[6]。龍樹評斥說一切有部說:「佛言無量阿僧祇劫作功德,欲度眾生,何以故言於三阿僧祇劫?三阿僧祇劫有量有限」[7]!無量阿僧祇劫作功德,欲度眾生,所以說沒有一處不是釋尊過去生中,捨身救度眾生的地方。為法為眾生而無限精進,忘己為人,不求速成——不急求自己的解脫成佛,而願長期在生死中,從利他中去完成自己。菩薩修行成佛的菩提道,無比的偉大,充分的表現出來;這才受到佛弟子的讚仰修學,形成「大乘佛法」的洪流。菩薩道繼承「佛法」,自利利他,一切都是以般若(Prajñā)為先導的。般若的體悟法性,名為得無生法忍(anutpattika-dharma-kṣānti);知一切法實相而不證(證入,就成為聲聞的阿羅漢了),登阿鞞跋致(avaivartika)位——不退轉。以前,名柔順忍(ānulomikī-dharma-kṣānti)。修菩薩行的,「以一切智智相應作意,大悲為首,用無所得而為方便」[8]。菩提心(bodhi-citta),大悲(mahākaruṇā),(般若)無所得(aprāptitva),三者並重。如以般若為先導來說,般若於一切法都無所得,在聞、思、修、證中,是最根本最重要的。「大乘佛法」的甚深,依般若無所得而顯示出來。菩薩行太偉大了!一般人嚮往有心,而又覺得不容易修學成就,所以有「魚子、菴羅華,菩薩初發心,三事因中多,及其結果少」的慨歎。恰好大眾部等,說十方世界現前有佛,於是信增上人,以念佛(及菩薩)、懺悔等為修行,求生他方淨土,見佛聞法,而得不退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(anuttara-samyak-saṃbodhi)。「大乘佛法」是多方面的,傳出也是多方面的,而「初期大乘」的主流,是般若為導的,甚深廣大的菩薩行。 ᅟᅟ==[5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三章(一四〇——一四三)。== ᅟᅟ==[6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一一(大正三一.二三一中)。== ᅟᅟ==[7] 《大智度論》卷四(大正二五.九二中)。== ᅟᅟ==[8] 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(〈第二分〉)卷四一二(大正七.六七中——六八上)。== 重信行的,重智行的,重悲行的,大乘經從多方面傳出,都是以修行為主,不是論典那樣的。大乘經從那些地區傳出,沒有明確的記錄,但一部分是可以推論而知的。如《般若經》原始部分,相當於《道行般若經》初〈道行品〉;後來發展而集成「下品」,一般所說的《小品般若》。再擴大而集成「中品」,一般稱之為《大品般若》。再擴編為「上品」的十萬頌。經典在傳寫中,偈頌或多或少,所以玄奘所譯《大般若經》,就採取了五部——前五分。《道行般若波羅蜜經》卷四(大正八.四四六上——中)說: 「怛薩阿竭(如來)去(世)後,是般若波羅蜜當在南天竺;其有學已,從南天竺當轉至西天竺;其有學已,當從西天竺轉至到北天竺」。 從南印度而西而北,除後來玄奘所譯以外,《小品》、《大品》各譯本,都是一致的。這說明了,「般若法門」是起於南印度,大眾部系的化區。流行到西(南)印度,那是分別說部(Vibhajyavādin)中,法藏部等的化區。再到北印度,那是(罽賓)以烏仗那(Udyāna)為中心的地區。經中說般若在北方盛大流行,暗示了「下品般若」是在這一地區集成的。玄奘所譯,一致說從北方轉至「東北方」,那是《般若經》從于闐而傳來中國了,與「下品般若」集成的情形不合。「中品般若」融攝了北方說一切有部的部分「法數」;「上品般若」受到了犢子部(Vātsīputrīya)系的影響[9]。呂澂《印度佛學思想概論》,以為「般若部」中,《金剛般若經》成立最早[10],是不妥當的。《金剛般若經》說到「五眼」,出於「中品般若」的前分。「大身」,出於「中品」前分的〈序品〉。處處說「即非……,是名……」,也與「中品」後分,依勝義諦(paramârtha-satya)一切法不可得、不可說,依世俗諦(saṃvṛti-satya)可說有一切相合。《金剛般若經》的成立,早也不過與「中品」相同。 ᅟᅟ==[9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一〇章(六九二——七〇一)。== ᅟᅟ==[10] 呂澂《印度佛學思想概論》(臺灣天華出版社本九九——一〇一)。== 《華嚴經》,龍樹論所引,已有晉譯的初二品,〈十地品〉、〈入法界品〉。〈入法界品〉以文殊師利(Mañjuśrī)南下,教化福城——覺城(Bhaddiya-nagara)的善財(Sudhana)童子,發菩提心,然後不斷的南行,參訪善知識,表示在家菩薩的修行歷程。唐譯〈入法界品〉,說到「華藏莊嚴世界海」,「一切世界海,一切世界種」[11],已接觸到《華嚴》前二品的內容。在說一切有部中,善財是釋尊的「本生」事跡;〈入法界品〉就以善財窮追不捨的精神,作為求法無厭,無限精進的菩薩典型。善財所住的福城,考定為古代烏荼(Uḍra),現在奧里薩(Orissa)的 Bhadraka 地方。這裡瀕臨大海,與龍樹入龍宮得《華嚴經》的傳說有關。唐德宗貞元十一年(西元七九五),烏荼國王向我國進獻的〈入不思議解脫境界普賢行願品〉,正是〈入法界品〉。〈入法界品〉的傳出,與此地有關。善財由此而向南參訪,表示了當時南方佛弟子心目中的菩薩形象[12]。南方傳出的《華嚴經》部分,也流傳到北方。大部《華嚴經》中,有〈諸菩薩住處品〉,提到了震旦——中國與疏勒。大部《華嚴經》的集成,說在印度北方,應該是沒有問題的。 ᅟᅟ==[11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七一(大正一〇.三八六下)。== ᅟᅟ==[12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一三章(一一一〇——一一一七)。== 「初期大乘」經中,與文殊師利有關的不少。文殊是現出家相的,卻不重視釋尊的律制。經上說:文殊是從東方寶氏世界、寶英如來(佛土與佛名,異譯不一)那邊來的[13],來了就沒有回去,贊助釋尊弘法,也獨當一面的說法。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說:文殊現比丘相,來到歐提毘舍(Oḍiviśa)月護(Candrarakṣa)的家中,說大乘法,為人間流行大乘法的開始[14]。歐提毘舍為印度東方三大地區之一,就是現在的奧里薩,也就是善財的故鄉;「文殊法門」與這一地區有關。文殊從東方(也可說南方,已屬南印度)來,是「初期大乘」經的一致傳說。《華嚴經》後出的〈菩薩住處品〉,說文殊住在東北的清涼山[15];文殊也就漸漸轉化為中國五臺山的菩薩了。 ᅟᅟ==[13] 《佛說文殊師利淨律經》(大正一四.四四八中)。== ᅟᅟ==[14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九六)。== ᅟᅟ==[15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二九(大正九.五九〇上)。== 重信願的(大本)《阿彌陀佛經》,原本是著重無量光(Amitābha),從落日潛暉,而以那邊的無量光明(淨土)為理想的。無限光明的仰望,有崇仰太陽的意義;印度的毘盧遮那(Vairocana)——日,也正受到《華嚴經》的尊重,不過阿彌陀佛,更多一些外來的氣息。波斯(Pārasya)的瑣羅斯德(Zoroaster)教,無限光明的神,名(Ohrmazd),是人類永久幸福所仰望的[16];與阿彌陀佛的信仰,多少有點類似。《三寶感應要略錄》卷上(大正五一.八三一下)說: ᅟᅟ==[16] 參照靜谷正雄《初期大乘佛教之成立過程》(二五一)。== 「安息國人,不識佛法,居邊地,鄙質愚氣。時有鸚鵡鳥,……身肥氣力弱。有人問曰:汝以何物為食?曰:我聞阿彌陀佛唱以為食,身肥力強,若欲養我,可唱佛名。諸人競唱(佛名),鳥漸飛騰空中,……指西方而去。王臣歎異曰:此是阿彌陀佛化作鳥身,引攝邊鄙,豈非現生往生!……以其(疑「从是」之誤)已來,安息國人少識佛法,往生淨土者蓋多矣」。 這是出於《外國記》的傳說。傳說不在別處,恰好在安息(Arsaces),也就是波斯,這就有傳說的價值。安息人不識佛法,而有念阿彌陀佛的信仰,正說破了彌陀淨土與印度西北的關係。 「初期大乘」的主要教典,可以推定的是:《般若》,《華嚴》(部分),及思想介於《般若》、《華嚴》間的文殊教典,重於菩薩深廣的大行,菩薩普入世間的方便,是興起於南方,傳入北方而大成的。重於信願的,如《阿彌陀佛經》,是起於北方的。「初期大乘」的興起,是佛教界的共同趨勢,適應邊區而面目一新。南方——烏荼,安達羅(Andhra)興起的大乘,傳入北方。北方大乘以(罽賓)烏仗那為中心,向東西山地延伸;向南而進入平地,就是犍陀羅(Gandhāra)——眾香城。這一帶,是「大乘佛法」非常興盛的地區[17]。這一地區,受到臾那人(Yona, Yavana),波斯人,塞迦人(Saka)的一再侵入;西元初,稱為貴霜(Kuṣāṇa)王朝的大月氏人,又進入印度。其中,烏仗那,舍摩(Śamī)等四國,是塞迦族,被傳說為釋迦(Śākya)同族。塞迦族與波斯人,有長期的合作關係,都是大乘的信仰者。這一地區,由於民族複雜,長期共存,思想比較能兼容並蓄,如聲聞五部派的戒律,都在這裡流行[18],就是一例。同時,印度各方面的政權起伏,而佛法卻是超政治的,由南而北,也由北而中而南(反傳南方,似乎少些),到處暢通。如起於北方的《阿彌陀佛經》,二大菩薩——觀世音(Avalokiteśvara)與大勢至(Mahāsthāmaprāpta),與〈入法界品〉的觀自在,及從空而來觀自在菩薩處的正趣(Ananyagāmin)——二位菩薩,功德是相同的[19]。南、北思想的流通與相互影響,是不因政治而有所限礙的。總之,「初期大乘」的興起,與南北邊區佛教的開展有關。 ᅟᅟ==[17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七章(四四九——四五九)。== ᅟᅟ==[18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三(大正五一.八八二中)。== ᅟᅟ==[19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六八(大正一〇.三六七上——中)。《觀無量壽佛經》(大正一二.三四四上——中)。== 第二節 深智大行的大乘 「初期大乘」經部類眾多,法門也各有所重,而同以「發菩提心,修菩薩行,成就佛果」為目的;與「佛法」的修出離行,以「逮得己利」,當然會有眾多的不同。然探究二者的根本差異:「佛法」是「導之以法,齊之以律」,以達成正法久住,利樂眾生為目的;而「初期大乘」,是重「法」的自行化他而不重「律」的。對於「法」,二者也不同。「佛法」是緣起(pratītyasamutpāda)說,從眾生——人類現實身心中,知迷悟、染淨的必然而通遍的「法」,觀一切為無常、苦、無我我所而契入的。「初期大乘」卻以為這些是世俗諦(saṃvṛti-satya)說,要依勝義諦(paramârtha-satya)說。所以如說五蘊無常,「若如是求,是為行般若波羅蜜」,也要被斥為「說相似般若波羅蜜」了[1]。「初期大乘」的依勝義諦說,如《佛說文殊師利淨律經》(大正一四.四四八下)說: ᅟᅟ==[1] 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三(大正八.五四六下)。== 「彼土眾生,了真諦義以為元首,不以緣合為第一也」。 異譯《清淨毘尼方廣經》作:「彼佛剎土,不知(苦)斷(集),不修(道)證(滅,以上是四諦);彼諸眾生重第一義諦,非重世諦」[2]。文殊師利菩薩是從東(南)方世界來的,那邊的佛法,以了達真諦——勝義諦為先,不如此土的佛法,以緣起(四諦,世俗諦)為先要的。「此土」,是釋尊以來傳統的「佛法」;文殊所宣揚的「彼土」佛法,就是出現於東南印度的「大乘」(mahāyāna)。依「佛法」說:「不問汝知不知,且自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[3]。如實知緣起的法住智(dharma-sthititā-jñāna),是修道的必要歷程,決不能離世間的如實知,而能得涅槃(nirvāṇa)的。然在「初期大乘」,無論是利根、中根、鈍根;初學、不退轉[4],都直從與涅槃相當的「甚深處」入門。《般若經》是「初期大乘」的重要經典,充分表達了這一意趣,試引經所說[5]: ᅟᅟ==[2] 《清淨毘尼方廣經》(大正二四.一〇七六中)。《寂調音所問經》(大正二四.一〇八一下)。== ᅟᅟ==[3] 《雜阿含經》卷一四(大正二.九七中)。== ᅟᅟ==[4] 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二一(大正八.三七二上)。== ᅟᅟ==[5] 1.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七(大正八.五六六上)。2.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一七(大正八.三四四上)。== 1.「甚深相者,即是空義,即是無相、無作(願)、無起、無生、無滅、無所有、無染、寂滅、遠離、涅槃義」。 2.「深奧處者,空是其義,無相、無作、無起、無生、(無滅)、無染、寂滅、離、如、法性(界)、實際、涅槃。須菩提!如是等法,是為深奧義」。 這都是姚秦鳩摩羅什(Kumārajīva)所譯的。1.是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》;2.是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,俗稱《大品》。經中列舉種種甚深義,唐玄奘譯本結論為:「如是所說甚深義處種種增語,皆顯涅槃為甚深義」[6]。涅槃是聖者自證的,非一般的意識分別、語言文字所能及的。不可說是「有」,也不等於「無」[7],《阿含經》只以遮離、譬喻,及「微妙」等形容詞為方便來表示[8]。大乘《般若經》中,所說種種深義,都是涅槃的異名。如無生(anutpāda),離(niḥsaraṇa),滅(nirodha),是《阿含經》常用來表示涅槃解脫的。空(śūnyatā)、無相(animitta)、無願(apraṇihita),是趣向涅槃的甚深觀行,大乘經也就以此表示涅槃。(真)如(tathatā)、法界(dharma-dhātu)、實際(bhūtakoṭi),在《大般若經》中,類集為真如等十二異名[9]。這些名字,如、法界等,《阿含經》是用來表示緣起法的,但在大乘經中,都作為勝義諦、涅槃的別名。「佛法」與「大乘佛法」的所重不同,依此而可以明了出來。 ᅟᅟ==[6] 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(〈第二分〉)卷四四九(大正七.二六九上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7] 《雜阿含經》卷九(大正二.六〇上)。== ᅟᅟ==[8] 《雜阿含經》卷三一(大正二.二二四中)。《相應部》(四三)〈無為相應〉(南傳一六上.七七——九七)。== ᅟᅟ==[9] 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(〈初分〉)卷三(大正五.一三中)。== 《般若經》等著眼於佛弟子的修行,所說的甚深義,是言說思惟所不及的。這是以佛及阿羅漢的自證為準量的,如《大般若經》一再的說:「以法住性為定量故」;「諸法法性而為定量」;「皆以真如為定量故」;「但以實際為量故」[10];量(pramāṇa)是正確的知見,可為知見準量的。與《般若經》同源異流的,有關文殊菩薩的教典,也一再說:「皆依勝義」;「但說法界」;「依於解脫」[11]。這是大乘深義的特質所在,惟有般若——聞慧(音響忍)、思與修慧(柔順忍)、修與現觀慧(無生法忍)所能趣入。由此可見般若波羅蜜在菩薩道中的重要性,對經中所說:「一切法不可得」;「一切法本性空」;「一切法本不生」;「一切法本清淨」(淨是空的異名);「諸法從本來,常自寂滅相」,也可以理會,這都是「無所得為方便」的般若——菩薩慧與佛慧(「佛之知見」)的境地。 ᅟᅟ==[10] 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(〈第二分〉)卷四六〇(大正七.三二七上);卷四六二(大正七.三三六中);卷四六三(大正七.三四〇中);卷四七三(大正七.三九四中)。== ᅟᅟ==[11] 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(〈那伽室利分〉)卷五七六(大正七.九七五上)。《濡首菩薩無上清淨分衛經》卷下(大正八.七四六上)。《佛說決定毘尼經》(大正一二.四一上)。== 大乘甚深義,從「佛法」的涅槃而來。但在「佛法」,見法涅槃——得涅槃智的阿羅漢,是「不再受後有」的,那菩薩的修「空性勝解」,直到得無生忍,還是不證入涅槃,怎麼可能呢?我曾加以論究,如《空之探究》(一五一——一五三)說: 「眾生的根性不一,還有一類人,不是信仰、希欲、聽聞、覺想,也不是見審諦忍,卻有『有(生死)滅涅槃』的知見,但不是阿羅漢。如從井中望下去,如實知見水,但還不能嘗到水一樣[12]。……(絕少數)正知見『有滅涅槃』而不證得阿羅漢的;不入滅盡定而有甚深涅槃知見的,正是初期大乘,觀一切法空而不證實際的菩薩模樣。……有涅槃知見而不證的,在崇尚菩薩道的氣運中,求成佛道,利益眾生,才會充分的發揚起來」! ᅟᅟ==[12] 《雜阿含經》卷一四(大正二.九八下)。《相應部》(一二)〈因緣相應〉(南傳一三.一七〇——一七一)。== 「大乘佛法」的甚深義,依於涅槃而來,而在大乘法的開展中,漸漸的表示了不同的涵義。起初,菩薩無生法忍所體悟的,與二乘的涅槃相同,《華嚴經.十地品》也說:「一切法性,一切法相,有佛無佛,常住不異。一切如來不以得此法故說名為佛,聲聞、辟支佛亦得此寂滅無分別法」[13]。「般若」等大乘經,每引用二乘所證的,以證明菩薩般若的都無所住。二乘的果證,都「不離是忍」[14],這表示大乘初興的含容傳統佛法。然菩薩是勝過二乘的,菩提心與大悲不捨眾生,是殊勝的。智慧方面,依般若而起方便善巧(upāya-kauśalya),菩薩自利利他的善巧,是二乘所望塵莫及的;《華嚴經.入法界品》與《維摩詰經》,稱之為不可思議解脫(acintya-vimukta)。發展到二乘的涅槃,如化城一樣,「汝所得非(真)滅」[15]。這如一時睡眠;只是醉三昧酒[16],佛的涅槃才是真涅槃呢!「大乘佛法」的甚深涅槃,與「佛法」不同;簡要地說,大乘是「生死即涅槃」。 ᅟᅟ==[13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二六(大正九.五六四下)。== ᅟᅟ==[14] 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七(大正八.二七六上)。== ᅟᅟ==[15] 《妙法蓮華經》卷三(大正九.二七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16] 《無極寶三昧經》卷上(大正一五.五〇七下);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四九七下)。== 「佛法」的緣起說是:依緣有而生死流轉,依緣無而涅槃還滅,生死世間與涅槃解脫,同成立於最高的緣起法則。不過敘述緣起的,多在先後因果相依的事說,這才緣起與涅槃,不自覺的對立起來。「緣起甚深」,「涅槃甚深」,是經、律中一致說到的,也就以緣起為有為(saṃskṛta),以涅槃為無為(asaṃskṛta)[17],意解為不同的二法了。「大乘佛法」中,空性、真如、法界等異名的涅槃,是不離一切法,即一切法的,如《般若經》說:「色(等五蘊)不異空,空不異色(等);色(等)即是空,空即是色(等)」[18],《智度論》就解說為:「涅槃不異世間,世間不異涅槃」[19]。涅槃是超越凡情的,沒有能所相,沒有時空相,沒有數量彼此差別相(近於某些神秘經驗),是不能以心思語言來表示的。「佛法」重在超脫,所以聖者入涅槃的,不是人類的祈求對象,不落神教俗套,但不能滿足世俗的迷情。「大乘佛法」的涅槃,可說是超越而又內在的,不著一切,又不離一切。從涅槃、真如、法界等即一切而超越一切來說,沒有任何差別可說,所以說「不二法門」,「一真法界」。《維摩詰經》說:「一切法亦(真)如也」[20]。《文殊師利普超三昧經》說:「一切諸法悉歸法界」[21]。《大般若經》說:「如是等一切法,無不皆入無相無為性空法界」[22]。以譬喻來說:「如種種諸穀聚中,不可說別」[23]。「萬川四流,各自有名,盡歸于海,合為一味」[24]。「如種種色身,到須彌山王邊,皆同一色」[25]。這是在般若智證中,超脫名相而不可說是什麼的,一切等於一,所以《佛說如幻三昧經》卷上(大正一二.一四二下)說: ᅟᅟ==[17] 《雜阿含經》卷一二(大正二.八三下)。== ᅟᅟ==[18] 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一(大正八.二二三上)。== ᅟᅟ==[19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一九(大正二五.一九八上)。== ᅟᅟ==[20] 《維摩詰所說經》卷上(大正一四.五四二中)。== ᅟᅟ==[21] 《文殊師利普超三昧經》卷下(大正一五.四二三下)。== ᅟᅟ==[22] 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(〈第二分〉)卷四七二(大正七.三九一上)。== ᅟᅟ==[23] 《入法界體性經》(大正一二.二三四下)。== ᅟᅟ==[24] 《須真天子經》卷四(大正一五.一一一上)。== ᅟᅟ==[25] 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二一(大正八.三六九下)。== 「一切諸佛皆為一佛,一切諸剎(國土)皆為一剎,一切眾生悉為一神(我),一切諸法悉為一法。是一定(空?)故,故名曰一;亦非定一,亦非若干」[26]。 ᅟᅟ==[26] 《清淨毘尼方廣經》(大正二四.一〇八〇中——下)。== 「一」,還是相待而立,對種種說。眾生心境是無限差別,所以說不二,說是一,而其實是非定一,也非若干的,不妨說「不一不異」。大乘行者的超越修驗,結合了佛菩薩普化無方的信心,一切是一,更表現為一與多的互相涉入,如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七七(大正一〇.四二三中)說: 「是以一劫入一切劫,以一切劫入一劫,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。是以一剎入一切剎,以一切剎入一剎,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。是以一法入一切法,以一切法入一法,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。是以一眾生入一切眾生,以一切眾生入一眾生,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。是以一佛入一切佛,以一切佛入一佛,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」。 一,是平等不二;平等就不相障礙,於是劫(時間)、剎(國土)、法、眾生、佛,都是一切在一中,一在一切中:相互涉入,各住自相而不亂。「佛剎與佛身,眾會(眾)及言說(法),如是諸佛法,眾生莫能見」[27]:這樣的境界,對眾生來說,只能存在於理想信仰之中。 ᅟᅟ==[27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一三(大正一〇.六八下)。== 在大乘興起中,般若法門得到最大的發展,如般若部教典的不斷傳出,現存的「上品般若」有十萬偈,可以看出般若法門流行的普遍。《般若經》重於菩薩行,以般若攝導六度萬行,趣入一切智(sarvajñā)地,特別是空義的闡揚。「空」,本於《阿含經》的無我我所空,是各部派所同說的。《原始般若》部分,並沒有說到空,只說離、無所有、無生、無所得等。「下品」——《小品般若》才說「一切法空」;「須菩提為隨佛生,有所說法,皆為空故」[28]。所說「一切法空」,還是總說而不是別名。「中品」——《大品般若》,取「阿含」及部派所說,依大乘義而為種種空的類集。如「中品」「前分」說七種空;「後分」說十四空;「中品」集成時,更總集為十六空,又進而說十八空,如《大般若經》的〈第三分〉與〈第二分〉。「上品」——《大般若經.初分》,更增說為二十空[29]。由於《般若經》的成立種種空,又在經中處處廣說,於是《般若經》義,傾向於空的闡揚,也影響了其餘的大乘經,似乎「空」是《般若經》的心要了。其實,《般若經》所說的空(性),是深奧處,與無生、真如、法界、涅槃等同一內容。所以稱之為空,固然是修行重在離妄執,脫落名相的體悟,也是形容聖者心境的了無住著,無所罣礙。「佛法」的空,是這樣而受到修行者的重視;在大乘《般若經》中,大大應用而發揚起來。《般若經》說空,著重於本性空(prakṛti-śūnyatā),自性空(svabhāva-śūnyatā)。種種空的所以是空,是「本性爾故」,所以可說「本性空」是一切空的通義。(勝義)自性是真如、法界等異名,如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一〇(大正八.二九二中)說: ᅟᅟ==[28] 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五(大正八.五五八下)。又卷六(大正八.五六二中)。== ᅟᅟ==[29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一〇章(六八六——六八八、七一五——七二六)。《空之探究》第三章(一五五——一七〇)。== 「云何名無為諸法相?若法無生無滅,無住無異,無垢無淨、無增無減諸法自性。云何名諸法自性?諸法無所有性,是諸法自性,是名無為諸法相」。 自性空,不是說自性是無的,而是說勝義自性(即「諸法空相」)是不生不滅,不垢不淨、不增不減的。自性是超越的,不落名相的無為(涅槃)。但在經中,也有說世俗自性是虛妄無實——空的,說無自性(niḥsvabhāva)故空[30]。在大乘論義中,無自性空有非常重要的地位,然以《般若經》來說,空,決不是重在無自性的。《般若》等大乘經,是以真如、法界等為準量的。菩薩的空相應行,是自利利他的,體悟無生而進成佛道的大方便。 ᅟᅟ==[30] 參閱拙作《空之探究》第三章(一八〇——一八六)。== 大乘以真如、法界為準量,即一切而超越一切,不可說、不可示、不可分別,一切是無二無別的。但在菩薩修行中,又說六度、四攝、成熟眾生、莊嚴國土,在眾生心境中,不免難以信解。《般若經》「方便道」中,一再的提出疑問,總是以二諦來解說,也就是勝義諦中不可安立,依世俗諦作這樣說。這是以眾生心境、佛菩薩智境的不同來解說。然一切本性空,一切本來清淨,眾生也本來如此,為什麼會生死流轉,要佛菩薩來化度呢!「佛法」依緣起,成立生死流轉、涅槃還滅;從眾生現實出發,所以沒有這類疑問。大乘經重在修證,出發於超越的證境,對生死流轉等說明,不太重視。偶然說到的,如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(〈第五分〉)卷五五六(大正七.八六七下)說: 「佛告舍利子:如無所有,如是而有,若於如是無所有法不能了達,說為無明。愚夫異生於一切法無所有性,無明、貪愛增上勢力,分別執著斷常二邊,由此不知不見諸法無所有性。……不見不知,……於如實道不知不見,不能出離三界生死;不信諦法,不覺實際,是故墮在愚夫數中。由斯菩薩摩訶薩眾,於法性相都無執著」。 凡夫的生死流轉,根源在無明(avidyā),這是「佛法」所說的。依《般若經》說,無明不能了知一切無所有性,由於不知而起執著,不能出離生死。所以菩薩以般若而不起執著,不執著而能得解脫。這不外迷真如而有生死,悟真如而得解脫的意思。「初期大乘」經說,大抵如此。如《維摩詰經》說:「問:善不善孰為本?答曰:身為本。又問:身孰為本?……顛倒想孰為本?答曰:無住為本。又問:無住孰為本?答曰:無住則無本。文殊師利!從無住本立一切法」[31]。從心行的善與不善,層層推求,到達「依無住本立一切法」,而「無住則無本」。無住,古德或解說為無明住地。然無住的原語為 aniketa,無明住地為 avidyā-vāsa-bhūmi,梵文不同,古人是望文取義而誤解了!無住應是一切法都無住處,如虛空一樣,一切色法依此而有,而虛空卻更無依處。所以「依無住本立一切法」,就是「不動真際建立諸法」。依勝義超越境地,立一切法,說明一切法,真是甚深甚深,眾生是很難理解的! ᅟᅟ==[31] 《維摩詰所說經》卷中(大正一四.五四七下)。== 「般若波羅蜜」,在菩薩修學中,是最重要的。「中品」——《大品般若經》初,勸學般若,如要學任何法門,都「應學般若波羅蜜」。因為修學般若,一切法門在般若——空相應中,都是成佛的方便(upāya)。所以在說明大乘——摩訶衍(mahāyāna)的內容時,舉出了「六波羅蜜」,「十八空」,「百八三昧」,「四念處……八聖道分」,「十一智」,「三三昧」,「十念」,「十力」,「四無所畏」,「四無閡智」,「十八不共法」,「陀羅尼門」(四十二字母)等法門。「四念處……八聖道分」,「十智」(十一智中除如實智),「三三昧」,「十念」,都是聲聞修學的法門,但菩薩與般若相應來修習,「以不可得故」,都是成佛的方便了。經上說:「菩薩摩訶薩以一切諸法不可得故,乘是摩訶衍,出三界,住薩婆若」(一切智)[32]。依據這一意義,般若以無所得為方便,般若是大方便,離般若就一切都不成其為(成佛的)方便了。然菩薩的利益眾生,在世俗事中,不能說般若都無所得就夠了。方便有多種意義,對般若的「體真」,而論悲願利濟的「涉俗」,方便與般若是同樣重要的。《維摩詰所說經》卷中(大正一四.五四九下)說: ᅟᅟ==[32] 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六(大正八.二六一上)。== 「智(般若)度菩薩母,方便以為父,一切眾導師(佛),無不由是生」。 般若與方便,是成佛的兩大因素,而且是相助相成的,所以說:「無方便慧縛,有方便慧解;無慧方便縛,有慧方便解」[33]。沒有方便的慧——般若,是要證實際而成小果的;沒有般若的慈悲方便,只是人天善業,對佛道來說,都是繫縛。只有般若與方便的相資相成,才能實現大乘的不思議解脫。這樣,如《須真天子經.頌偈品》,廣泛的對論,什麼是「智慧」(般若),什麼是「善權」(方便),以說明二者在菩薩行中的重要性[34]。在菩薩利他行中,「方便」受到重視,所以《大樹緊那羅王經》,在以三十二法淨六波羅蜜外,又說「有三十二法,淨方便波羅蜜」[35],成為七波羅蜜說。《華嚴經》為了滿足十數,說了多種的十波羅蜜[36]。然西晉竺法護,姚秦鳩摩羅什,東晉佛陀跋陀羅(Buddhabhadra),在所譯《華嚴》的〈十地品〉中,都沒有說到在方便以上,更加願、力、智而成的十波羅蜜。六度加方便、願、力、智,成為一般定論的十波羅蜜,是屬於「後期大乘」的。 ᅟᅟ==[33] 《維摩詰所說經》卷中(大正一四.五四五中)。== ᅟᅟ==[34] 《須真天子經》卷四(大正一五.一〇九中——一一〇上)。== ᅟᅟ==[35] 《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》卷二(大正一五.三七七下——三七八上)。== ᅟᅟ==[36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一三章(一一〇二——一一〇三)。== 「方便」在「大乘佛法」中的重要性(更影響到「秘密大乘佛法」),是應該特別重視的。羅什所譯《維摩詰所說經》,經題下注「一名不思議解脫」。《華嚴經》的〈入法界品〉,《智度論》稱為《不可思議解脫經》;「四十華嚴經」題,也作「入不可思議解脫境界」。解脫(vimukti)是「佛法」的修行目標,「大乘佛法」稱為「不思議解脫」,形式與方法上,應有某種程度的差異;差別的重點,就是方便。一、菩薩道是依釋尊過去的本生(Jātaka)而形成的。在本生中,修菩薩行的,不一定是出家的。如善財(Sudhana)所參訪的善知識(菩薩),多數是人。出家的,有比丘,比丘尼。在家的,有仁慈的國王,法官,航海者,醫師,製香師,語言學者,數學家,長者,優婆夷,童女等;也有方便示現殘酷嚴刑的國王,愛欲的淫女,愚癡的「服樹皮衣」的外道仙人,「五熱炙身」的苦行婆羅門。也有不是人的,如一頭四手的大天(神);眾多的夜天,是女性的夜叉(yakṣa)。有的是出家,有的是在家;有的是人,有的是鬼神:這樣的菩薩而修菩薩行,當然與「佛法」不同了。二、「佛法」中,在家是可以證果的,但住持佛法,屬於出家僧。不涉政治,不事生產,表現謹嚴拔俗的清淨形象。為了維護僧伽的清淨,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,有些人是不能隨便接觸的,有些事是不可以做的。遵守傳統制度,與社會保持適當距離,對佛法的普化人間,似乎有所不足。「大乘佛法」的菩薩,以不同身分,普入各階層,從事不同事業,以不同方便,普化人間。理想的「大乘佛法」,與謹嚴拔俗的比丘生活,說法利生,作風上顯然不同。就是現出家相的文殊菩薩,不在僧中雨安居(vārṣika),而在「王宮采女中,及諸婬女、小兒之中三月」[37],也與傳統的出家生活不同。這一大乘的方便風格,正是受了流行這一地區,重「法」而不重「律」的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系的影響。雞胤部(Kukkuṭika)主張,衣、食、住一切隨宜;北道部(Uttrāpathaka)說有在家阿羅漢。南方大乘——「文殊法門」,〈入法界品〉所表現的解行,就是在這種部派思想上,適應地域文明而發展起來的。「原始般若」應用否定的、反詰的語句,本與「文殊法門」相近。「般若」流入北方而大成,雖同樣的著重於勝義的體悟,而改取平實的語句,且引用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等術語。「文殊法門」在南方,充分的發展起來。〈入法界品〉善知識的種種方便,不妨說是集當時「文殊法門」的特性,而以善財童子的參學,表示出大乘方便的特色。三、菩薩的示現殘殺,示現淫欲,示現為鬼、畜、外道、魔王,那是大菩薩利益眾生的方便,姑且不論。修學菩薩道的作風,也與「佛法」不同,如《清淨毘尼方廣經》(大正二四.一〇八〇中)說: ᅟᅟ==[37] 《文殊師利現寶藏經》卷下(大正一四.四六〇上)。《大方廣寶篋經》卷中(大正一四.四七四上)。== 「(此土所說)一切言說,皆是戲論,是差別說,呵責結使說。世尊!(文殊來處)寶相佛土無有是說,純明菩薩不退轉說,無差別說」。 此土釋尊的教說,的確是差別說。有苦有樂,有邪有正,有雜染也有清淨。「結使」,使就是隨眠(anuśaya)。釋尊總是呵責煩惱(kleśa),以煩惱為生死的原因,勸弟子捨斷煩惱,以無漏智得解脫。文殊國土的「無差別說」,是「皆依勝義」,一一法到究竟處,是一切法不生,一切法清淨,無二無別的如、法界,是沒有差別可得的。這才能不著煩惱又不離煩惱,不著生死而不離生死。文殊所代表的不思議解脫,如《諸法無行經》說:勝意比丘持戒、得定,少欲知足,修頭陀行,這是「佛法」中的比丘模樣。喜根比丘不稱讚少欲知足,嚴持戒律,但說諸法實相——貪、瞋、癡性即法性;說貪欲、瞋恚、愚癡——一切法無障礙。如偈說:「貪欲是涅槃,恚、癡亦如是,於此三事中,有無量佛道」。「若人無分別,貪欲、瞋恚、癡,入三毒性故,則為見菩提,是人近佛道,疾得無生忍」[38]。這就是一般所說的煩惱即菩提,文殊法門是著重於此的[39]。說得平實些的,如《般若經》說:「若人已入正位,則不堪忍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。何以故?已於生死作障隔故」[40]。菩薩是要長期在生死中度眾生的,如入正位——入正性離生,斷煩惱而證聖果,那就多也不過七番生死,不能長在生死修菩薩行了。所以說「菩薩不斷煩惱」。但不斷煩惱,只是不斷,而猛利、相續煩惱,能造作重大罪業的,還是要伏除的。只是制伏了煩惱,淨化了煩惱(如馴養了猛獸一樣),留一些煩惱,才能長在生死,利益眾生。這樣,對菩薩修行成佛來說,如有善巧方便,煩惱是有相當意義的。《維摩詰所說經》卷中(大正一四.五四九中)說: ᅟᅟ==[38] 《諸法無行經》卷下(大正一五.七五九下——七六〇上)。== ᅟᅟ==[39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一二章(九二八——九四〇)。== ᅟᅟ==[40] 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一(大正八.五四〇上)。== 「以要言之,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,皆是佛種。……若見無為入正位者,不能復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。譬如高原陸地,不生蓮華;卑濕淤泥乃生此華。……當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,譬如不下巨海,不能得無價寶珠,如是不入煩惱大海,則不能得一切智寶」。 「初期大乘」佛法,著重於勝義法性的契入,所以能不離煩惱、不著煩惱,於生死海中利益眾生,以圓滿一切智——無上菩提。本著這樣的慧悟,攝化眾生,也就處處可行方便。對於傳統的「佛法」,是有衝擊性的,所以佛教界有「大乘非佛說」,及聲聞法是「小乘」(hīnayāna)的相互對立。 深廣的菩薩大行,是「大乘佛法」的主要部分,而究竟圓滿的佛果,也多方表顯出來。十方諸佛的淨土,清淨的程度是不一致的。有讚揚某佛與佛的淨土;也有說某佛比其他佛與佛的國土更好。抑揚讚歎,無非是「為人生善」,引發人的信心而已。佛果,是修菩薩因行所成的,是「大乘佛法」的通論。人間成佛的釋尊,由於本生(Jātaka)等傳說,修廣大因行,怎麼成了佛,還有多種不理想的境遇?依此而引出方便示現的化身(nirmāṇa-kāya),真實的法身(dharmakāya)——二身說。然「初期大乘」經,說「如是我聞:一時,佛在」某處,還是人間的釋尊。如《華嚴經》說:「佛在摩竭提國,阿蘭若法菩提場中,始成正覺」[41]。以佛的神力,見到了「華藏莊嚴世界海」;見到了「佛身充滿於法界,普現一切眾生前,隨緣赴感靡不周,而恒處此菩提座」[42]。佛名毘盧遮那,又說:「或名釋迦牟尼,或名第七仙,或名毘盧遮那,或名瞿曇氏」[43]。這顯然釋尊與毘盧遮那不二;修行圓滿而成佛,毘盧遮那與釋迦牟尼(Śākyamuni),是同一佛而隨機所見不同,所以古有「舍那釋迦,釋迦舍那」的通論。《首楞嚴三昧經》的意趣,與《華嚴》相近。東方的照明莊嚴自在王如來說:「如彼釋迦牟尼佛壽命,我所壽命亦復如是。……我壽七百阿僧祇劫,釋迦牟尼佛壽命亦爾。……彼佛身者,即是我身。……我壽七百阿僧祇劫,乃當畢竟入於涅槃」[44]。照明莊嚴自在王如來與釋尊,是二而一、一而二的。釋尊的壽命那麼久,還是「畢竟入於涅槃」,與傳統所說,前佛涅槃,後佛繼起說相合。西方的阿彌陀佛,壽命無量無邊,還是「然後般泥洹者,其廅樓亘(觀音)菩薩便當作佛」[45]。說得突出些的,如《妙法蓮華經》卷五(大正九.四二下)說: ᅟᅟ==[41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一(大正一〇.一中)。== ᅟᅟ==[42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六(大正一〇.三〇上)。== ᅟᅟ==[43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一二(大正一〇.五八下)。== ᅟᅟ==[44] 《首楞嚴三昧經》卷下(大正一五.六四四下——六四五上)。== ᅟᅟ==[45] 《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》卷上(大正一二.三〇九上)。== 「我成佛已來,甚大久遠!壽命無量阿僧祇劫,常住不滅」。 「諸善男子!我本行菩薩道所成壽命,今猶未盡,復倍上數」。 《法華經》開權顯實,會三乘歸一乘,說法者是釋尊。接著,顯示釋尊的法身,成佛已經很久很久了!一則說:「常住不滅」;再者說:「壽命今猶未盡,復倍上數」——有數量是有盡的。成佛以來甚大久遠的,當然不是王宮誕生,伽耶(Gayā)成道,拘尸那(Kuśinagara)入滅的;燃燈佛(Dīpaṃkara)授記,也只是方便說。這樣,大通智勝(Mahâbhijñā-jñānâbhibhū)如來教化十六王子,現在成佛,也是方便說了!佛的究竟實義,顯然的不可思議!但到底是常住不滅呢,還是有盡而後佛繼起呢?不過,《法華經》還是說本行菩薩道而成佛的。 第三節 方便易行的大乘 「大乘佛法」,還有重信仰與通俗化的一面,對「大乘佛法」的發展演化來說,是有非常重要性的。為了適應慧(Prajñā)弱信(śraddhā)強的根性,「佛法」有六念——六隨念(ṣaḍanusṃṛtaya)法門。遭遇恐怖的,特別是病重而瀕臨死亡邊緣的,可依六念的修行(憶念),能得到心無怖畏。六念是:念佛,念法,念僧,是憶念(信敬)三寶的功德;念戒是憶念自己的戒行清淨;念施是憶念自己所作的清淨布施功德;念天是念六欲天,有信有戒有施的,不會墮落,一定能生於莊嚴的天界[1]。在「大乘法門」中,廣說十方佛與莊嚴的國土。東方妙喜(Abhirati)世界的阿閦佛(Akṣobhya),西方極樂(Sukhāvatī)世界的阿彌陀佛(Amitābha),在眾多的佛世界中,受到大乘行者的特別尊重。「佛法」為信行人(śraddhânusārin)說六念法門,是為了慧力不足,生怕墮落,沒有現生修證的自信。大乘念佛(buddhânusmṛti)法門的開展,也是為了佛德崇高,菩薩行偉大,佛弟子是有心嚮往的;但想到長期在生死中利益眾生,又怕在生死中迷失了自己。所以依信願憶念力,求生淨土,能見佛聞法,也就不憂退墮了。念佛法門的廣大發展,說明了菩薩行是甚深廣大的;修菩薩行成佛,是並不容易的。往生淨土而不憂退墮,正與六念,特別是念天意識的共通性。大乘的念佛法門,眾多而又廣大。除《阿彌陀經》,《阿閦佛國經》,編入「寶積部」以外,眾多的念佛法門,在《大正藏》中,主要是編入「經集部一」。念種種佛的目的,是為了:一、「往生佛國」:念佛而往生佛國,可以見佛聞法而不斷的進修了。二、「不退菩提」:念佛的能不退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,也就不會退墮二乘了。三、「得陀羅尼」:陀羅尼(Dhāraṇī)的意義是「持」,念佛能生生世世的不忘失佛法。四、「懺悔業障」:在「佛法」中,懺——懺摩(kṣama)的意義是「容忍」,求對方或僧眾容恕自己的過失。悔是 desana 的意譯,直譯為「說」:毫不隱瞞的,在大眾前,陳說、發露自己的過失。犯了戒的,內心有罪惡感,內心不得安寧,是要障礙進修的。所以釋尊制律,要弟子們隨犯隨懺,保持身心的清淨(也就是僧伽的清淨),能向上進修。「佛法」的懺悔法,是懺悔當前所犯的過失,而大乘的懺悔,如《舍利弗悔過經》,是在十方一切佛前,懺悔現生的,更懺悔無始以來,過去生中的惡業。所以經中每有念佛可消除多少劫惡業的話,如《觀無量壽佛經》說:「除無量億劫極重惡業,命終之後,必生彼國」[2]。大乘念佛法門,以念佛為主的「易行道」,也是廣大的,如《舍利弗悔過經》所說,十方佛前懺悔,勸請,隨喜,迴向[3];這是多數經所說到的,《華嚴經》的「普賢十願」,也是依此而湊成「十」數的。一、念佛:這是主要的,如稱佛名號(讚佛),禮拜佛,供養佛;深一層的是觀念佛。二、懺悔。三、隨喜(anumodana):見聞眾生的功德——善心,善行,不嫉忌而能生歡喜心;「隨喜」是「佛法」所說的。四、勸請——請轉法輪,請佛住世:釋尊覺得佛法甚深,眾生不容易領受,有「不欲說法」的意思。由於梵天(Brahman)的勸請,才大轉法輪。晚年,因阿難(Ānanda)不請佛住世,佛才三月後涅槃了。大乘行者深信十方有佛,所以請初成佛道的說法;請要入涅槃的住世。這是願望佛法常在世間,為苦難眾生作依怙,出發於虔誠的護法心。五、迴向:迴向(pariṇāma)是迴轉趣向,將自己所有念佛等功德,轉向於某一目標。〈普賢行願品〉說:「迴向眾生及佛道」[4]。一切功德,迴向給眾生,與眾生同成佛道。自己所作的功德,能轉給別人嗎?《大智度論》說:「是福德不可得與一切眾生,而(福德的)果報可與。……若福德可以與人者,諸佛從初發心所集功德,盡可與人」[5]!自己所作的功德,是不能迴向給眾生的。但自己功德所得的福報,菩薩可以用來利益眾生,引導眾生同成佛道。這樣的迴向說,才沒有違反「自作自受」的因果律。以念佛為主的修行,龍樹(Nāgārjuna)的《菩提資糧論》、《寶行王正論》,都以佛前懺悔等行法,為初發心菩薩及日常的修持法[6]。中國佛教的早晚課誦,及禮懺的「五悔法」,都是這易行道的普及流行[7]。 ᅟᅟ==[1] 《雜阿含經》卷二〇(大正二.一四三中——一四四上)。又卷三〇(大正二.二一八中)。《增支部.六集》(南傳二〇.四六——五二)等。== ᅟᅟ==[2] 《觀無量壽佛經》(大正一二.三四二下)。== ᅟᅟ==[3] 《佛說舍利弗悔過經》(大正二四.一〇九〇上——一〇九一中)。== ᅟᅟ==[4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四〇(大正一〇.八四七上)。== ᅟᅟ==[5] 《大智度論》卷六一(大正二五.四八七下——四八八上)。== ᅟᅟ==[6] 《菩提資糧論》卷四(大正三二.五三〇下——五三一中)。《寶行王正論》(大正三二.五〇四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7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一三章(一一三三——一一四一)。又第九章(五七〇——五七六)。== 西元前後,「大乘佛法」開始流行,恰好佛教界出現了新的情況,造像與寫經。一、「佛法」本來是不許造像的,如《十誦律》說:「如佛身像不應作,願佛聽我作菩薩侍像」[8]!所以當初的佛教界,以佛的遺體——舍利造塔供養外,只雕刻菩提樹、法輪、佛足跡等,以象徵釋尊的成道、說法與遊行。念佛也只憶念佛的功德(法身),因為佛是不能從色身相好中見的。如偈說:「若以色量我,以音聲尋我,欲貪所執持,彼不能知我」[9]。但西元前後,犍陀羅(Gandhāra)式、摩偷羅(Mathurā)式的佛像——畫像、雕刻像等,漸漸流行起來。這可能由於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的「佛身無漏」,相好莊嚴,影響大乘經(成為「法身有色」說);也可能由於西北印度,受異族(希臘人,波斯人,塞迦人,月氏人)侵入,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,適應一般信眾而造佛像(菩薩像)。佛像的興起,終於取代了舍利塔,表示佛的具體形象。二、寫經:結集的聖典,一直在口口相傳的傳授中。錫蘭傳說:西元前四二——二九年間,比丘們在中部摩多利(Mātale)的阿盧精舍(Aluvihāra),誦出三藏及注釋,書寫在貝葉上,以免聖典的散失遺忘[10]。這是錫蘭的傳說,而在「大乘佛法」初期傳出中,如《般若經》,《法華經》,《阿閦佛國經》等,都說到了書寫經卷,可見「寫經」成為這一時期的學風。佛法本是正法(saddharma)中心的,但在三寶中,正法缺少具體的形象。自書寫經典流行,經典的書寫(lekhana),經書的莊嚴供養(pūjana),寫經來布施(dāna)他人,成為「十法行」的三項。寫經等功德,給以高度的讚歎。對經書「敬視如佛」;「則為是塔」[11],以法為中心的大乘行者,幾乎要以經書(莊嚴供養)來代替舍利塔了!佛弟子——善男子、善女人們,讀、誦、受持、解說、書寫大乘經的,稱為「法師」(dharma-bhāṇaka)——法唄𠽋,這是甚深經法的通俗化,「唄𠽋者」是以音聲作佛事的。讀、誦、書寫的功德,更有種種的現生利益[12],那是適應世俗,類似一般低級的神教了!佛像的塑造,當然是使信者禮拜,得種種功德,而重要的是,激發念佛三昧的修行。《般舟三昧經》也說:「作佛形像,用成是(般舟)三昧故」[13]。修念佛三昧,依《坐禪三昧經》,《思惟略要法》,《觀佛三昧海經》等說,都是先取像相,憶念不忘,然後正修念佛三昧的。如修般舟三昧(pratyutpanna-buddha-saṃmukhâvasthita-samādhi)成就的,佛現在其前,能為行者說法,答行者的疑問。修行(瑜伽)者因此理解到:佛是自心所作,三界也是自心所作的[14]。自心是佛,唯心(cittamātratā)所現,將在「後期大乘」、「秘密大乘」中發揚起來。 ᅟᅟ==[8] 《十誦律》卷四八(大正二三.三五二上)。== ᅟᅟ==[9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一九(大正三〇.三八二中)。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》的「若以色見我」偈,大意相同。== ᅟᅟ==[10] 《島史》(南傳六〇.一三四)。《大史》(南傳六〇.三七八——三七九)等。== ᅟᅟ==[11] 《妙法蓮華經》卷四(大正九.三〇下)。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》(大正八.七五〇下)。== ᅟᅟ==[12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一〇章(六四二——六四三)。== ᅟᅟ==[13] 《般舟三昧經》(大正一三.八九九下)。== ᅟᅟ==[14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一一章(八四二——八四八)。== 「佛法」所說的天(deva),無論是高級的,低級的鬼天與畜生天,即使是身相莊嚴,壽命長,神力大,享受好,而都是生死流轉中的苦惱眾生,與人類一樣。然從發心修行,究竟解脫來說,人間勝過了諸天。人有三事——憶念、梵行、勇猛勝過諸天,所以「佛世尊皆出人間,非由天而得也」[15]。因此,佛與在家、出家的賢聖(人)弟子,諸天只有恭敬、讚仰、歸依,表示護法的真誠(邪神、惡鬼等在外)!釋尊容忍印度民間信仰的群神,而佛與人間賢聖弟子,勝過了一切天神;不歸依天神,是「佛法」的根本立場!「大乘佛法」興起,由於「本生」的傳說,菩薩也有是天、鬼與畜生的,而有(高級與低級的)天菩薩在經中出現。如「娑伽度龍王十住(地)菩薩,阿那婆達多龍王七住菩薩」[16],有《海龍王經》與《弘道廣顯三昧經》,這是(畜生)龍(Nāga)菩薩。《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》,是(鬼)緊那羅(kiṃnara)菩薩。《維摩詰經》說:「十方無量阿僧祇世界中作魔王者,多是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」[17],那是魔(māra)天菩薩了。重要的是(鬼)夜叉(yakṣa),經中有金剛手(Vajrapāṇi),或名執金剛(Vajradhara),或譯金剛密迹力士,從手執金剛杵(vajra)得名。帝釋(Śakro devānām indraḥ)也是夜叉天,是夜叉群的大王。經律中說到一位經常護持釋尊的金剛力士,在《密迹金剛力士經》中,是發願護持千兄——賢劫千佛的大菩薩[18]。經常隨侍釋尊,所以沒有聽說過的佛事、佛法,如如來身、語、意——三密(trīṇi-guhyāni),就由這位金剛密迹力士傳說出來。《華嚴經》以毘盧遮那佛(Vairocana)為主,依〈十地品〉說,是與印度的大自在天(Mahāśvara),同住色究竟天(Akaniṣṭha)而成佛的。毘盧佛的兩大脇侍,文殊(Mañjuśrī)與普賢(Samantabhadra)菩薩,其實是釋尊人間與天上的兩大弟子的合化:文殊是舍利弗(Śāriputra)的梵天化,普賢是大目犍連(Mahāmaudgalyāyana)的帝釋化[19]。與色究竟天成佛,綜合起來,表示了佛法與印度天神的溝通。《華嚴經》法會開始,十方菩薩以外,有無數的執金剛神,無數的主城神、主地神,一直到大自在天,都來參與法會。參與毘盧遮那佛法會的,當然是大菩薩。善財(Sudhana)童子參訪的善知識,有不少的主夜神,都是女性的夜叉。圍繞師子頻申(Siṃhavijṛmbhitā)比丘尼的,在十地菩薩以上的,有「執金剛神」,與「坐菩提道場菩薩」(也就是「普賢行地」)相當[20]。夜叉天身相的菩薩,在《華嚴經》中,地位非常高,與「秘密大乘佛法」是一脈相通的。大力鬼王與高等畜生天的菩薩化,與鬼神等結合的咒術等世俗信仰,也就不免要融入佛法。「大乘佛法」的天菩薩,勝過人間(聲聞)賢聖;在天上成佛,適合世俗迷情,而人間勝過天上,佛出人間的「佛法」,被顛倒過來了。佛、天的合流,已經開始。「初期大乘」特重文殊菩薩,稱為「諸佛之師」。與文殊有關的教典,多為天子說法[21]。不過,「初期大乘」的天菩薩說,為天菩薩說的,還是菩薩道的深智大行,佛果的功德莊嚴,與後來以普賢菩薩(金剛手等)為主,適應低級天的法門,意境還是不相同的。「大乘佛法」在深智大行的主流下,通俗普及,以信為先的方便道,也在發展中。高深與通俗的統一,似乎是入世而又神秘化,終於離「佛法」而顯出「大乘佛法」的特色。 ᅟᅟ==[15] 《增壹阿含經》(三四)〈等見品〉(大正二.六九四上)。== ᅟᅟ==[16] 《大智度論》卷四(大正二五.九二中)。== ᅟᅟ==[17] 《維摩詰所說經》卷中(大正一四.五四七上)。== ᅟᅟ==[18] 《大寶積經》(三)〈密迹金剛力士會〉(大正一一.五二下——五三上)。== ᅟᅟ==[19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八章(四六五——四七二)。== ᅟᅟ==[20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六七(大正一〇.三六四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21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一二章(九三五——九三六)。== 第四章 中觀大乘——「性空唯名論」 第一節 龍樹及其論著 多方面傳出的大乘經,數量不少,內容又各有所重,在下化眾生,上求佛道,修菩薩行的大原則下,「初期大乘」經的行解,不免有點龐雜。「初期大乘」流行以來,(西元前五〇年——西元二〇〇年)已經二百多年了。面對印度的神教,「佛法」流傳出的部派,大乘自身的異義,實有分別、抉擇、貫通,確立大乘正義的必要。龍樹(Nāgārjuna)就是適應這一時代的要求,而成為印度佛教史上著名的第一位大乘論師。 龍樹在世的年代,傳說不一,而年壽又都說很長。西元四〇一年,鳩摩羅什(Kumārajīva)來到我國的長安。羅什譯出的《龍樹菩薩傳》說:「去此世已來,至今始過百歲」[1]。羅什二十歲以前,在西域學得龍樹的大乘法門。二十歲以後,住在龜茲。前秦建元十八年(西元三八二),羅什離龜茲而到了姑臧,住了十九年,才到長安。可見《龍樹傳》的成立,一定在西元三八二年以前。那時,龍樹已去世百零年了,所以推定為:龍樹約生於西元一五〇——二五〇年,這也是很長壽了!龍樹是南印度人;當時的南方,是案達羅(Andhra)王朝。宋(西元四三一年)求那跋摩(Guṇavarman)譯出了《龍樹菩薩為禪陀迦王說法要偈》。「禪陀迦王」,就是唐義淨的異譯本,《龍樹菩薩勸誡王頌》所說的「乘土國王」;《南海寄歸內法傳》說到的「市演得迦」[2]。一般以為:「禪陀伽」是案達羅王朝的創建者 Simuka。龍樹仰推禪陀伽王,用意在勸誡案達羅國王,依法而行。宋僧伽跋摩(Saṃghavarman)再譯本,名《勸發諸王要偈》,也許更符合實際。後代稱此「偈」為《密友(或作「親友」)書》,那是說龍樹與某國王有親密關係,得到某國王的崇敬護持了。近代學者,紛紛的推定當時的國王是誰,但一直在推論階段,沒有得到定論。 ᅟᅟ==[1] 《龍樹菩薩傳》(大正五〇.一八五中)。== ᅟᅟ==[2] 《龍樹菩薩勸誡王頌》(大正三二.七五一中)。《南海寄歸內法傳》卷四(大正五四.二二七下)。== 關於龍樹的傳記,首先要辨別的是:龍樹或譯作龍猛、龍勝。然《楞伽經》所說:「證得歡喜地,往生極樂國」的龍猛,梵語 Nāgāhvaya,應譯為「龍叫」、「龍名」。月稱(Candrakīrti)的《入中論》,為了證明龍樹的勝德,引了《楞伽經》說;又引《大雲經》說:「此離車子,一切有情樂見童子,於我滅度後滿四百年,轉為苾芻,其名曰龍,廣弘我教法,後於極淨光世界成佛」[3],這也是龍名。依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說:南方的龍叫(或「龍名」)阿闍黎,真實的名字就是如來賢(Tathāgata-bhadra),弘揚唯識中道,是龍樹的弟子[4]。這位如來賢阿闍黎,絕對不是龍樹;思想(其實是如來藏說)與龍樹不同,也不可能是龍樹的弟子。 ᅟᅟ==[3] 《入中論》卷二(漢院刊本二——三)。== ᅟᅟ==[4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三九)。== 龍樹菩薩出家,修學,弘法的事跡,依早期的《龍樹菩薩傳》,是這樣的[5]: ᅟᅟ==[5] 《龍樹菩薩傳》(大正五〇.一八四上——一八五中)。== 「入山,詣一佛塔,出家受戒。九十日中,誦三藏盡,更求異經,都無得處」。 「遂入雪山,山中有塔,塔中有一老比丘,以摩訶衍經典與之」。 (龍樹欲)「立師教戒,更造衣服,令附佛法而有小異」。 「大龍菩薩……接之入海,於宮殿中,開七寶藏,發七寶華函,以諸方等深奧經典無量妙法授之。……龍還送出,於南天竺大弘佛法」。 「去此世已來,至今始過百歲,南天竺諸國為其立廟,敬奉如佛」。 龍樹出家時,佛像初興,舍利塔(śarīra-stūpa)代表了佛,與僧寺相連,由比丘僧管理。龍樹在佛塔出家,就是在僧寺中出家。「初期大乘」經的傳出,雖與部派佛教的三藏不同,但「初期大乘」是重法而輕律的,還沒有成立菩薩僧團,所以大乘而出家的,還是在部派的僧寺中出家。也就因此,龍樹出了家,先讀聲聞乘的三藏。龍樹論所引的律典,多與《十誦律》相同,所以傳說龍樹於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出家,大致是可信的。後來,龍樹在雪山(Himālaya)的一處佛寺中,讀到了大乘經。雪山在印度北部的邊境;《般若》等大乘經,起於南方而大成於北方,在雪山地區讀到大乘經,是合於事實的。龍樹有「立師教戒,更造衣服」,也就是有別立大乘僧伽的意圖。但沒有實現這一理想,可能是為了避免諍論,或被誤會為叛離佛教。這可見個人的理證不難,而大眾制度的改革,卻是很不容易的!龍樹入龍宮的傳說,極為普遍。我曾作〈龍樹龍宮取經考〉,論證為:龍樹取經處,在烏荼(Uḍra),今奧里薩(Orissa)地方。這裡在大海邊,傳說是龍王往來的地方。這裡有神奇的塔,傳說是龍樹從龍宮取來的。這裡是善財(Sudhana)童子的故鄉,與《華嚴》的〈入法界品〉有關。龍樹在龍宮讀到大乘經,應有事實成分,極可能經典是從龍王祠廟中得來的[6]。龍樹在南天竺弘法。是當然的。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說:龍樹也在中印度弘法。多氏所說的龍樹弘法事跡,已有後期「秘密大乘」的色彩,有些是附會的傳說。龍樹曾在雪山地區修學大乘法,對北方也應有影響。龍樹的弘揚佛法,不是局限在一地區的。依《大唐西域記》,龍樹晚年,住南憍薩羅(Kośalā)國都西南的跋邏末羅耆釐山(Brāhmagiri)——黑峰山[7]。後住阿摩羅縛底(Amarāvatī)大塔西北的吉祥山(Śrīparvata),在這裡去世。 ᅟᅟ==[6] 拙作〈龍樹龍宮取經考〉(《妙雲集》下編九《佛教史地考論》二一一——二二一)。== ᅟᅟ==[7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一〇(大正五一.九二九下)。== 龍樹所造的論典,留傳世間,受到大乘佛教界普遍的崇敬。由於眾望所歸,即使思想不同,也沒有人敢出來責難的。西元七、八世紀,還有人自稱是龍樹的傳人;後起的著作,也傳說是龍樹造的,那不免為盛名所累了!龍樹論流傳在北方,經西域而傳來我國的,西元五世紀初,譯出了四部:一、《中論》:四卷,是龍樹本頌與青目釋論合編的。二、《十二門論》:一卷,《論》中引到了龍樹所造的《七十空(性)論》。這兩部,是明甚深義的。三、《大智度論》:一百卷,是二萬二千偈(中品)《大般若波羅蜜經》的釋論,也是經、論合編的。僧叡的〈大智釋論序〉說:「論之略本,有十萬偈。……三分除二,得此百卷」。〈大智論(後)記〉說:「論初品三十四卷,解釋一品,是全論具本。二品已下,法師略之,……得此百卷。若盡出之,將十倍於此」[8]。這部《大般若波羅蜜(大智度)經》的釋論,是十萬偈廣論的略譯。「後記」所說,似乎誇大了些!四、《十住毘婆沙論》:十七卷,是《華嚴經.十地品》重頌的廣說,僅解說二地。這兩部解說經文的論,在甚深義的基礎上,廣明菩薩的大行。以上四部,是現存最早譯出的龍樹論。《龍樹傳》說:「廣明摩訶衍,作優波提舍十萬偈,又作莊嚴佛道論五千偈,大慈方便論五千偈,中論五百偈,令摩訶衍教大行於天竺。又造無畏論十萬偈,中論出其中」[9]。「優波提舍十萬偈」,應該就是《大智度論》;經的釋論,一般是稱為「論議」——優波提舍(Upadeśa)的。《十住毘婆沙論》,是菩薩道——十地的廣釋,可能就是《莊嚴佛道論》。《中論》,傳說出於《無畏論》,那《無畏論》是龍樹所作偈頌(及注釋)的總集了。 ᅟᅟ==[8] 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一〇(大正五五.七五上、中)。== ᅟᅟ==[9] 《龍樹菩薩傳》(大正五〇.一八四下)。== 西元七、八世紀,佛法傳入西藏;在藏文的譯本中,有眾多的龍樹作品。除傳說的秘密部外,主要的是「五正理聚」,顯示甚深義的五部論。一、《根本中論頌》。二、《六十頌如理論》:我國趙宋施護(Dānapāla)曾譯出龍樹的本頌。三、《七十空性論》(頌及釋):近代法尊依藏文譯成漢文。四、《迴諍論》:後魏毘目智仙(Vimokṣaprajñāṛṣi)與瞿曇流支(Prajñāruci),曾譯出偈與釋。五、《廣破經》。後二部,是破斥印度的正理派(Nyāyika)的。此外,有一、《菩提資糧論》:隋達磨笈多(Dharmagupta)譯,六卷。本頌是龍樹造,釋論是自在(Īśvara)比丘造的。《十住毘婆沙論》提到了這部論,羅什譯作《助道經》[10]。二、《寶鬘論》:真諦(Paramârtha)所譯《寶行王正論》,就是《寶鬘論》,但真諦沒有題「龍樹造」。三、《寄親友書》:與《勸發諸王要偈》同本,我國共有三譯。四、《大乘二十頌論》:趙宋施護也有譯出。論說「一切唯心」,未必是龍樹造的! ᅟᅟ==[10] 《十住毘婆沙論》卷一(大正二六.二五中)。== 龍樹成立的大乘義,特別是《中論》,影響深遠,所以稱龍樹學系為中觀派(Mādhyamika)。傳說無著(Asaṅga)造《順中論》,元魏瞿曇(般若)流支譯為二卷。西藏傳《中論》有八家注釋:安慧(Sthiramati)釋,提婆設摩(Devaśarman)釋,德吉祥(Guṇaśrī)釋,德慧(Guṇamati)釋——四家,都屬於瑜伽行派(Yogācāra)。瑜伽派的解釋,未必符合龍樹論的本義,但受到大乘學界所重視,可以想見龍樹《中論》的地位了!四家中的安慧釋論,由趙宋惟淨等譯出,名《大乘中觀釋論》,十八卷。其他四家中,有《無畏釋》,也許因此說龍樹造《無畏論》,《中論》出在其中。這部釋論,近於羅什所譯的青目釋。西藏傳說為龍樹造,但也有以為不是的。有清辨(Bhavya)釋,名《般若燈》。唐波羅頗蜜多羅(Prabhākaramitra)譯出,十五卷,名《般若燈論釋》。譯者是瑜伽行派,在〈觀涅槃品〉中,清辨評斥瑜伽行派部分,譯者竟把他刪去了,對翻譯來說,未免不夠忠實!西藏所重的龍樹「五正理聚」,是屬於甚深觀行的。而《中論》所明深義,是三乘共入的,如(一八品)〈觀法品〉所說。龍樹為公認的大乘行者,他所說的菩薩大行,難道只是《菩提資糧論》?廣明菩薩大行的,是《大智度論》,《十住毘婆沙論》;由於西元四世紀,印度的中觀者一度衰落而失傳了,是後期(復興的)中觀者的不幸!近代學者,有的由於後期中觀者不知道這兩部論;而《大智度論》有〈讚般若偈〉等,懷疑不是龍樹造的。不知大部的經、論,後人增補片段,是印度經、論的常態,怎能以點滴而懷疑全部!《大智度論》是龍樹造的,西元四世紀在西域流傳,五世紀初傳來我國,這比之晚期出現於印度的龍樹作品,應該可信得多了! 第二節 龍樹的思想 龍樹(Nāgārjuna)學被稱為中觀派(Mādhyamika),可見《中(觀)論》所受到的重視。龍樹是大乘行者,本於深觀而修廣大行的,所以更應從《大智度論》,《十住毘婆沙論》,去理解大乘的全貌。龍樹生於南印度,在北方修學,所以龍樹論有綜貫南北的特色;抉擇、貫通一切,撥荊棘而啟大乘的坦途,不是為理論而理論的說明者。「佛法」的「四部阿含」以外,大乘經的傳出,部類眾多,宗趣不一,所以龍樹依據古說,依「四阿含」的不同特性,立四種悉檀(siddhānta),以貫攝一切佛法,悉檀是宗旨、理趣的意思。四悉檀是:有的是適應俗情,方便誘導向佛的「世界悉檀」;有的是針對偏蔽過失而說的「對治悉檀」;有的是啟發人心向上向善的「各各為人悉檀」;有的是顯示究竟真實的「第一義悉檀」。以此四悉檀通攝當時的一切佛說,「皆是實,無相違背」[1]。經說不同,如從應機說法來說,一切是如實說,「佛說無不如義」,所以「如來是真語者,實語者,如語者,不誑語者,不異語者」!然依修行而得究竟來說,那就是「第一義悉檀」了。第一義——勝義(paramârtha)在「佛法」中,是緣起(pratītyasamutpāda);緣起法是法性(dharmatā),法住(dharma-sthititā),法界(dharma-dhātu)。依緣起說,蘊,處,(因緣),諦,界,及出世因的道品,都是勝義,這就是《雜阿含經》(巴利藏作《相應部》)的主要內容。龍樹是大乘行者,依《般若經》說,以涅槃(nirvāṇa)異名——空性(śūnyatā),真如(tathatā),法界,實際(bhūtakoṭi)等為勝義,如《論》說:「第一義悉檀者,一切法性,一切論議語言,一切是法非法,一一可分別破散;諸佛、辟支佛、阿羅漢所行真實法,不可破,不可散」[2]。勝義是三乘聖者自證的,不落論議語言,所以不可破壞。反之,說一切法(自)性,一切論議語言,說是說非,都是可破壞的。因為世俗施設,都有相對性,沒有不落於可破壞的境地。第一義悉檀真實不可破;如方便的應機設教,有相對的真實意義,所以前三悉檀也可說是實了。 ᅟᅟ==[1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一(大正二五.五九中)。== ᅟᅟ==[2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一(大正二五.六〇下)。== 龍樹的造論通經,面對佛教界的種種問題。如「佛法」的部派林立,互相評破;「佛法」與「大乘佛法」間,存有嚴重的偏差,有礙佛法的合理開展。如傳統的「佛法」行者,指大乘為非佛所說[3]。「大乘佛法」行者,指傳統「佛法」為小乘(hīnayāna);過分的讚揚菩薩,貶抑阿羅漢,使釋尊為了「佛法久住」而建立起來的,和樂清淨僧伽的律(vinaya)行,也受到輕視。如維摩詰(Vimalakīrti)呵斥優波離(Upāli)的如法為比丘出罪[4];文殊師利(Mañjuśrī)以出家身分,「不現佛邊,亦不見在眾僧,亦不見在請會,亦不在說戒中」,卻在「王宮采女中,及諸婬女、小兒之中三月」安居[5]。這表示了有個人自由主義傾向的大乘行者,藐視過著集體生活的謹嚴律制(也許當時律制,有的已徒存形式了)。大乘的極端者,以為:「若有經卷說聲聞事,其行菩薩(道者)不當學此,亦不當聽。非吾等法,非吾道義,聲聞所行也,修菩薩者慎勿學彼」[6]。以上是「佛法」與「大乘佛法」者的互相抗拒。又如「大乘佛法」以勝義諦為先,尤其是《般若經》的發揚空義。空是無二無別的,一切法平等,所以空中無善無惡,無業無報,無修無證,無凡無聖。在「一切法空」的普遍發揚中,不免引起副作用,如吳支謙所譯《慧印三昧經》說:「住在有中,言一切空。亦不曉空,何所是空。內意不除,所行非法。口但說空,住在有中」[7]。西晉竺法護譯的《濟諸方等學經》也說:「所可宣講,但論空法,言無罪福,輕蔑諸行」[8]。談空而輕毀善行,是佛教界的時代病,難怪原始的《寶積經》,要大聲疾呼:「寧起我見積若須彌,非以空見起增上慢。所以者何?一切諸見依空得脫,若起空見,則不可除」[9]。「大乘佛法」興起,「佛法」與「大乘佛法」的相互抗拒,談空而蔑視人間善行,龍樹的時代,已相當嚴重了! ᅟᅟ==[3] 《道行般若波羅蜜經》卷六(大正八.四五五中)。《般舟三昧經》卷上(大正一三.九〇七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4] 《維摩詰所說經》卷上(大正一四.五四一中)。== ᅟᅟ==[5] 《文殊師利現寶藏經》卷下(大正一四.四六〇上)。《大方廣寶篋經》卷中(大正一四.四七四上)。== ᅟᅟ==[6] 《濟諸方等學經》(大正九.三七五中)。== ᅟᅟ==[7] 《慧印三昧經》(大正一五.四六四中)。== ᅟᅟ==[8] 《濟諸方等學經》(大正九.三七六上)。== ᅟᅟ==[9] 《大寶積經》卷一一二〈普明菩薩會〉(大正一一.六三四上)。以上部分,可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一四章(一一六七——一一七三)。== 「佛法」以緣起(pratītya-samutpāda)為先,「大乘佛法」以空性、真如等為量。龍樹面對佛教界的相互抗拒,於是探求佛法的真義,以「佛法」的中道(madhyamā-pratipad)緣起,貫通大乘空義,寫出最著名的一偈,如《中論》卷四(大正三〇.三三中)說: 「眾因緣生法,我說即是無(空),亦為是假名,亦是中道義」。 「眾因緣生法」,是緣起法的異譯。第二句,依梵本是「我等說是空性」。緣起與空性的統一,可見當時的經文及大乘行者,已有這種見解,龍樹不過是論述得更精密更完成而已。緣起與空性,不是對立的,緣起就是空性,空性就是緣起。從依緣而起說,名為緣起;從現起而本性空說,名為空性。出發於緣起或空性的經典,所說各有所重,而實際是同一的;說得不同,只是應機的方便。龍樹是大乘行者,所以依空性成立一切,如《中論》說:「以有空義故,一切法得成,若無空義者,一切則不成」[10]。《迴諍論》說:「若人信於空,彼人信一切;若人不信空,彼不信一切」[11]。空,是成立世出世間一切法的法則。大乘經說空性,大都是:「空中無色,……無智亦無得」。一切無所得,一切不可安立,一切法空而隨順世俗說有,不免引起誤解:真實義並沒有善惡因果,說善惡因果,只是化導愚人的方便。說空而有輕視或破壞世俗事的傾向,問題就在這裡。所以龍樹重空性,而說緣起與空性,不但不是對立,而且是相成的。《般若經》廣說空,重在勝義,但空也有虛妄不實的意義,龍樹著重這點,專依無自性(niḥsvabhāva)明空性。為什麼一切法空?因為一切法是沒有自性的。為什麼無自性?因為是緣起有的。《中論》貫徹了有自性就不是緣起,緣起就沒有自性的原則,如說:「如諸法自性,不在於緣中」;「眾緣中有(自)性,是事則不然」[12]。這樣,緣起是無自性的,無自性所以是空的;空無自性,所以從緣起,明確的說明了緣起與空性的統一,如《迴諍論》[13]說: ᅟᅟ==[10] 《中論》卷四(大正三〇.三三上)。== ᅟᅟ==[11] 《迴諍論》(大正三二.一五上)。== ᅟᅟ==[12] 《中論》卷一(大正三〇.二中)。卷三(大正三〇.一九下)。== ᅟᅟ==[13] 《菩提道次第廣論》卷一七引文(漢院刊本三三上)。舊譯《迴諍論》(大正三二.一八上)。== 「若法依緣起,即說彼為空;若法依緣起,即說無自性」(頌)。 「諸緣起法即是空性。何以故?是無自性故。諸緣起法其性非有,無自性故。……無自性故說為空」。 緣起與空性的統一,關鍵在沒有自性。緣起是無自性的、空的,所以可依緣起而契會空性。空性是無自性的,所以依空而緣起一切。緣起即空,也就是「世間即涅槃」了。 「眾因緣生法,我說即是空,亦為是假名,亦是中道義」,偈中所說的「亦為是假名」,「論」意是:空性也是假名的。如《智度論》說:「畢竟空但為破著心故說,非是實空」;「畢竟空亦空」[14]。空性是假名說,緣起也是假名說的。《般若經》初,以一切但有名字——唯名(nāmamātratā),說菩薩、般若波羅蜜不可得。假名——波羅聶提(prajñapti),或譯施設,假施設。《大品般若》立三種假:法假(dharma-prajñapti)、受假(upādāya-prajñapti)、名假(nāma-saṃketa-prajñapti)。法假,如蘊、處、界等法(或類別七十五法,或百法)。受假,如五蘊和合為眾生,是依眾緣和合而有的。名假,是世俗共許的名字[15]。這一切,都是假名的。《中論》的「空則不可說,非空不可說,共不共叵說,但以假名說」[16]的假名,正是 prajñapti 的對譯。然「亦為是假名」的假名,原語為 prajñaptir upādāya,正是三假中的受假(或譯為取施設、因施設)。龍樹說「亦為是假名」,在三種假中,特取「受假」,這不致為一般誤解為「有法施設」,也不同於空華,龜毛等名假。「亦為是假名」的假名,是不常不斷、不一不異等緣起,沒有實性而有緣起用,如《空之探究》中廣說[17]。《般若經》說空性,說一切但有名字——唯名;龍樹依中道的緣起說,闡揚大乘的(無自)性空與但有假名。一切依於空性,依性空而成立一切;依空而有的一切,但有假名(受假),所以我稱之為「性空唯名論」。 ᅟᅟ==[14] 《大智度論》卷六三(大正二五.五〇八下)。卷三一(大正二五.二九〇上)。== ᅟᅟ==[15] 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二(大正八.二三一上)。《大智度論》卷四一(大正二五.三五八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16] 《中論》卷四(大正三〇.三〇中)。== ᅟᅟ==[17] 拙作《空之探究》第四章(二三三——二四一)。== 龍樹以無自性義,成立緣起即空,空即緣起,也就貫通了「佛法」(大乘稱之為「聲聞法」)與「大乘佛法」的對立。如「佛法」說三法印——「諸行無常」,「諸法無我」,「涅槃寂靜」;而大乘說一實相印,即一切法本空、本不生、本來寂滅。知一切行無常(anityatā),無常故苦(duḥkha),苦故無我我所(nir-ātman-mamakāra),以無我我所執而得涅槃(nirvāṇa),是《阿含經》的一致意見。「大乘佛法」依據一切法本不生的見地,竟說:「色是無常,……受想行識是無常,……是名說相似般若波羅蜜」。應該說:「不壞色故觀色無常,不壞受想行識故觀識(等)無常」[18]。不壞,是沒有變易的。不壞色等觀無常,也就是《維摩詰經》所說:「不生不滅是無常義」[19]。不生不滅,怎麼說是無常呢?《大智度論》卷二二(大正二五.二二二中——下、二二三中)說: ᅟᅟ==[18] 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三(大正八.五四六下)。== ᅟᅟ==[19] 《維摩詰所說經》卷上(大正一四.五四一上)。== 「問曰:摩訶衍(大乘)中說諸法不生不滅,一相所謂無相,此中云何說一切有為作法無常,名為法印?二法云何不相違?答曰:觀無常即是觀空因緣,如觀色念念無常,即知為空。……空即是無生無滅;無生無滅及生滅,其實是一,說有廣略」。 「摩訶衍中有一實,今何以說三實(法印)?答曰……有為法無常,念念生滅故皆屬因緣,無有自在,無有自在故無我。無常無我無相故心不著,無相不著故即是寂滅涅槃。以是故,摩訶衍法中。雖說一切法不生不滅,一相所謂無相,(其實)無相即寂滅涅槃」。 無常是念念生滅的,涅槃是不生不滅,一般每以此而看作不相同的二法。然「佛法」以無常(苦)故無我我所,以無我我所能契入涅槃。無我我所是空義,龍樹以空(即無我我所)為中心,無常故空;空即無相涅槃。以空貫通了生滅與無生滅,而有「無生無滅及生滅,其實是一」的結論。無我我所是空義,然「佛法」並沒有說一切法空,不生不滅!對於這,龍樹也有良好的通釋,如《智度論》說:「聲聞乘多說眾生空,佛乘說眾生空、法空」[20]。「佛法」並不是不說法空,如《智度論》所說,三種法門中的「空門」[21]。「佛法」只是「多說眾生空」而已,如《大智度論》卷二六(大正二五.二五四上)說: ᅟᅟ==[20] 《大智度論》卷四(大正二五.八五中)。== ᅟᅟ==[21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一八(大正二五.一九二下——一九三中)。== 「不大利根眾生,為說無我;利根深智眾生,說諸法本末空。何以故?若無我則捨諸法」。 「佛法二種說:若了了說,則言一切諸法空;若方便說,則言無我」。 依龍樹論意,說無我,說一切法空,只是應機不同;說得含渾些,說得徹底些。所以「佛法」說無我,「大乘佛法」說一切法空,是相通而不相礙的。修行者從觀法而契入實相,《中論》的〈觀法品〉,是觀五蘊無我入門的,如說:「若無有我者,何得有我所?滅我我所故,名得無我智。……諸法實相者,心行言語斷,無生亦無滅,寂滅如涅槃」[22]。可見佛法本來不二,隨機而方便不同,真正的解脫門是沒有別異的。 ᅟᅟ==[22] 《中論》卷三(大正三〇.二三下——二四上)。== 大乘經說一切法空,一切不可得,對於根性鈍的,或沒有善知識引導的,可能會引起誤解,從《慧印三昧經》等,可見《般若經》等,已引起不重正行的流弊。同時,外道也有觀空的,所以龍樹論一再辨別,主要是二諦說:「若不依俗諦,不得第一義」[23]。眾生生活在世俗中,沒有世俗諦的名、相、分別,不可能契入第一義空;不依世俗諦的善行,怎麼能趣向甚深空義?如《大智度論》說:「觀真空人,先有無量布施、持戒、禪定,其心柔軟,諸結使薄,然後得真空」;「不行諸功德,但欲得空,是為邪見」[24]。所以雖一切法空平等,沒有染淨可得,而眾生不了,要依世俗的正見、善行,才能深入。《金剛般若經》也說:「是法平等,無有高下,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。以無我、無人、無眾生、無壽者,修一切善法,則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」[25]。要知道,空性即緣起,也就是不離如幻(māyā)、如化(nirmita)的因果。如《論》說:「若無常、空相,則不可取,如幻如化,是名為空」[26]。空是如幻如化的,幻化等譬喻,是「以易解空,喻難解空」;「十喻為解空法故」[27]。一切法空,一切是如幻如化的:「如幻化象馬及種種諸物,雖知無實,然色可見、聲可聞,與六情(根)相對,不相錯亂。諸法亦如是,雖空而可見可聞,不相錯亂」[28]。所以,「大聖說空法,為離諸見故」[29]。為離情執而勝解一切法空不可得,不是否定一切善惡邪正;善行、正行,是與第一義空相順而能趣入的。即使徹悟無生的菩薩,也修度化眾生,莊嚴佛土的善行,決不如中國所傳的野狐禪,「大修行人不落因果」。龍樹「性空唯名」的正確解行,是學佛者良好的指南[30]! ᅟᅟ==[23] 《中論》卷四(大正三〇.三三上)。== ᅟᅟ==[24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一八(大正二五.一九四上)。== ᅟᅟ==[25] 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》(大正八.七五一下)。== ᅟᅟ==[26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三一(大正二五.二九〇下)。== ᅟᅟ==[27] 《大智度論》卷六(大正二五.一〇五下)。卷六(大正二五.一〇一下)。== ᅟᅟ==[28] 《大智度論》卷六(大正二五.一〇一下)。== ᅟᅟ==[29] 《中論》卷二(大正三〇.一八下)。== ᅟᅟ==[30] 本節參閱拙作《空之探究》第四章(二〇一——二六五)。== 龍樹的時代,部派紛諍,而「佛法」與「大乘佛法」,又處於嚴重的對抗局面。所以龍樹論的特色,是確立不二的中道,能適應多方,兼容並蓄。龍樹《中論》的中道,是八不的緣起說。不斷不常,不一不異,不來不出,《阿含經》是約中道緣起說的;不生不滅,《阿含經》是約涅槃說的。緣起的定律是:依緣而有的,也依緣而無。在依緣而有的一切法中,直顯依緣而無的本性空寂(涅槃),一以貫之而立八不緣起。這就是:緣起是不生不滅,……不來不出;緣起寂滅也是不生不滅,……不來不出的。正如《般若經》所說:十八空是「非常非滅故」;而說「如燄燒炷」譬喻的緣起時,也是非常非滅的[31]。說緣起,說本性空寂,都是如來本著了無戲論,畢竟寂滅的自證,為化度眾生而方便說法。說,就不能不是相對的「二」,說緣起,說涅槃,而其實是無二無別。「佛法」與「大乘佛法」的如實相,是不二的,不過由於根性利鈍,智慧淺深,譬喻為「如毛孔空與太虛空」,其實虛空是不能說有差別的。龍樹正本清源,貫通了「大乘佛法」與「佛法」。《中論》說世間即涅槃,是大乘論義。而二十七品中,初二品總明不生(不滅)與(不來)不出,以下依四諦(catvāry-ārya-satyāni)開章,所觀察的,都是《阿含經》與各部派所說的。每品都稱為「觀」,是以八不緣起的正觀,觀察佛教界流傳的教法,使所說契合於佛法的實義。一一的探求論究,似乎破斥了一切,而不知正是為了成立。「以有空義故,一切法得成」:《中論》依即空的緣起,成立「佛法」的三寶,四諦,世間因果。在大乘法中,當然是依即空的緣起,成立菩提心,六度,四攝,自利利他的大行;成立究竟圓滿的佛果——大菩提,大涅槃。《般若經》說:一切法如幻如化,涅槃也如幻如化。一切是不離即空的緣起,也就不離即緣起的空寂。古代三論宗說:龍樹「破邪即顯正」,是約深觀的契悟說。如約依空而能成立一切法說,那就不能這樣的泛泛而說了! ᅟᅟ==[31] 參閱拙作《空之探究》第三章(一七〇——一七三)。== 龍樹會通了《般若經》的性空、但名,《阿含經》的中道、緣起,也就貫通了「大乘佛法」與「佛法」,互不相礙。一切法義的成立,不是為了論議,論議是可破的,惟有修行以契入實相——第一義,才是龍樹論意的所在。大乘的修行,一切依般若(Prajñā)為導;然得無生法忍(anutpattika-dharma-kṣānti)菩薩,重於方便(upāya),所以說:「菩薩道有二種:一者、般若波羅蜜道;二者、方便道」[32]。這是依《般若經》,先後有二〈囑累品〉而說的。其實「方便即是智慧(般若),智慧淳淨故變名方便,教化眾生,淨佛世界」[33]。般若是體,方便是般若所起的利他巧用,如真金與真金所造的金飾一樣。《般若經》說「五種菩提」(pañcabodhi),《智論》解說為:一、發心菩提,二、伏心菩提,三、明心菩提,四、出到菩提,五、無上菩提[34]。大乘以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——成佛為究竟,從初發心以來,無非是隨順,趣入菩提的進修,所以五菩提是從發心到成佛的歷程。天臺家的「六即佛」,就是依此(加「理即」)而成立的。然發心有二:初於生死中,聞佛功德,悲憫眾生而發願成佛;次知諸法如實相,得無生法忍,與無上菩提相應,名「真發心」[35]。初發心是發心菩提,明心菩提是真發心——勝義發心。二道、五菩提,說明了發心成佛的修行歷程。眾生的根性是不一致的,所以「菩薩以種種門入佛道:或從悲門,或從精進智慧門入」[36]。「或有勤行精進,或有以信方便,易行疾至阿惟越致」,這就是難行道與易行道[37]。在般若法門的進修中,也有「智慧精進門入;……信及精進門入」[38]。重於信願的,重於慈悲的,重於智慧的,眾生的根性不一,所以經中入佛道的方便也不一。菩薩的種種不同,如《般若經》的〈往生品〉說。發心到成佛,有遲緩與速疾的差別,《智論》說「乘羊而去」,「乘馬而去」,「神通去」,是依《入必定不必定印經》說的。成佛的遲速,由於發心以前,修習功德所成的根性不同[39]。《十住毘婆沙論》也說:「或有初發心時即入必定;或有漸修功德,如釋迦牟尼佛,初發心時不入必定,後修集功德,值燃燈佛,得入必定」[40]。初入的方便不同,發心成佛的遲速不同,而實質上,都是通過菩薩行位(二道、五菩提)而到達究竟的。龍樹是論師,但也有經師隨機方便而貫通的特長,一切論議是與修持相關聯的;這所以成立緣起即空的中道,而又說「空則不可說」;「若復見有空,諸佛所不化」[41]。 ᅟᅟ==[32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一〇〇(大正二五.七五四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33] 《大智度論》卷四六(大正二五.三九四下)。== ᅟᅟ==[34] 《大智度論》卷五三(大正二五.四三八上)。== ᅟᅟ==[35] 《大智度論》卷四五(大正二五.三八三中)。== ᅟᅟ==[36] 《大智度論》卷四〇(大正二五.三五〇上)。== ᅟᅟ==[37] 《十住毘婆沙論》卷五(大正二六.四一中)。== ᅟᅟ==[38] 《大智度論》卷五八(大正二五.四七二下)。== ᅟᅟ==[39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三八(大正二五.三四二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40] 《十住毘婆沙論》卷一(大正二六.二四下)。== ᅟᅟ==[41] 《中論》卷四(大正三〇.三〇中)。卷二(大正三〇.一八下)。== 龍樹依緣起與空性(涅槃)而明一貫的中道,那對於從「佛法」而分流出的部派,也就有了合理的處理。當時,部派佛教思想,趨於極端,如「佛法中方廣道人(比丘)言:一切法不生不滅,空無所有,譬如兔角、龜毛常無」[42],這是極空而破壞了世俗。而「是聲聞人,著聲聞法,佛法過五百歲後,各各分別有五(百)部,……聞說(大乘)般若諸法畢竟空,如刀傷心」[43],這是極有而不知勝義。部派的種種異見,龍樹統攝為「三門:一者、蜫勒門,二者、阿毘曇門,三者、空門」。蜫勒(karaṇḍa),傳說是佛世大迦旃延(Mahākātyāyana)所造的,可譯名《藏論》,是盛行於南天竺的論書。蜫勒論的特色是:「廣比諸事,以類相從」;「入蜫勒門,論議則無窮,其中有隨相門、對治門等種種諸門」;論議的都是佛說。阿毘曇(abhidharma),「或佛自說諸法義,或佛自說諸法名,諸弟子種種集述解其義」。說一切有部有「六足毘曇」;《發智經八犍度》,及釋義的《大毘婆沙論》。有《舍利弗阿毘曇》,是「犢子道人等讀誦」的。現存漢譯的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,與雪山部(Haimavata),法藏部(Dharmaguptaka)的論書相近。赤銅鍱部(Tāmraśāṭīya)的七部阿毘曇,龍樹沒有說到,也許是孤傳海島,對印度大陸佛教的影響不深吧!「空門」說(眾)生空(pudgala-śūnyatā),法空(dharma-śūnyatā),都是依據經文——《雜阿含經》,《中阿含經》,《長阿含經》,《增壹阿含經》,《波羅延經》——〈彼岸道品〉,〈義品〉等而說的。部派佛教的三門,都是依佛說,依佛說的意義而論述的,只是思想方法不同,陷於對立而互不相容的狀態。對於這,《大智度論》這樣說[44]: ᅟᅟ==[42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一(大正二五.六一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43] 《大智度論》卷六三(大正二五.五〇三下)。== ᅟᅟ==[44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一八(大正二五.一九二上、一九四上)。== 「無智聞之,謂為乖錯。智者入三種法門,觀一切佛語皆是實法,不相違背」。 「入此三門,則知佛法義不相違背。能知是事,即是般若波羅蜜力,於一切法無所罣礙。若不得般若波羅蜜法,入阿毘曇門則墮有中,若入空門則墮無中,若入蜫勒門則墮有無中」。 阿毘曇分別法的自相、共相,因而引起一一法實有自性(svabhāva)的執見,所以墮在「有」中。空門說法空,如方廣道人那樣,就是墮在空「無」中。蜫勒是大迦旃延所造的論,依真諦的《部執異論疏》說: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分出的分別說(玄奘譯作「說假」)部(Prajñaptivādin),是大迦旃延弟子:「此是佛假名說,此是佛真實說;此是真諦,此是俗諦」[45]。分別的說實說假,說真說俗,很可能墮入「有無」中的[46]。這種種論義,都淵源於佛(《阿含》)說,只是偏執而以對方為「乖錯」。如得般若波羅蜜,也就是通達緣起即空即假名的中道,那可說部派異義,都有其相對的真實性,於一切法門無所礙了!一切法是緣起的,不是沒有特性、形態、作用,與其他法的關係,只是沒有自性罷了。如《大智度論》說:「一一法有九種」:一、有體,二、各有法(業),三、各有力用,四、各有因,五、各有緣,六、各有果,七、各有性,八、各有限礙,九、各有開通方便,知此九法名「下如」。知九法終歸要變異盡滅的,名「中如」。知九法「非有非無,非生非滅,滅諸觀法,究竟清淨,是名上如」[47]。如(tathatā)是不異義,也就是如實。下、中、上——淺深的不同,可說都是如實的。所以論師的不同異義,都有相對的意義,只是執有執無,執假執實,所以處處不通。如得般若如實慧,那就一切無礙;應機說法,知「一切佛語皆是實」了! ᅟᅟ==[45] 《三論玄義檢幽集》卷五所引(大正七〇.四六一上)。== ᅟᅟ==[46] 三門,見《大智度論》卷一八(大正二五.一九二上——一九四上)。參閱《大智度論》卷二(大正二五.七〇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47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三二(大正二五.二九八下)。參閱卷三三(大正二五.三〇三上);卷二七(大正二五.二六〇中)。== 龍樹說緣起即空的中道,然空是《阿含經》以來,佛教界一致宣說的修行法門,只是解說有些不同而已。《大智度論》提出了三種空:一、分破空,二、觀空,三、十八空[48]。「分破空」,即天臺宗所說的析法空。以㲲為例:將㲲分析到極微(paramāṇu),而極微是假立的,如「推求微塵,則不可得」。「觀空」:外境是可以隨觀心而轉的,如《阿含經》所說的不淨觀(Aśubhā-smṛti),十遍處(daṣa-kṛtsna-āyatanāni)等。如一女人,或見是美麗清淨的;修不淨觀的,見是惡露充滿的;嫉妒他的生瞋恨心;無關的人「無所適莫」。好惡、美醜,隨人的觀感不同而異,可見外境沒有實性,所以是空。「十八空」(aṣṭādaśa-śūnyatāḥ):雖隨法而有種種名字,而所以是空的理由,都是「非常非滅故。何以故?性自爾」[49]。這是說一切法本來自性空,也就是出離二邊戲論的中道,是大乘空的精義[50]。《智論》含容的統攝了三種空,偶爾也以前二空為方便,但究極的離戲論的中道,是十八空——本無自性空。《智度論》在說到空,無相(animitta),無願(apraṇihita)為甚深義時,又提到三種空:一、「三昧空」:在三昧(samādhi)——定心中,觀一切法空;空是能緣的三昧(心)空,以空三昧觀一切法,所以說一切法空。二、「所緣空」:所緣境是空的,緣外境的空相,名為空三昧。三、「無自性空」,如《大智度論》卷七四(大正二五.五八一中——下)說: ᅟᅟ==[48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一二(大正二五.一四七下——一四八上)。== ᅟᅟ==[49] 《大智度論》卷四六(大正二五.三九三下)。== ᅟᅟ==[50] 《大智度論》卷四六(大正二五.三九六上)。== 「不以空三昧故空,亦不以所緣外色等諸法故空。……此中說離是二邊說中道,所謂諸法因緣和合生,是和合法無有一定法故空。……無自性故即是畢竟空,是畢竟空從本以來空,非佛所作,亦非餘人所作,諸佛為可度眾生故,說是畢竟空相」。 從這裡,可以理解龍樹的大乘空義,依緣起說;從緣起而知一切法沒有定性(自性),沒有自性故是畢竟空(atyanta-śūnyatā),畢竟空是寂滅無戲論的。為了化度眾生,依世俗諦說畢竟空,畢竟空是空相也不可得的。龍樹是中道的緣起即空論者,如從認識論去解說,那是不能符合龍樹論意的。當然,龍樹得般若波羅蜜,是於一切法無礙的,也偶爾應用「觀空」來解說。《論》引《般舟三昧經》的念佛見佛說:「三界所有,皆心所作。……若取心相,悉皆無智,心亦虛誑」(不實)[51]。修念佛三昧成就,佛現在前立;進而見佛如虛空中繁星那樣的現前。但不是佛來了,只是自心三昧力所現。依此而推論為:三界所有,都是自心所造作的。心所造作的,虛誑不實,所以取著心相,是愚癡的。《般舟三昧經》也說:「心起想則癡,無想是泥洹」[52]。《智論》引偈說:「諸法如芭蕉,一切從心生,當知法無實;是心亦復空,若有人念空,是則非道行」[53]。這也是法從心生說,法空心也是空,空是離取著戲論的,所以取空相的也就非道了。又說:「如頗梨珠,隨前色(而)變,自無定色。諸法亦如是,無有定相,隨心為異」[54]。法無定相,隨心而差異不同,與上面所說的「觀空」,是完全相同的。佛法中,善惡與迷悟,「心為一切法的主導者」,所以說「心所作」,「從心生」。反之,「心隨身故,身得樂事,心則欣悅。……將諸天眾入麁澁園中,……諸天人眾鬪心即生」,又如「北方地有雪山,雪山冷故,藥草能殺諸毒。所食米穀,三毒不能大發;三毒不能大發故,眾生柔軟,信等五根皆得勢力。以是等因緣,北方多行般若波羅蜜」[55]。心隨身轉,心隨環境而變異,《智度論》不也說得很明白嗎?所以不可依據片段文字,誤解龍樹與無著(Asaṅga)的「唯心論」一脈相通!龍樹是緣起論者,直說一切法空,而不是無著學系那樣的。 ᅟᅟ==[51] 《大智度論》卷二九(大正二五.二七六中)。== ᅟᅟ==[52] 《般舟三昧經》卷上(大正一三.九〇六上)。== ᅟᅟ==[53] 《大智度論》卷八(大正二五.一一八上)。== ᅟᅟ==[54] 《大智度論》卷四三(大正二五.三七二中)。== ᅟᅟ==[55] 《大智度論》卷八(大正二五.一一七中)。又卷六七(大正二五.五三一中)。== 文殊(Mañjuśrī)法門,與《般若》同源而異流,每說煩惱即菩提,如說:「貪欲是涅槃,恚癡亦如是,如此三事中,有無量佛道」[56]。龍樹怎樣解說這些文句?對於淫欲,《智論》依《般若經》,說三種菩薩:「初者,如世間人受五欲,後捨離出家,得菩提道。二者,大功德牢固,初發心時斷於婬欲,乃至成佛道。是菩薩或法身,或肉身;或離欲,或未離欲。三者,清淨法身菩薩,……與眾生同事而攝取之」[57]。第一類菩薩,如釋尊。第二類,「從初發心常作童真行,不與色欲共會」,也就是發菩提心以來,生生世世,過著清淨梵行的生活。即使是得了無生忍的法身菩薩,也是這樣。《大智度論》卷三五(大正二五.三一七中)說: ᅟᅟ==[56] 《諸法無行經》卷下(大正一五.七五九下)。== ᅟᅟ==[57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三五(大正二五.三一七中)。== 「有人言:菩薩雖受五欲,心不著故,不妨於道」。 「菩薩應作童真修行梵行,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。梵行菩薩不著世間故,速成菩薩道。若婬欲者,譬如膠漆,難可得離」。 有大乘人以為:受五欲,對修道是不妨礙的,只要不執著他。對於這種見解,龍樹是不以為然的。認為始終修童真梵行,能「速成菩薩道」,也就是成佛要容易得多。《龍樹傳》說:起初,龍樹與友人,到王宮中去淫亂,幾乎被殺,這才深感欲為苦本而出家。龍樹有過這一番經歷,當然會稱讚始終修梵行的。這是「大功德牢固」,不是一般人都能這樣的。先受欲而後出家(第一類),應該是最一般的。第三類是法身菩薩,為了攝化眾生,如維摩詰(Vimalakīrti)長者那樣。大菩薩的善巧方便,不是初學者所能行的。說到「煩惱是菩提」,如《大智度論》[58]說: ᅟᅟ==[58] 《大智度論》卷八〇(大正二五.六二二上)。又卷三五(大正二五.三二一上——中)。== 「因緣生故無實,……不從十方三世來,是法定相不可得。何以故?一切法入如故。若(不)得是無明定相,即是智慧,不名為癡。是故癡相、智慧相無異,癡實相即是智慧,取著智慧相即是癡」。 「諸法如入法性中,無有別異。……愚癡實相即是智慧,若分別著此智慧即是愚癡。如是愚癡智慧,有何別異」? 龍樹的解說,是依據《思益梵天所問經》的。《思益經》明如來以「五力」說法,「二者、隨宜」:「如來或垢法說淨,淨法說垢。……何謂垢法說淨?不得垢法性故。何謂淨法說垢?貪著淨法故」[59]。這就是《智度論》所說:「癡實相即是智慧,取著智慧相即是癡」的意義。一般不知道這是「隨宜」說法,以為究竟理趣。只知煩惱即菩提,而不知取著菩提就是煩惱!如通達性空,般若現前,那裡還有煩惱?如誤解煩惱為即是菩提,那真是顛倒了! ᅟᅟ==[59] 《思益梵天所問經》卷二(大正一五.四〇下)。== 第三節 提婆的「百」論 龍樹的弟子提婆(Āryadeva),印度南方的錫蘭人,從犢子部(Vātsīputrīya)出家。那時錫蘭的無畏山(Abhayagiri)派,態度寬容,容許別部及大乘者共住。提婆到了南印度,從龍樹(Nāgārjuna)學。留傳下來的提婆事跡,主要是到處去破斥外道,破斥小乘的妄執,後來為外道所殺。提婆的著作有:一、《百論》,以百偈得名。鳩摩羅什(Kumārajīva)譯,不是全譯而是有所省略的。提婆的本論,名為「修妬路」(經),論釋是婆藪開士造的。有以為婆藪就是世親(Vasubanbhu),然在年代上是不可能的。二、《四百觀論》,西藏本作《瑜伽行地四百論》,四百偈。唐玄奘所譯《大乘廣百論釋論》,一〇卷,是《四百論》的後二百偈,及瑜伽學者護法(Dharmapāla)的注釋。三、《百字論》,元魏菩提流志(Bodhiruci)譯,一卷。提婆本論僅百字,就是論末偈頌中,「一切法無一,如是法無異!……等如夢無異,相亦無有體」[1];其餘論釋,不知是誰造的。此論在西藏,說是龍樹造的。提婆所造的論,都以「百」為名。這固然由於百字、百偈、四百偈的論偈數目,然在梵文中,百是 śataka,字根 śat 有破壞的意義,實表示了破斥摧壞一切異說的宗趣。此外,北涼道泰譯出《大丈夫論》,二卷。論末說:「阿闍黎犢子部提波羅大菩薩,生在南方,是(彼)所作竟」[2]。與傳說的提婆相合,僅名字——提婆與提波羅小異。這部論,著重於悲心施捨一切的菩薩行,為慈悲增上的代表作。如是提婆所造的,那提婆不計自身安危,盡力破斥外小異見(法施),弘護大乘,終於以身殉教,這真是能說能行的大丈夫! ᅟᅟ==[1] 《百字論》(大正三〇.二五二下)。== ᅟᅟ==[2] 《大丈夫論》(大正三〇.二六八上)。== 提婆的弟子羅睺羅跋陀羅(Rāhulabhadra),曾在中、南印弘法。西藏所傳,羅睺羅跋陀羅著有〈讚法華經偈〉,〈讚般若偈〉。真諦傳說:羅睺羅跋陀羅有《中論註》。據吉藏《中觀論疏》說:「羅睺羅法師,是龍樹同時人。釋八不,乃作常樂我淨明之」[3]。以八不緣起來解說大涅槃四德,與《大般涅槃經》續譯的〈師子吼菩薩品〉,以八不緣起為「正因佛性」[4],同一學風。這顯然是中觀學者,面對後期大乘經而加以會通了。《智度論》引用他的〈讚般若偈〉[5],可能是後人所附入的。龍樹,提婆,羅睺羅跋陀羅,三人有先後的師資關係,為漢、藏一致的傳說。以後的傳承,如西藏所傳的,我國從來不知。如三論宗所傳:羅睺羅傳青目,青目傳須利耶蘇摩(Sūryasoma),須利耶蘇摩傳羅什。這一傳承中,青目是什麼傳說也沒有,說他在羅睺羅與羅什之間,不過因為青目作《中論釋》而已。佛教學派的次第相傳,有些是不必盡信的! ᅟᅟ==[3] 《中觀論疏》卷三本(大正四二.四〇下)。== ᅟᅟ==[4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七(大正一二.五二四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5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一八(大正二五.一九〇中——一九一上)。== 龍樹開闢了大乘的坦途,提婆也就移重心到對外的破斥。以空義來掃除有、非有等一切戲論,而「空」不是言說所安立處,所以空也不立,而被稱為「破而不立」。說到破,破的是什麼?法是不可破的;種種論破,只是破除眾生的愛著、執見,如《大智度論》卷三二(大正二五.二九六下、二九七中)說: 「般若波羅蜜,於一切法無所捨,無所破,畢竟清淨,無諸戲論。如佛說有四緣,但以少智之人,著於四緣而生邪論,為破著故,說言諸法實空無所破」。 「般若波羅蜜中,但除邪見而不破四緣」。 「佛為破妄見故,言三事不可得,實無所破」;「是法空,諸佛以憐愍心,為斷愛結、除邪見故說」[6]。這就是《維摩詰經》所說:「但除其病而不除法,為斷病本而教導之。何謂病本?謂有攀緣」的意思[7]。攀緣,玄奘譯作「緣慮」。大概的說,「佛法」重在破愛著。由於部派分化而異說紛紜,外道的反對聲也漸高,都在義理上兜圈子,辯論上下功夫,這所以「一切法空」說應運而生,重在破邪了。如於一切法不生愛著,於一切法不「自以為是」,那緣起法本來如此,有什麼可破的!提婆的《大乘廣百論釋論》卷八(大正三〇.二三六上)說: ᅟᅟ==[6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一二(大正二五.一五〇上)。卷二〇(大正二五.二〇七中)。== ᅟᅟ==[7] 《維摩詰所說經》卷中(大正一四.五四五上)。== 「識為諸有種,境是識所行,見境無我時,諸有種皆滅」。 或者以為:「見境無我」,是破境,這是境空而心不起的意思。其實,提婆所說,是本於《雜阿含經》卷二的,如(大正二.九上)說: 「種子者,譬取陰俱識。地界者,譬(色、受、想、行)四識住。水界者,譬貪喜四取攀緣識住」。 「色(受、想、行)界離貪;離貪已,於色封滯意生縛斷;於色封滯意生縛斷已,攀緣斷;攀緣斷已,識無住處,不復生長增廣」。[8] ᅟᅟ==[8] 《相應部》(二二)〈蘊相應〉(南傳一四.八五——八七)。== 識(vijñāna)是有取識,為流轉三有的種子。為什麼是三有種?因為識在色、受、想、行——四處住(四識住)。識行境時,由於貪喜的染著繫縛,取識攀緣不捨而成流轉三有的種子。如離愛,識行境時就不為貪喜所縛而攀緣不捨,那就識無住處——「三有種當滅」了。黑牛與白牛相繫的譬喻,也是同一意義,不過約根境說:「非意繫法,非法繫意。……於其中間,若彼欲貪,是其繫也」[9]。依《維摩經》說:只因攀緣三界,起有無見,如不起二見,那就都無所得,攀緣——生死病根也就斷了。《阿含》與《大乘經》一脈相通,不過《阿含》重在離愛(tṛṣṇā, anunaya),大乘重在離見(dṛṣṭi)。生死病根的「攀緣」,不是能緣,也不是所緣,是能所相關時,有所愛染、執見的緣慮。愛染、執著,「佛法」說我愛(我見、我慢等),無我就解脫了。「大乘」說我見、法見(依自性起),離我法自性見,就都無所著了。所以,「不以空三昧(心)故空,亦不以所緣外色等諸法故空。……此中說離是二邊說中道,所謂因緣和合生,是和合法,無有一定法故空。……無自性故,即畢竟空」[10]。論師以「分破空」、「觀空」、「本性空」,推求破斥外道、小乘所說,顯一切法離戲論而寂滅,不是論議,一切論議是可破的,佛法是「大聖說空法,為離諸見故」。 ᅟᅟ==[9] 《雜阿含經》卷九(大正二.六〇中)。《相應部》(三五)〈六處相應〉(南傳一五.二六〇——二六一)。== ᅟᅟ==[10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七四(大正二五.五八一中——下)。== 第五章 後期「大乘佛法」 第一節 後期大乘經 「大乘佛法」後期,與初期的有了顯著的差別。後期的大乘經,雖也是部類眾多,而以如來藏(tathāgata-garbha)、佛性(buddha-dhātu, tathāgata-gotra),及與如來藏思想接近的佛菩提(buddha-bodhi)、涅槃(nirvāṇa)功德的闡揚,為後期大乘經的一般傾向。大乘論方面,無著(Asaṅga)、世親(Vasubandhu)造論通經,成立阿賴耶識(ālayavijñāna)為依止的瑜伽行派(Yogācāra)。瑜伽派的發揚,中觀派(Mādhyamika)也告中興;兩派的「相奪相成」,與兩派內部的論諍,使論議進入嚴密的思辨時期。大概的說,經典是從南而北的,論書是從北而南的,相互交流,而中印度的佛法,從笈多(Gupta)王朝(西元三二〇——)起,再成為佛法的主流。 後期大乘經,從西元三世紀起,到五世紀末,大多已經傳出。六世紀以下,一則論議的風氣高張,一則是一個新時代(「秘密大乘佛法」),正孕育接近成熟,將流布面目一新的教典:所以「大乘佛法」的經典,傳出也就少了。這一時代(先後共三百年),起初,南方案達羅(Andhra)王朝,於西元二二五年滅亡。北方的貴霜(Kuṣāṇa)王朝,三世紀也日漸衰落,印度又是到處分裂割據的局面。旃陀羅笈多第一(Chandragupta Ⅰ),自摩竭陀(Magadha)興起,於西元三二〇年,建立笈多(Gupta)王朝。經薩母陀羅笈多(Samudragupta),到旃陀羅笈多二世(Chandragupta Ⅱ),國勢相當強盛,統治了東、西及北印度,南印度也表示臣服。那時,梵文學大大的興盛起來(引起以後印度教的盛行)。到了鳩摩羅笈多(Kumāragupta)末期(西元四五五年前),北方受白匈奴,即我國史書中的嚈噠(Hephtalites)的侵入;不斷來侵,國力大受損耗,終於在五世紀末,北印度落入嚈噠的統治。佛教受到嚈噠的摧殘,北印度的佛教,開始走向衰落。鳩摩羅笈多以後,笈多王朝分化了;中印度「大乘佛法」的兩大中心——東方摩竭陀,西方摩臘婆(Mālava),也因此漸漸形成。 「後期大乘」的經典,有編入大部的。編入《大般若經》的,如梁曼陀羅仙(Mandra)與僧伽婆羅(Saṃghavarman),先後譯出的《文殊師利所說(摩訶)般若波羅蜜經》,與第七分相當。陳月婆首那(Upaśūnya)譯的《勝天王般若波羅蜜經》,與第六分相當。編入《華嚴經》的,如晉譯《華嚴》中,(二八)〈佛不思議法品〉,到(三三)〈離世間品〉,都是以佛(普賢行)地功德為主的。編入《大寶積經》的,如唐菩提流志(Bodhiruci)所譯的(二)〈無邊莊嚴會〉,(一一)〈出現光明會〉;隋闍那崛多(Jñānagupta)譯的(三九)〈賢護長者會〉等。唐玄奘所譯的《大菩薩藏經》,編為寶積部(一二)〈菩薩藏會〉。經是後期集成的,但思想卻大多是初期的。因為除第一卷(明聲聞法)外,其餘的十九卷,只是《陀羅尼自在王經》,《密迹金剛力士經》,《無盡意經》的纂集。北涼曇無讖(Dharmarakṣa)所譯的《大般涅槃經》,《方等大集經》,《大雲經》,都是大部的。《大般涅槃經》,曇無讖初譯的,僅十卷,與晉法顯在華氏城(Pāṭaliputra)所得的《方等大般泥洹經》同本。後三十卷,是曇無讖再到西域,在于闐求得而續譯的。初十卷,以佛入涅槃為緣起,說大般涅槃(mahā-parinirvāṇa)常樂我淨。經上說:世間所說的「我」(ātman),不免誤解,所以佛說無我;其實,我是有的,因我而說到了如來藏[1]。後三十卷,是經過般若學系的會通修正(下文再當解說)。《大方等大集經》,依〈校正後序〉,「丹本」共十一品:「第一、陀羅尼自在王菩薩品,二、寶女品,三、不眴品,四、海慧品,五、虛空藏品,六、無言品,七、不可說品,八、寶幢分,九、虛空目分,一〇、寶髻品,一一、日密(藏)分」[2]。上七品名為「品」,〈寶幢分〉以下稱為「分」,而又有〈寶髻品〉夾在稱為「分」的中間。凡稱為「品」的,都是明菩薩行及佛功德,有通於如來藏的意義。而〈寶幢分〉、〈虛空目分〉、〈日藏分〉以下,後來還有〈月藏分〉等譯出。〈寶幢分〉以下,法義要淺些,傾向於通俗的、神秘的。此外,如失譯的《佛說長者女菴提遮獅子吼了義經》;元魏曇摩流支(Dharmaruci)初譯的《如來莊嚴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經》;(秦)失譯的《度諸佛境界光嚴經》等:都是宣說「不空」,或宣說如來不可思議德業的。 ᅟᅟ==[1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(大正一二.三七八上——三七九上)。== ᅟᅟ==[2] 《大方等大集經》卷一(大正一三.八中)。== 「後期大乘經」中,明確闡揚如來藏法門的,《大般涅槃經》的前分十卷外,是:一、《大方等如來藏經》,現存晉佛陀跋陀羅(Buddhabhadra)與唐不空(Amoghavajra)所譯的二本。這部經,受到了《華嚴經》思想的啟發。《華嚴經》初說毘盧遮那(Vairocana)佛的華藏(kusuma-tala-garbha)莊嚴世界海;世界與佛,都住在蓮華上。華藏是蓮華胎藏:蓮華從含苞到開花,蓮實在花內,如胎藏一樣;等到華瓣脫落,蓮臺上的如來(蓮蓬上的蓮子),就完全呈現出來。《如來藏經》就是以蓮華萎落,蓮臺上有佛為緣起,以種種譬喻說明如來藏的[3]。二、《大法鼓經》宋求那跋陀羅(Guṇabhadra)譯。《大法鼓經》與《法華經》有關:《法華經》初說「會三歸一」,二乘同得佛智慧——一乘(ekayāna);說實相與《般若經》相近。但「開迹顯本」,涅槃了的多寶(Prabhūtaratna)佛塔涌現在空中;釋尊自說「我成佛已來甚大久遠,壽命無量阿僧祇劫,常住不滅」[4];三變淨土;十方受化菩薩來集,意味著如來(tathāgata)常住。《法鼓經》提到了《法華經》的「化城喻」、「窮子喻」[5];《大般涅槃經》比喻佛性的五味——乳……醍醐喻[6];說如來藏與一乘。三、《央掘魔羅經》,也是求那跋陀羅譯的。《雜阿含經》中,央掘魔羅——鴦瞿利摩羅(Aṅgulimāla)執劍追殺釋尊,怎麼也追不上,於是口呼「住!住」!釋尊對他說:「我常住耳,汝自不住」[7]。在大乘如來常住思想中,也就以此為緣起,宣說如來常住的如來藏法門。《大般涅槃經》,《大法鼓經》,《央掘魔羅經》,《大雲經》,都說到正法欲滅時,法在南方。四、《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》,也是求那跋陀羅初譯的。勝鬘(Śrīmālā)出嫁到阿踰陀(Ayodhyā),說一乘、如來藏法門。阿踰陀為笈多王朝的文化發達地區,無著傳出《瑜伽師地論》,就在此地。《勝鬘經》分十四章,說到如來藏與生滅識的關係[8]。五、《不增不減經》,元魏菩提流支(Bodhiruci)所譯。這幾部宣說如來藏的經典,表示了眾生本具如來。這雖是「佛法」與「初期大乘佛法」所沒有的,但如來藏說對未來佛教的影響,是極為深遠的!還有《解深密經》,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,《入楞伽經》,《大乘密嚴經》,《佛地經》等,當別為論述。 ᅟᅟ==[3] 《大方等如來藏經》(大正一六.四五七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4] 《妙法蓮華經》卷五(大正九.四二下)。== ᅟᅟ==[5] 《大法鼓經》卷下(大正九.二九六上——中、二九七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6] 《大法鼓經》卷下(大正九.二九五下——二九六上)。== ᅟᅟ==[7] 《雜阿含經》卷三八(大正二.二八〇下)。《中部》(八六)《鴦掘摩經》(南傳一一上.一三三)。== ᅟᅟ==[8] 《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》(大正一二.二二二中)。== 如來藏說,是「大乘佛法」的佛道論,適應世俗而興的通俗說。《般若》等大乘經,修菩薩行為主,以般若(Prajñā)的解悟為先導。般若所體悟的,是「佛法」的涅槃(nirvāṇa),有法性(dharmatā)、真如(tathatā)、法界(dharma-dhātu)等異名。真如等不離一切而超越一切;超越一切,所以空性(śūnyatā)為其他經典所應用,被稱為「空相應經」。然《般若經》初義,是自性空(svabhāva-śūnyatā)。自性空,形容自性(svabhāva)的不落名、相、分別——體悟的真實,不是沒有勝義(Paramârtha)自性。由於遮遣虛妄執著,對治部派的實有說,「無自性(niḥsvabhāva)故空」的思想發展起來[9];這是高層次的,但也是容易被誤解的。《般若經》等說「一切法空性」,「一切法無生」,「一切法清淨」,重於般若的體悟,方便說明,有所證理性的傾向,但也有傾向於能證智慧的說明。如釋尊證得無上正等菩提(anuttara-samyaksaṃbodhi),由於眾生的難以理解,曾經默然而不想說法。甚深而難解的,《阿含經》說是緣起(pratītya-samutpāda)與涅槃。但《小品般若經》說:「般若波羅蜜甚深,難解難知,以是義故,我欲默然而不說法」[10]。又如說:「諸佛依止於法,……法者則是般若波羅蜜」[11]。《般若經》所說的般若,是菩薩慧,成佛就轉名佛慧。《法華經》正是以佛慧為主,所以說:「我所得智慧,微妙最第一!眾生諸根鈍,著樂癡所盲,如斯之等類,云何而可度?……我寧不說法,疾入於涅槃」[12]。眾生所難以信受的,是佛智慧,也就是妙法——正法。經上說:「說佛智慧故,諸佛出於世」;「如來所以出,為說佛慧故」[13]:這就是為了開示悟入佛之知見。《華嚴經》廣說菩薩大行,而也以佛智慧為重。無二無相,不可思議的甚深涅槃,大乘經傾向於(菩薩及)佛智慧,其實《般若經》中也已說到了,如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二五(大正八.四〇三上)說: ᅟᅟ==[9] 參閱拙作《空之探究》第三章(一八〇——一八六)。== ᅟᅟ==[10] 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》卷六(大正八.五六二中)。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一六(大正八.三三五上),約佛的一切種智「一如無二無別」說。== ᅟᅟ==[11] 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五(大正八.五五八下)。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一四(大正八.三二六上)。== ᅟᅟ==[12] 《妙法蓮華經》卷一(大正九.九下)。== ᅟᅟ==[13] 《妙法蓮華經》卷一(大正九.八上、一〇上)。== 「第一義(勝義)亦名(本)性空,亦名諸佛道」。 諸佛道,是「諸佛所證無上正等菩提」的異譯[14],與勝義,性空同一內容。所以《智度論》說:「諸法實相有種種名字:或說空,或說畢竟空,或說般若波羅蜜,或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」[15]。大乘法從共聲聞的涅槃,傾向於不共聲聞的(菩薩與)佛菩提。大乘法本從「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」而來,修菩薩行,求成佛的等正覺,所以著重理想中的佛智慧,也可說應有的事了。 ᅟᅟ==[14] 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(〈第二分〉)卷四七四(大正七.三九九下)。== ᅟᅟ==[15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七九(大正二五.六一八中)。== 佛菩提是般若波羅蜜的究竟圓成。《華嚴經.十地品》說:初地證入智地,展轉增勝。有鍊金喻,治摩尼寶喻,比喻發大菩提心(bodhi-citta),從初地到十地,進而成佛[16]。這雖是菩提的發起到圓滿,暗示了菩提(如金、珠那樣)是本來如此的,正如《維摩詰經》所說:「非謂菩提有去來今」[17]。《大集經.陀羅尼自在王品》,有治青琉璃珠喻;〈海慧菩薩品〉,有淨寶珠喻[18]:都表示菩提寶,經淨治而究竟清淨。大乘經說一切法無二無別,《華嚴經》說一切法相互涉入。這樣,在眾生位中,本有佛菩提,只是沒有顯發而已。如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三二,〈寶王如來性起品〉(大正九.六二三下——六二四上)說: ᅟᅟ==[16] 參閱拙作《如來藏之研究》第四章(一〇〇——一〇一)。== ᅟᅟ==[17] 《維摩詰所說經》卷中(大正一四.五四八下)。== ᅟᅟ==[18] 《大方等大集經》(二)〈陀羅尼自在王品〉(大正一三.二一下)。又(五)〈海慧菩薩品〉(大正一三.四七下——五〇下)。== 「譬如有一經卷,如一三千大千世界,大千世界一切所有無不記錄。……彼三千大千世界等經卷,在一微塵內;一切微塵亦復如是」。 「佛子!如來智慧,無相智慧,無礙智慧,具足在於眾生身中,但愚癡眾生顛倒想覆,不知不見,不生信心。……永離妄想顛倒垢縛,具見如來智慧在其身內,與佛無異」。 微塵內有大千世界經卷的比喻,表示眾生本有佛智慧——無上菩提,只是妄想顛倒而不能自覺。如離卻妄想顛倒,就知道如來的圓滿智慧,自己是本來具足的。這段經文,一般引用來解說如來藏。但經文只說佛智慧本來具足,通於《般若經》、《法華》等大乘經義,還不是顯有特色的如來藏說。 大乘經說「法界」,如眾流入海而沒有差別,與真如、空性等相同。《須真天子經》卷四(大正一五.一一一上)說: 「譬若天子!於無色像悉見諸色,是色亦無,等如虛空也。如是天子!於法界為甚清淨而無瑕穢。如明鏡見其面像,菩薩悉見一切諸法。如是諸法及於法界,等淨如空」。 這一譬喻中,法界如虛空,如明鏡;一切法如虛空中色,如明鏡中的影像。色與虛空是沒有差別的,影像是不離明鏡而有的。法界與一切色,同樣的清淨如虛空,但表示了依法界而有一切法的意思;界(dhātu),是可以解說為因、依、本性的。與文殊師利(Mañjuśrī)有關的經典,重視法界,並說到了種種界,如西晉(西元二七〇年)竺法護所譯的《文殊師利現寶藏經》說:「人種(眾生界),法界,虛空界而無有二」[19]。經末的「法界不壞頌」說:我種,法界,人士(眾生)(界),慧壃,法界,塵勞(界),(虛)空種等,一切平等[20]。種與壃,依異譯《大方廣寶篋經》,都是「界」的異譯。我界(ātma-dhātu),眾生界(sattva-dhātu),與法界、慧——般若界並舉,平等不二。我是眾生的異名,在神教中,是生命主體;佛法中解說為身心和合為一而沒有實體,是假名。現在稱為我界、眾生界,與法界不二,這顯然不是世俗的假名,而存有深義。《文殊般若經》說到了:眾生界,如來界,佛界,涅槃界;法界,無相(界),般若波羅蜜界,無生無滅界,不思議界,如來界,我界,平等不二[21]。如來界(tathāgata-dhātu),佛界(buddha-dhātu)與眾生界、我界平等,與《文殊師利現寶藏經》義大同。然界有界藏——礦藏的意義,眾生界與如來界平等,可引發眾生本有如來功德的意思。而且,如來(tathāgata)是佛的德號,也是世俗神我的異名,如《大智度論》說:「或以佛名名為如來,或以眾生名為如來」[22]。與法界不二的我界與如來界,可能被解說為真我,如《清淨毘尼方廣經》(大正二四.一〇八〇下)說: ᅟᅟ==[19] 《文殊師利現寶藏經》卷下(大正一四.四六〇下)。== ᅟᅟ==[20] 《文殊師利現寶藏經》卷下(大正一四.四六五下——四六六上)。== ᅟᅟ==[21] 《文殊師利所說般若波羅蜜經》(大正八.七三三下——七三四上、七三七上)。== ᅟᅟ==[22] 《大智度論》卷五五(大正二五.四五四中)。== 「器雖種種,其(虛)空無異。如是一法性(界),一(真)如,一實際,然諸眾生種種形相各取生處,彼自體變百千億種形色別異」。 「自體變百千億種形色別異」,異譯《寂調意所問經》作:「我分化成若干千色」[23]。自體——我,與法界不二,而變現為地獄色、……佛色,這顯然是世俗所傳,流轉與還滅(十法界)中的自我了!大乘法的真如、法界等,本是涅槃的異名。在無二無別中,漸著重於佛果,更引用為「佛法」所否定的真我,早已滲入《大般若經.初分》——十萬頌的《般若經》。《大般若經.初分》,引用犢子部(Vātsīputrīya)的五法藏;第五不可說,在犢子部系中,是依蘊、界、處施設的,不可說是常是無常、是一是異的我——補特伽羅(pudgala)。又一反《般若經》常例,立「實有菩薩」。什麼是實有菩薩?世親(Vasubandhu)等解說:「實有空(性)為菩薩體」;這就是以真如為「大我」的意思[24]。「初期大乘」的發展傾向,終於出現了「後期大乘」的如來藏說。 ᅟᅟ==[23] 《寂調音所問經》(大正二四.一〇八六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24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十章(六九二——六九九)。== 如來藏說的興起,是「大乘佛法」的通俗化。如來,也是世俗神我的異名;而藏(garbha)是胎藏,遠源於《梨俱吠陀》的金胎(hiraṇya-garbha)神話。如來藏是眾生身中有如來,也可說本是如來,只是還在胎內一樣,沒有誕生而已。大乘以成佛——如來為目標的,說如來本具,依「佛法」說,不免會感到離奇。但對一般人來說,不但合於世俗常情,眾生身中有如來,這可見成佛不難,大有鼓勵人心,精勤去修持實現的妙用。稱之為「藏」,又與印度傳統神學相呼應,這是通俗而容易為人信受的。傳說南印度的毘土耶那竭羅(Vidyānagara)地方,如來藏的偈頌,童女們都會吟詠歌唱呢[25]。 ᅟᅟ==[25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三九)。== 如來藏、我的思想,適合世俗常情,一般人是樂意接受的,但對「佛法」來說,是一更大的衝擊!部派佛教也有立「不可說我」、「勝義我」的,但只是為了說明流轉中的記憶與作業受報,不是所迷與所證的如實性。而且,(胎)藏與我,都從婆羅門教(Brahmanism)的教典中來,這不是向印度神教認同嗎?依佛經說,當然不是的。我,是過去佛所說而傳來的,世間雖聽說有我而不知我的真義。現在說(眾生位上)如來藏我,(佛果位上)常樂我淨的我,才是真我[26]。《楞伽經》也明白的說:「開引計我諸外道故,說如來藏」[27]。為了攝化外道,所以說如來藏我;如來藏我與印度固有宗教,是有關係的。依佛法說,這是適應世間的妙方便,但在一般人,怕有點神佛莫辨了!其實,流傳中的「大乘佛法」,融攝印度神教的程度,正日漸加深。後期大乘重於如來,所以從「初期大乘」的「天菩薩」,進展到「天如來」,如《入楞伽經》卷六(大正一六.五五一上——中)說: ᅟᅟ==[26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八(大正一二.四一二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27] 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四八九中)。== 「大慧!我亦如是,於娑婆世界中,三阿僧祇百千名號,凡夫雖說而不知是如來異名。大慧!或有眾生知如來者,有知自在者,……有知仙人者,有知梵者,有知那羅延者,有知勝者,有知迦毘羅者,有知究竟者,有知阿利吒尼彌者,有知月者,有知日者,有知婆樓那者,有知毘耶娑者,有知帝釋者,……有知意生身者。大慧!如是等種種名號,如來應正遍知於娑婆世界及餘世界中,三阿僧祇百千名號,……而諸凡夫不覺不知,以墮二邊相續法中,然悉恭敬供養於我」[28]。 ᅟᅟ==[28] 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四(大正一六.五〇六中)。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五(大正一六.六一五中——下)。== 依《楞伽經》說:如來(佛,不一定是釋尊)的名號,是非常多的。梵天、帝釋以外,如自在(śvara)是溼婆天;那羅延(Nārāyaṇa),也就是韋紐——毘溼笯天(Viṣṇu);日是日天;月是月天;婆樓那(Varuṇa)或譯明星:這都是印度神教所崇拜的神。迦毘羅(Kapilā),傳說是數論(Sāṃkhya)派的開創者;毘耶娑(Vyāsa)——廣博仙人,傳說是摩訶婆羅多(Mahābhārata)史詩的編集者:這都是印度神教傳說的仙人。印度的群神與古仙,都是如來的異名。一般人恭敬供養梵天等,卻不知道就是如來。天神(與仙人)與如來不二的思想,非常明顯。又如《大集經》的〈寶幢分〉,說到如來入城時,「若事(奉)象者,即見象像。……有事魚,龍,龜,鼈,梵天,自在(天),建陀(天),八臂(天),帝釋,阿修羅,……四王(天),夜叉,菩薩,如來,各隨所事而得見之」[29]。如來在不同的宗教信仰中,就是他們平時所信奉的神。這是泛神的,也就是一切神是一神的,與《楞伽經》相同。「天佛不二」,不只是理論的,更是信仰的。這一發展,印度佛教將到達更神秘的境地。 ᅟᅟ==[29] 《大方等大集經》(九)〈寶幢分〉(大正一三.一三八中)。《寶星陀羅尼經》卷四(大正一三.五五五上——中)。== 第二節 如來藏我思想的特色 從眾生與如來不二,相互涉入,而說一切眾生具有如來智慧的,是《華嚴經》。然明確表示如來藏(tathāgata-garbha)特色的,是《如來藏經》,《大般涅槃經》「前分」,《大法鼓經》,《央掘魔羅經》,《勝鬘經》,《不增不減經》等。這幾部如來藏教典,傳出應該有先後的。《如來藏經》等,多說譬喻,而《勝鬘》與《不增不減經》,卻是義理明晰,有「論經」的特色。如來藏說,著重於如來的大般涅槃(mahā-parinirvāṇa)、常樂我淨,從如來常住說到一切眾生有如來藏,《大般涅槃經》「前分十卷」,就是這樣。《勝鬘》與《不增不減經》,進而說到如來藏(或「界」)為依,成立一切法——生死與涅槃,眾生與(佛)法身(dharma-kāya)。以真實常住的如來(界)藏為依止,與以虛妄生滅的阿賴耶識(ālayavijñāna)為依止,恰好對立。阿賴耶識為依止,是從意識探究到深細處而成立的,如《瑜伽師地論.意地》說:「心,謂一切種子所隨依止性,所隨依附依止性,體能執受,異熟所攝阿賴耶識」。然後說到死與生;說到「此一切種子識,若般涅槃法者,一切種子皆悉具足,不般涅槃法者,便闕三種菩提種子。隨所生處自體之中,餘體種子皆悉隨逐」[1]。生死雜染與清淨涅槃,佛法本是依緣起(pratītyasamutpāda)以成立一切的,《瑜伽師地論》也還是依緣起的。彰顯眾生本有如來功德的如來藏說,遲一些傳出的《勝鬘經》等,也說依住,可能受到早期瑜伽學的影響。本來,專重甚深的契證,專重果德的仰信,在佛法體系中,是不夠完滿的! ᅟᅟ==[1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一,二(大正三〇.二八〇中、二八二上、二八四上——中)。== 《如來藏經》以九種譬喻說如來藏:一、萎華有佛,二、蜂群繞蜜,三、糠糩粳糧,四、不淨處真金,五、貧家寶藏,六、果種,七、弊物裹金像,八、貧女懷輪王,九、鑄模內金像[2]。「萎華有佛」,是說佛所化的蓮華萎謝了,華的胎藏內,有無量如來,這是如來藏的根本譬喻。如來藏在眾生身中,如《大方等如來藏經》(大正一六.四五七中——下、四五八中、四五八下、四五九上)說: ᅟᅟ==[2] 《大方等如來藏經》(大正一六.四五七中——四五九中)。《大方廣如來藏經》(大正一六.四六一中——四六四中)。== 「一切眾生貪欲、恚、癡諸煩惱中,有如來智、如來眼、如來身,結跏趺坐,儼然不動。……有如來藏常無染汙,德相備足,如我無異」。 「如來知見、力、無所畏,大法寶藏,在其身內」。 「彼如來藏清涼無熱,大智慧聚,妙寂泥洹(涅槃),名為如來應供等正覺」。 「佛藏在身,眾相具足」。 如來藏是眾生身內的如來知見、力、無所畏等大智慧聚,也是眾相(三十二相)具足的如來身,結跏趺坐,與佛沒有不同。這樣的如來藏,難怪《楞伽經》中,提出一般人的疑問:這不就是外道的神我(ātman)嗎? 如來藏我,《大般涅槃經》(前一〇卷)是從如來常住大般涅槃而說到的。如來的般涅槃,是「常樂我淨」的涅槃,是法身常住,壽命無量的。常住是超越時間的,也就不離時間,什麼時間都是如此的。從如來常住,引出眾生本有如來,就是如來藏我。如來藏是我,如《大般涅槃經》等[3]說: ᅟᅟ==[3] 1.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七(大正一二.四〇七上、中)。2.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(大正一二.三七七中、下)。3.《大法鼓經》卷下(大正九.二九七上、二九六下)。4.《央掘魔羅經》卷四(大正二.五三九下——五四〇上)。== 1.「佛法有我,即是佛性」;「我者,即是如來藏義。一切眾生悉有佛性,即是我義」。 2.「我者,即是佛義」;「我者,名為如來」。 3.「若勤方便,除煩惱垢,爾乃得我」;「常住安樂,則必有我」。 4.「一切眾生皆有如來藏我,……斷一切煩惱,故見我界」。 依《大般涅槃經》等,可見佛性(界)(buddha-dhātu),佛藏(buddha-garbha),如來性——如來界(tathāgata-dhātu),都是如來藏的異名。一切眾生有如來藏(佛性),離一切煩惱,顯出如來法身,也就是「見我」、「得我」;我,正是如來的異名。從如來涅槃果位,說到眾生位的如來藏(或「如來界」)我,我是生死流轉中的我,還滅涅槃中的我,「生佛不二」。如《不增不減經》(大正一六.四六七上——中)說: 「眾生界者,即是如來藏:如來藏者,即是法身。……此法身,過於恒沙無邊煩惱所纏,從無始世來,隨順世間,波浪漂流,往來生死,名為眾生」。 「此法身,厭離世間生死苦惱,……修菩提行,名為菩薩」。 「此法身,離一切世間煩惱、使、纏,過一切苦,……離一切障,離一切礙,於一切法中得自在力,名為如來」。 眾生(sattva)、菩薩(bodhisattva)、如來(tathāgata),雖有三名,其實只是一法身,也就是如來藏我。如來藏就是如來界,所以經中說「一界」[4]。「佛法」說無我,而現在極力說如來藏我,到底我是什麼?《大般涅槃經》說:「何者是我?若法是實、是真、是常、是主、是依,性不變易者,是名為我」[5]。這與《奧義書》(Upaniṣad)所說的我,是常、是樂、是知,似乎相差不遠。但《大般涅槃經》以為:我,是過去佛所說的,由於傳說久遠,神教說得似是而非了。為了遮止外道的誤傳,所以說無我;現在才闡明我的真相[6]。成立如來藏與我,經中多用譬喻來說明,這是值得注意的! ᅟᅟ==[4] 《央掘魔羅經》卷三(大正二.五三二中)。卷四(大正二.五四〇下)。== ᅟᅟ==[5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(大正一二.三七九上)。== ᅟᅟ==[6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七(大正一二.四〇七中——四〇八中)。== 如來藏就是佛性,約眾生位說。眾生身心中的如來藏,是如來那樣的相好莊嚴,如《經》上[7]說: ᅟᅟ==[7] 1.《大方等如來藏經》(大正一六.四五七中——下)。2.《央掘魔羅經》卷二(大正二.五二五中、五二六中)。3.《大法鼓經》卷下(大正九.二九七中)。== 1.「一切眾生貪欲恚癡諸煩惱中,有如來智、如來眼、如來身,結加趺坐,儼然不動」。 2.「如來性(界)是無作,於一切眾生中,無量相好,清淨莊嚴」;「佛性於一切眾生所,無量相好,清淨莊嚴」。 3.「一切眾生悉有佛性,無量相好,莊嚴照明」。 如來藏是有色相的,等到離一切煩惱,安住大般涅槃的如來,當然不是二乘那樣的灰身泯智,而是色相莊嚴的。如《經》上[8]說: ᅟᅟ==[8] 1.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五(大正一二.三九一下——三九二上)。2.《大法鼓經》卷上(大正九.二九二下)。3.《央掘魔羅經》卷二(大正二.五二七下)。4.《央掘魔羅經》卷三(大正二.五三一下)。5.《大寶積經》(四八)〈勝鬘夫人會〉(大正一一.六七三上)。== 1.「涅槃者,名為解脫。……言非色者,即是聲聞、緣覺解脫;言是色者,即是諸佛如來解脫」。 2.「常解脫非名,妙色湛然住,非聲聞、緣覺、菩薩之境界」。 3.「虛空色是佛,非色是二乘。解脫色是佛,非色是二乘」。 4.「一切諸如來,解脫有妙色」。 5.「如來妙色身,世間無與等。……如來色無盡,智慧亦復然」。 「初期大乘」經,重於甚深智證的,如《般若經》,與文殊(Mañjuśrī)有關的聖典,觀佛如觀虛空;佛是不能於色聲相好中見的,被稱為「法身無色說」。以如來藏、佛性等為主流的「後期大乘」經,可說是繼承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「如來色身無有邊際」的信仰而來;受到重信的念佛三昧(buddhânusmṛti-samādhi)所啟發,形成「法身有色說」。法身相好莊嚴,因位本有的如來藏與佛性,當然也是有色了。 如來藏是「我」,「有色」而外,不空(aśūnya)是一重要意義。「初期大乘」,特別是《般若經》的發展,說一切法如幻化,也就是一切法空,空也不可得。在一切法本性空(prakṛti-śūnyatā)中,如來,菩提,涅槃,都是空如幻化。這一甚深空義,是一般人所難以信解的;信受的,也不免誤解而流入歧途。「中本般若」(俗稱《大品》)末了,已注意到這點,所以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二六(大正八.四一六上)說: 「若新發意菩薩,聞是一切法皆畢竟性空,乃至涅槃亦皆如化,心則驚怖。為是新發意菩薩故,分別(說)生滅者如化,不生不滅者不如化」。 適應初學者,說「若有法生滅相者,皆是變化。……無誑相涅槃,是法非變化」[9],這與如來藏不空說相當。但如來常住不空說者,倒過來說:「諸不了義空相應經」;「一切空經是有餘說」[10]。以文殊為說一切空者的代表,加以訶責、譏刺,與文殊過去呵責釋尊的諸大弟子的作風,完全一樣[11]。依不空論者說:有的是空(śūnya),有的是不空,不能一向說空或說不空的。如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五(大正一二.三九五中——下)說: ᅟᅟ==[9] 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二六(大正八.四一六上)。== ᅟᅟ==[10] 《大法鼓經》卷下(大正九.二九五上、二九六中)。== ᅟᅟ==[11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(大正一二.三七三下——三七四下)。《央掘魔羅經》卷二(大正二.五二七上——五二八中)。== 「不可(一向)說空,及以不空。空者,謂無二十五有及諸煩惱,一切苦,一切相,一切有為行;如瓶無酪,則名為空。不空者,謂真實善色,常樂我淨,不動不變;猶如彼瓶色香味觸,故名不空。是故解脫,喻如彼瓶。……真解脫者,即是如來」[12]。 ᅟᅟ==[12] 《大般泥洹經》卷三(大正一二.八七五上)。== 二十五有是三界生死的類別,煩惱,(業),苦,一切有為是空的;如來涅槃解脫是不空的。這正如《央掘魔羅經》所說:「有異法是空,有異法不空」[13]。如瓶無酪,說是空的;瓶有色香味觸,是不空的。這樣的空,與《中阿含經.小空經》所說,方法是一致的。如來解脫的空與不空,也就是因位如來藏的空與不空,如《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》(大正一二.二二一下)說: ᅟᅟ==[13] 《央掘魔羅經》卷二(大正二.五二七中)。== 「世尊!有二種如來藏空智。世尊!空如來藏,若離、若脫、若異一切煩惱藏。世尊!不空如來藏,過於恒沙不離、不脫、不異不思議佛法」。 空如來藏(śūnya-tathāgata-garbha),指覆藏如來的一切煩惱,煩惱與如來藏是別異的,可離的,不相應的,如寶珠上的塵垢一樣。覆藏如來的煩惱是空的,並非說如來藏是空的。不空如來藏(aśūnya-tathāgata-garbha),指與如來藏不離不異的不思議佛法,也就是與如來藏相應的(稱性)功德;這是不可說空的。依《勝鬘經》意:如來藏為煩惱所覆(煩惱是生死根本)而成生死,與清淨功德相應而顯出法身,如來藏已成為迷悟、染淨的依止。如綜合起來,就有三法,如《佛說不增不減經》(大正一六.四六七上——中)說: 「眾生界者,即是如來藏;如來藏者,即是法身」。 「眾生界中示三種法,皆真實如不異不差。何謂三法?一者,如來藏本際相應體及清淨法;二者,如來藏本際不相應體及煩惱纏不清淨法;三者,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恒及有法。……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恒及有法者,即是一切諸法根本:備一切法,具一切法,於世法中不離不脫真實一切法,住持一切法,攝一切法」。 《不增不減經》,繼《勝鬘經》而作進一步的說明。本際相應的,是不空如來藏。本際不相應的,是空如來藏。未來際平等恒及有法,正明如來藏體,為一切法根本(依止)。「備一切法,具一切法」;「住持一切法,攝一切法」,表示如來藏是一切的根本依,一切法依如來藏而能成立,如《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》(大正一二.二二二中)說: 「生死者,依如來藏;……有如來藏故說生死,是名善說。……非如來藏有生有死,如來藏離有為相,如來藏常住不變,是故如來藏是依、是持、是建立。世尊!不離、不斷、不脫,不異不思議佛法。世尊!斷、脫、異外有為法,依、持、建立者,是如來藏。世尊!若無如來藏者,不得厭苦樂求涅槃」。 「是依、是持、是建立」,是「能作因」五因中的依(niśraya)、持(upastambha)、立(sthāna)——三因,也就是《不增不減經》說的「住持」。一切法依如來藏:有與如來藏不相應的煩惱等有為法,所以有生死流轉。有與如來藏相應的清淨法,所以能得涅槃。生死與涅槃,都依真常不變的如來藏而成立。特別是,如來藏有相應的不思議佛法,所以眾生雖不覺不知,由於內在具有真實功德,能生起厭生死苦報,求究竟涅槃的動機。依真常不變的實有法為所依,能成立一切法,所以我稱之為「真常(為依的)唯心論」。不過初期的如來藏說還只是真常為所依,正向唯心(cittamātratā)或唯識(vijñaptimātratā)而演進。後期(受論師影響)的如來藏說——「真常唯心論」,到下文再為論述。 初期如來藏說的特點,是「我」,「有色」,「不空」,「所依」。一、「我」到底是多少神化的,所以《不增不減經》(稱為眾生、菩薩、如來),已不再提到了。二、如來藏的空與不空,是有為行與無為功德,對立而不能說「空即不空,不空即空」,與「染淨一如」說不同。三、依、持、建立是能作因(kāraṇa-hetu),所以不能說如來藏生一切法,四、如來藏說重在色相莊嚴的如來,在眾生身中,本有如來藏。如來是真實、常住不變,是無為法,以此為信佛者的理想,所以對以前所說的佛法,一一的引歸如來。說歸依三寶而唯是「一依」——依佛;說四諦而唯是「一諦」——(無為)滅諦;說凡聖而唯是「一界」——如來界(因位名「眾生界」);說五乘佛法而唯是「一乘」——佛乘;說三乘涅槃而唯是一涅槃——如來涅槃。仰信果德,「生佛一如」,初期的如來藏說,受《法華》與《華嚴》的影響極深! 在如來藏說流行中,與自性(或譯「本性」)清淨心(prakṛtipariśuddha-citta, prakṛtiprabhāsvara-citta),也就是與心本性清淨結合起來。《勝鬘經》稱如來藏為自性清淨藏(prakṛti-pariśuddhhi-garbha)。又說:「(自)性清淨心,難可了知;彼心為煩惱染,亦難了知」[14]。《不增不減經》說:「我依此清淨真如、法界,為眾生故,說為不可思議法自性清淨心」[15]。「心本清淨,為客塵所染」,出於《增一阿含經》——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、分別說部(Vibhajyavādin)系的誦本(說一切有部本,缺)。在部派中,如「前後一覺論者」,「一心相續論者」,心性本淨的「分別論者」,早已主張前後心相續的,是一是淨了[16]。心性本淨為煩惱所染,與本有清淨如來藏而為煩惱所覆藏,意趣非常接近,所以如來藏也就被稱為自性清淨心了。如來藏而稱為自性清淨心,與真我與真常心思想的合流[17]。論師們是引向心性本淨的,說如來藏是真如的異名,而色相莊嚴的如來藏我,仍在神秘、通俗的信仰中流行。 ᅟᅟ==[14] 《大寶積經》(四八)〈勝鬘夫人會〉(大正一一.六七八上)。《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》(大正一二.二二二下)。== ᅟᅟ==[15] 《不增不減經》(大正一六.四六七中)。== ᅟᅟ==[16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一(大正二七.五五中)。卷二二(大正二七.一一〇上)。卷二七(大正二七.一四〇中)。== ᅟᅟ==[17] 本節可參閱拙作《如來藏之研究》第五章(一三二——一四五)。== 如來藏的本義,是眾生身中,有如來那樣的智慧與色相莊嚴,「生佛不二」,眾生只是為生死法所隱覆而已。如來藏是人格化的;與大眾部系中,「世間法虛妄,出世法真實」的思想相近,與「生死即涅槃」說是不同的。但在思想發展中,如來藏融合了心性本淨說,也與真如等相結合,如《勝鬘經》說:「有二種如來藏空智」[18]。空智是「空性智」(śūnyatā-jñāna),《勝鬘經》是依空性智,而說空與不空的。空性智是:「無有如外智,無有智外如」,「如智不二」的實體;依此而說與有漏雜染不相應——空,與無漏清淨法相應——不空。這就是《不增不減經》三種法中,「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恒及有法者,即是一切諸法根本」。瑜伽行派(Yogācāra)以真如——空所顯性解說如來藏,以真如所有無為功德解說不空,似乎會通了,而其實是貌同神異的。《勝鬘經》說如來藏為空性智,所以後起的中觀者(Mādhyamika),有的也附和而不自覺了。說如來藏是自性清淨心,六識等七法剎那(kṣaṇa),開始了如來藏與生滅識的關聯,發展成後起的「真常唯心論」。總之,如來藏者以空性智融攝「空」義,以如來藏心融攝「唯識」義。印度的大乘論義,中觀與唯識,被融攝在如來藏說中,為印度大乘學的又一大系統。如來藏說比附於中觀、瑜伽而發展,一般還以為大乘只有中觀、瑜伽二家,那是受到專重論議的影響了! ᅟᅟ==[18] 《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》(大正一二.二二一下)。== 第六章 大乘時代之聲聞學派 第一節 說一切有部 西元前後,佛教進入「大乘佛法」時代,然依「佛法」而演化分裂的部派佛教,雖有興盛或衰落的不同,但還是存在的,還在弘揚發展中,這可從(西元五世紀初)法顯,(七世紀前半)玄奘,(七世紀後半)義淨等的見聞而知道的。部派佛教以寺院(附有塔、像)為中心,僧眾過著團體的生活。經長期的教化,適應不同地區的部派,擁有寺產,或有眾多的淨人,形成了相當穩定的教區。「大乘佛法」興起,無論是悲智的「難行道」,信願的「易行道」,都不可能完全取而代之。由於大乘重於「法」的闡揚,所以大乘的出家者,不能不先在部派的寺院中出家(受戒)。部派佛教的存在,不一定障礙大乘,從現實的大乘佛教來說,等於是大乘出家的先修階段。傳承「佛法」的部派佛教,經中多稱之為聲聞乘(śrāvakayāna);聲聞,是從「多聞聖弟子」,聞佛聲教而來的名詞。由於部分傳統的部派,否定大乘是佛說,大乘者也就反斥「佛法」為小乘(hīnayāna),含有輕蔑、貶抑的意義。「後期大乘」論師,弘揚不共聲聞,「佛法」本來所沒有(或恰好相反)的佛法,在互相論諍中,更多用「小乘」一詞。這是情緒化的對抗名詞,不如稱為聲聞乘的來得好些! 阿育王(Aśoka)時,「佛法」已有三大系;因為向四方傳布,而佛法有更多的部派分化。中印度的弗沙蜜多羅(Puṣyamitra)王,破壞佛教;中印度的佛教,多少受到挫折而衰落些。邊地的佛教,相反的越來越盛,也就分化為十八部,或者還多一些。各部派的興盛地區,以四大部來說: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系在南印度。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系在北印度,更遠達印度的西北。犢子部(Vātsīputrīya)系在西、西南印度。分別說部(Vibhajyavādin)中的赤銅鍱部(Tāmraśāṭīya),流行在錫蘭——今名室利楞伽(Śrilaṅkā);化地部(Mahīśāsaka)等本來在西南印度,後來分散了,沒有廣大的教區,所以赤銅鍱部就自稱分別說部,進而以根本上座部(Sthavira)自居。以上是大概的情形,各部派是到處遊化的。特別是北方,長期來受到外族的不斷侵入,民族複雜,所以民眾都採取容忍共存的心態。這一帶的佛法,也是這樣,「聲聞佛法」與「大乘佛法」共住,如烏仗那(Udyāna)為大乘主要教區,而大眾部、化地部、飲光部(Kāśyapīya)、法藏部(Dharmaguptaka)、說一切有部——五部律一致流行[1]。「聲聞佛法」與「大乘佛法」在北方,各各傳宏自宗,大體能互相容忍共存;當然,少數的偏激者,也不能說沒有的。 ᅟᅟ==[1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三(大正五一.八八二中)。== 西藏所傳,小乘思想分有部與經部(sutrāntika),以二部思想為小乘的代表。這是從《俱舍論》、《順正理論》而來的,雖不符合聲聞法的實際情形,但在西元四、五世紀後,這二部確是具有代表性的。現在論述「大乘佛法」時代的聲聞部派思想,當然不能如此。且先從說一切有部(簡稱「有部」)說起。自迦旃延尼子(kātyāyanīputra)造《發智論》——《八犍度論》,成為有部思想的主流,且因此而有部的阿毘達磨(abhidharma)論師,取得說一切有部正統的地位。研究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,知道在說「三世實有」的有部中,本有兩大系:一、持經者(sūtrānta-dhara)、譬喻師(dārṣṭāntika);二、阿毘達磨論師。持經譬喻師,如法救(Dharmatrāta),覺天(Buddhadeva);阿毘達磨論師,如世友(Vasumitra),妙音(Ghoṣa):這是具有代表性的四位大德。法救,在有部中是有崇高德望的,所以《大毘婆沙論》中,每稱之為大德(bhadanta)。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說:法救與弟子,經常受到迦溼彌羅(Kaśmīra)須陀羅(Suḍra)婆羅門的供養。法救對於《發智論》,有解說,也有所破斥[2];離迦旃延尼子的時代不會太遠,約出於西元前一世紀。傳說法救是《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》作者——婆須蜜(Vasumitra,與四大德中的世友同名)的舅父[3]。《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》,苻秦(西元三八四年)僧伽跋澄(Samghabhūti)譯出,就是繼承法救思想的重要論典,造於《大毘婆沙論》集成以前。覺天的事跡,無可考。關於思想,大德法救說「諸心心所,是思差別」;「諸心所法次第而生,非一時生」[4]。心(citta)與心所(caitasika)法,阿毘達磨論師,以為是各有自體的,同時相應的。法救以為:經中所說的心與種種心所有法,都只是思(cetanā)的差別。有情(sattva)是以情識為本的;「諸心心所是思差別」,正說破了情意為本的心識論。心心所法,是前後次第生起的;前後沒有什麼間隔,如人的前後相伴而行,也可說是「相應」的。對於色(rūpa)法,「法救說離大種別有造色。……然說色中二非實有,謂所造觸及法處色」[5]。法救依《阿含經》說,能造的地等四大種(catvāri-mahā-bhūtāni),所造的眼等五根(pañcendriyāṇi)、色等五塵(pañcarajāṃsi),是別有自體的。但認為身所觸的就是四大,沒有四大以外的所造觸。《發智論》所說的法處所攝色——無表色(avijñapti-rūpa),是沒有實體的;這就是說,業力不是色——物質,而是以思為體的。法救進一步說:「若計度外事於內取相,及於事取補特伽羅,并法處所攝色,心不相應行,無為相:如此類受,皆名心受,以於非實有境分別轉故」[6]。如見外色,而後內心取青相,這是淨、不淨觀心所現的境相;於五蘊事而取補特伽羅(pudgala)——我;法處所攝色;心不相應行(citta-viprayukta-saṃskāra),如生、住、滅等;無為(asaṃskṛta)是不生不滅的:這些,都是心所取相,是非實有的,只是內心分別所起的。法救代表說一切有部早期持經者的見解,為後來經部思想的淵源。至於覺天的見解,是:「諸有為法,有二自性:一、大種,二、心。離大種無所造色,離心無心所;諸色皆是大種差別,無色皆是心差別」[7]。覺天將生滅的有為(saṃskṛta)法,歸納為色——物質與心的二類,為一明確的二元論者。覺天也解釋《發智論》,還同意立三無為法,也承認心不相應的相對實在性。覺天的時代遲一些,受《發智論》的影響也深一些,大概是西元前後人。西元一八六九年,摩偷羅(Mathurā)發見出土的獅子柱頭銘文,有「軌範師佛陀提婆(覺天)」,「說一切有部比丘」字樣[8],可能就是這位有部四大師之一的覺天!持經譬喻師,當然不只這二位,這是有獨到思想的,受人尊重的大德。 ᅟᅟ==[2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二八(大正二七.一四六上——中)。卷五二(大正二七.二六九中)。== ᅟᅟ==[3] 〈出曜經序〉(大正四.六〇九中)。== ᅟᅟ==[4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二(大正二七.八下)。卷九五(大正二七.四九三下)。== ᅟᅟ==[5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二七(大正二七.六六二中)。== ᅟᅟ==[6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九〇(大正二七.九四九下)。== ᅟᅟ==[7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四二(大正二七.七三〇中)。== ᅟᅟ==[8] Konow, Sten [1929] Kharoshthi Inscriptions, with exception of those of Awoka, Inscriptionum Indicarum, Volume II part 1, Calcutta: Archaeological Survey of India, 1929。這是 Konow 把當時所見阿育王銘文以外的佉盧文(Kharoshthi,驢唇書)銘文加以整理編目。== 有部的阿毘達磨論師中,因迦溼彌羅論師,集成《大毘婆沙論》,因而對健陀羅(Gandhāra),覩貨羅——吐火羅(Tukhāra)地區的阿毘達磨論師,稱之為「健陀羅師」,「西方師」,「外國諸師」,而形成(迦溼彌羅)東、西二系。四位大德中的世友,是摩羅(Maru)人;摩羅就是《漢書.西域傳》中的木鹿,現屬蘇聯的謀夫(Merv)。妙音是吐火羅人[9]。吐火羅的縛喝(Balkh),就是現在阿富汗(Afghanistan)的 Balkh,古稱小王舍城,是聲聞佛法極興盛的地方。世友在健陀羅的布色羯邏伐底(Puskarāvatī),造《眾事分》——《品類足阿毘達磨論》[10],受到阿毘達磨論師的推重。世友是《發智論》的研究者,思想是非常卓越的!如依「作用」安立三世,成為有部三世實有說的正宗;論到空與無我,以為「我不定說諸法皆空,定說一切法皆無我」,也成為有部等「他空說」的定論[11]。世友論義的風格,多少與《發智論》及迦溼彌羅系不同,他是重組織而條理分明的(如〈辯五事品〉);重扼要的(如〈辯諸處品〉、〈辯諸智品〉、〈辯隨眠品〉);重簡明的;重定義的。世友的學風,對後來的阿毘達磨者,給予深遠的影響。「六足」論中的《界身論》,與《品類論》的〈辯七事品〉有關,玄奘傳說也是世友造的。但西藏所傳,稱友(Yośomitra)的《俱舍論疏》,說《界身論》是富樓那(Pūrṇa)造的。還有玄奘譯的《異部宗輪論》,共有三種譯本,也是世友造的。敘述二部及十八部派的分裂,各部派的教義,為了解部派佛教的重要參考書。世友是西北方的論師,對南方大眾部系的佛教情形,多少隔膜些;而說一切有部的思想,就是阿毘達磨論義,阿毘達磨代表了有部。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,以為這是注釋《俱舍論》的世友,遠在世親(Vasubandhu)以後的世友所造[12],是不可能的。世友出世的年代,大約與法救相近。妙音也是西方的大論師,著有《生智論》,論名顯然受到《發智論》的影響。在《大毘婆沙論》中,妙音說到了世友的《品類論》,提婆設摩(Devaśarman)的《識身論》,所以要比世友遲一些。《發智論》說到世第一法(laukikâgra-dharma),頂(mūrdhāna),煖(uṣma-gata),沒有說到忍(kṣānti)。「妙音生智論說:云何煖?云何頂?云何忍?云何世第一法」[13]?有部的「四順決擇分善根」,可能到妙音才完成。如《大毘婆沙論》說:「西方尊者以十七門分別此四(順決擇分善根),如彼頌曰:意趣、依、因、所緣、果,等流、異熟及勝利,行相、二緣、慧、界、定,尋等、根、心、退為後」[14]。所說的「西方尊者」,應該就是妙音或妙音的學系。妙音是《發智論》的權威學者,對阿毘達磨有重大的貢獻,但與迦溼彌羅的毘婆沙師,意見大有出入。在阿毘達磨東西二系的日漸分歧過程中,妙音的論義,起初為「毘婆沙師」所容忍的,也越來越被排斥了。妙音有一項獨到的見解,如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一七(大正二七.六〇七中)說: ᅟᅟ==[9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一〇五)。== ᅟᅟ==[10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二(大正五一.八八一上)。《大智度論》卷二(大正二五.七〇上)。== ᅟᅟ==[11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七七(大正二七.三九六上——中)。卷九(大正二七.四五中)。== ᅟᅟ==[12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二四六——二四七)。== ᅟᅟ==[13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二(大正二七.五下)。== ᅟᅟ==[14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七(大正二七.三〇下)。== 「尊者妙音作如是說:若受上命訊問獄囚,肆情暴虐,加諸苦楚;或非理斷事;或毒心賦稅,如是一切皆名住不律儀者」。 住不律儀的人,舊說有十六種,是以殺(如屠者、獵者),盜,淫為職業的,過著罪惡生活,而與律儀——道德生活無緣的。妙音引申佛法的意趣,以為從事政治的人,如對犯法者施以殘酷的刑罰;或徵收苛重的捐稅(或部分侵吞);或作不公平的——枉法的判斷。從事政治而非法虐害民眾的,都是住不律儀的罪惡之徒。也許妙音面對當時的北方政局,外族不斷入侵,不肖官僚所造成的民眾疾苦,而作出這樣的呼聲。這是一位不忘人間,深得釋尊教意的大論師! 迦旃延尼子的《發智論》,古人每稱之為「阿毘曇」,承認為阿毘達磨的根本論。這部論,促成有部的發展,也引起了內部的紛歧,無疑是一部不朽的著作!無論是贊同的,或取反對的立場,都要來研究他、了解他。代表有部經師舊義的持經譬喻師,法救、覺天他們,是不能同意的。阿毘達磨者,都是推重的,進行研究與解說,但由於地區不同,修學的態度不同,依《發智論》而引出無邊論義,也不能一致。大家解說《發智》,而所說卻異義繁多,這是纂集《大毘婆沙論》,列舉各大家以及種種異說,而作出定論的主要原因。《大智度論》說:「姓迦旃延婆羅門道人(比丘),智慧利根,盡讀三藏內外經書,欲解佛語故,作發智經八犍度,初品是世間第一法。後諸弟子等,為後人不能盡解八犍度故,作《鞞婆娑》」[15]。鞞(毘)婆娑(Vibhāṣā)是種種廣說的意思。《大毘婆沙論》是迦旃延尼子的弟子(後學)們造的。的確,《發智論》是不太容易了解的,《發智論》學者造一部廣解,使人容易了解,也是造論的原因。但主要的,應該如(涼譯)《阿毘曇毘婆沙論》卷一〈序〉(大正二八.一上)說: ᅟᅟ==[15] 《大智度論》卷二(大正二五.七〇上)。== 「時北天竺有五百應真(阿羅漢),以為……雖前勝迦栴延撰阿毘曇以拯頹運,而後進之賢,尋其宗致,儒墨競構,是非紛如。故乃澄神玄觀,搜簡法相,造毘婆沙,抑止眾說:或即其殊辯,或標之銓評」。 《發智論》造論以來,經論師們長期(約三百年)的論究,意見紛歧,形成「儒墨競構,是非紛然」的狀態,這不是好現象。「北天竺」,應該是迦溼彌羅的論師們,造毘婆沙以達成有部思想的「定於一」。對於有部自宗,態度要寬容些,廣引持經譬喻師,阿毘達磨論師——健陀羅等西方系,迦溼彌羅系諸論師說,或沒有標名的「有說」,不加評論,那就是「即其殊辯」了。或加以評破:「如是義者」,「應作是說」,「評曰」,那就是「標之銓評」,決定有部迦溼彌羅系的正義了。法救、覺天、妙音,或不以為正義,或加以評破;就是世友,也不是全部採納的。所以古人傳說的「四大評家」,是毫無事實成分的。總之,《大毘婆沙論》義,是迦溼彌羅論師所編集的,但內容包含了《發智論》研究的全體成果,所以大體上為有部阿毘達磨論者所接受。關於《大毘婆沙論》的集成,《智論》與〈阿毘曇毘婆沙論序〉所說,是相當正確的。其他,如唐玄奘傳說,與迦膩色迦王(Kaniṣka)有關:「迦膩色迦王與脇尊者,招集五百賢聖,於迦濕彌羅國作毘婆沙論」[16]。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,有迦王結集三藏的傳說;對於《大毘婆沙論》的造作,卻另有不同的傳說[17]。迦膩色迦王信仰佛法,由於政治中心在健陀羅,也就信奉當時盛行北方的有部。迦王信奉有部,是有事實根據的,有部也可能受到了鼓舞,但將《大毘婆沙論》的集成,作為迦王的意思,是不對的。《大毘婆沙論》說到:「昔健馱羅國迦膩色迦王」[18],可見造論在迦王之後。造論在迦王(約在位於西元一二八年——一五〇年)以後,而西元二、三世紀間的龍樹(Nāgārjuna)論,已引用這部論,所以《大毘婆沙論》的集成,離西元一五〇年不遠。真諦(Paramârtha)《婆藪槃豆法師傳》說:《大毘婆沙論》的集成,「五百阿羅漢與五百菩薩」集會,由迦旃延尼子主持,馬鳴(Aśvaghoṣa)潤文[19]。由《發智論》主——迦旃延尼子主持,是決不可能的。值得注意的,還是晉道安的〈鞞婆沙序〉所說:「有三羅漢:一名尸陀槃尼,二名達悉,三名鞞羅尼。撰鞞婆沙,廣引聖證,言輒據古,釋阿毘曇焉。……達悉迷而近煩,鞞羅要而近略,尸陀最折中焉」[20]。依〈序〉說,解釋阿毘曇——《發智論》的,有三人,也就有三種本子。「尸陀最折中焉」的,就是苻秦十九年(西元三八三年),僧伽跋澄(Saṃghabhūti)所譯的《阿毘曇鞞婆沙》。《鞞婆沙》的內容,是《大毘婆沙論.結蘊》中,〈不善納息〉、〈十門納息〉的四十(二)章「章義」。《發智論》的體裁,是先立「章」,再作幾「門」的分別。如〈世第一法〉、〈有〉是章,如不理解章的意義,就不能了解論門的分別。所以在《大毘婆沙論》集成以前,先有章義的存在。《大毘婆沙論》中,每品開端,總是說:「如是等章,及解章義,先領會已,次應廣釋」。所以解說《發智論》,先有章義;《鞞婆沙論》的四十二章義,可能是尸陀槃尼所作,單獨流行的。在釋「三結」章時,以譬喻廣說先立章,後立門的必要,這可說是早期所作的。《大毘婆沙論》的編集者,也許就是達悉。以這些章義(不止這四十二章,也不只是一人所作)為基礎,然後加以廣釋——分別、抉擇、貫通、論定,成為一部偉大的《毘婆沙論》(當然還有不止一次的修正與補充)!道安的三羅漢說,可能從僧伽跋澄、僧伽提婆(Saṃghadeva)等迦溼彌羅學者得來的消息,比後代的傳說,可信度高多了。還有,世友依「作用」安立三世,成為《大毘婆沙論》的正義,是卓越的大論師,因此有世友為結集上座的傳說。又與《尊婆須蜜(世友)菩薩所集論》的世友,混而為一,於是(四大論師之一的)世友又被說成大菩薩了。其實,世友是《發智論》的闡揚者,《品類論》的作者,西方系的大論師,與編集《大毘婆沙論》是毫無關係的。 ᅟᅟ==[16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二(大正五一.八八二上)。參閱卷三(大正五一.八八六中——八八七上)。== ᅟᅟ==[17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九九、九五)。== ᅟᅟ==[18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一四(大正二七.五九三上)。== ᅟᅟ==[19] 《婆藪槃豆法師傳》(大正五〇.一八九上)。== ᅟᅟ==[20] 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一〇(大正五五.七三中)。== 《大毘婆沙論》的漢譯本,《鞞婆沙》以外,有北涼浮陀跋摩(Buddhavarman)共道泰譯出的《阿毘曇毘婆沙論》,一百卷;因政治動亂而佚失了四十卷,現存六十卷,解釋前三犍度。唐玄奘譯出本,名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,二百卷,最為完善。《大毘婆沙論》的集成,使《發智論》有了充分的解說、抉擇與發揮。試略說三點:一、確立三世實有說,如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七七(大正二七.三九六上、中)說: 「說一切有部有四大論師,各別建立三世有異,謂尊者法救說類有異,尊者妙音說相有異,尊者世友說位有異,尊者覺天說待有異」。 「故唯第三(世友)立世為善,諸行容有作用時故」。 論究一一法的自相(svalakṣaṇa),到達一一法的自性(svabhāva)不失,雖有三世的遷流,而(有為)法的體性是沒有變異的。這是著名的「三世實有,法性恒住」,為有部的特見,而所以被稱為說一切有的。還有,三世是時間,而時間並沒有實體,只是依法生滅而安立的,所以說:「謂世即行(有為),行即是世」[21]。沒有變異的一一法體,那又怎能說有三世差別呢?四大論師對此提出了不同的解說。法救是「類異」說:類是類性,有未來類,現在類,過去類——三世的不同類性。如捨未來類而得現在類,那就是從未來到現在世了;如捨現在類而得過去類,那就從現在到過去世了。法救所說的類性,有捨也有得,所以是三世類性的差別,而法體有已生、未生,已滅、未滅的不同。妙音是「相異」說:相是世相,未來、現在、過去的時間形態。一一法有三世相,如與未來相相合,就是未來法;……與過去相相合,就是過去法。「類異」與「相異」,思想是大同小異的,不過「類異」約通性說,「相異」約通相說。世友是「位異」說:如有為法而未有作用,名未來世;正有作用,名現在世;作用已滅,名過去世。依作用的起與未起、滅與未滅,分別為三世法,而法體是沒有差別的。世友依法體(起用或不起用等)立三世,與前二家依通遍的類性與相說不同。覺天是「待異」說:法體沒有差別,依相待就有三世不同:「待後名過去,待前名未來,俱待(前後)名現在」。「位異」與「待異」,約法自體說,意義也相差不多。不過覺天重於(作用起滅的)相待,世友重於(前後不同的)作用。《大毘婆沙論》評定世友所說——依作用立三世,是最為合理的。法救的類性,約三世說而沒有實體,如作為普遍的、有實體的去解說,那就轉化為「譬喻者分別論師」,如說:「世體是常,行體無常」[22]。時間——未來世,現在世,過去世,是常住不變的實體。一切有為法(行)的起滅,只是活動於不同的時間區中,如從這房屋出來,進入那一房屋。這樣說,是譬喻師而傾向於時間實體,不再是有部了[23]。 ᅟᅟ==[21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七六(大正二七.三九三上)。== ᅟᅟ==[22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七六(大正二七.三九三上)。== ᅟᅟ==[23] 三世說,參閱拙作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六章(二九三——三〇四)。== 二、十二緣起說:緣起(pratītya-samutpāda)是「佛法」的中道說,經說的支數不一,以十二支緣起為準。十二支緣起,說明眾生生死流轉的因果系列,是生命的緣起,而緣起法則是可通於非情的。有部論師對緣起的解釋,各有所重,所以「緣起有四種,一、剎那,二、連縛,三、分位,四、遠續」[24]。一、剎那(kṣaṇa)緣起:與迦旃延尼子同時的寂授——設摩達多(Śarmadatta)所說。一剎那中,有無明、行……老死等十二支。一剎那中,與一念中相近。《華嚴經.十地品》說:「三界虛妄,但是一心作;十二緣分,是皆依心」;「知十二因緣,在於一心中」[25]。一心緣起,可說受到剎那緣起的影響。二、連縛(saṃbandhika)緣起:世友《品類足論》說「云何緣起?謂一切有為法」。一切有為法,通於有漏、無漏;有先後或同時的因果關係,所以名為連縛。三、分位(avasthita)緣起:《發智論》說:無明、行,是前生的因;識、名色、六處、觸、受,是現生的果。愛、取、有,是現生的因;生、老死,是未來生的果。十二支通於三世,有兩重因果。所以名為分位,是階段的意思。以人來說,如識入母胎,新生命開始,名為「識」。胎中肉團,還沒有成(人)形階段,名為「名色」。胎中人形成就,眼、耳等形成,名為「六處」。十二支,是三世因果的十二階段。每一階段,在欲、色界的,都具足五蘊,以五蘊為體。名為「無明」、「識」等,是約這一階段的特性而說,並非只是「無明」或「識」等。四、遠續(prākarṣika)緣起:是《識身足論》說的。生死業報,是不限於前後二生的。可能很久以前的惑業因緣、到今生才受報;今生的惑業因緣,要多少生以後才受報。所以生死業報的十二支,是通於久遠的,名為「遠續」。這四說,毘婆沙師認為都是合理的;特別是世友的「連縛緣起」,通於一切有為法,受到《大毘婆沙論》編集者的稱讚:「是了義」說,「是勝義」說。然佛說十二緣起重於惑業苦的三世因果;聲聞乘法重於生死的解脫,所以毘婆沙師還是以「分位緣起」為主。[26]。 ᅟᅟ==[24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二三(大正二七.一一七下)。== ᅟᅟ==[25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二五(大正九.五五八下、五六〇上)。== ᅟᅟ==[26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二三(大正二七.一一七上——一一九中)。== 三、二諦說:二諦是世俗諦(saṃvṛti-satya)與勝義諦(paramârtha-satya)。《大毘婆沙論》說:「餘契經中說有二諦」,不知是那一部經。在《大毘婆沙論》編集時,二諦說已是佛教界的通論了。《大毘婆沙論》說二諦有四家說,不一定是有部論師的。一、苦、集二諦是世俗現見的有漏事,是世俗諦;滅、道二諦是出世的修證,是勝義諦。這可能與說出世部(Lokottaravādin)的「俗妄真實」說相通。二、苦、集二諦是世俗事,滅諦是以譬喻等來施設的,所以前三諦都是世俗諦;「唯一道諦是勝義諦」,這是聖者自知,不可以世俗來表示的。這可能與說假部(Prajñaptivādin)所說:「道不可修,道不可壞」——聖道常住的思想相通。三、苦、集、滅、道——四諦,都是世俗諦;「唯一切法空非我理,是勝義諦」。傳說一說部(Ekavyāvahārika),「說世出世皆無實體,但有假名」,第三家可能與一說部相近。四、毘婆沙師自宗:四諦事是世俗諦;四諦的十六行相——無常、苦、空、非我,因、集、緣、生,滅、盡、妙、離,道、如、行、出。十六行相是四諦的共相——通遍的理性,是聖智所證知的,所以是勝義諦。毘婆沙師的本義,是事理二諦,與後代所說的不同[27]。——以上,說明《發智論》成立以來,三百年中有部論師的大系,編集《大毘婆沙論》的實際情形[28]。 ᅟᅟ==[27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七七(大正二七.三九九下——四〇〇上)。參閱拙作《性空學探源》(《妙雲集》中編四《性空學探源》一一九——一三一)。== ᅟᅟ==[28] 以上參閱拙作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五——七章(一七二——三五四)。== 《發智論》,經迦溼彌羅師的廣釋——毘婆沙,使說一切有部的論義,光芒萬丈!但過分繁廣,不容易把握精要;過分雜亂,沒有次第,對一般初學來說,實在難學!而《大毘婆沙論》的評黜百家,也不可能盡合人意。這就是阿毘達磨論書,進入一新的階段,擇取要義而組織化的原因。這一發展趨勢,一直到《俱舍論》,《顯宗論》,但《俱舍論》已不能說是有部的論書了。在漢譯中,這一新風格的論書,試次第的略加敘述。 一、《阿毘曇甘露味論》:失譯,二卷,十六品;作者瞿沙(Ghoṣa),與四大論師的妙音同名,但論義多不合,應該是另一位瞿沙。十六品的組織,列表如下: ᅟᅟ 略示道基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布施持戒品 ᅟᅟ             ┌世間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界道品 ᅟᅟ          ┌業果┤          └…住食生品 ᅟᅟ          │  └行業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業品 ᅟᅟ          │  ┌性相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陰持入品 ᅟᅟ     ┌應知應斷┼體用┤  ┌有為緣生………┐ ᅟᅟ     │    │  └作用┼心法相應……………行品 ᅟᅟ     │    │     ├眾生緣起……………因緣種品 ᅟᅟ 廣明法義┤    │     └染淨增上……………淨根品 ᅟᅟ     │    └縛解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結使禪智品 ᅟᅟ     │    ┌行位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三十七無漏人品 ᅟᅟ     └應修應證┤  ┌智慧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智品 ᅟᅟ          └行法┼禪定┬修定次第……………禪定品 ᅟᅟ             │  │    ┌………┘ ᅟᅟ             │  └趣道斷結……………雜定品 ᅟᅟ             └覺支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三十七品 ᅟᅟ 結示宗要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四諦品 ᅟᅟ                     ┌………┘ ᅟᅟ 散攝餘義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雜品 《甘露味論》,引用了《發智論》,《品類論》,《大毘婆沙論》,對《品類論》的關係極深。如〈行品〉的相應行與不相應行,四無記根,同於《品類論》的〈辯五事品〉。〈智品〉的十智,出於《品類論》的〈辯諸智品〉。又如〈業品〉的身、口、意行,……樂、苦、不樂不苦報三行,次第與文句,都與《品類論》的〈辯攝等品〉相合。作者重《品類論》,論義每不合毘婆沙師的正義;或引用「西方師說」,「外國師說」,「妙音說」,「有說」,作者是一位西方系的論師。是西方系,卻又有綜合東西與發展性。如不相應行,是依《品類論》的,卻又取《大毘婆沙論》的異生性。如經說七隨眠;《發智論》立九十八隨眠;《品類論》又別立十二隨眠;《甘露味論》以為:如不分界與部,隨眠應該只有十種,所以說:「實十使」[29]。這一隨眠的分類,成為以後阿毘達磨論師的正義。擇取要義,作有組織的著作,為一部阿毘達磨良好的入門書! ᅟᅟ==[29] 《阿毘曇甘露味論》卷上(大正二八.九七二上)。== 二、《阿毘曇心論》:吐火羅法勝(Dharmaśreṣṭhin)所造。曾經二度譯出,符秦鳩摩羅佛提(Kumārabuddhi)初譯,譯文拙劣,已經佚失了。晉太元一六(西元三九一)年,僧伽提婆再譯,即現存的四卷本。關於《阿毘曇心論》,先要澄清兩點:一、道梴的〈毘婆沙(經)序〉說:「法勝迦旃延撰阿毘曇以拯頹運」[30]。呂澂〈阿毘達磨汎論〉等,因此說:法勝與迦旃延尼子,所作《阿毘曇心論》與《發智論》,為東西二系的對立,以後才有《大毘婆沙論》的結集[31]。其實,序文的「法勝」,是「前勝」的訛寫;《心論》是造於《大毘婆沙論》以後的。二、《心論》先偈頌,後長行。讀起來,偈頌的音調動聽,也容易記憶,所以這一體裁,為後起的《雜心論》、《俱舍論》等所採用。慧遠的〈阿毘曇心序〉說:「其為經,標偈以立本,述本以廣義」[32]。先造偈,再以長行解義,一般都這樣說。實際上,《心論》是依《甘露味論》而改編的。《心論》(大數)二五〇偈,分為一〇品。如〈行品〉、〈業品〉、〈智品〉、〈定品〉(〈禪定品〉、〈雜定品〉)、〈雜品〉,名稱與內容,可說與《甘露味論》相合。改〈結使禪智品〉為〈使品〉,〈三十七無漏人品〉為〈賢聖品〉,〈陰持(界)入品〉為〈界品〉;其他各品,除〈布施持戒品〉,大都編入〈契經品〉;僅〈論品〉是《心論》獨有的。《甘露味論》是長行,法勝依據這部長行,改編為前九品。依自己的立場,修正補充長行文句,再造偈頌。《心論.雜品》長行中,說到:斷法,知法,遠法,近法,見處,二道得果,何心般涅槃:沒有偈頌,與偈頌也沒有意義上的關聯,這是從那裡來的?《甘露味論.雜品》中,恰好說到了這些問題[33]。問題瑣碎,《心論》雖沒有立偈,也還是編了進去。這是改編《甘露味論》為《心論》的最可信的證據!《甘露味論》與《心論》的造作時代,假定為西元二〇〇年,或稍遲一些。 ᅟᅟ==[30] 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一〇(大正五五.七四上)。== ᅟᅟ==[31] 〈阿毘達磨汎論〉(《內學》第二輯一六九——一七〇)。== ᅟᅟ==[32] 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一〇(大正五五.七二下)。== ᅟᅟ==[33] 《阿毘曇心論》卷四(大正二八.八三二中——下)。《阿毘曇甘露味論》卷下(大正二八.九八〇上——中)。== 從阿毘達磨法義的精要與組織來說,《心論》是比《甘露味論》更成功的!全論十品中,一、〈界品〉,明法的「自相」與「共相」。品末說:「故說一切法,自性之所攝」[34],就是「攝」。二、〈行品〉,明「相應」(不相應)與「因緣」。這二品,是阿毘達磨的根本論題。三、〈業品〉,四、〈使品〉,明生死雜染的因。五、〈賢聖品〉,明修行的歷程與果德。六、〈智品〉,七、〈定品〉,明清淨解脫的因行。這七品論究法義,可說次第有序。八、〈契經品〉,九、〈雜品〉,一〇、〈論品〉,雖還沒有次第條理,但依前七品說,次第條理,已是很難得了!心所法,《發智論》舉十(大地)法;《品類論》與《大毘婆沙論》,也組成一類一類的心所法,有些是重複的。《心論》依《甘露味論》,先結二頌,然後說不善心品二十一,善心品二十,無記心品十二,悔與眠。這一心所法的整理,雖還有可討論的,但比以前的是進了一步。《心論》的〈契經品〉,以「識、智及諸使,分別此三門」作結[35]。識所識,智所知,使(隨眠)所使,是世友《品類論》義。《心論》作者法勝,是說一切有部中,西方系的論師。他改組《甘露味論》而造《心論》,論義每與《甘露味論》不合,與毘婆沙師正義,相異的更多。《心論》採取了分別說(Vibhajyavādin)系的某些論義,如稱中間禪為無覺少觀,與赤銅鍱部(Tāmraśāṭīya)說相同[36];意業無教——無表(avijñapti),與可能為化地部(Mahīśāsaka)論書的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相合[37];正法滅時失律儀[38],是法藏部(Dharmaguptaka)義。特別重要的,說無教色——無表色(avijñapti-rūpa)是假色[39]。這雖是有部中譬喻師的舊義,但在造《心論》時,譬喻師已脫離有部,以經部(sutrāntika)師的名義而興盛起來。總之,法勝是有部的西方系論師,但過分的自由取捨,與東方的毘婆沙師正義,距離越來越遠了! ᅟᅟ==[34] 《阿毘曇心論》卷一(大正二八.八一〇中)。== ᅟᅟ==[35] 《阿毘曇心論》卷四(大正二八.八三〇中)。== ᅟᅟ==[36] 《阿毘曇心論》卷三(大正二八.八二四上)。《解脫道論》卷二(大正三二.四〇七中)。== ᅟᅟ==[37] 《阿毘曇心論》卷一(大正二八.八一二中)。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卷七(大正二八.五八一上)。== ᅟᅟ==[38] 《阿毘曇心論》卷一(大正二八.八一四上)。《俱舍論(光)記》卷一五(大正四一.二三五下)。== ᅟᅟ==[39] 《阿毘曇心論》卷一(大正二八.八〇九下)。== 三、《阿毘曇心論經》:《心論》的優波扇多(Upaśānta)「釋」,高齊那連提梨耶舍(Narendrayaśas)譯,六卷。先偈頌而後長行的《心論》,精簡而有組織,風行當時,是可以想見的。傳說有好幾種注釋[40],但不是一般的注釋。因為《心論》過於簡略,傾向於非正統的異義,所以在《心論》的組織狀況下,加以修正或補充。優波扇多釋本,品目與《心論》相同。偈頌增加了二偈,共二四九偈;如解義不同,就修改偈頌。大體說,這部釋論恢復了《甘露味論》的本義;又引《大毘婆沙論》義來補充,如有漏離常樂我淨,野干看緊叔迦花等[41]。這樣,雖還是西方系的,與毘婆沙師正義要接近些。 ᅟᅟ==[40] 《雜阿毘曇心論》卷一(〈序品〉附注)(大正二八.八六九下)。== ᅟᅟ==[41] 《阿毘曇心論經》卷一(大正二八.八三四上——中)。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八(大正二七.四〇中)。== 四、《雜阿毘曇心論》(簡稱《雜心論》):健陀羅法救論師造。晉法顯譯,宋伊葉波羅(Īśvara)等譯,都已佚失;現存宋(西元四三四)僧伽跋摩(Saṃghavarman)譯本,一一卷。品名都相同,只有在〈雜品〉後,增補一〈擇品〉,共一一品。法救以為:《心論》太簡略了,所以「增益論本」,以「廣說(毘婆沙)義(來)莊嚴」這部論。或修改舊頌,或增補新頌,總為五九六頌。前七品更為充實,但後四品未免更雜亂了。《雜心論》是繼承優波扇多的學風,回歸於《甘露味論》,更接近《大毘婆沙論》的立場。取毘婆沙師的正義,又每每保存西方系異義,取懷柔保留的態度。在〈擇品〉中,對次第見諦,有中有,一切法有,三世有,佛不在僧數,這類部派的重要論諍,一一抉擇而確定有部的正義[42]。然有值得注意的:一、在四家二諦說中,毘婆沙師以「事理二諦」為正義。《大毘婆沙論》又論到:「世俗中世俗性,為勝義故有?為勝義故無」?對於言說的世俗,純屬虛無,還是也有真實性?毘婆沙師說:「應作是說:世俗中世俗性,勝義故有」[43]。世俗名為諦,當然是有諦實性的。依此,《雜阿毘曇心論》卷一一(大正二八.九五八中)說: ᅟᅟ==[42] 《雜阿毘曇心論》卷一一(大正二八.九六二上——九六三下)。== ᅟᅟ==[43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七七(大正二七.四〇〇上)。== 「若事分別時,捨名則說等(世俗);分別無所捨,是則第一義」。 如房屋,一加分析,就沒有屋的實性,那就是世俗。如推求色法,到四大等一一極微,不可再分析的自性,就是勝義。從此,阿毘達磨論師,以「假實二諦」為主了。假法中也有勝義性,如大乘有宗,依他起事可說為勝義有,也契合這一原則。二、《雜心論》說:身作(表)、語作,意業沒有無作。什麼是無作(表)?在身、語「動(作)滅已,與餘識俱,彼(無表)性隨生」。所以「無作亦非色,以作是色故,彼亦名色」[44]。無表色是感報的業,是毘婆沙師——有部的重要教義。現在說:無表不是色,是在身語動作滅時,立即引起的,與識俱生的無表業。為身、語表色所引起,也就假名為色,其實不是色法。這一無表假色的見地,是譬喻師的;在經部興盛中,這將成為有部的新說了。 ᅟᅟ==[44] 《雜阿毘曇心論》卷三(大正二八.八八八中——下)。== 從《阿毘曇甘露味論》以來,精簡而有組識的作品,都是有部的西方系[45]。《俱舍論》是在《雜心論》的基礎上,更進一步,但已不能說是有部的了。 ᅟᅟ==[45] 以上參閱拙作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一〇章(四六九——五二七)。== 第二節 譬喻、分別說、正量、大眾部 「大乘佛法」時代(西元前一世紀中起)的「部派佛教」,特重阿毘達磨(abhidharma)論的,南方是赤銅鍱部(Tāmraśāṭīya)的大寺派(Mahāvihāra),北方是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的阿毘達磨論師,都取得該部的正統地位。以有部來說,持誦經者、譬喻師(sūtrantika, dārṣṭāntika),不但法義與阿毘達磨者不合,風格也大有差別。依經法而為深義的探究,是事實所需要的,但論阿毘達磨,進行於僧伽內部,受到僧伽的尊重,卻是不能通俗的。內重禪觀,深入淺出而能向外(民間)宣化的,就是持經譬喻師了。「佛法」自部派分流,是各有所重的,然都有自行(禪觀)與一般教化。所以上座部(Sthavira)分出的,犢子部(Vātsīputrīya)系與分別說部(Vibhajyavādin)系,凡是不重阿毘達磨的,在風格上,就有與有部的持經譬喻師相近的,如犢子系的僧伽斯那(Saṃghasena)。與持經譬喻師風格相近的,在當時,與大乘是比較能和平共存的。譯為譬喻的,原語不止一種。十二分教中的「譬喻」,音譯為阿波陀那(Avadāna),義譯為「出曜」或「日出」;「譬喻」是偉大的光輝事跡。無論是佛的,佛弟子的,一般出家在家的,凡有崇高的德行,都閃耀著生命的光輝,為佛弟子所景仰。此外,如《蛇喻經》,《象跡喻經》的喻,原文為 aupamya。還有比量中的喻,原文為 dṛṣṭânta。後二者,都是對於某一義理,為了容易理解,舉事來比況說明,與阿波陀那,本來是完全不同的。但在佛法的傳布中,阿波陀那——譬喻;佛傳的事跡——「因緣」(也稱為阿波陀那);「授記」;佛弟子及世人的傳記,或是傳說;通俗的比喻:都在宣說佛法時,用作譬況或舉事例來說明而統一起來,泛稱譬喻或因緣。以比喻、舉事例來次第解說,是古代通俗教化的實際情形。這類教典,譯為漢文,《大正藏》編為「本緣」部的,內容可說太多了!有部的誦經者,以譬喻為教化方法,在義理的論究時,多附以通俗的譬喻。在《大毘婆沙論》中,就有射箭喻,陶家輪喻[1];失財喻,露形喻,破衣喻[2];拳指喻[3];天衣喻[4];女人喻[5];行路喻[6],也就被稱為譬喻師了。譬喻師對佛化民間的影響力,在一般人心目中,也許比阿毘達磨論者更親切的! ᅟᅟ==[1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二一(大正二七.一〇五上)。== ᅟᅟ==[2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六〇(大正二七.三一三上)。== ᅟᅟ==[3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九三(大正二七.四七九上)。== ᅟᅟ==[4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二二(大正二七.六三四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5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五六(大正二七.二八八中)。== ᅟᅟ==[6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四五(大正二七.七四五上)。== 先說馬鳴(Aśvaghoṣa)菩薩:又名法善現(Dharmasubhūti),勇(Vīra)。唐義淨所譯《一百五十讚佛頌》,摩咥里制吒(Māṭriceṭa)造,西藏傳說就是馬鳴,然依《南海寄歸內法傳》,摩咥里制吒與馬鳴不同,只是學風有些相似。馬鳴是東天竺的桑岐多(Sāketa)人,本是外道,(在華氏城)以辯論勝過當地的佛弟子,使僧眾們不得鳴犍椎。脇(Pārśva)尊者從北天竺來,折伏了馬鳴,在佛法中出家,人稱他為「辯才比丘」。月氏國王——迦膩色迦王(Kaniṣka)兵臨中印度,佛鉢與馬鳴,這才到了月氏(健陀羅為首都)[7]。說到馬鳴的學風,他是禪師,著有「禪集」,鳩摩羅什所譯的《坐禪三昧經》,就有馬鳴的禪偈在內[8]。他是以文藝弘法的大師:如曇無讖(Dharmarakṣa)所譯《佛所行讚(經)》,以偈讚述如來的一代化跡,是非常著名的作品。又《三啟經》:凡是誦經,都前有歸敬三寶偈,後有迴向發願偈。馬鳴所作的歸敬三寶與迴向發願偈,為印度佛教界所普遍採用。馬鳴依𡃤吒啝羅(Rāṣṭrapāla)比丘出家故事,作「𡃤吒啝羅伎」——歌劇本,「其音清雅,哀婉調暢」,激發多少人發心出家[9]。又劉宋僧伽跋澄(Saṃghabhūti)所譯《分別業報略》偈,大勇菩薩造,勇就是馬鳴的別名。異譯本如《佛說分別善惡所起經》,文前多五戒、十善一段;趙宋日稱譯的《六趣輪迴經》,就說是馬鳴造。又有日稱等譯的《十不善業道經》,說善惡業報、五戒、十善,正是通俗教化的主要內容。七十卷的《正法念處經》,以「說一切業果報法」為宗,可能是受馬鳴作品的影響而發展集成的。馬鳴的作品,以偈頌為主,所以《大毘婆沙論》稱之為「造文頌」者[10]。馬鳴在高度的文學修養中,充滿了歸敬的虔誠。融合佛法的嚴肅與文藝的興味,激發一般人向上向解脫的心。馬鳴是屬於有部(兼通各部)的,一向被稱為菩薩,與《大乘起信論》無關。 ᅟᅟ==[7] 《馬鳴菩薩傳》(大正五〇.一八三上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8] 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九(大正五五.六五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9] 《付法藏因緣傳》卷五(大正五〇.三一五上)。== ᅟᅟ==[10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七二(大正二七.八六六中)。== 早期中國佛教界,稱某些人為菩薩,大抵是與馬鳴風格相近的。〈關中出禪經序〉——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九(大正五五.六五上——中)說: 「初四十三偈,是究摩羅羅陀法師所造。後二十偈,是馬鳴菩薩之所造也。其中五門,是婆須蜜,僧伽羅叉,漚波崛,僧伽斯那,勒比丘,馬鳴,羅陀禪要之中抄集之所出也。六覺中偈,是馬鳴菩薩修習之以釋六覺也。初觀婬恚癡相及其三門,皆僧伽羅叉之所撰也」。 鳩摩羅什(Kumārajīva)所譯《坐禪三昧經》,是集各家「禪集」而成的。說到的禪師,如究摩羅羅陀(Kumāralāta),是經部(sutrāntika)的創始者(下文再說)。馬鳴,如上說。婆須蜜(Vasumitra)是《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》,被稱為「偈論」,「問論」或「偈問論」的作者,為持經譬喻師法救(Dharmatrāta)的後學。依《論》序說:「尊婆須蜜菩薩大士,次繼彌勒作佛,名師子如來也」[11]。《惟曰雜難經》說,婆須蜜——世友是菩薩,是不久要成佛的[12]。僧伽羅剎(Saṃgharakṣa)是大禪師,傳說為迦膩色迦王師。他的《修行道地經》(本名《瑜伽行地集》),從漢安世高到西晉竺法護(Dharmarakṣa),一直譯傳來我國。《修行道地經》是偈頌集,長行是有人講說而附入的。僧伽羅剎也有讚說菩薩行與如來功德的作品,如僧伽跋澄所譯的《僧伽羅剎所集經》。依道安所作〈序〉說:僧伽羅剎「將補佛處,賢劫第八」;名「柔仁佛」[13],這是傳說為菩薩的禪師。漚波崛就是優波崛多(Upagupta),是阿育王(Aśoka)時人。「教授坐禪,最為第一」;「教化弟子,優波笈多最為第一」[14],被稱為「無相佛」。僧伽斯那,或作僧伽先(Saṃghasena),為《三法度論》作注釋,應屬於犢子部(Vātsīputrīya)系。〈三法度經記〉說:「比丘釋僧伽先,志願大乘」[15],著有求那毘地(Guṇavṛddhi)所譯的《百喻經》,原名《癡華鬘》,以輕鬆諧笑的筆調,寫出佛法,這是容易深入人心的。另有《百句譬喻經》,《菩薩本緣集經》。有禪集,有讚佛行果的,有通俗的譬喻文學,與馬鳴等風格相同。勒,就是脇尊者。精進修行,也有「四阿含經」釋。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二六(大正二七.六六〇上)說: ᅟᅟ==[11] 《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.序》(大正二八.七二一上)。== ᅟᅟ==[12] 《惟曰雜難經》(大正一七.六〇九上)。== ᅟᅟ==[13] 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一〇(大正五五.七一中)。《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.序》(大正二八.七二一上)。== ᅟᅟ==[14] 《阿育王傳》卷五(大正五〇.一二〇中)。《阿育王經》卷六(大正五〇.一四九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15] 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一〇(大正五五.七三中)。== 「脇尊者言:此中般若說名方廣,事用大故」。 十二分教的方廣(vaipulya),脇尊者以為就是《般若》,那時《般若經》已流行北印度了。脇尊者不作不必要的分別,以簡略的方法來解說經文;雖也論究阿毘達磨,但與持經者的學風相近。此外,還有二位:一、彌妬路尸利(Maitreyaśrī):依〈婆須蜜集序〉,婆須蜜與僧伽羅剎中間,有彌妬路刀(尸)利,是賢劫(第七)光炎佛。雖不知史實,然《智度論》說:「罽賓國有彌帝隸力(尸)利菩薩,手網縵」[16]。手網縵,為佛相之一,這是北印度著名的菩薩。二、持經譬喻師法救,如僧叡〈出曜經序〉說:「出曜經者,婆須蜜舅法救菩薩之所撰也」[17]。法救所撰的,是《法句經》。《法句經》是各部都有的,而有部的《法句經》,從〈無常品〉到〈梵志品〉——三三品,是法救所纂集的[18]。譯成漢文的,如竺佛念所譯的《出曜經》,長行是譬喻(出曜)解說;趙宋天息災譯的《法集要頌》。《法句》是偈頌,為印度初出家者的入門書。法救以為:「二聲(語與名)無有差別,二事相行別」,「入三昧乃知」[19]。以禪定的修驗來解說佛法,無疑的是位禪師。法救被稱為菩薩,對菩薩確有獨到的見地[20]: ᅟᅟ==[16] 《大智度論》卷八八(大正二五.六八四上)。== ᅟᅟ==[17] 《出曜經》卷一(大正四.六〇九中)。== ᅟᅟ==[18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(大正二七.一中)。== ᅟᅟ==[19] 《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》卷一(大正二八.七二三下)。== ᅟᅟ==[20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五三(大正二七.七八〇上)。《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》卷八(大正二八.七七九下)。== 「菩薩雖伏我見,不怖邊際滅,不起深坑想,而欲廣修般羅若故,於滅盡定心不樂入;勿令般若有斷有礙,故雖有能而不現入」。 「菩薩發意以來,求坐道場,從此以來不入泥犁(地獄),不入畜生、餓鬼,不生貧窮處裸跣中。何以故?修行智慧不可沮壞」。 菩薩為了修學般若(Prajñā),不願入滅盡定;發心以來,不會墮落三惡道,貧窮與未開化地區,也是般若的力用。這位有部譬喻師,這樣的推重菩薩的般若!法救,婆須蜜,彌帝隸尸利,僧伽羅剎,馬鳴,都被稱為菩薩;還有肯認《般若經》的脇尊者,正是「初期大乘」時代的有部大師。北方的持經者、譬喻師,以聲聞佛法立場而含容兼攝菩薩精神,在北方「大乘佛法」興盛中,不應該忽略這一學系的影響[21]! ᅟᅟ==[21] 以上參閱拙作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八章(三五五——四〇六);第六章(二四五——二六八)。== 《大毘婆沙論》中,說到分別論者——毘婆闍婆提(Vibhajyavādin)的,共有五六十則。有部的毘婆沙師,極力予以評破,所以被解說為不正分別者的泛稱。其實,分別論者或分別說者,是上座部(Sthavira)分出的兩大部之一——分別說部;分別說部再分化為四部:化地部(Mahīśāsaka),法藏部(Dharmaguptaka),飲光部(Kāśyapīya),赤銅鍱部(Tāmraśāṭīya):這四部,都可稱為分別論(說)者。赤銅鍱部遠在海南的錫蘭;流行印度的三部,就是《大毘婆沙論》所說的。化地等三部,譯傳來中國的,有律——《五分律》,《四分律》,《解脫戒經》;經典,僅有「法藏部」的《長阿含經》;論有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,近於化地部。沒有充分的論書,所以難有精確的理解。依《異部宗輪論》,知道與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系相近。經考論,《大毘婆沙論》的分別論者,以化地部為主。分別論者的學風,與譬喻師有同一傾向。如以偈頌稱讚佛德:「諸讚佛頌,言多過實,如分別論者:讚說世尊心常在定;……又讚說佛恒不睡眠」[22]。這與評破馬鳴——法善現,及達羅達多(Dharadatta)為「文頌者」是相同的。又依經說為主:「分別論者作如是說:無九十八所立隨眠,經說隨眠唯有七故」[23]。這是否定《發智論》的九十八隨眠說,毘婆沙師嫌責他「執著文字」。又多說譬喻,如破瓶喻[24],折路迦緣草木喻[25],果從器出轉入彼器喻[26];被毘婆沙師責斥為「依世俗言論」。以上所說,可見分別論者也是重視簡要,通俗教化的。還有,「無有有情而無色者,亦無有定而無心者」[27]。經上說有「無色界」,「無心定」,然分別論者與譬喻者的見解相同:有情是心色互不相離的,無色界有細色,無心定是有細心不滅的。然分別論者到底與譬喻者不同:說心性本淨。對緣起、道、果與滅,都說是無為,也就是重於因果的必然理性,及修證所得的恒常不變性。這二點,同於大眾系,與譬喻者不同[28]。 ᅟᅟ==[22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七九(大正二七.四一〇中)。== ᅟᅟ==[23] 《阿毘達磨順正理論》卷四六(大正二九.六〇二下)。== ᅟᅟ==[24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六〇(大正二七.三一二中)。== ᅟᅟ==[25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六七(大正二七.三五八上)。== ᅟᅟ==[26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七六(大正二七.三九三上)。== ᅟᅟ==[27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五二(大正二七.七七四上)。== ᅟᅟ==[28] 以上參閱拙作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九章(四〇八——四二八)。== 化地部說:「隨眠非心亦非心所,亦無所緣。眠與纏異,隨眠自性心不相應,纏自性心相應」[29]。纏(paryavasthāna)是煩惱現起而與心相應的,隨眠(anuśaya)是潛在的煩惱,所以與心不相應。凡是「過未無而現在有」的,大都這樣說。在沒有斷惑以前,雖沒有生起煩惱,而煩惱還是現在的,不過潛伏而已。化地部又說:「慧有二種,俱時而生,一、相應,二、不相應;相應慧知不相應者,不相應慧知相應者」[30]。二種慧同時,互相了知,只是為了成立當前的一念中,有「自知」的作用。心能自知,是大眾、分別說系的共同傾向。從顯現而論到潛在的,化地部又立三種蘊:「一者、一念頃蘊,謂一剎那有生滅法。二者、一期生蘊,謂乃至死恒隨轉法。三者、窮生死蘊,謂乃至得金剛喻定恒隨轉法」[31]。三種蘊,是層次不同的三類五蘊。「一念頃蘊」,是剎那生滅的五蘊。「一期生蘊」,是業力所感的異熟五蘊,從生到死,都恒時隨轉的。《異部宗輪論》已經說到:一切是剎那滅的,剎那有前後二時,所以有轉變可能。「入胎為初,命終為後,色根大種皆有轉變,心心所法亦有轉變」。業力所得的報體,不斷轉變相續,到業盡而死,才滅而不起了。所以,這還是「定無少法,能從前世轉至後世的」[32]。「窮生死蘊」,應該是遲一些成立的。剎那滅了,一生滅了,而還是生死不斷,由於微細五蘊不斷的延續。直到金剛喻定,斷盡一切煩惱,有漏五蘊才徹底的滅了。瑜伽行派(Yogācāra)以窮生死蘊為阿賴耶(ālaya)識,應該是種子阿賴耶識。聲聞法中,微細的深潛的存在,都是阿賴耶種子識思想的啟發者。此外,法藏部是舍利塔(śarīra-stūpa)的崇拜者,所以說:「於窣堵波(塔)興供養業,得廣大果」[33]。法藏部的《四分律》,在中國成為著名的律宗。《四分律》的誦出者佛陀耶舍(Buddhayaśas),「誦大小乘經二百萬言」,也學習有部的《十誦律》。法藏部與有部,流行在北印度,關係相當好。《四分律》末後的「調部」與「毘尼增一」,與有部律相通。供養塔能得大果,起初只是能得解脫。《四分律》說:「學菩薩道,能供養(佛)爪髮者,必成無上道」[34]。與《法華經》的供養舍利塔,「皆已成佛道」的思想相通。「說戒」,是佛制比丘半月半月舉行的,《四分比丘戒本》卻說:「我今說戒經,所說諸功德,施一切眾生,皆共成佛道」[35],那是已成為菩薩行了。這決不是法藏部的本義,而是在「大乘佛法」開展中,與大乘相溝通。「五義分同大乘」,這才為大乘的中國佛教所賞識。 ᅟᅟ==[29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六下——一七上)。== ᅟᅟ==[30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九(大正二七.四二下)。== ᅟᅟ==[31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二(大正三一.三八六上)。== ᅟᅟ==[32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七上)。== ᅟᅟ==[33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七上)。== ᅟᅟ==[34] 《四分律》卷三一(大正二二.七八五下)。== ᅟᅟ==[35] 《四分比丘戒本》(大正二二.一〇二三上)。== 分別說部傳入錫蘭的一支,是赤銅鍱部。西元前四三——一七年間,因戰亂而發起書寫三藏,一向為佛教中心的大寺(Mahāvihāra),就嚴守這一次所集成記錄的。戰亂平復,毘多迦摩尼王(Vaṭṭagāmaṇi),建無畏山寺(Abhayagirivihāra),盛大供養,引起大寺與無畏山寺的不和。不久,跋耆子派(Vajjiputta)——犢子部比丘法喜(Dhammaruci),與弟子們來錫蘭,受到無畏山寺僧的禮遇共住,無畏山寺也就稱為法喜派。「大乘佛法」傳入錫蘭,也受到無畏山寺派的接受。無畏山寺派是「大小並弘」的,玄奘稱之為「大乘上座部」。大寺派嚴守舊傳,與無畏山寺派處於嚴重的不和狀態。赤銅鍱部的《小部》中,《譬喻》的〈佛譬喻〉(南傳二六.九、一一)說: 「此世有十方界,方方無有邊際,任何方面佛土,不可得以數知」。 「多數佛與羅漢,遍集而來(此處),我敬禮與歸命,彼佛及以羅漢」。 現在有十方佛,十方佛土,赤銅鍱部已於西元前容認了,也就開啟了大乘的通道。不過為了與無畏山寺派對抗,拘守舊傳,不再容受一切。西元五世紀初,法顯去錫蘭,在那裡得到了《五分律》與《雜阿含經》;《五分律》是化地部的,《雜阿含經》屬於有部。可見當時以無畏山寺為中心的錫蘭佛教,應有各部派的比丘前來弘法。玄奘知道錫蘭有瑜伽大乘;唐不空(Amogha-vajra)在這裡受學十八會金剛界瑜伽,那是西元八世紀的事了。錫蘭佛教成為大寺一統的局面,覺音(Buddhaghoṣa)是一位重要人物。覺音是中印度人,在佛陀伽耶(Buddhagayā),錫蘭僧眾所住的大菩提寺(Mahābodhivihāra),依離婆多(Revata)出家,修學巴利文三藏。覺音到錫蘭,住在大寺。西元四一二年,與大寺僧眾,以巴利語寫定全部三藏;以巴利語為釋尊當時所用的語言,提高巴利語三藏的權威信仰。覺音為四部(與四阿含相當)及律藏作注釋,並以戒定慧為次第,寫成最著名的《清淨道論》。這部論,是依據優波底沙(Upatissa)的《解脫道論》(梁僧伽婆羅譯為漢文),修正,補充,說明聲聞解脫完備的修道歷程。但當時,二派仍在對立中。錫蘭因戰亂頻仍,佛教也受到傷害,衰落得幾乎消滅。以巴利三藏、大寺派舊制而復興,是曾由錫蘭比丘去泰國弘法,再由泰國比丘來錫蘭,再度成立僧伽,那已是西元一八世紀了[36]。 ᅟᅟ==[36] 參考淨海《南傳佛教史》(二二——七七)。== 再說犢子部系:犢子部分出四部:法上部(Dharmottarīya),賢胄部(Bhadrayānīya),正量部(Saṃmatīya),密林山部(Ṣaṇṇagarika);正量部非常發達,成為這一系的大宗。犢子部與有部,是兄弟學派,法義的差別不大,如《大毘婆沙論》說:「若六若七與此不同,餘多相似」[37]。犢子系的教典,早期傳來中國的,是苻秦鳩摩羅佛提(Kumārabuddhi)譯的《四阿含暮抄解》;僧伽提婆再譯,名《三法度論》。《論》是婆素跋陀(Vasubhadra)所撰,僧伽先(Saṃghasena)所注釋的。《論》分三品:〈德品〉、〈惡品〉、〈依品〉,每品分三度。真諦(Paramârtha)譯的《部執異論》,在犢子等部下,增列:「如來說經有三義:一、顯生死過失,二、顯解脫功德,三、無所顯」[38],與三品的意義相當。其實,這也是有部所說的,如《大毘婆沙論》,分四二章為三類:「境界類」,「過失類」,「功德類」[39]。《三法度論》一切以三分法來說明,應該會容易記憶些。犢子系的教典,陳真諦譯出三部:一、《佛阿毘曇經》,九卷,現在僅存二卷。前與《稻芉經》的內容相合,是「分別說因緣」。後是「分別說戒」:佛抵王舍城(Rājagṛha),舍利弗(Śāriputra)等出家;犢子(Vātsīputra)外道來出家,廣明受戒事。二、《律二十二明了論》,一卷,是正量部的律論。此論與《苾芻五法經》合併考定:犢子部的「比丘戒本」,是二百戒[40]。三、《立世阿毘曇論》,一〇卷,與《起世因本經》性質相近,色界立十八天,是犢子系的。元魏瞿曇般若流支(Prajñāruci)譯出三部:一、《正法念處經》,七十卷,以善惡業報為宗旨,與馬鳴的《善惡業報略》,意趣相通。傳說是「正量部誦」,然有部論師也有引用此經的(文句可能多少差別)。二、《犢子道人問經》,一卷,已經佚失。三、《三彌底部論》。依《論》末,應名「依說論」——《取施設論》,立三種人:「依說人」,「度說人」,「滅說人」[41]。在這些譯本中,可見犢子系是重在通俗教化,與有部的譬喻師學風相近。重於通俗教化,所以玄奘所見的正量部,教區非常廣大。犢子部也有阿毘曇,但義理論究,也傾向於世俗所能信受的。如立「不可說我」外,說「諸行有暫住,亦有剎那滅」[42]。有為法中,心心所法、聲音、燈焰是剎那滅的,一般色法——身體及山河大地,都是一定時期暫住的。這樣,正量部就說:「身表(以)行動為性。……云何名行動?謂轉至餘方,……色處所攝」[43]。身表業,如從此到彼;身體的行為,在動作過程中,動是暫住的,所以能從此到彼。又立不失法(avipraṇāśa),如《中論》說:「不失法如券,業如負財物,此性則無記,分別有四種。……以是不失法,諸業有果報」[44]。在身語表業生起時,蘊相續中有不失法生起;業滅去了,不失法還在。如借人的財物,立下借據一樣。不失法是暫住的,要等到感報才滅去。如還了債,債據才毀去一樣。不失法是有實體的,是不相應行所攝,是無覆無記性。成立三世業果,立不失法而以借據為喻,不是通俗而容易信受嗎[45]!又如正量部立「直緣外境」[46],根識能直接的認知外境,不如有部那樣,識上要起境的「行相」,這也是簡單直捷的。正量部等的學風,與有部的持經譬喻師相近,在佛教普及化中,是不應該忽視的。 ᅟᅟ==[37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二(大正二七.八中)。== ᅟᅟ==[38] 《部執異論》(大正四九.二二上)。== ᅟᅟ==[39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九〇(大正二七.四六六中)。== ᅟᅟ==[40] 拙作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》第三章(一七四——一七九)。== ᅟᅟ==[41] 以上,參閱拙作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九章(四四九——四六八)。== ᅟᅟ==[42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六下)。== ᅟᅟ==[43] 《大乘成業論》(大正三一.七八一下)。== ᅟᅟ==[44] 《中論》卷三(大正三〇.二二中)。== ᅟᅟ==[45] 不失法,可參閱《隨相論》(大正三二.一六一下——一六二上);《大乘成業論》(大正三一.七八三中)。== ᅟᅟ==[46] 《俱舍論(光)記》卷一末(大正四一.二七上)。== 「大乘佛法」時代,大眾部系的思想,由於沒有經論傳譯過來,所以不能明瞭。《大集經》說:大眾部「廣博遍覽五部經書」;〈訶梨跋摩傳〉說:「有僧祇部僧,住巴連弗邑,並遵奉大乘。……研心方等,銳意九部」[47]。大眾部是泛覽各部,而並不反對大乘的。大乘論中,偶而說到大眾部義。一、根本識:如《攝大乘論》說:大眾部說「根本識,如樹依根」[48]。意識與前五識,都是依意而起的。《解深密經》的「阿陀那識為依止為建立故,六識身轉」;《唯識三十論》就說:「依止根本識,五識隨緣現。……意識常現起」了[49]。根本識,無非《阿含經》中「依意生識」的一種說明。二、攝識:真諦所譯《顯識論》說:熏習力,大眾部中「名為攝識」。如誦經一樣,一遍一遍的讀下去,第十遍就會背誦,那是後一遍能攝得前一遍的關係。攝識,名為識而實是不相應行[50],應該是攝藏在識中的一種力量。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說:「由攝藏諸法,一切種子識」[51],不也是有類似的意義嗎?大眾部的心識論(及分別說者的「窮生死蘊」、「有分識」),不一定為了說明唯識(vijñapti-mātratā),但大乘唯識者的第八識,正是由此引發而成立的。 ᅟᅟ==[47] 《大方等大集經》(一〇)〈虛空目分〉(大正一三.一五九下)。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一一(大正五五.七九上)。== ᅟᅟ==[48] 《攝大乘論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四上)。== ᅟᅟ==[49] 《解深密經》卷一(大正一六.六九二中);《唯識三十論》(大正三一.六〇下)。== ᅟᅟ==[50] 《顯識論》(大正三一.八八〇下)。== ᅟᅟ==[51] 《攝大乘論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三中)。== 第三節 經部興起以後的綜合學派 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中,迦溼彌羅(Kaśmīra)的阿毘達磨(abhidharma)論師,在貴霜(Kuṣāṇa)王朝盛世,發起《大毘婆沙論》的編集,羅列百家,評論得失,確定了有部——毘婆沙師的正義。這是大事,對毘婆沙師來說,真可說千秋盛業;對其他的聲聞學界,也引起不同程度的震動。健陀羅(Gandhāra)、吐火羅(Tukhāra)等西方系的阿毘達磨論師,從精要的、組識的、偈頌的方向發展,如《甘露味論》、《心論》、《雜心論》等,尊重《發智論》,而作限度內的自由取捨,上面已經說過了。有部中的誦持經者、譬喻師(sūtrantika, dārṣṭāntika),在《大毘婆沙論》中,表面上受到尊重,實際卻被全面否定了;這才脫離有部——「三世實有」、「法性恒住」的立場,獨立發展,攀附十八部中的(說轉部,或稱)說經部(Sautrāntika),自稱經部或譬喻師,進行對有部阿毘達磨的批評。這一趨勢,引發聲聞佛教界一場反有部毘婆沙師的運動。在反有部「三世實有」、「法性恒住」的原則下,由於反對者的自由取捨,形成不同的綜合學派。如《經部毘婆沙》、《成實論》、《俱舍論》等,都自成一家,就是在這一形勢下產生的。 有部的譬喻者,開始脫離有部而獨立發展的,可能是玄奘門下所傳,「經部祖師」或「經部本師」的鳩摩羅羅陀(Kumāralāta),義譯為「童受」。童受是健陀羅的呾叉始羅(Takṣaśīlā)人,曾在呾叉始羅造論。後為朅盤陀(Khabandha)王所請,晚年住在朅盤陀,就是新彊西陲,塔什庫爾干(Tush-kurghan)的塞勒庫爾(Sarikol)[1]。傳說童受「造喻鬘論,癡鬘論,顯了論」[2],所以被稱為日出(譬喻)論者。《癡鬘論》就是《百喻經》,其實是僧伽斯那(Saṃghasena)造的。近代在新彊庫車廢墟中,發現與漢譯馬鳴(Aśvaghoṣa)《大莊嚴(經)論》大同的斷簡,書名 Kalpanālaṃkṛtika——《譬喻莊嚴》又名 Dṛṣṭāntapaṅktiyāṃ——《譬喻鬘》,也就是《喻鬘論》,題為鳩摩羅羅陀造。在《大莊嚴(經)論》中,說到「我昔曾聞,拘沙種中,有王名真檀迦膩吒」;又說到「國名釋伽羅,其王盧頭陀摩」[3]。盧王約在位於西元一二〇——一五五年,可見不可能是與迦王同時的馬鳴造的。鳩摩羅羅陀在西元二、三世紀間造這部論,更為合理。羅陀所造《大莊嚴(經)論》——《喻鬘論》,是譬喻文學,一般教化的書。傳下來的羅陀說,幾乎都是偈頌;他又是禪者,與譬喻者的風格相同。《大乘成業論》說:「日出論者作如是言:諸行實無至餘方義,有為法性念念滅故。然別有法,心差別為因,依手足等起,此法能作手足等物異方生因,是名行動,亦名身表。此攝在何處?謂色處所攝」[4]。日出論者肯定有為法是剎那滅的,身表是色處所攝,與有部說相同。但身表就是「行動」,在剎那的前滅後生中,以心為因,依手足而起別法——行動,使手足等有此處滅彼處生的現象,就與有部不同了。童受以為:「佛有漏無漏法,皆是佛體」[5],不同於有部,也不同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說。又說:沒有真我而有俗我[6],肯定俗我的存在,容易說明業報等事。平實而不落玄想,對一般教化來說,應該是適當的! ᅟᅟ==[1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三(大正五一.八八四下——八八五上)。又卷一二(大正五一.九四二上)。== ᅟᅟ==[2] 《俱舍論(光)記》卷二(大正四一.三五下)。== ᅟᅟ==[3] 《大莊嚴(經)論》卷六(大正四.二八七上);卷一五(大正四.三四三中)。== ᅟᅟ==[4] 《大乘成業論》(大正三一.七八二中)。== ᅟᅟ==[5] 《阿毘達磨順正理論》卷三八(大正二九.五五七上)。== ᅟᅟ==[6] 《阿毘達磨俱舍論》卷三〇(大正二九.一五六上)。== 有部中的譬喻師,大德法救(Dharmatrāta)與覺天(Buddhadeva)外,還有泛稱為譬喻師的。等到離有部而獨立發展,也就自由取捨,難以一致。姚秦鳩摩羅什(Kumārajīva)譯出的,訶黎跋摩(Harivarman)造的《成實論》,也是一大家!論義接近大乘空義,在中國齊、梁的南朝,非常興盛,有「成論大乘」的稱譽。依玄暢的〈訶黎跋摩傳〉說:訶黎跋摩從有部的究摩羅陀出家,教他先學迦旃延(kātyāyanīputra)的「大阿毘曇」(《發智論》)。訶黎跋摩不滿阿毘曇,終於脫離了有部。不滿《發智論》,是事實;鳩摩羅(羅)陀被稱為「經部本師」,正是不滿《發智論》的,怎會教他讀,並稱讚為「三藏之要目」呢!訶黎跋摩到了華氏城(Pāṭaliputra),與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僧共住,「研心方等」。《成實論》是在華氏城造的;在摩竭陀(Magadha)難破外道,似乎沒有回到北方[7]。說他「研心方等」,是可以信賴的。《論》中明白說到了提婆(Āryadeva)的《四百觀論》;說到「若智能達法相,謂畢竟空」;「世尊有如是不思議智,雖知諸法畢竟空,而能行大悲」;「以見法本來不生,無所有故」[8]。《成實論》引用了大乘經論,是沒有問題的。如說:「佛一切智人無惡業報。……但以無量神通方便,現為(如受謗等)佛事,不可思議」[9]。對「佛傳」中,受謗、傷足等不如意事,與大乘一樣,解說為是方便示現的。《成實論》主兼通大乘,而以聲聞佛法,成立四諦的實義為宗。全論分為五聚,第一〈發聚〉,讚歎三寶功德,闡明造論的意趣,辯決當時的重要異論;然後以苦、集、滅、道為次第來說明。《成實論》不用種子說,與《俱舍論》所說的經部,並不相同;與鳩摩羅羅陀,倒是有思想上的共同。如《論》說:「身(於)餘處生時,有所造作(造作就是行),名為身作(表)」;「隨心力故,身餘處生時,能集業,是故集名善不善,非直是身」[10]。《成實論》的「身作」,與日出論者的「行動亦名身表」,意義是相同的。《俱舍論》引鳩摩羅羅陀的「如牝虎啣子」偈,《成實論》也說:「如虎啣子,若急則傷,若緩則失。如是若定說有我,則墮身見;定說無我,則墮邪見」;「若說世諦故有我,第一義諦故無我,是為正見」[11]。世俗有我,勝義無我,繼承了鳩摩羅羅陀的思想。傳說訶黎跋摩出於提婆與婆藪盤頭(Vasubandhu)之間,約為西元三、四世紀間的大師,可說是鳩摩羅羅陀的私淑弟子。但羅陀是標準的譬喻者,而訶黎跋摩已大小兼學,著重於義理的立破,思想自由,表現出獨到的立場。 ᅟᅟ==[7] 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一一(大正五五.七八下——七九上)。== ᅟᅟ==[8] 《成實論》卷八(大正三二.二九八中);卷七(大正三二.二九一下);卷一二(大正三二.三三七下);卷一二(大正三二.三三三下)。== ᅟᅟ==[9] 《成實論》卷七(大正三二.二九一上)。== ᅟᅟ==[10] 《成實論》卷七(大正三二.二八九下、二九〇上)。== ᅟᅟ==[11] 《成實論》卷一〇(大正三二.三一六下)。== 《成實論》有許多特出的思想:對於色法,以為:「色陰者,謂四大,及四大所因成法,亦因四大所成法。……因色、香、味、觸故成四大,因此四大成眼等五根,此等相觸故有聲」[12]。能造四大,所造色是五根、五塵,這可說是佛教界的定論(依經說而來)。《成實論》卻說依四塵成四大;依四大成五根;這些色相觸故有聲。數論(Sāṃkhya)師說:五唯(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)生五大(四大及虛空大),五大生五根。《成實論》所說,顯然是採取了「數論」所說,而多少修正。在心與心所法中,離心沒有別的心所,是譬喻師義,但又以為:「識造緣時,四法必次第生:識次生想,想次生受,受次生思。思及憂喜等(受),從此生貪、恚、癡」[13]。五蘊中的受、想、行(思等)、識,《成實論》以為識、想、受、思,先後次第的生起,也與譬喻師說不同。心不相應行:阿毘達磨所成立的,一概是假的,但立無作(表)業是心不相應行[14]。直名為無作業,與正量部(Saṃmatīya)的「不失法」,大眾部的「攝識」,同樣的是不相應行。無為法:但滅諦是無為;見滅名為得道,是一時見諦說,修證是有次第的。如《論》說:「假名心,法心,空心,滅此三心,故名滅諦」[15]。心,是能緣的心,緣假名法的心,名「假名心」;緣色等實法的心,名「法心」;「若緣泥洹,是名空心」[16]。修證次第是:先緣法有滅假名心,是聞、思慧。《論》上說:「真諦,謂色等法及泥洹;俗諦,謂但假名,無有自體,如色等因緣成瓶,五陰因緣成人」[17]。這是假實二諦;如能見實法,就能破假名心。進一步,以空心滅法心,在修慧(四加行)中。如說:「五陰實無,以世諦故有。……(擇)滅是第一義有,非諸陰也」[18]。這是事理二諦;如緣涅槃空,就能滅法心。再進一層:有緣空的心,還是不究竟的;在滅盡定時,入涅槃時,空心也滅了,才是證入滅諦。「陰滅無餘,故稱泥洹。……非無泥洹,但無實法」[19]。這一次第,是假名空,法空,空空——空也不可得。在聲聞四諦法門中,這是非常特出的!《成實論》引經來說明法空,大抵是《智論》所說,三門中的「空門」,所以雖溝通大乘空義,而與龍樹(Nāgārjuna)的一切法空說,還隔著一層。《成實論》對一切法空(無),是不以為然的,所以廣破「無論」(〈破無品〉……〈世諦品〉,共七品)。這與後來的瑜伽行派(Yogācāra),先依依他起(心)有,達遍計所執(境)空;而後依他起也空(有的只說是「不起」);空相也不可得,才是證入圓成實性。次第契入,倒有共同的意趣。 ᅟᅟ==[12] 《成實論》卷三(大正三二.二六一上)。== ᅟᅟ==[13] 《成實論》卷五(大正三二.二七七下)。== ᅟᅟ==[14] 《成實論》卷七(大正三二.二九〇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15] 《成實論》卷二(大正三二.二五一中)。== ᅟᅟ==[16] 《成實論》卷一二(大正三二.三三三下)。== ᅟᅟ==[17] 《成實論》卷一一(大正三二.三二七上)。== ᅟᅟ==[18] 《成實論》卷一二(大正三二.三三三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19] 《成實論》卷一六(大正三二.三六八下——三六九上)。== 《成實論》,在反對阿毘達磨陣營中,是綜合而有獨到的學派。 世親(Vasubandhu)在世的年代,假定為西元三六〇——四四〇(理由下文再說),那麼西元四、五世紀,與有部對抗的經部,是相當發展的。從眾賢(Saṃghabhadra)反駁世親《俱舍論》而造的《順正理論》中,多少了解些經部的事實。在經部師中,被尊稱為上座(Sthavira)的室利邏多(Śrīrāta),義譯為「勝受」或「執勝」,比世親的年齡要長一些。到阿瑜陀(Ayodhyā)來弘法,造了一部《經部毘婆沙》[20],大成經部的思想。眾賢造論的時候,世親已轉入大乘;那時的上座,「居衰耄時」,門人眾多,受到佛教界的尊重。所以造《經部毘婆沙》的年代,大約是西元三五〇年頃。在思想上,室利邏多應該是有所承受的,雖然史實不明,而淵源於有部的持經譬喻師,逐漸發展完成,是可以決定的。為了反抗有部阿毘達磨的權威性,特地標榜「以經為量」,這才被稱為經部。室利邏多弘法的地方,是阿瑜陀;無著(Asaṅga)、世親也從北方到這裡弘法。這裡是笈多(Gupta)王朝的新都,經濟繁榮,文化發達的地方。在佛教中,有一大致如此的情形:思想的啟發者,從山林修持中來;義理發達而形成學派的,在都市。室利邏多,還有訶黎跋摩等,遊化文化發達地區,義理上都大有成就。但已不是從前的譬喻師風範,成為解釋契經的論議者了! ᅟᅟ==[20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五(大正五一.八九六中)。== 經部(譬喻師)採取了過去、未來是無,現在是有的立場,與大眾、分別說(Vibhajyavādin)系一致。在法義上有重要貢獻的,是種子(bīja)或熏習(vāsanā, abhyāsa)說,為大乘瑜伽行派所採用。有以為,依「無始時來界」的大乘經說,引起經部種子思想的發展,那是先後顛倒了!對「種子」說得具體些的,如《中論》卷三(大正三〇.二二上)說: 「如芽等相續,皆從種子生,從是而生果,離種無相續。從種有相續,從相續有果,先種後有果,不斷亦不常。如是從初心,心法相續生,從是而有果,離心無相續。從心有相續,從相續有果,先業後有果,不斷亦不常」。 為了過去造業(karman),後來感報——異熟果(vipāka-phala)的問題,有人提出了種子生果的譬喻。從種子生果,不是直接的,是從種生芽、莖、葉、花等「相續」,然後結果。種子滅壞了,然種中生果的作用,依芽、莖等相續,不斷的生滅,到最後才結果的。這樣,從初剎那心造業,業是剎那滅的,而業力依心法而一直相續,到因緣成熟,才感得果。以種子為譬喻,成立過去的業能感果報,《中論》所引的,當然不及後來的經部說得完美,但確與經部師說有同樣的意義。在《中論》中,業種說是被批評的,依《般若燈論》說:「阿毘曇人言」[21],這是出於《阿毘曇》的。在漢譯的眾多阿毘曇中,有種子說形跡的,是法勝(Dharmaśreṣṭhin)的《阿毘曇心論》,《論》卷一(大正二八.八一二下)說: ᅟᅟ==[21] 《般若燈論》卷一〇(大正三〇.一〇〇上)。== 「無教(表)者,若作業牢固,轉異心中,此種子生。如善受戒人,不善、無記心中彼猶相隨;惡業人,惡戒相隨」。 「無記心羸劣,彼不能生強力業,謂轉異心中,彼相似相隨。是故身無教(表),口無教(表),(但善、惡而)無無記」。 《阿毘曇心論》,上面曾說到,是依《甘露味論》造的。《心論》所說:「轉異心中,此種子生」;「轉異心中,彼相似相隨」,雖種子的譬喻,不太明白,但確是為了說明業力的存在。《阿毘曇心論經》也說:「善不善,……若與餘識俱,與彼事相續。如執須摩那花,雖復捨之,猶見香隨。何以故?香勢續生故」[22]。《雜心論》也說:「強力心能起身口業,餘心俱行相續生。如手執香華,雖復捨之,餘氣續生」[23]。與餘識俱起而相續生,以持香華為譬喻,可說是熏習說。《大毘婆沙論》說:「別解脫律儀,從初表業發得已後,於一切時……現在相續隨轉不斷」[24]。表業(vijñapti-karman)是依身、語的善惡行為。身業與語業,能引發(如受戒而起)無表業(avijñapti-karman),「於異心中相似相隨」。有部是三世實有的:例如受戒發生無表業,在現在相續蘊中,是相續不斷的,但如捨戒或死了,戒無表就中止了;而依業感果報的,是無表業剎那滅而成過去,業在過去中,因緣成熟而感報。所以阿毘曇的業相續說,與經部不完全相同。不過業的種子說,熏習說,一生中相續不斷,阿毘達磨確已說到了,經部師只是依現在有去說明罷了。《大乘成業論》引偈說:「心與無邊種,俱相續恒流,遇各別熏緣,心種便增盛。種力漸次熟,緣合時與果,如染枸櫞花,果時瓤色赤」[25]。傳說偈頌是馬鳴(Aśvaghoṣa)所說的[26],不知是否正確?但經部的種子、熏習說,出於譬喻師(阿毘曇說的現在化),應該是合理的!世親所傳的經部種子說,說得比《中論》偈更精密些,如《順正理論》(引《俱舍論》)說:「然業為先所引相續轉變差別,能生當果。業相續者,謂業為先,後後剎那心相續起。即此相續,後後剎那異異而生,名為轉變。即此轉變,於最後時,有勝功能無間生果,異餘轉變,故名差別」[27]。從種子生果的譬喻,理解出相續「傳生」的道理,拿來解說從業生果。一、相續:無表業生起,一直生滅相續下去;如從種生芽、生莖等,相續不斷。二、轉變:業在心相續中,是不斷轉變的,或業力減弱,或者增強;如從芽到莖,到枝條等,不斷的轉變。三、差別:某種業力,勝過其他的而感得某種果報;如開花而結果。「差別」是與前不同,也就是功能的殊勝。從芽、莖等相續,而理解到業種生果的功能,依心心相續、轉變而能感果。到這時,種子、熏習等,已從世俗的譬喻,轉為義理上的術語了。 ᅟᅟ==[22] 《阿毘曇心論經》卷二(大正二八.八四〇上)。== ᅟᅟ==[23] 《阿毘曇雜心論》卷三(大正二八.八八八下)。== ᅟᅟ==[24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二三(大正二七.六四三下)。== ᅟᅟ==[25] 《大乘成業論》(大正三一.七八四下)。== ᅟᅟ==[26] 山口益《世親の成業論》所說(一九九——二〇一)。== ᅟᅟ==[27] 《阿毘達磨順正理論》卷五一(大正二九.六二九中)。== 種子、熏習,到底依什麼而相續轉變生果呢?共有四說。一、「心心相續」說:《中論》所引是這樣說的,到世親的時代,這也還是經部師的一般意見;所以《順正理論》評破經部,總是說到心法上去。心心相續,一般是六識說,因而有六識前後相熏,或熏「識類」的見解。二、「六處受熏」說:六處——眼等五處是色,意處是心。上座室利邏多說:「是業煩惱所熏六處,感餘生果」[28];上座立六處受熏,也就是六處相續為所依的。本來,譬喻師與分別論者一樣,「無有有情而無色者,亦無有定而無心者」[29]。佛經雖有無色界及無心定——無想定、滅盡定的名稱,其實無色界是有色的,無心定是有心的。有情,是根身(色)與心的綜合,所以論到種子的所依與受熏,當然不只是色,不只是心,而是色根與心——六處受熏了。三、「色(根)心互熏」說:世親在《俱舍論》中說:「先代諸軌範師咸言:二法互為種子。二法者,謂心有根身」[30],世親採用此說。這與六處受熏,似乎相差不多,但《俱舍論》是有部阿毘達磨化的。依有部的阿毘達磨說:無色界是無色的,無心定是沒有心的。依據這一見解,所以說:色根能為色法、心法種子的所依,心也能為心法及色法種子的所依。這樣,無心定以後,可以從依色根的心種子而起心法;無色界以後,也可以從依心的色種子而生色。四、「細心相續」說:《大乘成業論》說:「一類經為量者,所許細心彼(無心定)位猶有」[31]。一切種子依細心相續,所以無心位中,細心能為種子的相續所依。「一類經為量者」,如世友(Vasumitra)所造《問論》——《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》說:「滅定猶有細心」[32]。原則的說:「無有定而無心者」的譬喻師,都以為無心定中有細心的,不過是微細的意識;論所依相續,也不會專依細心說的。如專依細心為種子的相續所依,那就轉進到瑜伽行派的唯識論了。經部的相續所依,應以前二說為主[33]。 ᅟᅟ==[28] 《阿毘達磨順正理論》卷一八(大正二九.四四〇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29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五二(大正二七.七七四上)。== ᅟᅟ==[30] 《阿毘達磨俱舍論》卷五(大正二九.二五下)。== ᅟᅟ==[31] 《大乘成業論》(大正三一.七八四中)。== ᅟᅟ==[32] 《大乘成業論》(大正三一.七八四上)。== ᅟᅟ==[33] 參閱拙作《唯識學探源》(《妙雲集》中編三《唯識學探源》一六八——一九三)。== 《大毘婆沙論》中,如所造(色的)觸,無表色,不相應行等,譬喻者都說是沒有實體的。獨立而成為經部譬喻師,過去、未來也是無了。五蘊——蘊是聚義,容易解說為是假有的。十二處——六根、六境,說假部(Prajñaptivādin)說:「十二處非真實」[34]。室利邏多也說:「故處是假,唯界是實」[35]。依經部——上座等說:勝義有的,是剎那的因果諸行;從一一界(能生因)性生起一一法,可說是真實有的。從一一法成為所依(根)、所緣(境)生識來說,都是沒有真實作用的。所以說:「五識(所)依(根、所)緣(境),俱非實有。極微一一不成所依、所緣事故。眾緣和合方成所依、所緣事故」[36]。五根與五(塵)境,都是色法,色的實法是極微。但每一根極微,都沒有為識所依的作用;每一境極微,都不能為識的所緣。要依眾多的極微和合,才能說是識的所依、所緣。這樣,和合而說根說境,都是假有而不是真實的。在認識中,「識是了者,此非勝義」[37]。識的了別作用,沒有自性的了別,要在依根、緣境的和合中顯現出來,所以也不是真實的。這樣,上座等經部師,達到了認識論中,根、境,識都是假施設有的結論。 ᅟᅟ==[34] 《異部宗輪論》(大正四九.一六上)。== ᅟᅟ==[35] 《阿毘達磨順正理論》卷四(大正二九.三五〇下)。== ᅟᅟ==[36] 《阿毘達磨順正理論》卷四(大正二九.三五〇下)。== ᅟᅟ==[37] 《阿毘達磨順正理論》卷二五(大正二九.四八四中)。== 陳真諦(Paramârtha)所譯的《四諦論》,婆藪跋摩(Vasuvarman)——世冑所造,是一部釋經論,與《成實論》一樣,依四諦次第來說明。《論》上說:「大聖旃延論,言略義深廣;大德佛陀蜜,廣說(毘婆沙)言及義」[38]。略的太略,廣的太廣,所以造這部不略不廣的論釋。迦旃延(Mahākātyāyana)應該是說假部(真諦譯為分別說部)的創立者,《蜫勒》——《藏論》的作者。佛陀蜜(Buddhamitra)是世親同時的前輩。《四諦論》廣引《俱舍論》,是贊同經部義的。主要是重於《藏論》及說假部。《四諦論》是一時見諦說:「我說一時見四諦:一時離(苦),一時除(集),一時得(滅),一時修(道)」[39]。又泛說見道時,「或一心,或十二心,或十五心」[40]。十二心是犢子部(Vātsīputrīya),十五心是有部說。經部說十二處是假,與說假部相同。本論說道是有為的[41],與說假部的「道不可修,道不可壞」不同。這部論比《俱舍論》遲一些,也有自由取捨,綜合折衷的精神,被稱為「經部異師」[42]。 ᅟᅟ==[38] 《四諦論》卷一(大正三二.三七五上)。== ᅟᅟ==[39] 《四諦論》卷一(大正三二.三七九上)。== ᅟᅟ==[40] 《四諦論》卷四(大正三二.三九九中)。== ᅟᅟ==[41] 《四諦論》卷四(大正三二.三九三下)。== ᅟᅟ==[42] 以上,參閱拙作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一一章(五三三——六一〇)。== 在經部思想大發展中,世親所造的《俱舍論》,受到眾賢(Saṃghabhadra)《順正理論》的評破,為當時聲聞佛教界的大事,也是印度聲聞佛日的餘輝。世親是健陀羅(Gandhāra)的富樓沙富羅(Puruṣapura)人。這裡,是大月氏王朝的首都,西方系阿毘達磨論學的重鎮。世親從說一切有部出家,曾到迦溼彌羅去,深究《發智》與《大毘婆沙論》,應該是可能而合理的事。世親造《俱舍論》的因緣,有多少不盡不實的傳說,且不去說他。《俱舍論》曾二次譯為漢文:陳真諦的《阿毘達磨俱舍釋論》;唐玄奘的《阿毘達磨俱舍論》。全論分九品;第九〈破我執品〉,體例與前八品不同,實為另一部論書而附在《俱舍論》後的。前八品的組織次第,是繼承《阿毘曇心論》,《阿毘曇雜心論》而來的。《雜心論》的末後四品,不免雜亂而沒有組識,《俱舍論》作了重要的修正。在分品上,改〈行品〉為〈根品〉;在〈業品〉以前,增立〈世間品〉,為煩惱與業的果報——器世間及有情世間的五趣、四生、四有等。《雜心論》的後四品——〈契經品〉等,一律刪除,重要的教義,分編在有關的八品中。這樣,〈界品〉、〈根品〉,明法的體用(也就是「自相」、「共相」、「攝」、「相應」、「因緣果報」、「成就不成就」等)。〈世間品〉、〈業品〉、〈隨眠品〉——三品,明世間的雜染因果。〈賢聖品〉、〈智品〉、〈定品〉——三品,明出世間的清淨因果。組識完善,在一切阿毘達磨論中,可稱第一!偈頌方面,《雜心論》的五九六偈,被簡練為三百餘偈,又增補共為六〇〇偈。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》的論義,可說概括無餘。《俱舍論》是依說一切有部的阿毘達磨而造的;世親雖不滿毘婆沙師義,卻是廣泛而深入研究過的,大概受到當時經部思想的影響,所以在論偈中,加上「傳說」、「自許」等字樣,表示傳說是這樣說的;毘婆沙師自以為是這樣的。不同意有部的思想,在長行解說中,才充分表達出來。《俱舍論》偈,組識精嚴,確是有部的阿毘達磨論書,所以嚴厲評斥《俱舍論》的眾賢,在表示有部毘婆沙師正義的《顯宗論》,除了刪去「傳」、「許」等字樣,修正幾個偈頌,一切都依世親的《俱舍論》偈而作解說。可見《俱舍論》偈的組織完善,攝義精審,對有部的阿毘達磨法義,容易充分明了;世親雖已不是有部論師,對有部還是有貢獻的! 《俱舍論》的立場:一、「非說一切有部,非毘婆沙宗」:有部的根本大義,是「三世實有」、「法性恒住」。《俱舍論》在說三世實有時,以經部過未無實的思想,加以評破,那是不屬說一切有部了。評「依用立(三)世」說:「許法體恒有,而說性非常,性體復無別,此真自在(天)作」[43],那簡直把三世實有說,看作外道的神學了!有部的無表色,不相應行法,三無為法,都依經部而一一評破。論中每說:「毘婆沙師是我所宗」,這是故弄玄虛,以「假擁護、真反對」的姿態,盡量暴露毘婆沙師的弱點。「毘婆沙師是我所宗」,不過文字技巧而已。如說:「如是二途,皆為善說。所以者何?不違理故,我所宗故」[44]。這是說:經部與有部,都說得好。經部說得好,因為是合理的。有部說得好,因為是我所宗的。這似乎在調和二派,其實表示了:唯有站在宗派的立場,才說有部毘婆沙師是對的。又如在經部與有部的論辯中,只見經部的批評毘婆沙師,從沒有以毘婆沙師義來駁難經部。這一點,《俱舍論》是不公平的!偏袒經部,是毫無疑問的。所以《俱舍論》不屬有部,也決非以毘婆沙師義為所宗的。二、「隨順經部,不屬經部」:在論究過去、未來非實有,及種子、熏習的因果說,《俱舍論》是隨順經部的,但並非一切都是隨順經部的。如經部上座說:「故處是假,唯界是實」。《俱舍論》卻以為十二處是實有的:如說一一極微,那的確是不能為(所)依、為(所)緣而生識的。但眾微積聚,所以能成為所依、所緣,正因為「多(微)積聚中,一一極微有(為依、為緣的)因用故」[45]。這一解說,符合阿毘達磨者的見解。古代的(有部)譬喻者,有「心所非心」、「心所即心」二流,但都是心心所前後次第而起,沒有同時相應的。對於心所法,在經部與有部的論諍中,《俱舍論》採取了審慎的態度,如說:「雖有一類作如是說,然非古昔諸軌範師共施設故,應審思擇」[46]!後來世親著作的大乘論書,都是心與心所同時相應而起的。可見這一問題,世親雖沒有公然支持毘婆沙師,而內心中還是尊重阿毘達磨論義的。說到修證問題,《俱舍論》的〈分別賢聖品〉,幾乎全部採用阿毘達磨論者的定論。修證的方便次第,都是有傳授的,經多少年、多少大德的修驗,才成立說明一條修行的坦道。雖然方便多門,但決不能從少數論師推論得來,所以室利邏多創立八心見道,《成實論》主立「次第滅三心」,都只是有此一說而已。《俱舍論》遵從有部阿毘達磨的修證次第,應該是正確的!這樣,《俱舍論》出入於阿毘達磨與經部之間,成為一折中的學派。 ᅟᅟ==[43] 《阿毘達磨俱舍論》卷二〇(大正二九.一〇五中)。== ᅟᅟ==[44] 《阿毘達磨俱舍論》卷四(大正二九.二二下)。== ᅟᅟ==[45] 《阿毘達磨俱舍論》卷一(大正二九.五上)。== ᅟᅟ==[46] 《阿毘達磨俱舍論》卷二八(大正二九.一四七中)。== 《俱舍論》在處理經部與有部的異義時,有經部的批評,卻沒有毘婆沙師的反駁;還故意說:「毘婆沙師是我所宗」。對當時阿毘達磨毘婆沙師,實在是一項無比的刺激。這就引起了眾賢造《順正理論》來反駁;且擴大論議,對當時的經部師——上座室利邏多等,作廣泛而徹底的評破。依《俱舍論》,能理解有部的全部要義;雖然《經部毘婆沙》沒有傳譯,依《順正理論》,也能充分了解經部思想。後來西藏方面,以「有部見」、「經部見」,代表一切聲聞法門,就是由此而來的。眾賢是(造《入阿毘達磨論》的)悟入(Skandhila)的弟子,是一位精通阿毘達磨毘婆沙義的論師,是毫無疑問的,他在迦溼彌羅造《順正理論》,有與世親來一次面決是非的傳說。據說:世親當時在奢羯羅(Śākala),聽說眾賢要來,就避往中印度;有的說:避往尼泊爾(Nepāla)[47]。大概世親晚年,專弘大乘,是非自有公論,不願為此而多費唇舌吧!玄奘門下,弘傳世親學,所以世親總是對的,反而說眾賢不合毘婆沙義,而稱之為「新薩婆多」(新說一切有)。其實,眾賢所說毘婆沙義,與世親不同的,或是毘婆沙義的(彼此)取捨不同。如「緣闕」與「能礙」,「和合」與「和集」,「作用」與「功能」,「自性受」與「境界受」等,只是依毘婆沙義而說得明確些。《俱舍論》與《順正理論》,有關經部與有部的互相辯難,核心問題,是「有」與「無」的見解不同,是非是難有定論的。《俱舍論》中,有部引了二教、二理,說明三世實有。其中一教是「經說:識二緣生」;一理是「以識起時必有境故」[48]。依「經」說:(六)識的生起,一定有二種緣:所依根與所緣境,如缺了,識就不能生起。依「理」說:心識,一定有所緣——境。合起來說:識起必有所緣境,境是識生起的所緣緣,所以說:「為境生覺,是真有相」[49]。譬喻師早期屬於有部階段,就說:「有緣無智。……若緣幻事、健達縛城,及旋火輪、鹿愛等智,皆緣無境」[50]。到了經部,決定說:「有及非有,二種皆能為境生覺」[51]。經部以幻事、旋火輪等現象,論證這些非實有的——無體的,也是可以生識的。這是以當前所知的境相,虛幻不實,就斷言「無」體也可以生識,近於常識的見解。但在經部中,如徹底的說起來,十二處及識,都是假有而不實的;真實的是十八「界」性的因果相生。以「界」的因果系為勝義實有的,能(緣)所(緣)系是世俗假有的,等於為「唯心無境」說作了準備工作。然在有部毘婆沙師看來,能生覺的「無」,如等於沒有,就違反二緣生識的「經說」。如「無」只是沒有實體,而有境相現前,那還是「有」的。對於「有」,有部真的下了一番研究,《大毘婆沙論》列舉了二種有,三種有,五種有說,五種有是:「一、名有,謂龜毛、兔角、空花鬘等。二、實有,謂一切法各住自性。三、假有,謂瓶、衣、車乘、軍、林、舍等。四、和合有,謂於諸蘊和合,施設補特伽羅。五、相待有,謂此彼岸、長短事等」[52]。《順正理論》總為實有、假有;分別為:「一、實物有,二、緣合有,三、成就有,四、因性有」[53]。有部對當前所知的境相,無論是正確的,錯誤的,疑惑不定的,深一層的推求,從世俗假有到勝義實有,假有是不離實有,也就依實有而可以成為認識的。這些根本問題,由來已久,《成實論》已有廣泛的論辯了[54]。意見不同,顯然由於思想方式的差別;人類的思想方式,是不可能一致的。依佛法來說,凡是不違反佛說,對策發修行更有力些,這就是好的[55]! ᅟᅟ==[47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四(大正五一.八九一下——八九二上)。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九〇)。== ᅟᅟ==[48] 《阿毘達磨俱舍論》卷二〇(大正二九.一〇四中)。== ᅟᅟ==[49] 《阿毘達磨順正理論》卷五〇(大正二九.六二一下)。== ᅟᅟ==[50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四四(大正二七.二二八中)。== ᅟᅟ==[51] 《阿毘達磨順正理論》卷五〇(大正二九.六二二上)。== ᅟᅟ==[52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九(大正二七.四二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53] 《阿毘達磨順正理論》卷五〇(大正二九.六二一下——六二二上)。== ᅟᅟ==[54] 《成實論》卷二(大正三二.二五三下——二五五上)。== ᅟᅟ==[55] 以上,參閱拙作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一三章(六四六——七一二)。== 譬喻師的脫離有部,反對毘婆沙師,引起聲聞佛教界的廣大回響。如上面所說,鳩摩羅羅陀,訶黎跋摩的《成實論》,室利邏多的《經部毘婆沙》,世親的《俱舍論》,婆藪跋摩的《四諦論》,這些都是聲聞佛法中的綜合學派。在這些綜合學派中,一、如《成實論》引用提婆的《四百觀論》;滅三心而見滅諦,通於大乘空義。世親同意經部所說的:「世尊舉意遍知諸法」;十方「同時定有多佛」[56],也與大乘聲氣相通。二、與大眾部及印度的分別說系,有重要的差別:如但立涅槃,而大眾及分別說系所立的種種無為,一概不立。大眾及分別說系,說「心性本淨」,而這些綜合學派,都不說「心性本淨」。所以這是上座系的,與說一切有不合,而在某些見解上,仍有共同性。因此,後來西藏以「有部見」、「經部見」,代表聲聞佛法,而不知大眾及分別說系,是有部與經部所不能代表的。同樣的情形,西藏以「中觀見」、「唯識見」代表大乘佛法,而不知如來藏思想別有體系,不是「中觀」、「唯識」所能代表得了的。三、經部譬喻師的思想,影響深遠,但在阿瑜陀一帶,盛極一時的經部,玄奘於西元七世紀去印度,竟沒有見到一所屬於經部的寺院,經部在實際存在的部派中,已經消失了!經部的思想過分自由,上座與弟子邏摩(rāma)間,思想就有些不一致。推定的修證次第,缺乏傳承,也不能引生堅定的信仰。瑜伽行派正在那時代興起,融攝了經部思想,也就轉化為瑜伽大乘了。持經譬喻者,都被稱為菩薩;對北方佛教的廣大影響,是得力於讚頌佛德,廣說譬喻,內勤禪觀,充滿宗教活力的通俗教化。等到脫離有部,為了反對毘婆沙義,轉化為專精義理的思辯者。固有的長處淡化了,而論義又不能堅定自宗,從佛教界迅速消失,也是當然的事! ᅟᅟ==[56] 《阿毘達磨俱舍論》卷七(大正二九.三七上)。卷一二(大正二九.六五上)。== 第七章 瑜伽大乘——「虛妄唯識論」 第一節 瑜伽行者與論書 西元四、五世紀間,無著(Asaṅga)與世親(Vasubandhu)論師,造了很多論書,成為瑜伽行派(Yogācāra-bhūmi),與龍樹(Nāgārjuna)的中觀派(Mādhyamika),並稱為大乘的二大正軌。關於無著、世親的年代,近代學者的意見不一,試依我國譯經史而加以推斷。無著、世親學,被稱為瑜伽派,是依《瑜伽師地論》(玄奘譯為一〇〇卷)得名的。瑜伽行地(Yogācārabhūmi),本為一般禪觀集的通稱。如僧伽羅剎(Saṃgharakṣa)的《修行道地經》,佛陀跋陀羅(Buddhabhadra)所譯的《修行方便禪經》,原文都是瑜伽行地。這部論也是瑜伽行地(西藏譯如此),瑜伽行的所依地,也就是瑜伽行者的所依地,語音小有變化,成為瑜伽師地(yoga-cārya-bhūmi)。《瑜伽師地論》分為五分:〈本地分〉、〈攝決擇分〉、〈攝釋分〉、〈攝異門分〉、〈攝事分〉(藏譯本分為八事)。〈本地分〉是根本的,分為十七地,所以我國起初傳說為《十七地論》。〈攝決擇分〉是抉擇〈本地分〉的。〈攝釋分〉與〈攝異門分〉,是對《阿含經》教體等的解釋,及經中以不同名字來表達同一內容的解說。〈攝事分〉是「經」(《雜阿含經》的「修多羅」部分)與「律」的摩怛理迦——本母(māṭrkā)。在〈本地分〉的十七地中,第十五名「菩薩地」,有單行流通的,現在還存有梵本。對於《瑜伽師地論》,漢、藏的一切傳說,都是與無著有關的。北涼玄始三年(西元四一四),中印度人曇無讖(Dharmarakṣa),來到姑臧,譯出《菩薩地持經》。宋元嘉八年(西元四三一),求那跋摩(Guṇavarman)從南方海道到達建業(今名南京),譯出《菩薩戒經》。這二部,都是〈本地分〉中〈菩薩地〉的早期譯本。求那跋摩又譯出《優婆塞五戒略論》,《三歸及優婆塞二十二戒》,《曇無德(法藏部)羯磨》。求那跋摩是重戒律的,所以在所譯的《菩薩戒經》中,增加了〈序品〉,從布施說到菩薩戒法。宋元嘉十二年(西元四三五),中印度人求那跋陀羅(Guṇabhadra),也從海道到了廣洲。他譯出《相續解脫經》,《第一義五相略》。所譯的《相續解脫經》,是《解深密經》的後二品;《第一義五相略》,據嘉祥吉藏所引,說三轉法輪,可見這是《解深密經》的〈勝義諦相品〉到〈無自性相品〉的略譯。求那跋陀羅所譯的《相續解脫經》,經前都有「如相續解脫經中說」一句,可見這不是依經譯出,而是從《瑜伽師地論.攝決擇分》所引的《解深密經》譯出的。這樣,〈本地分〉與〈攝決擇分〉,在西元四一四——四三五年間,已有部分先後的傳到我國。無著與《瑜伽師地論》的傳出有關,是不能遲於西元四世紀的。還有,西元五〇五年前後,菩提流支(Bodhiruci)來華,傳出《金剛仙論》。論中提到彌勒(Maitreya),無障礙(無著),天親(世親),金剛仙(Vajrasena),菩提流支的師承次第。雖屬傳說,但菩提流支與世親,已隔著一段時間。所以,假定無著為西元三三六——四〇五,世親為西元三六一——四四〇年間人,才能與我國譯經史上的史實相吻合[1]。 ᅟᅟ==[1] 參閱拙作〈世親的年代〉(《妙雲集》下編九《佛教史地考論》三二九——三四一)。== 無著與世親,是兄弟,犍陀羅(Gandhāra)富婁沙富羅(Puruṣapura)人。依玄奘所傳,無著依化地部(Mahīśāsaka)出家,世親從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出家。無著修學大乘,在阿瑜陀國(Ayodhyā),夜晚上昇兜率天(Tuṣita),從彌勒菩薩受學《瑜伽師地論》——應該是稱為《十七地論》的〈本地分〉[2]。《婆藪槃豆法師傳》說:彌勒每晚從天上來到人間,為大眾「誦出十七地經」,只有無著能親見彌勒的聖容[3]。無著從彌勒學得《瑜伽師地論》,在一般人看來,當然是神話,其實是事出有因的。一、彌勒是未來佛,現在兜率天宮,是佛教界公認的。如對佛法有疑難而無法決了,可以「上昇兜率問彌勒」。西元四、五世紀,在罽賓(北印度)一帶,這一宗教信仰,非常流行。早在吳支謙(西元二二二——二五〇間)所譯的《惟曰雜難經》,就說到有一位羅漢,上昇兜率問彌勒的事了[4]。西元四世紀,釋道「安每與弟子法遇等,於彌勒前立誓,願(死後)生兜率」[5],都是為了「決疑」。漢(西元一七九)支婁迦讖(Lokarakṣa)初譯的《般舟三昧經》,說到專心念佛的,能見佛,與佛問答[6]。這是自心所見的,在佛教的修持中,的確有這種現象。「秘密大乘」的悉地成就,本尊現前,如有疑問,也可以請本尊解答。在瑜伽行者的定境中,這些是修驗的現象,是沒有什麼可疑的。二、問答決疑,一般是與所見聖尊的法門有關的。無著見彌勒,那彌勒法門是怎樣的呢?在早期大乘經中,佛為彌勒說的,彌勒為大眾說的並不多。支謙所譯《慧印三昧經》,佛命彌勒護法,說七事因緣發菩薩意(菩提心),與《瑜伽師地論.發心品》的四因四緣發心相近[7]。佛為彌勒說:後世有些自以為菩薩的,「住在有中,言一切空,亦不曉空,何所是空。……口但說空,住在有中」[8]。西晉竺法護所譯《濟諸方等學經》,是糾正大乘學者偏差的。佛對彌勒說:「不能覺了達諸法界,專以空法而開化之,言一切法空,悉無所有。所可宣講,但論空法,言無罪福,輕蔑諸行」;「或有愚人口自宣言:菩薩惟當學般若波羅蜜;其餘(聲聞、辟支佛)經者,非波羅蜜,說其短乏」[9]。這兩部彌勒法門,與無著所傳的《瑜伽師地論》,以一切空經為不了義,普為三乘,可說完全契合!又如支謙等五譯的《佛說稻芉經》,彌勒說明「見緣起即見法,見法即見佛」的佛意。經中說到「如秤低昂」的同時因果說[10],也與《瑜伽師地論》相合。與彌勒有關的少數經典,思想都與後起的瑜伽行派相同,這是值得注意的!三、《瑜伽師地論》是以瑜伽行為中心,攝持境相與果德的。瑜伽行,都是有所傳承,展轉傳授而後集出的。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二六(大正三〇.四二七下——四二八上)說: ᅟᅟ==[2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五(大正五一.八九六中)。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一七六——一七七)。== ᅟᅟ==[3] 《婆藪槃豆法師傳》(大正五〇.一八八下)。== ᅟᅟ==[4] 《惟曰雜難經》(大正一七.六〇八下)。== ᅟᅟ==[5] 《高僧傳》卷五(大正五〇.三五三中)。== ᅟᅟ==[6] 《佛說般舟三昧經》(大正一三.八九九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7] 《佛說慧印三昧經》(大正一五.四六三中)。== ᅟᅟ==[8] 《佛說慧印三昧經》(大正一五.四六四中)。== ᅟᅟ==[9] 《濟諸方等學經》(大正九.三七六上、三七七上)。== ᅟᅟ==[10] 《佛說稻芉經》(大正一六.八一六下——八一八下)。== 「曾聞長老頡隸伐多問世尊言:大德!諸有苾芻勤修觀行,是瑜伽師能於所緣安住其心:為何於緣安住其心?云何於緣安住其心?齊何名為心善安住?佛告長老頡隸伐多:……諸有苾芻勤修觀行,是瑜伽師能於所緣安住其心,或樂淨行,或樂善巧,或樂令心解脫諸漏;於相稱緣安住其心,於相似緣安住其心,於緣無倒安住其心,能於其中不捨靜慮」。 「曾聞」,是沒有經典明文,是傳承下來這樣說的。勤修觀行的瑜伽師,不外乎止——奢摩他(śamatha)與觀——毘鉢舍那(vipaśyanā),止觀於所緣而安心。所緣有三:「淨行」是對治煩惱偏重的不同方便,就是五停心——不淨,慈愍,緣性緣起,界差別,安那般那念。「善巧」是於法無倒了知的,是蘊善巧,界善巧,處善巧,緣起善巧,處非處善巧。「淨惑」是斷除煩惱的:世間道斷惑,是粗、靜——厭下欣上的定法;出世道斷惑,是四諦(十六行相)觀。這一瑜伽行,是聲聞行。《瑜伽師地論》總立「四種所緣境事」:「一、遍滿所緣境事;二、淨行所緣境事;三、善巧所緣境事;四、淨惑所緣境事」。後三者,就是頡隸伐多(Revata)所傳的。《瑜伽師地論》增列「遍滿所緣境事」,內容為一、「有分別影像」——觀;二、「無分別影像」——止;三、「事邊際性」,是盡所有性、如所有性;四、「所作成滿」,是止與觀的修行成就[11]。在《解深密經》的〈分別瑜伽品〉中,佛為彌勒說瑜伽行,就專約「有分別影像境事」等四事(即「遍滿所緣境事」)說;這是與彌勒有關的,大乘的瑜伽行。所以《瑜伽師地論》的四種所緣境事,是在頡隸伐多的,聲聞瑜伽行的基礎上,與彌勒的大乘瑜伽行——「遍滿所緣境事」相結合而成的。頡隸伐多,或譯離越,離婆多,是釋尊門下專心禪觀的大弟子。但在罽賓(烏仗那一帶)地區,有離越寺,如說:「此(離越)山下有離越寺」[12];離越寺是與「大林」、「晝闇林」齊名的大寺。也有離越阿羅漢,如《雜寶藏經》說:「昔罽賓國有離越阿羅漢,山中坐禪」[13]。罽賓有著名的離越寺,有離越阿羅漢,所以「曾聞」佛為頡隸伐多(離越)說瑜伽行,可能是出於罽賓離越大寺的傳承!關於彌勒,彌勒是姓,義譯為慈,北印度也確有姓彌勒而被稱為菩薩的大德。《大毘婆沙論》說:尊者慈授子(Maitreya-datta-putra)生下來就說:「三界各有見修所斷二部諸結」;他墮在地獄,還能說法救度眾生[14]。在我國,這位彌勒是被稱為菩薩的。還有,「罽賓國彌帝隸(彌勒)力(尸)利菩薩,手網縵」[15]。彌帝隸尸利(Maitreyaśrī),應譯為慈吉祥。在《出三藏記集》的〈薩婆多部記〉,也有這位菩薩(名字傳寫多訛誤)。道安從西域譯師得來的消息,這是大菩薩,是賢劫第七「光炎佛」,在同是菩薩的《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》的作者婆須蜜(Vasumitra),大瑜伽師僧伽羅剎的中間成佛[16]。西元二世紀前,這二位是北印度姓彌勒的菩薩。依上三點,可以推定為:在未來彌勒的信仰下,北方有不滿說一切空,不同意偏讚大乘的彌勒學;也有含攝離越寺所傳的聲聞瑜伽,彌勒的大乘瑜伽行;北方確有姓彌勒而被稱為菩薩的大德。無著出於這樣的北印度,總持傳統的聲聞行,面對當時的大乘法門,有不能貫通的地方,在修彌勒觀行中,見彌勒菩薩,而得到疑滯的決了;也就依此而集出,作為彌勒所傳的《瑜伽師地論.本地分》——《十七地論》。這是瑜伽行派學行的根源。 ᅟᅟ==[11] 四種所緣境事的瑜伽行,見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二六,二七卷。== ᅟᅟ==[12] 《大智度論》卷九(大正二五.一二六下)。== ᅟᅟ==[13] 《雜寶藏經》卷二(大正四.四五七中)。== ᅟᅟ==[14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六三(大正二七.三二七中)。卷二九(大正二七.一五二下)。== ᅟᅟ==[15] 《大智度論》卷八八(大正二五.六八四上)。== ᅟᅟ==[16] 參閱拙作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第八章(三九五——三九七)。== 無著傳出彌勒的瑜伽行,造論弘揚大乘。世親造《俱舍論》後,也轉入大乘。據《婆藪槃豆法師傳》,這是受了無著的化導。受到無著的影響,是無可懷疑的。但《傳》上說:世親起初建造三寺,有一所是「大乘寺」。後受無著的感化,因為曾毀謗大乘,想割舌謝罪,那就不免前後矛盾!世親造《俱舍論》,學風自由取捨,不拘一派。次造《成業論》,就依「一類經為量者」的細心——《解深密經》的阿陀那(ādāna)識持種說,轉入大乘了。無著與世親,都曾住阿瑜陀弘法,約為西元三七〇——四四〇年間。這是旃陀羅笈多二世(Candragupta Ⅱ),鳩摩羅笈多(Kumāragupta)王的時代;旃陀羅笈多二世,被稱為超日——正勤日(Vikramāditya)王。無著與世親,傳說都受到了王室的尊敬[17]。漢譯與藏譯,彌勒與無著都有論書。彌勒學是無著所傳出的,不妨說這都是無著論(也可說都從彌勒傳來的)。不過可以這樣分別:無著有所受而傳出的早期論書,可歸於彌勒;無著後來有所抉擇,有所發展而造的大乘論,應該說是無著造的。依據這一原則,彌勒論是:一、《瑜伽師地論》——《十七地論》。二、《辯(分別)中邊論》本頌,真諦(Paramârtha),玄奘譯。三、《分別瑜伽論》,沒有譯出,大概與《解深密經》的〈分別瑜伽品〉有關。四、《辨法法性論》,近代法尊由西藏本譯出。西藏所傳,有彌勒解說《般若經》的《現觀莊嚴論》。西元七世紀,玄奘與義淨,留學印度,都還沒有說起這部論。無著論是:一、《大乘莊嚴經論》,唐(西元七三三年譯畢)波羅頗蜜多羅(Prabhākaramitra)譯。品目是依《瑜伽師地論.本地分.菩薩地》的,而在〈菩提品〉中,廣說「法界甚深」、三身(trayaḥ-kāya)、四智(catvāri-jñānāni);在〈述求品〉中,廣說唯識(vijñapti-mātratā)。依玄奘所傳,本頌是彌勒造的。二、《攝大乘論》,我國有四種譯本。依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(是菩薩在佛前說的)的〈攝大乘品〉,以「十種殊勝」,作有條理而詳明的,成立不共二乘的大乘唯識。三、《阿毘達磨大乘集論》,唐玄奘譯。「遍攝一切大乘阿毘達磨經中諸思擇處」[18],是與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有關的。本論是阿毘達磨(abhidharma)論:〈本事分〉四品:〈三法品〉明「自相」與「共相」;〈攝品〉明「攝」;〈相應品〉明「相應」;(「因緣」在〈三法品〉中說);〈成就品〉明「成就」——這是阿毘達磨的主題。本論是以大乘立場,賅攝二乘的。莊嚴大乘,攝大乘,集大乘,應該是無著的主要論著。四、《瑜伽師地論》的〈攝決擇分〉,廣論「五法」:引《解深密經》全部(除〈序品〉),及《寶積經》的本母。對《瑜伽師地論》的阿賴耶(ālaya)識,以八相論證其決定是有的;依阿賴耶建立流轉與還滅。無漏新熏說,與《攝大乘論》相同。這是無著對〈本地分〉所有的決擇。《瑜伽師地論》的後三分,〈攝事分〉中事契經的本母,確定與說一切有部的《雜阿含經》相合。這可能是舊有傳來的,而綜合為《瑜伽師地論》五分。表示大乘是勝於聲聞的,而佛法根原在「阿含」。五、《顯揚聖教論》,玄奘譯。前三品,攝《瑜伽師地論》的文義;後八品——〈成無常品〉、〈成苦品〉、〈成空品〉、〈成無性品〉、〈成現觀品〉、〈成瑜伽品〉、〈成不思議品〉、〈攝勝義決擇品〉,著重於觀行,明勝過聲聞的大乘深義。六、《六門教授習定論》頌,唐義淨譯,這是有關止觀修行的。七《金剛般若(經)論》,隨達磨笈多(Dharmagupta)譯,以「七種義句」來解說經文。據《金剛仙論》的傳說,這是彌勒所造的長行義釋,由無著傳受流通[19]。還有《順中論》,元魏瞿曇般若流支(Prajñāruci)譯,是隨順《中論》的,題無著造。西藏譯本中缺,這是可疑的。說到世親的論書,一、《辯中邊論》,是彌勒頌的解釋。二、《大乘莊嚴經論》長行;三、《攝大乘論釋》(有三種譯本);四、《六門教授習定論》長行:這三部是解釋無著論的。世親的主要創作,是五、《唯識二十論》;六、《唯識三十論》頌。《唯識二十論》,有頌與長行,有三種漢譯本。這部論,成立「唯遮外境,不遣相應,內識生時似外境現」[20]的唯識說;遮破種種外人的疑難,是重於遮遣外境的。《唯識三十論》,重於成立唯識的事理、行果。傳說是晚年所作,沒有長行解說就去世了。《唯識三十論》,成為後起的唯識學者,研究與解說的重要論書。在漢譯中,世親有不少的釋經論,如一、《十地經論》,二、《文殊師利菩薩問菩提經論》;三、《勝思惟梵天所問經論》;四、《彌勒菩薩所問經論》;五、《大寶積經論》(西藏所傳,這是安慧造的);六、《涅槃(經)論》;七、《妙法蓮華經憂波提舍》(又有勒那摩提譯本);八、《無量壽經優波提舍》:這八部,都是元魏菩提流支(Bodhiruci)譯的。九、《寶髻經四法優波提舍》;一〇、《轉法輪經優波提舍》;一一、《三具足經優波提舍》:這三部是東魏毘目智仙譯的。一二、《涅槃經本有今無偈論》;一三、《遺教經論》:這二部是陳真諦譯的。北魏早期(西元五〇八——五四〇年)譯出的世親論,主要是些釋經論;譯者是北印度人,可能與當時當地的學風有關。在這些釋經論中,《十地經論》與《無量壽經優波提舍》,對中國佛教的影響極深! ᅟᅟ==[17] 拙作《佛教史地考論》(《妙雲集》下編九.三二三——三四二)。== ᅟᅟ==[18] 《阿毘達磨雜集論》卷一六(大正三一.七七四上)。== ᅟᅟ==[19] 《金剛仙論》卷一〇(大正二五.八七四下)。== ᅟᅟ==[20] 《唯識二十論》(大正三一.七四中)。== 第二節 瑜伽行者對一般大乘法的見解 「大乘佛法」是在(東)南方興起的;或起於南方而大成於北方,如《華嚴》、《般若》、《涅槃》等大部。直到無著(Asaṅga)、世親(Vasubandhu),才有學出北方,在中印度大成的瑜伽行派(Yogācāra)。這是孕育於說一切有(Sarvāstivāda)系——阿毘達磨者,譬喻者,經部師的學風中,有精思密察的特長。無著、世親的時代,流傳的大乘教典相當多,思想不免雜亂。龍樹(Nāgārjuna)系的大乘空義,也在流行,但顯然衰落了。當時的大乘佛教界,問題多多:有誤解大乘空義的;有依「後期大乘」(如來藏我)而重如來果德的,專說一乘的;傾向於易行的、秘密的。無著與世親,繼承彌勒(Maitreya)學,起來造論通經,導引佛法於正道。又在「佛法」的律儀基礎上,成立菩薩的「三聚淨戒」,使大乘的出家者,過著如法的僧團生活。這一學系,在「普為發趣一切乘者」(尊重聲聞涅槃的究竟)的基礎上,闡揚大乘不共的唯識(vijñapti-mātratā)說,為佛教界所推重,成為大乘的顯學。 瑜伽行者怎樣決了當時流傳的「大乘佛法」?《般若》等空相應經,說一切法皆空,瑜伽者說是「不了義經」;如依文解義,說一切法都無自性空,那就是惡取空(durgṛhītā-śūnyatā)。初期的《瑜伽師地論》中,〈菩薩地〉的〈真實義品〉,立假說自性(prajñaptivāda-svabhāva),離言自性(nirabhilāpya-svabhāva),近於二諦說。什麼是假說自性?「世間共了」的色、聲、香、……涅槃——一切法,是假說自性;依世俗說是有的,但沒有言說所詮表那樣的自性。於假說自性的一切法,離實有與非有(一切都無)所顯的,諸法的離言自性,就是勝義自性,這是真實有的。如以假說自性為有自性的,那是妄執;如說沒有真實的離言自性,就是惡取空了。假說自性是空,離言自性是有,近於《般若經》所說的:「為是新發意菩薩故,分別(說)生滅者如化,不生不滅者不如化」[1]。但龍樹的《中論》,不立勝義自性,所以《瑜伽師地論》所破斥的惡取空者,說「一切唯假」[2],可能是龍樹系的學者。空與有的定義,如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三六(大正三〇.四八八下——四八九上)說: ᅟᅟ==[1] 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二六(大正八.四一六上)。== ᅟᅟ==[2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三六(大正三〇.四八八下)。== 「云何復名善取空者?謂由於此,彼無所有,即由彼故正觀為空。復由於此,餘實是有,即由餘故如實知有。如是名為悟入空性,如實無倒」。 《論》上說:「由彼故空,彼實是無;於此而空,此實是有」。這一善取空的基本見解,正是「異法是空,異法不空」的「他性空」,與如來藏說相同。經上說「一切法空」,應該解說為:於色等一切法,假說而自性無所有的,所以說是空。但假說的一切法,依「實有唯事」而有,假是依實而成立的,這所以是有(空所顯性)。這一空與有的基本定義,為瑜伽學者所信守。 《解深密經》是瑜伽學者所依據的主要經典。對於空(śūnya)、有(bhāva)的意義,進一步的立「三相」、「三無自性性」來說明。除了〈序品〉,全部經文都被編入《瑜伽師地論》的〈攝決擇分〉;〈攝決擇分〉更依三相而立五法,作深廣的分別抉擇。三相或稱三(種)自性(trividha-svabhāva):一、遍計所執自性(parikalpita-svabhāva),二、依他起自性(paratantra-svabhāva),三、圓成實自性(pariniṣpanna-svabhāva)。依《解深密經》說,依他起相是:「一切法緣生自性」,就是無明等十二有支,約因緣所生的「雜染法」說。遍計所執相是:於因緣所生的一切法相,隨情妄執的「相名相應」,是假名安立的「無相法」。圓成實相是:於依他因緣而生的一切法上,遠離遍計所執的「清淨法」——平等真如(tathatā),修行所證的勝義。三相,可說是〈本地分〉所說的,假說自性與離言自性的說明,主要是為了「大乘空相應經」所說的:「一切法皆無自性,無生無滅,本來寂靜,自性涅槃」,給予明確顯了的解釋。《解深密經》以為:空相應經所說,是不了義說——說得意義不夠明顯。雖然五事具足的眾生,聽了能如實通達,但五事不具足的人,聽了不免要落入惡取空見,撥無一切,或者誹毀大乘,說「此非佛說」。所以立三相,顯了的說明「無自性」的意義。三無自性性(trividha-niḥsvabhāvatā),是依三相而立的。一、相無自性性(lakṣaṇa-niḥ-svabhāvatā),依遍計所執相說:因遍計所執是「假名安立」,而不是「自相安立」的。二、生無自性性(utpatti-niḥsvabhāvatā),依依他起相說:依他起相是依因緣而生,不是自然生的。三、勝義無自性性(paramârtha-niḥ-svabhāvatā),通於依他起與圓成實相。勝義,是清淨所緣境界——法無我性;在清淨所緣境中,沒有依他起相,所以依他起相是勝義無自性性。圓成實相是勝義,也可以名為勝義無自性性,如說:「是一切法勝義諦故,無(遍計所執)自性性之所顯故」。這就是空性(śūnyatā),瑜伽學者解說為「空所顯性」。這樣,大乘經所說的「一切諸法皆無自性」,不是說一切都沒有自性。圓成實相是勝義有的;依他起相是世俗因果雜染法,也不能說沒有自性的。真正無自性(也就是空)的,是於一切法所起的遍計所執相。以上,依《解深密經》的〈一切法相品〉、〈無自性相品〉說[3]。依此來解說空義,如《解深密經》卷三(大正一六.七〇一中)說: ᅟᅟ==[3] 《解深密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六九三上——六九六中)。== 「善男子!若於依他起相及圓成實相中,一切品類雜染清淨遍計所執相畢竟遠離性,及於此中都無所得,如是名為於大乘中總空性相」。 依他起相是雜染法,圓成實相是清淨法。遠離於雜染或清淨法所起的種種妄執(遍計所執相),都無所得,這就是空性的總義。經中或說十四空,十六空,十八空等,本經說十種空,而空性的意義,都不出這一通則。《瑜伽師地論.攝決擇分》,深廣的分別五相:名(nāma),相(Lakṣaṇa),分別(vikalpa),真如(tathatā),正智(samyag-jñāna)。前三是雜染法,後二是清淨法。正智也是依他起相,與《解深密經》的依他起雜染法不合。《瑜伽師地論》解說為:「彼(《解深密經》)意唯說依他起自性雜染分,非清淨分;若清淨分,當知緣彼無執,應可了知」[4]。清淨依他起的安立,在瑜伽學中是有異義的;正智是依他起相,為《成唯識論》所依。 ᅟᅟ==[4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七四(大正三〇.七〇四下)。== 瑜伽學中,大乘不共的唯識(vijñapti-mātratā)學,論到空與有,當然也符合上來所說的原則,如彌勒造的《辯中邊論頌》(大正三一.四七七下)說: 「虛妄分別有,於此二都無,此中唯有空,於彼亦有此」。 虛妄分別(vitatha-vikalpa),是虛妄的分別——迷亂的識(vijñāna),這是有的。虛妄分別時,一定有能取(grāhaka)、所取(grāhya)相——心與境對立,能取取著所取的種種執境,這二者是沒有實體的。「此」,是虛妄分別,於虛妄分別中,遠離二取的空性,是有的;於彼空性,也有虛妄分別。這一分別,與三自性對論,那就是:「唯所執、依他,及圓成實性;境故,分別故,及二空故說」[5]。這是說:虛妄分別取著的「境」,是遍計所執性;虛妄「分別」的識,是依他起性;二取空性,是圓成實性。依三自性來說唯識,那就是境空(無)、識有,空性也是有的。「三界心心所,是虛妄分別」,不能不說是有的,理由是:「虛妄分別性,由此義得成,非實有全無,許滅解脫故」[6]。虛妄分別的識,在勝義中是非實有的,但不能說完全沒有(「都無」)。因為生死苦報,是業力所感;業是依煩惱而引起的。煩惱依虛妄分別——有漏的雜染識而有的,滅卻虛妄分別,才能得生死的解脫(vimukta),這是佛教界所公認——共許的。虛妄分別要滅除才能解脫,這不能說是「無」的。虛妄分別是有的,是如幻如化的有。空(無)與有的分別,正如世親所解釋的《辯中邊論》說:「若於此非有,由彼觀為空;所餘非無故,如實知為有」[7]。這樣的解說,瑜伽學者以為讀「一切皆空」的大乘經,就不會誤解了。 ᅟᅟ==[5] 《辯中邊論頌》(大正三一.四七七下)。== ᅟᅟ==[6] 《辯中邊論頌》(大正三一.四七七下)。== ᅟᅟ==[7] 《辯中邊論》卷上(大正三一.四六四中)。== 「大乘佛法」的特色,是不離一切而超越一切。不離一切,所以「大乘佛法」的態度,不及「佛法」的謹嚴;但適應性強,通俗的與在家(行者)的地位,不斷的增強。「後期大乘」末期(西元四世紀後半),情形更為顯著。瑜伽學者的傳統,是通為三乘的「含容大」;由於適應時代,傾向「殊勝大」的不共二乘法義的闡揚。無著、世親及其門下,多是出家菩薩,有「佛法」的深厚淵源,所以對時代佛教的某些問題,有不同流俗的獨到解說,然也不免要多少受到些時代的影響。「後期大乘」的如來藏(tathāgata-garbha)說,是一大問題,這是不能否定的,依義而給以解說,如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六〇四下)說: 「一切無別故,得如清淨故,故說諸眾生,名為如來藏」。 無著依真如的無差別性,本來清淨,解說一切眾生有如來藏。眾生真如,一切佛真如,是沒有差別的;眾生不離真如,也就不離——有如來清淨性,不過還沒有顯出,如在胎藏一樣,所以說眾生有如來藏。世親的《攝大乘論釋》也說:「自性本來清淨,即是真如;自性實有,一切有情平等共相,由有此故,說一切法有如來藏」[8]。總之,如來藏,瑜伽學者是依真如(即圓成實性)的平等普遍性說的。然在《大般涅槃經》中,「我者,即是如來藏義」;經說如來常樂我淨,我是如來果德,瑜伽者又怎樣解說「我」呢?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六〇三下)說: ᅟᅟ==[8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五(大正三一.三四四上)。無性《攝大乘論釋》卷五作:「一切有情有如來藏」(大正三一.四〇六中)。== 「清淨空無我,佛說第一我;諸佛我淨故,故佛名大我」。 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,《佛性論》,都引用了這一偈[9]。這一偈,在《大乘莊嚴經論》中,是說無漏法界的大我(mahātman)相。空性是清淨(viśuddha)的,無我(nairātmya)的;沒有眾生妄執的神我,無我空性就是佛所得的最勝我。《論》釋說:「第一無我,謂清淨(真)如,彼清淨如即是諸佛我自性。……由佛此我最得清淨,是故號佛以為大我」[10]。真如、法界、空性,瑜伽學者是解說為(如來藏)我的。《攝大乘論釋》,解說《大般若經》的「實有菩薩」說;「言實有者,顯示菩薩實有空體」;「謂實有空(性)為菩薩體」[11]。這可見如來,菩薩,眾生,都是以真如——如來藏我為自體的。《莊嚴經論》又說:「佛體平等,由法界與我無別,決定能通達故」[12]。以法界與我的無差別,說明(佛與)佛的自體平等;佛以最清淨法界為自體,這正是法界的「大我相」[13]。論到佛的自性身(svabhāva-kāya),《攝大乘論本》說:「自性身者,謂諸如來法身,一切法自在轉所依止故」[14]。《成唯識論》說:「自性身,謂諸如來真淨法界,受用、變化平等所依,離相寂然,絕諸戲論,具無邊際真常功德,是一切法平等實性」[15]。一一佛的自體,就是法界。「具無邊際真常功德」,是會通如來藏相應的清淨功德。總之,如來藏我,瑜伽學者是以法界、真如來解說的。這不宜向理性邊說,這是眾生、菩薩、如來的我自體;如來不可思議的大我。不過,如來藏我,在不忘「佛法」者的心目中,總不免有神化的感覺。所以世親以下,陳那(Diṅnāga),護法(Dharmapāla),戒賢(Śīlabhadra),玄奘一系,特重《瑜伽師地論》與《解深密經》,探究論理軌範而發揚因明(hetu-vidyā),對於如來藏我,也就幾乎不談了! ᅟᅟ==[9] 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八二九下)。《佛性論》卷二(大正三一.七九八下)。== ᅟᅟ==[10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六〇三下)。== ᅟᅟ==[11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四(大正三一.三四二下)。無性《攝大乘論釋》卷四(大正三一.四〇五中)。== ᅟᅟ==[12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二(大正三一.五九六上)。== ᅟᅟ==[13] 以上參閱拙作《如來藏之研究》(一九〇——一九四)。== ᅟᅟ==[14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下(大正三一.一四九上)。== ᅟᅟ==[15] 《成唯識論》卷一〇(大正三一.五七下)。== 弘揚廣大甚深菩薩道的「大乘佛法」,內容是多方面的,甚深行以外,有適應「信行」的方便。在甚深行中,與《般若》同源而異流的,有與文殊(Mañjuśrī)有關的法門。「文殊法門」,有輕視僧伽律制,「但依勝義」說法的特性。傳出多少出格的行動,如(現出家相的)文殊三月在王宮、淫女處安居;執劍害佛。多少出格的語句,著重於煩惱是菩提,淫欲是菩提,五逆罪是菩提[16]。在煩惱上用力,如說:「有此四魔、八萬四千諸煩惱門,而諸眾生為之疲勞,諸佛即以此法而作佛事,是名入一切諸佛法門」[17]。這些出格的語句,多數在經中作了合理的解說:沒有解說而流傳在佛教界的,當然也不少。在瑜伽學者看來,這一方便,可能引起逆流,成為正法住世的障礙。所以無著、世親以下,多少通變而維持僧伽的清淨形象。對於當時流行的「大乘佛法」(及「佛法」),宣說:「復有四種意趣,四種秘密,一切佛言應隨決了」[18]。四種意趣(catvaro abhiprāyāḥ)是:平等意,別時意,別義意,眾生樂欲意。四種秘密(catvāro abhisaṃ-dhayāḥ)是:令入秘密,相秘密,對治秘密,轉變秘密。如經上說:誦持佛名,決定不退無上菩提;唯由發願,往生極樂國土。這是別時意趣,為了對治眾生的懈怠障,所以這樣說的[19]。這與龍樹(Nāgārjuna)所說,為心性怯劣者說易行道,意見恰好相合。這裡要略說轉變秘密(pariṇāmanâbhisaṃdhi):語句隱密,不能依通常的文義去解釋,要轉作反面的別解,才不致於誤會。如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四一中)說: ᅟᅟ==[16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一二章(九二八——九四〇)。== ᅟᅟ==[17] 《維摩詰所說經》卷下(大正一四.五五三下——五五四上)。== ᅟᅟ==[18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四一上)。又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六(大正三一.六二〇中——下)。《大乘阿毘達磨集論》卷六(大正三一.六八八上)。== ᅟᅟ==[19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六(大正三一.六二〇下——六二一上)。== 「覺不堅為堅,善住於顛倒,極煩惱所惱,得最上菩提」。 這一頌,如依文解釋,那真比邪教更邪了!《大乘阿毘達磨集論》,說「秘密決擇」,舉:「逆害於父母,王及二多聞,誅國及隨行,是人說清淨」;「不信不知恩,斷密無容處,恒食人所吐,是最上丈夫」;及「覺不堅為堅」等三頌[20]。第一頌,是世間公認的極大罪惡,怎麼能說是清淨?後二頌,是世間極下劣人,煩惱深重,怎麼能說是最上的大丈夫?說他能得無上菩提?這都要「轉變密顯餘義」,才能合理。論末,引一段經文,如《大乘阿毘達磨集論》卷七(大正三一.六九四中)說: ᅟᅟ==[20] 《大乘阿毘達磨集論》卷六(大正三一.六九四上)。== 「又契經言:菩薩摩訶薩成就五法,名梵行者,成就第一清淨梵行。何等為五?一者、常求以欲離欲;二者、捨斷欲法;三者、欲貪已生,即便堅執;四者、怖治欲法;五者、二二數會」[21]。 ᅟᅟ==[21] 「二二數會」,《大正藏》本作「三二數貪」,今依《大乘阿毘達磨雜集論》改正。== 從文字表面來說,這是「秘密大乘佛法」中的男女和合。經文以為:最上的梵(清淨)行,是「以欲離欲」,希望從淫欲中遠離一切欲。如貪欲(欲念或欲事)生起,就要「堅執」延續下去。所以,不用斷欲法;對於「治(淫)欲法」,也是怕聽的。「二二數會」,就是男女的時時交合。無著以為這些秘密語句,不能依文解說,應該轉變作別的解說。安慧(Sthiramati)所造《阿毘達磨雜集論》,以大乘法義,給以合理的解釋。解釋「二二數會」為:「以世出世二道,及奢摩他、毘鉢舍那二道,數數證會故」[22]。這是說:菩薩依世間道而修出世道,得出世道而修世間道(無分別後得智);及止、觀雙運的修證。傳入日本的密宗,對於男女的相伴、相抱等,也是解說為止觀雙運或悲智雙運的。在這裡可以知道:「秘密大乘」的某些部分,已經流行;男女和合,以欲離欲的密法,也已開始傳說了。對於佛教界的這一傾向,瑜伽學者是不以為然的,以「轉變秘密」來解說。但眾生心如水向下,瑜伽學者並不能達成阻遏的任務,佛教界將每下愈況,然瑜伽學者曾盡其維護正法的努力! ᅟᅟ==[22] 《大乘阿毘達磨雜集論》卷一六(大正三一.七七三下)。== 第三節 瑜伽行派學要 上文略論瑜伽行(Yogācāra)者對當代流行的佛法,採取的立場與評說,這裡要敘述瑜伽學的自宗大意。瑜伽學論典多而法義繁廣,在根本的思想基礎上,免不了也有不同的異義,然扼要的說:《瑜伽師地論》的〈攝決擇分〉,雖廣引《解深密經》與原始《寶積經》(該經現編為《大寶積經》的〈普明菩薩會〉),廣明大乘,但《瑜伽師地論》的〈本地分〉,是通明三乘的;〈攝釋分〉、〈攝異門分〉、〈攝事分〉——後三分,更都是為了解說《阿含經》與律的。瑜伽學宗本所在的《瑜伽師地論》,沒有遠離了「佛法」。無著(Asaṅga)與世親(Vasubandhu)的論書,成立唯識(vijñapti-mātratā),引用了《華嚴》的《十地經》,《解深密經》,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。一般所說的依六經、十一論,那是依《成唯識論》而說的。現在,從無著的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四一中)說起: 「欲造大乘法釋,略由三相應造其釋。一者,由說緣起;二者,由說從緣所生法相;三者,由說語義。……說語義者,……或由德處,或由義處」。 論文舉出了造論的三大內容。「說語義」,是直依經文來說明。其中「德處」,是佛與佛土的圓滿功德,經文是《華嚴經》,《解深密經》,《佛地經》等所共說的。「義處」是慈悲利益(義)眾生的菩薩大行,可說是名符其實的真實菩薩,經文出原始《寶積經》。瑜伽學者論義的特長,是「說緣起」與「說緣所生法相」。 緣起(pratītya-samutpāda),是「佛法」重要的術語。《緣起經》中,說緣起是法住(dharma-sthititā),法界(dharma-dhātu)。界(dhātu)是因義、本性義;《相應部》與此「界」相當的,作 idappaccayatā,是「緣性」——「相依性」的意義[1]。佛說緣起是:「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」而純大苦聚集;「此無故彼無,此滅故彼滅」而純大苦聚滅。生死流轉與還滅涅槃,都是依緣起而成立的。無著的《攝大乘論》,先說緣起,原則上是繼承「佛法」(與著重勝義的大乘經不同)的。《攝論》是怎樣的說明緣起呢?引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頌說:「言熏習所生,諸法此從彼,異熟與轉識,更互為緣生」[2]。名言熏習(vāsanā),就是生起轉識(pravṛtti-vijñāna)的一切法種子(bīja);種子是熏習所成的,所以稱為熏習。從名言熏習,生起前七轉識——一切法;轉識——諸法又熏習在第八異熟識(vipāka-vijñāna)內。這樣,異熟識與前七轉識,種(與)現的相互為緣而生起,就是緣起。這是緣起的說明,而重要在第八攝藏種子識。種子說,是部派佛教中,經部(sutrāntika)的重要教義;西元二、三世紀間起,成立發展,無著、世親的時代,極為隆盛。種子或熏習,是生起一切法——各各差別的潛能(如草木種子的能生果性那樣)。一切法依種子而顯現出來;生起的一切法,又反熏而成為種子(近於能轉化為質,質又轉化為能)。佛法是眾生中心的,眾生的身體要毀滅,一般的六識會中斷,佛法說無我,那種子潛藏在身心的那裡?另一方面,經上說六識,這是我們所能覺察到的。但在「佛法」流行中,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別立根本識(mūla-vijñāna),赤銅鍱部(Tāmraśāṭīya)別立有分識(bhavaṅga-viññaṇa),都是從一般六識,而深究到微細潛在的識。在經部中,有的就將種子(潛能)的存在,與微細識統一起來,種子在細心識中;瑜伽學者也就依此而成立攝藏一切種子的阿賴耶識(ālayavijñāna)。如世親所造的《大乘成業論》(大正三一.七八四中——下)說: ᅟᅟ==[1] 《相應部》(一二)〈因緣相應〉(南傳一三.三六)。== ᅟᅟ==[2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四一中)。== 「一類經為量者,……心有二種:一、集起心,無量種子集起處故;二、種種心,所緣行相差別轉故。……異熟果識,攝藏種種諸法種子。……有說頌言:心與無邊種,俱相續恒流。遇各別熏緣,心種便增盛,種力漸次熟,緣合時與果」。 「世尊依此,於解深密大乘經中說如是頌:阿陀那識甚深細,一切種子如暴流,我於凡愚不開演,恐彼分別執為我。能續後有、能執持身,故說此名阿陀那識;攝藏一切諸法種子,故復說名阿賴耶識;前生所引業異熟果,即此亦名為異熟果識」。 「一類經為量者」,是經部師中的一派。立二類的心,「集起心」與六識等「種種心」。集起的心(citta),是攝藏一切法種子的異熟果識;種子所熏集處,又依種子而起一切法,所以名為集起心。集起「心與無邊種(子),俱(時)相續恒流」,不就是「阿陀那識甚深細,一切種子如暴流」嗎?依論文,《解深密經》的阿陀那識(ādāna-vijñāna),是依「一類經為量者」而說的。集起心,阿賴耶識,阿陀那識,異熟果識,都是同一識的異名。在攝藏種子、生起一切法的作用外,還有執持(根)身的,也就是與身同安危的。生死流轉與還滅,都依此種子心識而成立,如《攝論》引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說:「無始時來界,一切法等依,由此有諸趣,及涅槃證得」[3]。界(dhātu),是被解說為種子的。流轉、還滅依此而成立,是符合緣起原則的,但與《阿含經》所說有些不同,所以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四下——一三五上)說: ᅟᅟ==[3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三中)。== 「略說有二緣起:一者,分別自性緣起;二者,分別愛非愛緣起。此中,依止阿賴耶識諸法生起,是名分別自性緣起,以能分別種種自性為緣性故。復有十二支緣起,是名分別愛非愛緣起,以於善趣、惡趣,能分別愛非愛種種自體為緣性故」。 《攝論》分緣起為二類:分別愛非愛緣起,是「佛法」常談的十二緣起。在生死中,或生人、天善趣,受可愛的身心自體。或生地獄等惡趣,受不可愛的身心自體。所以有善報惡報的分別,是以十二支緣起為緣性的,這就是一般所說(共三乘)的「業感緣起」。但在生死五趣等中,起或善或惡的種種心心所法,種種色法,一切法是各各差別而有自性的。為什麼能生起別別自性的一切法?這由於阿賴耶識所攝藏的一切種子,也是無邊差別的,所以能為別別自性法生起的緣性,也就名為分別自性緣起。分別自性緣起,是大乘不共的,大乘瑜伽者所要成立的緣起(重在種子生起一切)。《攝大乘論.所知依分》,主要是成立這一緣起。《成唯識論》以五教、十理(十理是引《阿含經》說而推理的)成立阿賴耶識[4],那更深廣了,使人非承認阿賴耶識不可。 ᅟᅟ==[4] 《成唯識論》卷三、四(大正三一.一四上——一九上)。== 阿賴耶識以「異熟識(果)、一切種子(因)為其自性」,為「分別自性緣起」。依《瑜伽師地論》說:「心,謂一切種子所隨依止性,所隨依附依止性,體能執受、異熟所攝阿賴耶識」[5]。所隨依止性,所隨依附依止性——二類,就是有漏(sâsrava)與無漏(anāsrava)種子;無漏種子雖然「依附」阿賴耶,而性質不同,所以說是「依附」。依阿耶識的種子,論師間也有異義:難陀(Nanda)是主張新熏的;護月(Candragupta)是主張本有的;護法(Dharmapāla)主張有本有與新熏二類的[6]。以無漏種子來說:《瑜伽師地論.本地分》,立二種姓:一、本性住種姓(prakṛti-stha-gotra);二、習所成種姓(samudānīta-gotra):種姓是種子的異名[7]。依〈菩薩地〉而造的《大乘莊嚴經論》,也立此二種性——性種自性,習種自性[8],與〈菩薩地〉相同,是本有與新熏合論的。但無著的《攝大乘論》,以為:「外(物)或無熏習,非內種應知」[9]。這是說:內種——阿賴耶識所攝持的種子,一定是從熏習而有的,所以是新熏說。這樣,「出世(無漏)心昔未曾熏,故彼熏習決定應無」[10]!這是反對者的責難:種子如非從熏習而有不可,那眾生一向是有漏的,從來沒有生起出世無漏心,當然也就沒有無漏種子,那又怎能修行而生起無漏心呢!無漏新熏說,與《瑜伽師地論》的〈本地分〉不合,但卻合於〈攝決擇分〉,如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五二(大正三〇.五八九上)說: ᅟᅟ==[5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一(大正三〇.二八〇中)。== ᅟᅟ==[6] 《成唯識論述記》卷二末(大正四三.三〇四中——三〇五下)。== ᅟᅟ==[7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三五(大正三〇.四七八下)。== ᅟᅟ==[8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一(大正三一.五九四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9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五中)。== ᅟᅟ==[10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六下)。== 「諸出世間法,從真如所緣緣種子生,非彼習氣積集種子所生」。 無漏新熏說,〈攝決擇分〉採取經部的見解。「分別自性緣起」的阿賴耶識,是有漏的虛妄分別識,在阿賴耶識裡,有對治有漏雜染的清淨心種,是很難理解的。《攝論》提出了水與乳融合,而水與乳的性質不同作比喻。阿賴耶識裡,本沒有無漏種子,無漏心是從聽聞正法而來——「最清淨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所生」。佛所證的是「最清淨法界」(也名離垢真如)。佛依自證法界而為人說法,所以(聽聞的)佛法名「法界等流」;清淨心就是從這樣的「聞熏習」而生的。聞熏習,形式上是寄附在阿賴耶識中,而在實質上,是「法身、解脫身攝」,也就是屬於法界的[11]。這樣說,有會通如來藏(tathāgata-garbha)說的可能。 ᅟᅟ==[11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六下)。== 種子的定義,有六項,是本於《瑜伽師地論》的[12]。第一項是「剎那滅」,表示種子一定是生滅無常的。種子所依的阿賴耶識,也是生滅無常的。種子攝藏在阿賴耶識中,「和合俱轉」,「不一不異」,在不息的流變中,所以說:「阿陀那識(阿賴耶識異名)甚深細,一切種子如瀑流」。依虛妄生滅的阿賴耶識(攝藏種子)為依緣性,世間的雜染、清淨,出世間清淨,一切都依此而成立,這是緣起義。 ᅟᅟ==[12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五上)。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五(大正三〇.三〇二中)。== 再說緣所生法相:緣所生法——緣已生法(pratītya-samutpanna),《阿含經》中是與緣起法對說的。緣起法是因性、依緣性,緣生法是依因緣而起的果法。在瑜伽學中,緣起重在阿賴耶識(種子),緣所生法重在轉識,如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四一中)說: 「復次,彼轉識相法,有相、有見,識為自性。又彼以依處為相,遍計所執為相,法性為相,由此顯示三自性相。如說:從有相、有見,應知彼三相」。 「緣所生法相」,不是廣明事相,而是明三相——三自性的。如《解深密經》的〈一切法相品〉,所說的正是三相。「從有相、有見,應知彼三相」,是瑜伽學的唯識說。三相——三自性是:遍計所執自性(parikalpita-svabhāva),依他起自性(para-tantra-svabhāva),圓成實自性(pariniṣpanna-svabhāva)。依他起為依(處)而起遍計所執相,如於依他起而離遍計執相,就是圓成實相。這三相就是唯識:如虛妄分別識起時,現起所分別的相(分),能分別的見(分),這都是以識為性的(依他起相),所以說「唯識」。不了解唯識所現,以為心(見)外有境(相),也就是相在見外,這就是遍計所執相了。如正知見、相都以識為自性,不執外境是有,那就是遍計所執相空。沒有離心的境,也就沒有離境的心,而依他起識相不起;境、識並泯,就是證入圓成實相。所以瑜伽學說「法相」,三相是唯識的,唯識是三相的。彌勒《辯中邊論頌》也說:「唯所執、依他,及圓成實性;境故、分別故,及二空故說」[13]。這不只是唯識學,而是與修行的唯識觀有關的,如《辯中邊論頌》(大正三一.四七七下)說: ᅟᅟ==[13] 《辯中邊論頌》(大正三一.四七七下)。== 「依識有所得,境無所得生;依境無所得,識無所得生。由識有所得,亦成無所得,故知二有得、無得性平等」。 一切唯是虛妄識所現,識是(世俗)有的,不能說是無。觀一切唯識所現,所以遍計所執相——心外的境是空了。先依(依他起)識有而觀(遍計所執)境空,進一步,心是由境為緣而起的,沒有境也就沒有心識可得(依他起也名「勝義無自性」),識也就泯寂不起了。這樣,有所得的識,無所得的境(即三相的前二相),都不可得,無二無別而顯平等法性——圓成實相。三相是唯識的,而且是依三相而闡明唯識觀行的。如《辯中邊論.辯相品第一》、《攝大乘論.所知相分第三》、《大乘莊嚴經論.述求品第十二》,都是說三相,也就是說唯識。所以瑜伽學的大乘不共,法相是唯識的,唯識是法相的,決不是對立的[14]。《唯識三十論》,說轉變的識,共十六偈;說唯識與三相,共九偈;行證僅五偈。依此而集大成的《成唯識論》,廣明轉變的識,占了全論十卷的六卷半,這所以後代的唯識學者,對於三相即唯識,唯識即三相的原則,不免漸漸的模糊了。 ᅟᅟ==[14] 太虛大師說:「法相必宗唯識」,即依本論文義而說。== 唯識(vijñaptimātratā),唯心(cittamātratā),經中並沒有顯著的差別,但在習慣上,瑜伽學是被稱為「唯識」的。佛法以離惡行善、轉迷啟悟為宗旨,所以如說一切以心識為主導,那是佛教界所公認的。但如說「三界唯心」,「萬法唯識」,那是「後期大乘」所不共的;與「初期大乘」的「一切皆空」,可說是大乘的兩絕!唯心(識)的思想,是從瑜伽者(yogaka)——定慧的修持經驗而來的。漢支婁迦讖(Lokarakṣa)所譯《般舟三昧經》說:修般舟三昧(pratyutpanna-buddha-saṃmukhâvasthita-samādhi)的,在三昧中見佛,與佛問答。「自念:佛無所從來,我亦無所至。自念:欲處、色處、無色處(以上即三界),是三處意(心)所作耳。我所念即見,心作佛,心自見,心是佛,心佛(心是如來),心是我身,心見佛」[15]。《解深密經》卷三(大正一六.六九八上——中)說: ᅟᅟ==[15] 《般舟三昧經》(大正一三.八九九中)。《般舟三昧經》卷上(大正一三.九〇五下——九〇六上)。《大方等大集經賢護分》卷二(大正一三.八七七中)。== 「諸毘鉢舍那(觀)三摩地所行影像,彼與此心……當言無異。何以故?由彼影像唯是識故。善男子!我說識所緣,唯識所現故。……此中無有少法能見少法,然即此心如是生時,即有如是影像顯現」。 「若諸有情自性而住,緣色等心所緣影像,……亦無有異。而諸愚夫由顛倒覺,由諸影像,不能如實知唯是識」。 《解深密經》所說「唯識所現」,也是在說明三摩地(samādhi)的境界,然後說到一般人心所行影像,也是唯識的。這與《般舟三昧經》所說,從知道佛是自心作,再說三界唯心,是相同的。「唯識所現」的思想,是這樣來的。又如《攝大乘論本》說:「諸瑜伽師於一物,種種勝解各不同;種種所見皆得成,故知所取唯有識」[16]。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所說唯識的理由,主要也還在禪觀的經驗[17]。但禪觀經驗,不是一般人所知的,這怎能使人信受呢?《般舟三昧經》說了多種夢境,及麻油、水精、淨水、明鏡,能見自己影像的譬喻[18]。《解深密經》也說明鏡喻[19]。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說:「菩薩成就四法,能隨悟入一切唯識都無有義」。在定慧經驗外,又多舉一例:如人見是水,魚見是窟宅,鬼見為火,天見為七寶莊嚴[20]。不同類的有情,所見彼此「相違」,可見唯是自心的變現。依瑜伽行而引出的「三界唯心」,「萬法唯識」,在瑜伽者是修驗所證明的,但萬象森羅,說一切是唯識所現,到底是一般人所不容易信解的。所以世親造《唯識二十論》,陳那(Diṅnāga)作《觀所緣(緣)論》,破斥外境實有的世俗所見,是道理所不能成立的。外境實有不能成立,反證「唯識所現」的可信,近於一般的唯心哲學了! ᅟᅟ==[16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七中)。== ᅟᅟ==[17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三九上)。== ᅟᅟ==[18] 《般舟三昧經》卷上(大正一三.九〇五上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19] 《解深密經》卷三(大正一六.六九八中)。== ᅟᅟ==[20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三九上)。《攝大乘論釋》卷四(大正三一.四〇二下)。== 梁真諦(Paramârtha)譯出《攝大乘論釋論》等,所傳的唯識說,被稱為「一(識)能變」說。唐玄奘廣譯這一系的論典,以《成唯識論》為主,稱為「三(類識)能變」說。這二系,在我國很有諍論,其實是依據的經論不同,思想的著重不同。如無著的《攝大乘論》說:依阿賴耶識為種子而生起的,一切都是識。類別一切法為十一種識:「謂身、身者、受者識,彼所受識,彼能受識;世識,數識,處識,言說識,自他差別識,善趣惡趣生死識」。「身」識,是眼等五根(身);「身者」識是染汙意;「受者識」是無間滅意:這三識,是六內界。「彼所受識」是色等六外界。「彼能受識」是六識界。從識中十八界種子而生起的,就是十八界法;從識種變現一切,一切都是識。上來五種識,是有情的一切;其他六種識,「世識」(時間)等只是上五種識的差別安立[21]。依《攝大乘論》,「緣起」是攝持種子阿賴耶識;「緣所生法」是轉識的有見有相。依此來成立唯識。如《攝大乘論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三九上)說: ᅟᅟ==[21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三八上、下)。== 「若處安立阿賴耶識識為義識,應知此中餘一切識是其相識,若意識識及所依止是其見識;由彼相識是此見識生緣相故,似義現時,能作見識生依止事:如是名為安立諸識成唯識性」。 一切唯識,有兩個層次:一、依阿賴耶種子識而現起一切法,一切都是以識為性,都名為識。《攝論》類別為十一識,這是依緣起的因果關係說。二、在現起的一切法(識)中,又分為二,見識與相識,或名為「似義影像」、「分別影像」[22]。七識等是見,是分別影像;六塵等一切法是相,是似義影像。雖然都是依阿賴耶種子而現起的,見與相也有相互緣生的意義,但又構成能所關係。使人信解唯識的,主要還在能所——相不離見,相依見起(認識論)的正理。無著《大乘莊嚴經論》也是這樣,如說:「自界及二光」。「自界」是阿賴耶識中的自種子,「二光」是能取光與所取光,光(ābhāsa)是顯現的意思。又說:「能取及所取,二相各三光,不真分別故,是說依他相」。顯現為所取相的,是「句光」,「義光」,「身光」;顯現為能取相的,是「意光」,「受光」,「分別光」[23]。從識種子所顯現的,能取(grāhaka)與所取(grāhya),各有三類,是依他起相。在〈菩提品〉說到轉依時,有五根——「身」;意根——染汙的「意」;「義」——五塵;「受」——五識;「分別」——第六意識;安立——器世間,與「句」(形跡)相當[24]。《大乘莊嚴經論》與《攝大乘論》,都是從種識而現為能取所取——見與相的;一切依種子識而顯現,成為一識轉變的唯識,這是無著論的唯識說。然而攝持種子的阿賴耶識,也有識的了別與所取,如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五一(大正三〇.五七九下)說: ᅟᅟ==[22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三八下)。== ᅟᅟ==[23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四(大正三一.六一三上)。卷五(大正三一.六一三下——六一四上)。== ᅟᅟ==[24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六〇五上)。== 「略說有四種業:一、了別器業;二、了別依業;三、了別我業;四、了別境業。此諸了別,剎那剎那俱轉可得」[25]。 ᅟᅟ==[25] 《決定藏論》卷上(大正三〇.一〇一九上)。== 為了成立阿賴耶識,提出這四類了別作用;這不是一識所能了別,是同時有多識俱起所了別的。了別器與了別依,是屬於阿賴耶識的了別作用。多識同時俱起的了別作用,與彌勒的《辯中邊論》說相同,如說:「識生變似義,有情、我及了」[26]。似「義」是變似色等諸境性——「器世間」;似「有情」是「依」眼等根而現似有情;似「我」是染汙意所執自我;似「了」是前六識所了的粗「境」。阿賴耶識所了別的,說得詳細些,如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五一(大正三〇.五八〇上)說: ᅟᅟ==[26] 《辯中邊論》卷上(大正三一.四六四下)。異譯《中邊分別論》卷上說:「塵根我及識,本識生似彼」(大正三一.四五一中),解作從種子識生了。== 「略說阿賴耶識,由於二種所緣境轉:一、由了別內執受故;二、由了別外無分別器(世間)相故。了別內執受者,謂能了別遍計所執自性妄執習氣,及諸色根根所依處」。 「阿賴耶識緣境微細,世聰慧者亦難了故」[27]。 ᅟᅟ==[27] 《決定藏論》卷上(大正三〇.一〇一九上——中)。== 阿賴耶識既稱為識,當然有他的了別所緣作用,只是深潛微細的存在,不是一般人所能覺了的。阿賴耶識所了別的,自體以外的是器世間;自體內的,有遍計所執習氣——種子,及有色根身與根所依處。這是與《解深密經》所說相近的,如說:「一切種子心識,……依二執受:一者,有色諸根及所依執受;二者,相名分別言說戲論習氣執受」[28]。《解深密經》說明有情身分最初生起,所以沒有提到器世間,但說到了執受名言戲論習氣。在阿賴耶識的執受了別中,有種子,可見這是著重賴耶現行的。阿賴耶與前七識,同樣是現行識,那就阿賴耶與七轉識一樣,應有自性,所依,所緣,助伴(心所相應),作業等[29]。世親所造的《唯識三十論》頌,正是依據《解深密經》,〈攝決擇分〉,《辯中邊論》頌,可說是繼承彌勒的唯識說。重於阿賴耶種子識,重於阿賴耶現行識,義理相通而說明未免差別! ᅟᅟ==[28] 《解深密經》卷一(大正一六.六九二中)。== ᅟᅟ==[29] 自性等五義,如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一(大正三一.二七九上、二八〇中)。== 大乘不共的唯識說,雖有不同派別,然依虛妄分別識為依止,是一致的。虛妄分別的根本——阿賴耶識,是妄識,剎那剎那的生滅如流;攝持的種子,也是剎那生滅,瀑流那樣的恒轉。以虛妄分別攝持種子為依,依此而現起一切,「一切唯識現」,是「緣起」的從因生果。現起的一切,境不離識,境依識起,「一切唯識現」,是「緣起所生」的依心有境。雖有二系,都是虛妄分別識為依的唯識說,所以我稱之為「虛妄唯識論」。綜觀瑜伽行派,以眾生生死事為出發點,「佛法」那樣的尊重「緣起」與「緣起所生」。依此說迷妄而生死,轉迷染而清淨解脫。依緣起以成立一切,多少保持了「佛法」的特色。也就因此,重於正常道的「多聞熏習,如理思惟」。雖發展流行於「後期大乘」時代,傾向「唯心論」,而沒有落入偏重信仰與神秘的佛教! 佛法,主要是為了轉迷啟悟,轉雜染為清淨;瑜伽行派因此而提出轉依(āśraya-parāvṛtti)一詞。轉依是轉生死為涅槃(nirvāṇa),轉迷妄為菩提(bodhi);生死雜染等所依轉去了,轉而顯現成就的,名為轉依。「佛法」說「依於緣起」。「大乘佛法」說:「依於勝義」,「依無住本立一切法」;或說「依如來藏故有生死,依如來藏故涅槃」:含義雖可能不同,而以「真常」為依,卻是一致的。瑜伽行派怎樣的說明轉依呢?《瑜伽師地論.本地分》說:「與一切依不相應,違背一切煩惱諸苦流轉生起,轉依所顯真無漏界」[30];轉依是一切依寂滅的無漏界(anāsrava-dhātu)。〈攝決擇分〉以阿賴耶識成立還滅說:「阿賴耶識是一切戲論所攝諸行界。……由緣真如境智,修習多修習故而得轉依;轉依無間,當言已斷阿賴耶識」。生死雜染是以阿賴耶識為依的,阿賴耶識滅而得轉依。「轉依是常」;「真無相界」,「清淨無為離垢真法界」,「是有」,「無戲論相,又善清淨法界為相」,「非眾緣生,無生無滅」。總之,轉依是轉生死雜染而得清淨法界,也就是不可思議的般涅槃界[31]。《大乘莊嚴經論》是大乘不共法,〈菩提品〉中,以「一切種智為佛身(之)體」,是轉依所成的,如說:「二障種恒隨,彼滅極廣斷,白法圓滿故,依轉(轉依)二道成」。眾生無始以來,有二種障的種子隨逐(阿賴耶識)。現在徹底的、全部的斷滅了,也就是生死依轉滅了,那就「佛體與最上圓滿白法相應」;「一、得極清淨出世智道,二、得無邊所識境界智道,是名轉依」[32]。這似乎只是轉去雜染法,轉得清淨法,而實轉依是要「緣真如(圓成實性)清淨境智」修習而得的。所以轉依,是以無漏界而顯出圓滿究竟清淨的佛身。這樣,〈菩提品〉廣說無漏(法)界甚深,也就是顯佛身的甚深。《論》中約種種轉變,而說明種種功德。〈述求品〉說:「自界及二光」[33]。自界是阿賴耶種子識,二光是能取與所取的顯現;能取與所取的顯現,都有三類。這樣,轉依就是:「如是種子轉,句、義、身光轉,是名無漏界,三乘同所依。意、受、分別轉,四種自在得,次第無分別,剎土、智、業故」[34]。上一頌是:阿賴耶種子識滅了,所取的句等三種顯現也滅了,這就是轉依的無漏界,通於三乘的般涅槃。次頌說:能取顯現的意、受(五識)、分別(意識)也轉滅了,能轉得平等、剎土、智、業等自在。約種種依來說轉依,《攝大乘論》也還是這樣,約五蘊而別別的說轉依功德。無漏法界的最清淨,也就是一切種智(sarvākārajñatā)為佛身的最圓滿。佛身,「佛法」只說人間的釋尊。「大乘佛法」以釋尊為示現的,稱究竟圓滿的佛為「法身」或「法性生身」。《莊嚴論》立三身:自性身(svabhāva-kāya),也就是法身(dharma-kāya);受用(食)身(saṃbhoga-kāya);變化身(nirmāṇa-kāya)。菩薩廣大修行而功德圓滿,在淨土中受用法樂,所以特立受用身。這三身,都是由法界(dharma-dhātu)清淨而成的。自性身以「轉依」為相,是受用、變化——二身所依止的[35]。如約佛智說,立四智:大圓鏡智(ādarśa-jñāna),平等性智(samatā-jñāna),妙觀察智(pratyavekṣaṇa-jñāna),成所作智(kṛtyânuṣṭhāna-jñāna)。漢譯本說:「八、七、六、五識,次第轉得故」,就是一般所說的「轉八識,成四智」,但梵本沒有轉八、七、六、五識的文義。四智中,圓鏡智如如「不動」為其他三智的所依[36]。《大乘莊嚴經論》的思想體系是這樣:有漏雜染法,依「自界」——阿賴耶識種子而顯現;轉依所得的無漏清淨法,依無漏(法)界。依無漏界而說三身,自性身為所依;說四智,大圓鏡智為所依。自性身與大圓鏡智,可能只是約身、約智的不同說明而已。 ᅟᅟ==[30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五〇(大正三〇.五七七中)。== ᅟᅟ==[31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五一(大正三〇.五八一下)。又卷八〇(大正三〇.七四八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32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六〇二下——六〇三上)。== ᅟᅟ==[33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四(大正三一.六一三上)。== ᅟᅟ==[34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五(大正三一.六一四中)。== ᅟᅟ==[35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六〇六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36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六〇六下——六〇七中)。== 《攝大乘論》,思想上有了進一步的發展。依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,立〈所知依分〉,「所知(一切法的所)依即阿賴耶識」。煩惱、業、生——三種雜染,世間、出世間——二種清淨,都依一切種子阿賴耶識而成立,所以阿賴耶識是「染淨依」。然而有一問題,阿賴耶識是虛妄的,有漏雜染的,怎麼清淨無漏法能以阿賴耶為依,從染依而轉成淨依呢?《攝論》是無漏新熏說,解說為:出世的無漏心,「從最清淨法界等流,正聞熏習種子所生」。聞熏習「寄在異熟識中,……然非阿賴耶識,(反而)是彼對治種子性。……此熏習非阿賴耶識,是法身,解脫身攝」。在進修中,正聞熏習的種子漸增,有漏雜染的種子也就漸減,「一切種所依轉已,即異熟果識及一切種子,無(雜染)種子而轉,一切種永斷」[37]。一切種子沒有了,阿賴耶異熟果識也就轉滅了。依《攝論》說:正聞熏習到出世心種子,「寄在異熟(阿賴耶)識中」,而「非阿賴耶識所攝」,是法身、解脫身攝的。這可以說:清淨無漏熏習,表面上是依阿賴耶識,而實際是依於法身的。「依法身」,那就通於以法界為依,以如來藏(tathāgata-garbha)為依了。《攝論》說到轉依得涅槃,約三自性說。所依止性,是「通二分依他起性;轉依謂即依他起性對治起時,轉捨雜染分,轉得清淨分」[38],轉得的依他起清淨分,就是離染的圓成實性,就是涅槃。說到轉依得菩提,佛智也立三身。「自性身者,謂諸如來法身,一切法自在轉所依止故」。法身五相中,第一「轉依為相,謂轉滅一切障雜染分依他起故,轉得解脫一切障,於法自在轉現前清淨分依他起性故」,是無邊功德(白法)莊嚴的常住法身。說到法身的自在,約轉五蘊依說;第「五、由圓鏡、平等、觀察、成所作智自在,由轉識蘊依故」。轉識蘊得四智,也沒有分別,轉什麼識得什麼智。法身依四智自在而得自在,似乎四智都屬法身,但《論》上又說:「一由清淨,謂轉阿賴耶識得法身故」[39]。轉依的依,都約依他起性說,而且是約通二性的依他起說。這樣,《攝大乘論》的思想,有先後的一貫性,當然還有一難解的結。《論》初立〈所知依分〉,所知是雜染、清淨的一切法,就是三自性:遍計所執性是雜染分,圓成實性是清淨分,依他起是可通於二分——雜染、清淨的。雜染清淨法的因,依此而有雜染清淨的,名為所知依。這是依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造的;經頌的「無始時來界,一切法等依」,應該是這樣的。瑜伽行派的三自性說,從虛妄分別的依他起性說起;虛妄分別——心心所法的根本,是阿賴耶識。依他起性,一般也是約雜染說的,《攝大乘論》已依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,說到依他起通二分了。「雜染清淨性不成故」,所以隨染而成遍計所執性,隨淨而成圓成實性。依此來說轉依,就是轉雜染分依他起,成清淨分依他起——圓成實性。那麼,依他起性的阿賴耶識,為什麼不說通二分呢?問題就在這裡:「阿賴耶」是雜染的,為《阿含經》以來的一致論定;通三乘的《瑜伽師地論》,也這樣說,所以《攝論》也還說是雜染的(要等到《楞伽經》與《密嚴經》,阿賴耶才具有清淨性)。同時,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是不共大乘法,與聲聞佛法隔著一層。無著的時代,細意識持種,說明雜染與清淨,是「一分經為量者」所共信的。虛妄的微細識持種,也是引聲聞迴入大乘的方便,所以《攝論》依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而造,還是以雜染的阿賴耶識為所知依。阿賴耶是雜染的,怎麼能說是清淨熏習所依?這才有依附阿賴耶識,而實是法身所攝的解說。依他起性通二分說,可說是「佛法」的「依於緣起」,「大乘佛法」的「依於法性」——二者的折中調和;與龍樹的「緣起即空性」說,異曲同工!但瑜伽行派淵源於北印度的阿毘達磨及經部師,以《瑜伽師地論》為本典,不可能放下「虛妄的阿賴耶種子識」的原則,決定了瑜伽行派的未來。 ᅟᅟ==[37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六下)。== ᅟᅟ==[38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下(大正三一.一四八下)。== ᅟᅟ==[39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下(大正三一.一四九上——下)。== 第八章 如來藏與「真常唯心論」 第一節 般若學者的佛性說 西元四世紀後半起,無著(Asaṅga)、世親(Vasubandhu)的瑜伽派(Yogācāra)興起,不但論義精嚴,門下人才濟濟,出家眾也相當嚴淨。這時期,重在如來(tathāgata)本具的如來藏(tathāgata-garbha)說,在重信仰與修持(念佛)的學流中,流行不衰。如來藏說與瑜伽學,有了相互的影響,開展不同的新猷:理論傾向於真常的唯心(cittamātratā),事行傾向於念佛(buddhânusmṛti)。當然,「初期大乘」經與龍樹(Nāgārjuna)的「一切皆空」說,也在流行;佛護(Buddhapālita)與清辨(Bhāvaviveka, Bhavya)的興起,使後期龍樹學大盛。「性空唯名」、「虛妄唯識」、「真常唯心」——論義的多采多姿,非常興盛,而在適應印度的時代文化下,重信仰重修持的傾向,由真常的如來藏心說,推進佛法到另一階段——「秘密大乘佛法」。這需要分別的來敘述。 如來藏與我(ātman),瑜伽學者是以真如(tathatā)、法界(dharma-dhātu)來解說的;這是無著與世親論的見解,多少融會了如來藏說。但世親的弟子陳那(Diṅnāga),譯作「大域龍」,依(下本)《般若經》,造《佛母般若波羅蜜多圓集要義論》,卻這樣(大正二五.九一三上)說: 「若有菩薩有,此無相分別,散亂止息師,說彼世俗蘊」。 《大般若經.初分》(上本十萬頌),說「實有菩薩」等一段經文,無著論解說為「遣除十種分別」[1]。「實有菩薩」句,是對治「無相散動分別」的,世親解說為:「顯示菩薩實有空體」[2],以為菩薩以實有空性(śūnyatā)為體的。陳那的解說不同,如《釋論》說:「謂令了知有此蘊故,除遣無相分別散亂。如是所說意者,世尊悲愍新發意菩薩等,是故為說世俗諸蘊(為菩薩有),使令了知,為除斷見,止彼無相分別,非說實性」[3]。這是說,說有世俗五蘊假施設的菩薩,是為了遣除初學者的斷見。陳那這一系,重於論理,接近《瑜伽師地論》義,所以不取無著、世親調和真常大我的意見。 ᅟᅟ==[1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五(大正三一.六一八中)。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四〇上)。《大乘阿毘達磨集論》卷七(大正三一.六九二下)。== ᅟᅟ==[2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四(大正三一.三四二下)。== ᅟᅟ==[3] 《佛母般若波羅蜜多圓集要義釋論》卷二(大正二五.九〇五中)。== 如來藏我,是《大般涅槃經》說的。從如來常住,說到如來藏我,我是「常樂我淨」——四德之一,是如來大般涅槃(mahā-parinirvāṇa)的果德。如來常住,所以說眾生本有如來藏我:「我者,即是如來藏義;一切眾生悉有佛性,即是我義」[4]。我,如來藏,佛性(buddha-dhātu),約義不同而體性是一。《楞伽經》(世親同時或略遲集出的)近於瑜伽學而傾向唯心說,也覺得「如來藏我」,太近於印度神學的「我」了,所以特加以解釋,如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四八九上——中)說: ᅟᅟ==[4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七(大正一二.四〇七中)。== 「世尊修多羅說:如來藏自性清淨,轉三十二相,入於一切眾生身中。……云何世尊同外道說我,言有如來藏耶」? 「大慧!我說如來藏,不同外道所說之我。大慧!有時說空、無相、無願、如、實際、法性、法身、涅槃……,如是等句說如來藏已,如來應供等正覺,為斷愚夫畏無我句故,說離妄想無所有境界如來藏門。……開引計我諸外道故,說如來藏,令離不實我見妄想。……為離外道(我)見(妄想)故,當依無我如來之藏」! 《楞伽經》以為:如來藏是約真如、空性等說的,與無著、世親論相同。《大般涅槃經》說:為聲聞說無我(nirātman),使離我見,然後開示大般涅槃的大我:如來藏我是比無我深一層次的。《楞伽經》意不同:愚夫、外道都是執有自我的,「畏無我句」的,如說無我,眾生不容易信受。為了攝引外道,所以說如來藏(我)。如外道們因此而信受佛法,漸漸了解真如、空性等,「離妄想無所有境界」,就能遠「離不實(的)我見妄想」。說如來藏,與「佛法」說無我一樣,不過不是直說無我,而是適應神學,方便誘導「計我外道」,稱真如為如來藏,故意說得神我一樣。說如來藏的意趣如此,所以結論說:「當依無我如來之藏」。如真能了解如來藏教的意趣,佛教也不會步入「佛梵一如」了! 《大般涅槃經》,中天竺的曇無讖(Dharmarakṣa),北涼玄始十年(西元四二一)初譯。起初只是「前分十二卷」,後又回西域去尋訪,在于闐得到經本,共譯成四十卷[5]。前分十二卷,與法顯、智猛所得的《泥洹經》同本;法顯與智猛,都是在(中天竺)華氏城(Pāṭaliputra)老婆羅門家得來的[6]。「前分十二卷」,是現行本的前十卷五品。這部分,從如來常住大般涅槃,說到眾生本有如來藏我:「我者,即是如來藏義;一切眾生悉有佛性,即是我義」。與《不增不減經》,《央掘魔羅經》等所說主題,完全相同。富有神我色彩的如來藏我,與佛法傳統不合,所以佛教界,如瑜伽學者等,都起來給以解說,也就是淡化眾生有我的色彩。《大般涅槃經》的後三十卷,思想與「前分」不同。如來藏說起於南印度;《大般涅槃經》傳入中印度,也還只是前分十卷。流傳到北方,後續三十卷,是從于闐得來的,這可能是北印、西域的佛弟子,為了解說他、修正他而集出來的。在後續部分中,說「一切眾生悉有佛性」,「佛性即是我」,不再提到如來藏了,這是值得注意的!佛性的原語為 buddha-dhātu,也可能是 buddha-garbha(佛藏)、tathāgata-dhātu(如來界)的異譯,意義都是相通的。對眾生身中,具足三十二相的如來藏我——佛性,給以修正的解說,如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七(大正一二.五二四中)說: ᅟᅟ==[5] 《出三藏記集》卷八(大正五五.五九下——六〇上)。又卷一四(大正五五.一〇二下——一〇三中)。== ᅟᅟ==[6] 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九(大正五五.六〇中)。== 「一切眾生定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,是故我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;一切眾生真實未有三十二相,八十種好」。 這是「佛性當有」說。一切眾生決定要成佛,所以說眾生將來都有佛的體性,不是說眾生位上已經有了。所以說「佛性是我」,是為了攝化外道,如梵志們「聞說佛性即是我故,即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」。佛然後告訴他們:「佛性者實非我也,為眾生故說名為我」[7]。又有外道聽說無常、無我,都不能信受佛的教說,但佛「為諸大眾說有常樂我淨之法」,大家就捨外道而信佛了[8]。總之,依《大般涅槃經》的後續部分,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(如來藏我),只是誘化外道的方便而已,與《楞伽經》的意見相同。如來藏我、佛性說,依佛法正義,只是通俗的方便說,但中國佛學者,似乎很少理解到! ᅟᅟ==[7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七(大正一二.五二五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8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三九(大正一二.五九一中)。== 續譯的三十卷,可分四部分。一、從〈現病品〉到〈光明遍照高貴德王菩薩品〉——五品,明「五行」、「十德」,以十一空或十八空來說明一切,可說是依《般若經》義來說明佛性、涅槃的。關於佛性,如《經》上[9]說: ᅟᅟ==[9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六(大正一二.五二一中、五一九中——下)。== 「若見佛性,則不復見一切法性;以修如是空三昧故,不見法性,以不見故,則見佛性」。 「眾生佛性,亦復如是,假眾緣故,則便可見。假眾緣故,得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。若待眾緣然後成者,則是無性;以無性故,能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」。 「不見法性,……則見佛性」,佛性是「絕無戲論」的空性。一切都是依待眾緣而成的,所以是無性(Asvabhāva)的,空的。般若(Prajñā),如來,大般涅槃,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(anuttara-samyak-saṃbodhi),都是無自性空的,所以依待眾緣——修行而能得、能成、能見;隨順世俗而說是有的。佛性是常住無為的;「不說佛(如來)及佛性、涅槃無差別相,惟說常恒不變無差別耳」[10]。經依緣起無性空說佛性,當然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了。不過眾生有佛性,不是芽中有樹那樣,而是說:以善巧方便修習(空三昧),離一切戲論,不見一切法,就可以見佛性了。 ᅟᅟ==[10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五(大正一二.五一三下)。== 二、〈師子吼菩薩品〉:本品依十二因緣(緣起)(dvādaśâṅga-pratītya-samutpāda),第一義空(paramârtha-śūnyatā),中道(madhyamā-pratipad),而展開佛性的廣泛論究。如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七(大正一二.五二四中)說: 「觀十二緣智,凡有四種:……下智觀者,不見佛性,以不見故得聲聞道。中智觀者,不見佛性,以不見故得緣覺道。上智觀者,見不了了,不了了故住十住地(十地)。上上智觀者,見了了故,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道。以是義故,十二因緣名為佛性;佛性者即第一義空;第一義空名為中道。(見)中道者,即名為佛,佛者名為涅槃」。 緣起即空的中道,是龍樹《中論》所說的。《迴諍論》也說:「諸說空、緣起、中道為一義」[11]。觀緣起得道,是一切聖者所共的,只是聲聞(śrāvaka)與緣覺(pratyaka-buddha)——二乘聖者,第一義空不徹底,所以不見佛性,也就是不見中道。究竟徹見緣起即空即中的,就是佛。十二因緣的真相,是:「十二因緣,不出(生)不滅,不常不斷,非一非二(異),不來不去,非因非果。……非因非果,名為佛性」[12]。這是參考了龍樹的「八不中道」的緣起。緣起是佛出世也如此,不出世也如此,常住而超越因果的,所以加「非因非果」句。八不中道的緣起,就是佛性;二乘不見中道,所以不見佛性,如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七(大正一二.五二三中)說: ᅟᅟ==[11] 《菩提道次第廣論》卷一七所引(漢藏教理院刊本三二上)。== ᅟᅟ==[12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七(大正一二.五二四上)。== 「佛性者,名第一義空,第一義空名為智慧。所言空者,不見空與不空。智者見空及與不空,常與無常,苦之與樂,我與無我。空(無常、苦、無我)者,一切生死;不空(常、樂、我)者,謂大涅槃。……中道者,名為佛性」。 這段文字,應略加解說。第一義空,是緣起勝義空。空為什麼名為智慧?如《大智度論》說:「般若波羅蜜分為二分:成就者名為菩提,未成就者名為空」;「十八空即是智慧」[13]。空是空觀(空三昧),觀因緣本性空;如到了現見空性,空觀即轉成菩提(bodhi)。觀慧與菩提,都是般若——智慧,所以「第一義空名為智慧」。空,怎麼不見空與不空?空是畢竟空(atyanta-śūnyatā),般若是絕無戲論的,於一切法都無所得,所以空也不可得。然般若無所見而無所不見,所以見空、無常、苦、無我,也見不空、常、樂、我。空、無常等是一切生死;不空、常、樂、我,是大般涅槃。二乘但見空、無常、苦、無我,所以不見中道佛性。佛見空等又見不空等,所以說見中道,見佛性。即空的中道緣起,曾參考龍樹論,是非常明顯的。然龍樹所說的緣起中道,是三乘所共的;中道是不落二邊,如落在一邊,怎能成聖呢!但〈師子吼菩薩品〉是不共大乘法:二乘但見一邊,不見中道;佛菩薩是雙見二邊的中道。所說空與不空,用意在會通《涅槃經》「前分」:「空者,謂無二十五有(生死)……;不空者,謂真實善色,常樂我淨(大般涅槃)」。 ᅟᅟ==[13] 《大智度論》卷三五(大正二五.三一九上)。又卷五七(大正二五.四六五下)。== 佛性,一般解說為成佛的可能性。依〈師子吼菩薩品〉說,「佛性」一詞,有不同意義。如說:「佛性者,即是一切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中道種子。……無常無斷,即是觀照十二因緣智,如是觀智是名佛性」[14]。「觀十二因緣智慧,即是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種子,以是義故,十二因緣名為佛性」;「觀十二因緣智……見了了故,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道,以是義故,十二因緣名為佛性」[15]。觀十二因緣(第一義空)智,能成無上菩提,是無上菩提的種子(因),所以觀智名為佛性。觀智是觀中道的十二因緣智,所以十二因緣也名為佛性了。觀智與十二因緣,都名為佛性,其實(八不的)十二因緣,是非因非果的,不過為觀智所依緣,也就隨順世俗,說十二因緣為佛性。這二類——觀智與十二因緣的名為佛性,是約「因」說的。又如說:「佛者,即是佛性。何以故?一切諸佛以此為性」[16]。這裡所說的佛性,約「本性」說。其實,無上菩提與大般涅槃,都是佛的「果」性。依此而論,眾生有沒有佛性呢?「一切眾生定有如是(即空中道的)十二因緣,是故說言:一切眾生定有佛性」[17]。約十二因緣說,一切眾生是「定有」佛性的。佛性——佛的果德,「一切眾生定當得故,是故說言:一切眾生悉有佛性」[18]。在眾生位,這是當來一定可得的,所以是「當有」佛性。以中道緣起(或稱「正因佛性」)來說,即空的緣起中道,是超越的,虛空般的平等無礙,可以作不同說明:「云何為有?一切眾生悉皆有故。云何為無?從善方便而得見故。云何非有非無?虛空性故」[19]。所以,一切眾生「定有」佛性,猶如虛空,要觀即空的緣起中道,才能體見的,決不能推想為因中有果那樣。 ᅟᅟ==[14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七(大正一二.五二三下)。== ᅟᅟ==[15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七(大正一二.五二四上、中)。== ᅟᅟ==[16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七(大正一二.五二四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17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三二(大正一二.五五七上)。== ᅟᅟ==[18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三二(大正一二.五五七上)。== ᅟᅟ==[19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七(大正一二.五二六上)。== 三、〈迦葉菩薩品〉:繼承上一品的思想,而著重因緣說。關於眾生有佛性,「前分」所說的「貧家寶藏」、「力士額珠」等譬喻,幾乎都作了新的解說。分佛性為二類:「佛(的)佛性」,「眾生(的)佛性」。「佛佛性」是:圓滿一切功德,佛性究竟圓滿,不再有任何變易,也就不落時間,所以說:「如來佛性,非過去,非現在,非未來」[20]。「眾生佛性」是:眾生位中,「一切善、不善、無記,盡名佛性」[21]。這一見地,是非常特出的!如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三五(大正一二.五七一中——下)說: ᅟᅟ==[20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三五(大正一二.五七一中)。== ᅟᅟ==[21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三六(大正一二.五八〇下)。== 「一切無明、煩惱等結,悉是佛性,何以故?佛性因故。從無明、行及諸煩惱,得善五陰,是名佛性。從善五陰,乃至獲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」。 這是不斷不常的緣起說。眾生在十二因緣河中,生死流轉,一切不斷不滅的相似相續,如燈燄(流水)一樣,前後有不即不離的關係。如沒有無明煩惱,就沒有生死眾生,也沒有善的五陰,不能展轉增勝到圓滿無上菩提。所以,不但善法是佛(因)性,不善法也是佛性,一切是佛所因依的。一般所說的生死河,其實也就是「佛性水」[22]。這樣,十二因緣流中的眾生,「眾生即佛性,佛性即眾生,直以時異,有淨不淨」[23]。本品專依因緣說佛性,可說簡要精當了!這樣,眾生有無佛性的說明,也都可以通了,如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三五(大正一二.五七二中)說: ᅟᅟ==[22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三六(大正一二.五七九中)。== ᅟᅟ==[23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三五(大正一二.五七二中——下)。== 「佛性非有非無,亦有亦無。云何名有?一切(眾生)悉有,是諸眾生不斷不滅,猶如燈燄,乃至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,是故名有。云何名無?一切眾生現在未有一切佛法,常樂我淨,是故名無。有無合故,即是中道,是故佛說眾生佛性,非有非無」。 說眾生有佛性,無佛性,亦有亦無佛性,非有非無佛性,如合理的了解,那是都可以這麼說的。否則,就不免大錯了。「若有人言:一切眾生定有佛性,常樂我淨,不作不生,煩惱因緣故不可見,當知是人謗佛法僧」[24]!文句雖依佛性說,但顯然是指通俗而神化的,一切眾生有如來藏,具足如來功德的本有論者。在「佛法」緣起論的立場,如來藏我本有說,不免是毀謗三寶了[25]! ᅟᅟ==[24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三六(大正一二.五八〇下)。== ᅟᅟ==[25] 《大般涅槃經》後續部分,所說「佛性」,可參閱拙作《如來藏之研究》第八章(二五一——二七〇)。== 四、〈憍陳如品〉:遮破外道的種種異見,說如來常樂我(續譯部分,我約得八自在說)淨,使外道改宗信佛。全品沒有說到佛性的含義。總之,續譯部分,是以《般若經》空義,龍樹的緣起中道說,緣起說,淨化「前分」如來藏——佛性的真我色采。這是如來藏思想流行中,受到北方「初期大乘」學者的分別、抉擇,修正。 第二節 融唯識而成的「真常唯心論」 興起於南印度的,真實常住的如來藏(tathāgata-garbha)為依說;起於北方的,虛妄無常的阿賴耶識(ālayavijñāna)為依說:二者是恰好對立的。傳入中印度(北方人稱之為「東方」),因接觸而有了折衷與貫通。如來藏,本來不一定說是「心」的,後來也就名為「如來藏心」。心在梵文中,有二:一、citta,音譯為質多,是「心意識」的心。依契經的習慣用法,是一般心理作用的通稱。特有的意義是:「心是種族義,……滋長是心業」;「集起故名心」[1],表示種種(知識、經驗、業力)積集滋長的心理作用。這是一般的,也是「虛妄唯識論者」所說的。二、汗栗馱(hṛd)或干栗馱耶(hṛdaya),是心臟的心(肉團心),樹木的心。一般樹木,中心總是比較緻密堅實些,所以解說為堅實,引申為「心髓」、「心要」等。肉團心,在古人的理解中,是個體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;一切心理作用,是依此而有的,所以名為汗栗馱(心)。有偈說:「若遠行、獨行,無身寐於窟」[2]。質多心是沒有形質的,卻潛藏在洞窟裡;窟就是心臟。這樣,汗栗馱心與質多心,在古人的理解中,是不同的,卻不是無關的。關於心(質多),《增支部》這樣說:「心極光淨,而(為)客隨煩惱雜染」[3]。心是極光淨(pabhassara)的,使心成雜染的,是隨煩惱(upakkilesa)。隨煩惱是客,有外鑠而非心自性的意義,後來形成「心性本淨(cittaprakṛti-viśuddhi),客塵所染」的成語。心性是否本淨,成為「部派佛教」間重要的論辯項目。「初期大乘」的《般若經》等,也說心性本淨,但約心的空性(śūnyatā)說。不但心本淨,一切法也是本淨的。《大智度論》說:「畢竟空即是畢竟清淨,以人畏空,故言清淨」[4]。本性淨與本性空(prakṛti-śūnyatā)同一意義,所以不能意解為心本性是怎樣清淨莊嚴的[5]。 ᅟᅟ==[1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七二(大正二七.三七一中)。《阿毘達磨俱舍論》卷四(大正二九.二一下)。== ᅟᅟ==[2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引頌(大正三一.一三九上)。== ᅟᅟ==[3] 《增支部.一集》(南傳一七.一四)。== ᅟᅟ==[4] 《大智度論》卷六三(大正二五.五〇八下)。== ᅟᅟ==[5] 參閱拙作《如來藏之研究》第三章(六七——八七)。== 佛教界流傳的「心性本淨」說,瑜伽派(Yogācāra)怎樣解說呢?《瑜伽師地論》(〈攝決擇分〉)卷五四(大正三〇.五九五下)說: 「又復諸識自性非染,由世尊說一切心性本清淨故。所以者何?非心自性畢竟不淨能生過失,猶如貪等一切煩惱。亦不獨為煩惱因緣,如色受等,所以者何?以必無有獨於識性而起染愛,如於色等」。 心識的本性,不是煩惱那樣的不清淨。如於識而起染愛,那是與煩惱俱起的關係。論心識的自性,可說是本淨的。這樣的會通經說,不同於「心性本淨」的學派,是心識本性無記(avyākṛta)說,繼承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等的思想。但在《辯中邊論》,也依心空性來解說了。《辯中邊論.相品》,論說空性,末了說:「非染非不染,非淨非不淨,心性本淨故,為客塵所染」。世親(Vasubandhu)解說為:「云何非染非不染?以心性本淨故。云何非淨非不淨?由客塵所染故」[6]。本淨而又為客塵所染,是多麼難以理解呀!無著(Asaṅga)的《大乘莊嚴經論》說:「非淨非不淨,佛說名為如」[7]。如(tathatā)是空性、心性的異名,實際上是離言而不可說的。說非淨非不淨,非染非不染,本性清淨而為客塵所染,都只是方便安立。關於心性本淨,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六(大正三一.六二二下——六二三上)說: ᅟᅟ==[6] 《辯中邊論》卷上(大正三一.四六六中)。== ᅟᅟ==[7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六〇三下)。== 「譬如清水濁,穢除還本清,自心淨亦爾,唯離客塵故」。 「已說心性淨,而為客塵染,不離心真如,別有心性淨」。 經上說的「自心淨」,約心的真如(citta-tathatā)說,並非說虛妄分別(vitatha-vikalpa)的心識是本淨的。《論》上解說為:「此中應知,說心真如名之為心,即說此心為自性清淨」[8]。「心性淨」,大乘經每譯為「自性清淨心」——自性清淨的心。「心真如」,梵本作「法性心」(dharmatā-citta)。所以論義的抉擇,是大乘經的「自性清淨心」說。瑜伽學者約真如說自性清淨心,說如來藏,心還是質多心,虛妄分別心與真如心,有不離的關係,也就是與如來藏不相離了。真如是可以稱為心的,那麼對妄心說「真心」,當然是可以的。後魏瞿曇般若流支(Prajñāruci)所譯《唯識論》說:「一者相應心,二者不相應心。相應心者,所謂一切煩惱結使、受想行等諸心相應。……不相應心者,所謂第一義諦常住不變自性清淨心」[9],也不能說不對的。不過真常的清淨心,後代瑜伽學者大都避而不談,以免有「似我真如」的嫌疑。 ᅟᅟ==[8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六(大正三一.六二三上)。== ᅟᅟ==[9] 《唯識論》(大正三一.六四中)。== 如來藏我,是一切眾生中,具足如來功德相好莊嚴的。在傳布中,與自性清淨心相結合,由於清淨的如來藏,在眾生身中,為煩惱所覆,與心性清淨而為客塵所染,有相同的意義。如來藏的本義是「真我」,在「無我」的佛法傳統,總不免神化的嫌疑。說如來藏是自性清淨心——「真心」,那如來藏更可以流行了。所以,《央掘魔羅經》解說為聲聞說偈中的「意」說:「此偈意者,謂如來藏義。若自性清淨意,是如來藏,勝一切法,一切法是如來藏所作」[10]。《不增不減經》說:「我依此清淨真如法界,為眾生故,說為不可思議法自性清淨心」[11]。這是說:依清淨真如、法界(dharma-dhātu),說如來藏;依如來藏相應的不思議佛法——清淨功德,說為自性清淨心。依真如、法界說,可通於瑜伽學。如來藏與自性清淨心相結合,更說到剎那(kṣaṇa)生滅識的,如《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》(大正一二.二二二中)說: ᅟᅟ==[10] 《央掘魔羅經》卷四(大正二.五四〇上)。== ᅟᅟ==[11] 《不增不減經》(大正一六.四六七中)。== 「若無如來藏者,不得厭苦樂求涅槃。何以故?於此六識及心法智,此七法剎那不住,不種眾苦,不得厭苦樂求涅槃」。 「如來藏者,是……自性清淨藏。此自性清淨如來藏,而客塵煩惱、上煩惱所染。……自性清淨心而有染者,難可了知」[12]。 ᅟᅟ==[12] 《大寶積經》(四八)〈勝鬘夫人會〉(大正一一.六七七下——六七八上)。== 《勝鬘經》以如來藏為自性清淨藏(prakṛti-pariśuddha-garbha),自性清淨藏就是自性清淨心。如來藏有空(śūnya)義,有不空(aśūnya)義,而經說「如來藏智是如來空智」——「如來藏者,即是如來空性之智」[13]。以如來藏為空性智(śūnyatā-jñāna),對《華嚴經》所說:「如來智慧,無相智慧,無礙智慧,具足在於眾生身中,但愚癡眾生顛倒想覆,不知不見」[14],解說上是更為適當的。如來藏依真如、空性而說,與瑜伽學相同;但與本有的如來智慧功德等相應,還是不同的。「七法剎那不住」,經說是六識與心法智(或作「所知法」)。剎那剎那生滅不住,不能成立受生死苦,求得涅槃;生死與涅槃,非有常住的如來藏為依不可。如來藏通過自性清淨心,與生滅的妄識,開始了關聯的說明。 ᅟᅟ==[13] 《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》(大正一二.二二一下)。《大寶積經》(四八)〈勝鬘夫人會〉(大正一一.六七七上)。== ᅟᅟ==[14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三五(大正九.六二四上)。== 真常清淨(如來藏)心,虛妄生滅(阿賴耶)心,是對立的,但漸漸聯合,如《楞伽經》所說:「如來藏藏識心」。我以為,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,有重要的中介地位,無著的《攝大乘論》,是依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的〈攝大乘品〉而造的[15]。這部經並沒有譯出,當然不能充分明了。如「十相殊勝」,《攝大乘論》的組織次第,是依這部經的。《攝論》的成立大乘唯識,大體是依這部經的。《論》中引用的少數經文,意義是非常特出的!如《攝大乘論.所知依分》,引用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二偈,如《攝大乘論本》(大正三一.一三三中)說: ᅟᅟ==[15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下(大正三一.一五二上)。== 「無始時來界,一切法等依,由此有諸趣,及涅槃證得」。 「由攝藏諸法,一切種子識,故名阿賴耶,勝者我開示」。 第二偈,明一切種子阿賴耶識,《論》中解說了「攝藏」的意義。第一偈的界(dhātu),當然可以解說為種子,但《論》文卻沒有加以解說!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引用了這一偈,以《勝鬘經》的如來藏來解說[16]。「無始時來界」一偈,在當時佛教界,是有不同解說的。真諦(Paramārtha)所譯《攝大乘論釋》,也引《勝鬘經》的如來藏為依止說,解說第一偈[17]。也許是真諦所增附的,但事有依據,決不是真諦自己的臆解。 ᅟᅟ==[16] 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卷四(大正三一.八三九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17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一(大正三一.一五六下——一五七上)。== 「界」,在《攝論》的引經中,可以發見他的意義,如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四〇下)說: 「阿毘達磨大乘經中,薄伽梵說:法有三種:一、雜染分,二、清淨分,三、彼二分。依何密意作如是說?……於此義中,以何喻顯?以金土藏為喻顯示。譬如世間金土藏中,三法可得:一、地界,二、土,三、金。於地界中,土非實有而現可得,金是實有而不可得;火燒鍊時,土相不現,金相顯現。又此地界,土顯現時,虛妄顯現;金顯現時,真實顯現,是故地界是彼二分。……故此虛妄分別識、依他起自性,有彼二分,如金土藏中所有地界」。 經說有雜染分、清淨分、彼二分。「彼二分」,是有漏生有漏,無漏生無漏的瑜伽學者所難以同意的,所以說是不了義(密意)說。在了義的解說中,以金土藏——金(土)礦作比喻。如金礦中可有三法:地界,土,金。地界(pṛthivī-dhātu)是金與土所依止的,構成土與金的堅性物質。平時只見泥土,不見金質,如眾生「於此識中所有虛妄、遍計所執自性顯現」。如開採冶鍊,去泥土而顯出金質,如經般若火鍛鍊,那就「於此識中所有真實、圓成實自性顯現」。雜染虛妄的遍計所執自性(parikalpita-svabhāva),清淨真實的圓成實自性(pariniṣpanna-svabhāva),如土與金。而「虛妄分別識、依他起自性」(para-tantra-svabhāva),「有彼二分」,如金、土所依的地界。《攝大乘論》以依他起為「彼二分」,也就是虛妄分別識通二分;譬喻如地界,界也是通二分的。《攝論》以依他起、妄識為「界」,通於二分,成為隨染、轉淨的樞紐,是沒有定性的。《攝論》解釋三性時說:「謂依他起略有二種:一者,依他熏習種子而生起故;二者,依他雜染清淨性不成故」[18]。依他起中,依種子而生,是依因緣而生的一般解說。而雜染清淨性不成,是說可以染、可以淨,不一定染、不一定淨,正是依他起通二分的特殊意義。「依他起虛妄分別識」,當然是有漏的。以此為「界」,為「一切法等依」,是符合瑜伽的唯識(vijñaptimātratā)思想的。但以金土藏譬喻來說:界——虛妄分別識「有彼二分」,凡夫如見土不見金,是沒有嗎?金是真實存在的。這樣,「彼二分」或「有彼二分」,不是可以解說為具有二分嗎!依他起、虛妄分別識(根本識是阿賴耶識)的底裡,就是圓成實性,不就是可以稱為「界」的如來藏嗎?唯識學不許依他起、虛妄分別識是性淨的,但經「彼二分」的溝通,如來藏與阿賴耶識的結合,順理成章的出現於大乘經了。 ᅟᅟ==[18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三九下)。== 《楞伽經》與《密嚴經》,無著與世親的論書中,都沒有引述。唐玄奘雜糅所成的《成唯識論》,引用這兩部經,所以被認為「唯識宗」所依的經典,其實經義是不屬於這一系的。《楞伽經》的漢譯本,有三部;宋求那跋陀羅(Guṇabhadra)於元嘉二十年(西元四四三)初譯,名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,四卷。集出的時代,應該要比無著論遲一些。《密嚴經》的漢譯本,有兩部;唐(西元六八〇年前後)地婆訶羅(Divākara)初譯,這是集出更遲一些的。這兩部經,是如來藏為依止說,與瑜伽學系的阿賴耶識為依止說的綜合。在「大乘佛法」思想上,無著(與世親)論師是非常卓越的!依部派佛教而來的細意識說,種子熏習說,成立以虛妄分別的阿賴耶(種子)識為依止,抉擇貫通大乘經說,而形成大乘不共的唯識論。在這一系經論中,如五法(pañca-dharma),三自性(trividha-svabhāva),八識(aṣṭau-vijñānāni),二無我(dvidhānairātmya)等(無著論著重於八識的成立),成為體系精嚴的論義。無著(傳承彌勒)論是分別敘述的,為《楞伽》與《密嚴》所融攝,綜合的敘述。如《大乘入楞伽經》說「五法、三自性,及與八種識,二種無我法,普攝於大乘」[19]。《大乘密嚴經》說:「菩薩入於諸地,了知五法、八識、三性及二無我」;「大乘真實義,清淨無等倫,遠離諸分別,轉依之妙道。八種識境界,諸自性不同,五法及無我,差別而開示」[20]。綜合為大乘的重要經義,是顯然可見的。無著論所成立的三身(trayāḥ kāyāḥ),及轉識所成的四智(catvāri-jñānāni)[21];《楞伽經》一再說到三身[22],但二經都沒有說到四智。由於這二部經,引用了「五法、三自性、八識、二無我」成語,所以一般誤以為是瑜伽學的。瑜伽派本是出於定慧修持的瑜伽者(yogaka),傳出了《瑜伽師(或作「行」)地論》,學風漸重於義理的思擇。而《楞伽》與《密嚴》,雖也作分別思擇,而重在修持;經中到處說「自證聖智」,「瑜伽」,「現法樂住自證之境」。這是如來藏系的瑜伽行者,融攝阿賴耶識系的法義,成立自宗——真常為依止的唯心(cittamātratā)論。 ᅟᅟ==[19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五(大正一六.六二〇下)。== ᅟᅟ==[20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上(大正一六.七三〇中)。又卷下(大正一六.七四六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21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六〇六上——六〇七中)。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下(大正三一.一四九上——下)。《大乘阿毘達磨集論》卷七(大正一六.六九〇下)。== ᅟᅟ==[22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一(大正一六.五九一下)。又卷一(大正一六.五九六中)。== 如來藏約真如(tathatā)說;心性本淨約心空性(śūnyatā)說,虛妄分別識不是性本淨的:這是瑜伽學。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,說依他起性「彼二分」,以「金土藏」為譬喻,是以引起如來藏與阿賴耶識的聯合。《楞伽經》也說八識,八識是:「如來藏名識藏心,意,意識及五識身」[23]。如來藏與藏識——阿賴耶識的關係,到底是怎樣的?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五(大正一六.六一九中——六二〇上)說: ᅟᅟ==[23] 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四(大正一六.五一二中)。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五(大正一六.六二一下)。《入楞伽經》卷八,但作「阿黎耶識」(大正一六.五五九中)== 「世尊!惟願為我說蘊界處生滅之相,若無有我,誰生誰滅?而諸凡夫依於生滅,不求盡苦,不證涅槃」。 「如來藏是善不善因,能遍興造一切趣生,譬如伎兒,變現諸趣,離我我所。……無始虛偽惡習所熏,名為藏識,生於七識無明住地。譬如大海而有波浪,其體相續,恒注不斷。本性清淨,離無常過,離於我論。其餘七識——意、意識等念念生滅」。 「我為勝鬘夫人,及餘深妙淨智菩薩,說如來藏名藏識,與七識俱起」。 「甚深如來藏,而與七識俱」[24]。 ᅟᅟ==[24] 《入楞伽經》卷七(大正一六.五五六中——下)。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四(大正一六.五一〇上——中)。== 這段經文,可說是《勝鬘經》義的引申。《勝鬘經》以為:「七法剎那不住,不種眾苦,不得厭苦樂求涅槃」。惟有「如來藏常住不變」,能為依止,才能成立生死與涅槃[25]。依《楞伽經》說:凡夫,外道們,總以為生死流轉,非有我(ātman)不可。生死如沒有所依自體,那一切是生滅的,也就不可能希求涅槃了。依此而說如來藏教,也就說生滅法是不能為依而成立生死的。如經上說:「譬如破瓶不作瓶事,亦如焦種不作芽事。如是大慧!若陰界入性,已滅、今滅、當滅,自心妄想見,無因故,彼無次第生」[26]。這所以要依如來藏為依止,這種思想,與「瑜伽」是完全對立的。這段經文,可以另一節經文為參考,如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一、二(大正一六.五九三中——下、五九四下)說: ᅟᅟ==[25] 《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》(大正一二.二二二中)。《大寶積經》(四八)〈勝鬘夫人會〉(大正一一.六七七下)。== ᅟᅟ==[26] 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一(大正一六.四八三下)。== 「識,廣說有八,略則唯二,謂現識及分別事識。大慧!如明鏡中現諸色像,現識亦爾。大慧!現識與分別事識,此二識(異)無異,相互為因。大慧!現識以不思議熏變為因;分別事識以分別境界及無始戲論習氣為因。……轉識、藏識若異者,藏識非彼因;若不異者,轉識滅藏識亦應滅,然彼真相不滅。大慧!識真相不滅,但業相滅。若真相滅者,藏識應滅」。 「意等七種識,應知亦如是,如海共波浪,心俱和合生。譬如海水動,種種波浪轉,藏識亦如是,種種諸識生」。 與宋譯《楞伽》相當部分,說「八識」,處處說「藏識」,而上(一節)引經文,明確的說:如來藏為善不善的因依。在或善或惡的五趣、四生中,如來藏如伎兒那樣,現起種種變化,而伎兒還是伎兒。依如來藏而有生死,但如來藏不是作者,不是受者,所以能離凡俗外道們的我執。在生死中流轉諸趣,與《不增不減經》所說:「如來藏即是法身。……從無始世來,隨順世間,波浪漂流,往來生死,名為眾生」[27]的意義相當。然《楞伽經》融攝了瑜伽的阿賴耶識,以阿賴耶識來說明,善巧多了!如來藏為無始以來的虛偽惡習——虛妄的種種戲論所熏習,就名為藏識。熏習,瑜伽學者也稱之為「遍計所執種子」,「過患之聚」。所以,藏識不外乎自性清淨心為煩惱所覆染,形成攝藏一切熏習,現起一切的藏識——現識(khyāti-vijñāna)。現識,如明淨的頗胝迦寶(sphaṭika),受外色反映而現為雜染色。這種受熏而轉變,稱為不思議熏變(acintyavāsanā-pariṇāma)。現識與分別事識(vastu-prativikalpa-vijñāna)——前七種轉識(pravṛtti-vijñāna),俱時而轉,如海水與波浪一樣。所引的上一節經,還說到,「應淨如來藏藏識之名。大慧!若無如來藏名藏識者,則無生滅」;「若無藏識,七識則滅」[28]。如來藏而被稱為藏識,那是為無始惡習所熏變,現起不淨,七識也剎那生滅不住了。所以應該淨除——捨藏識名字。藏識是依如來藏而幻現的;應該滅去的,是藏識的名字而不是藏識自體。在所引的下一節經中,可見阿賴耶識有業相(karmalakṣaṇa)與真相(jāti-lakṣaṇa)二分(通二分)。業(karman),《楞伽經》是泛稱一切熏習——動能的。藏識所攝藏的業相,也就是藏識之所以被稱為藏識的,是應該淨除的。但真相不能滅,如滅除真相,那就藏識自體也被滅,這是什麼也沒有的了邪見。這裡的真相,是如來藏別名。如所引經文,第二節說藏識與七識俱轉,如海與波浪;第一節說「甚深如來藏,而與七識俱」,也是大海與波浪那樣。可見《楞伽經》處處說八識,說藏識而藏識有真相(如來藏),是與瑜伽學不同的。瑜伽者說唯識,而《楞伽經》到處說「唯心」,「唯心所現」,「唯自心現」,「唯是心量」,也是不相同的。《楞伽》雖融攝了瑜伽學,而意在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吧[29]! ᅟᅟ==[27] 《不增不減經》(大正一六.四六七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28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五(大正一六.六一九下)。== ᅟᅟ==[29] 參閱拙作《如來藏之研究》第八章(二三九——二四八)。== 魏菩提流支(Bodhiruci)與唐實叉難陀(Śikṣānanda)所譯的《楞伽經》,後面增多了〈陀羅尼品〉與〈偈頌品〉;〈偈頌品〉與《大乘密嚴經》,以偈頌說法的風格相近。《密嚴經》也說五法、三自性、八識、二無我,也類似瑜伽派經典。由於傳出遲一些,《楞伽經》說得多少含蓄些的——如來藏與藏識的關係,《密嚴經》說得更具體,如說:「藏識亦如是,諸識習氣俱,而恒性清淨,不為其所染」;「賴耶體常住,眾識與之俱」[30]。「阿賴耶識本來而有,圓滿清淨,出過於世,同於涅槃」[31]。說得最明顯的,如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下(大正一六.七四七上)說: ᅟᅟ==[30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中(大正一六.七六五上)。又卷下(大正一六.七六八中)。== ᅟᅟ==[31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中(大正一六.七三七下)。== 「如來清淨藏,亦名無垢智,常住無始終,離四句言說。佛說如來藏,以為阿賴耶,惡慧不能知,藏即賴耶識。如來清淨藏,世間阿賴耶,如金與指環,展轉無差別」。 阿賴耶識真相,《密嚴經》更著力的表示出來。《楞伽經》的〈偈頌品〉,回到了如來藏的本來意義,所以說:「內證智所行,清淨真我相,此即如來藏,非外道所知」[32]。破斥外道所說的我,進而破佛法的無我說,如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七(大正一六.六三八上)說: ᅟᅟ==[32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七(大正一六.六三七中)。《入楞伽經》卷一〇(大正一六.五八三上)。== 「說真我熾然,猶如劫火起,燒無我稠林,離諸外道過。……於諸蘊身中,五種推求我,愚者不能了,智見即解脫」。 以如來藏真我,破斥外道的我,也破佛法所說的無我。以五蘊中,作五種推求而我不可得,是《中論.觀如來品》所說的[33]。經上說:「蘊中真實我,無智不能知」,如是智者,那就見真我而得解脫了。有真我的理由,是金銀在礦,琴中妙音,地下水,懷胎,木中火等譬喻[34];而最有力的,當然是「內證智所行」的修持經驗了。《密嚴經》也說:「所謂阿賴耶,第八丈夫識,運動於一切,如輪轉眾瓶。如油遍在麻,鹽中有鹹味,……沈、麝等有香,日月(有)光亦爾……非智所尋求,不可得分別,定心無礙者,內智之所證」[35]。阿賴耶識是本淨的,名為丈夫識,丈夫是我的異名。我在那裡?如油在麻中,鹹味在鹽中,光不離日、月一樣。你要分別尋求,是求不到的。除了種種譬喻,就是說修證者所知,與論師的立場,是不相同的。有如來藏(阿賴耶識)我的理由,如理解些印度神學——《奧義書》(Upaniṣad)、吠檀多(Vedânta)派所說,也許會覺得有些共同性的。 ᅟᅟ==[33] 《中論》卷四(大正三〇.二九下)。== ᅟᅟ==[34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七(大正一六.六三七下)。== ᅟᅟ==[35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中(大正一六.七三一上——中)。== 上面說到:心有質多與汗栗馱不同。阿賴耶識是質多心,如來藏自性清淨心,也還是質多。都可以名為識,所以有「八九種種識」的話[36]。《楞伽經》說:「如來、應供、等正覺,性自性第一義心」,附注有:「此心,梵音肝栗大。……是樹木心,非念慮心」[37]。這表示了:一方面,從分別思慮的質多心,說到心臟的心,心臟一般是作為分別思慮心的依處;一方面,從一般的心,到達心的深處。通俗的心臟,深徹的真實心,是可以統一的。《楞伽經》說到「普賢如來佛土」[38]。《密嚴經》的密嚴淨土,為密宗所推為大日(Mahāvairocana)如來的淨土。《密嚴經》說:「入於無垢月藏殿中,昇密嚴場師子之座」[39]。這是說,從清淨圓滿的月輪心,而進入密嚴(Ghanavyūha)淨土。《楞伽經》也說:《楞伽經》宣說者的祖父,是「從於月種生,故號為月藏」[40],月藏(Soma-gupta)或譯為月護。佛從月藏生,與《密嚴經》意相合。總之,《楞伽經》與《密嚴經》,是在如來藏我的基石上,融攝了瑜伽學——阿賴耶識為依止的唯識學,充實了內容,成為「真常(為依止的)唯心論」。在通俗的譬喻教化下,引向修證,為出現「秘密大乘佛法」的有力因素。 ᅟᅟ==[36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六(大正一六.六二五上)。《入楞伽經》卷九(大正一六.五六五中)。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中(大正一六.七五九下)。== ᅟᅟ==[37] 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一(大正一六.四八三中)。== ᅟᅟ==[38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三(大正一六.六〇三上)。== ᅟᅟ==[39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上(大正一六.七二三下)。== ᅟᅟ==[40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七(大正一六.六三八下)。== 第三節 如來藏與「如來論」 如來藏(tathāgata-garbha)說的流行,引起佛教界的廣泛迴響。以「初期大乘」及龍樹(Nāgārjuna)學解說佛性(buddha-dhātu)的,是《大般涅槃經》後出部分。以真如(tathatā)解說如來藏與我(ātman),含容如來藏說,而在轉染還淨中,以虛妄分別識為依止的,是廣說唯識(vijñapti-mātratā)的瑜伽派(Yogācāra)。唯識學為如來藏說者所融攝,成為「真常唯心論」。然代表如來藏說主流的,是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等。我在《如來藏之研究》中,已有所說明[1]。這裡略加敘述,及新近理解到的重要意義。 ᅟᅟ==[1] 拙作《如來藏之研究》第六章(一五〇——一八二)。== 代表如來藏說主流的,漢譯有一經二論。一、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,魏(西元五〇八年來華的)勒那摩提(Ratnamati)譯,四卷,堅意(Sthitamati)造。有說是世親(Vasubandhu)造的,西藏傳說是彌勒(Maitreya)論。二、《法界無差別論》,唐提雲般若譯,也是堅意造的。三、《無上依經》,二卷,梁(西元五五五頃)真諦(Paramârtha)譯。《無上依經》被編入《勝天王般若經》(梁太清二年,即西元五四八年傳來),即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第六會。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,有「本論」與「釋論」。「本論」偈的內容,所依據的經典,顯然可見的是:《大般涅槃經》「前分」,《如來藏經》,《不增不減經》,《勝鬘經》,《大集經》的《寶女經》,《如來莊嚴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經》(西元五〇一年初譯)。「本論」以體,因,果,業,相應,行——六事,說明如來藏與菩提(bodhi),顯然引用了無著(Asaṅga)的《大乘莊嚴經論》;與《大乘莊嚴經論》的〈菩提品〉,關係極深!《寶性論》立有垢真如(samala-tathatā),無垢真如(nirmala-tathatā);轉依(āśraya-parāvṛtti);三身——實體身(svābhāvika-Kāya),受樂身(sāṃbhogika-kāya),化身(nairmāṇika-kāya);二障——煩惱、智(所知)障(kleśa-jñeya-āvaraṇa);二種(出世間)無分別智(dvividha-jñāna-lokôttara-avikalpa);無漏界(anāsrava-dhātu)等,都是與瑜伽學相合的。但五法,三自性,八識,四智,卻沒有引用;不取瑜伽學的種子說,不說唯識所現。這可能是學出瑜伽系而自成一派;更可能是如來藏說者,引用瑜伽學的法義來莊嚴自宗。《法界無差別論》以菩提心(bodhi-citta)為主,以十二義來解說。菩提心是菩薩位中,依如來藏而修證圓滿的;內容與《寶性論》相通。《無上依經》的組織與內容,與《寶性論》相近,應該是參考過《寶性論》的,信(發菩提心)為種子,般若為生母,定為胎藏,大悲為乳母:在《大乘莊嚴經論》中,是菩薩善生的因(以福智二聚為胎藏,小異)[2]。《無上依經》是「為得無上菩提作因」[3],比《寶性論》為如來藏的因[4],似乎要適當些。《無上依經》不取如來藏九喻,如來事業九喻,要接近瑜伽學些,但的確是如來藏說。此外有真諦所譯,傳為天親(Vasubandhu)造的《佛性論》,引用瑜伽學的三性、三無性等,解說如來藏,但保持如來藏說的立場。真諦譯的《攝大乘論釋》,引如來藏說去解釋《攝論》。這都是折衷說,但由此可以了解,發展中的如來藏說,與瑜伽學的關係是很深切的。 ᅟᅟ==[2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一(大正三一.五九三中)。== ᅟᅟ==[3] 《無上依經》卷上(大正一六.四七一上)。== ᅟᅟ==[4] 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八二九中)。== 《寶性論》的主體,是四法:「佛性,佛菩提,佛法及佛業,諸出世淨人,所不能思議」[5]。四法是:佛所依止的因——界(dhātu);圓滿證得的(無上)菩提(bodhi);佛所圓滿的一切法(dharma),也就是功德(guṇa);利益眾生的事業(karman)。《無上依經》也這樣說:「如來希有不可思議。所以者何?為界為性不可思議;為菩提為證得不可思議;為功德為法不可思議;為利益為作事不可思議」[6]。《寶性論》初,歸依三寶,而以佛為究竟歸依處。這是《論》的序分,「釋論」以三寶及佛性、佛菩提、佛法、佛事業,合稱「七金剛句」。四法中,佛性——佛界(buddha-dhātu),是如來藏異名,是佛所依因;一切眾生有此如來界(tathāgata-dhātu),所以眾生都能成佛。是一切眾生所有的,只是凡聖差別,有不淨、有(不淨中)淨、有究竟清淨,而本性是沒有差別的。佛界,可說是約眾生因位說;如依此而成佛,那麼菩提是佛體,佛法是佛的功德,佛業是利益眾生的業用,列表如下: ᅟᅟ==[5] 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卷四(大正三一.八四六下)。== ᅟᅟ==[6] 《無上依經》卷上(大正一六.四六九中)。== ᅟᅟ     ┌眾生因位(如來在纏名如來藏)───佛界 ᅟᅟ 生佛不二┤               ┌─實體(菩提) ᅟᅟ     └如來果位(眾生出纏名為法身)─┼─德相 ᅟᅟ                     └─業用 「佛性」章,說明「一切眾生有如來藏」,「為煩惱所纏覆」。如來藏是依什麼說的?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八二八上——中)說: 「法身遍,無差,皆實有佛性:是故說眾生,常有如來藏」。 「一切眾生界,不離諸佛智;以彼淨無垢,性體不二故;依一切諸佛,平等法性身:知一切眾生,皆有如來藏」。 上引偈頌,依梵本,「一切眾生界」偈在前,是「本論」;「法身遍無差」偈在後,是解釋「本論」的「釋論」。一切眾生有如來藏,《論》依三義來解說:一、佛法身(dharma-kāya)遍在一切眾生身中,所以眾生不離如來智慧。二、真如(tathatā)是清淨無差別,佛與眾生,無二無別。三、平等法性身,梵本為佛種性(buddha-gotra),是眾生確實有的。依此三義,所以經上說:「一切眾生有如來藏」。三義,只是一事的三方面說明:從佛法身說到遍在眾生身中,是法身義;從眾生說到佛性,是種性義;眾生與佛平等無差別,是真如義。真如無差別義,是瑜伽學所同說的。依法身遍一切處,說眾生具有如來智慧;因為眾生有如來藏,所以能厭苦樂求涅槃。法身與佛種性——二義,顯然的與瑜伽學不同。如來藏在纏的九種譬喻,解說為:「眾生貪瞋癡、妄想煩惱等,塵勞諸垢中,皆有如來藏」[7]:覆障如來藏的,約煩惱說。說如來藏有不淨、(不淨中)有淨、善淨——三類,就是眾生、菩薩、佛。不淨是生死眾生;生死依如來藏而有,如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八三二下)說: ᅟᅟ==[7] 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卷四(大正三一.八三七上)。== 「地依於水住,水復依於風,風依於虛空,空不依地等。如是陰界根(處),住煩惱業中;諸煩惱業等,住不善思惟;不善思惟行,住清淨心中,自性清淨心,不住彼諸法。……淨心如虛空,無因復無緣」。 「陰界根」是報得的身心自體,依於業及煩惱而有;煩惱從不善思惟(ayoniśo-manaskāra)而起。這都是依於清淨心——如來藏,如地、水、風的依於虛空一樣。雜染生死——惑、業、苦,依於如來藏,如來藏卻不依生死,所以自性清淨心(prakṛti-prabhāsvara-citta)是不受染汙的。「淨心如虛空,無因復無緣」,如來藏是無所依住的。這與《維摩詰所說經》的「無住為本」,「無住則無本」,「從無住本立一切法」的意義相合[8]。依《論》義,生死煩惱等依自性清淨心,卻不是清淨心所生的,《佛說無上依經》卷上(大正一六.四六九中)也說: ᅟᅟ==[8] 《維摩詰所說經》卷中(大正一四.五四七下)。== 「一切眾生,有陰界入勝相種類,內外所現,無始時節相續流來,法爾所得至明妙善。……是法不起無明;若不起無明,是法非十二有分(支)緣起」。 《經》說如來界是眾生法爾所得的至明妙善,不是無明等十二有支生起的因緣。所以如來藏為依為住而有生死,卻不能說如來藏——「真如生無明」等的。 「佛界」是一切眾生具有的如來藏,是佛的因依。「佛菩提」明佛體,以實體,因,果,業,相應,行,常,不思議——八義來說明。「佛德」是十力,四無所畏,十八佛不共法,三十二相,是依《寶女經》說的。「佛業」是利益眾生的事業,舉九種譬喻:毘琉璃寶地,天鼓,大雲雨,大自在梵天王,日輪,如意寶珠,響,大地,虛空。譬喻中,有帝釋(Śakro devānām indraḥ),大自在天(Maheśvara)的比喻,可能會使人感到神與佛同樣的不可思議。這九喻,是引用《如來莊嚴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經》的。 初期大乘經中,都說一切法空寂,為什麼不說空而說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呢?「本論」提出了五點解說。一、心性下劣的「有怯弱心」,覺得佛道難行,心生退怯,如知道自心本具如來藏,就能精進不退了。二、修學大乘法的,容易「輕慢諸眾生」,總以為自己比別人殊勝。如知道如來藏是一切眾生所同具的,那就應該常不輕(Sadāparibhūta)菩薩那樣,逢人就說:「我不敢輕於汝等,汝等皆當作佛」了[9]。這二義,是針對大乘行者說的。三、「執著虛妄法」:小乘學者,分別蘊處界等自性,執虛妄法是有而不能說沒有的。如知道如來藏為依,而有生死與涅槃,就不會執著虛妄法事相了。四、小乘行者以為:成佛是非常希有的,多數人(或少數人)是不能成佛的,這是說沒有佛性——成佛可能性的,是「謗真如佛性」。如知道依真如說佛性,佛性是一切眾生平等共有的,就不會謗真實法了。這二義,是針對小乘人(一分通於瑜伽學)說的。五、「計身有神我」,這是一般人,特別是外道。如《楞伽經》說:「為斷愚夫畏無我句」,「開引計我諸外道」,「為離外道見故,當依無我如來之藏」[10]。不說一切法空而說如來藏的理由,「本論」所說的五義,是相當正確的!「釋論」卻專在如來藏學上說,失去了適應眾生的對治、鼓勵、誘化的善巧方便[11]! ᅟᅟ==[9] 《妙法蓮華經》卷六(大正九.五〇下)。== ᅟᅟ==[10] 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四八九中)。== ᅟᅟ==[11] 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卷四(大正三一.八四〇中——下)。== 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與《無上依經》,沒有得到中國佛教界的重視,然在印度佛法演化史中,是值得重視的。「一葉落而知秋」,《寶性論》與《無上依經》的出現,暗示了印度佛教冬季的迅速來臨。一、「佛法」著重於現實的理解,惟有認清問題,才能解決問題。以緣起法(pratītya-samutpāda)為依止,成立生死集與滅。在修行的前提下,多說惑業苦與戒定慧;對究竟理想的涅槃(nirvāṇa),點到為止,這是證知而不可以言說、表徵的,多說是會引人想入非非的。這是以「眾生」——人類為本的佛法。「大乘佛法」出現,以悟入無生法忍(anutpattikadharma-kṣānti),得阿毘跋致——不退轉(avaivartika)為重點,所以說一切法本不生,一切法本性空,一切法本清淨等,而廣說菩提心、六度、四攝等行門:這是以「菩薩」為主的。雖然《華嚴經》以毘盧遮那佛為主,說華藏世界,而全經還是以菩薩行為主,〈入法界品〉明善知識的大行。《法華經》開迹顯本,而〈安樂行品〉所說,也是一般菩薩行。佛法是甚深的,菩薩道不易!大乘後期的如來藏說,點出眾生身中本有如來藏,使「心怯弱」與「執神我」的眾生,能堅定學佛的信心。眾生本有如來智慧,眾生界(sattva-dhātu)與法身不二,縮短了人與佛間的距離。《無上依經》與《寶性論》,就是以如來藏說,綜貫有關的經典,組成「佛界,佛菩提,佛法(功德),佛業(義利)」,是佛——「如來」為主的。此後的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就是以如來(不是人間的佛)為主的佛法,所以如來藏說的一經一論,可說是秘密佛教的先聲。二、《無上依經》與《寶性論》,以「界」,「菩提」,「法」,「業」(義利)為四大主題。在「秘密大乘」中,立四種曼陀羅(maṇḍala):大曼陀羅,三昧耶曼陀羅,法曼陀羅,業曼陀羅。有四印(mudrā):大印,三昧耶印,法印,業印。第三與第四,都名為「法」與「業」,與《寶性論》等相合。金剛界(vajra-dhātu)有四大品:金剛界,降三世,遍調伏,一切義成就。第一是「界」,第四是「義」(利益)成就,也是相合的。;這不是巧合,是以「如來」為主的四義組合,與「界」,「菩提」,「法」,「業」的內容與次第,有一定程度的契合。不過一經一論的內容,對「秘密大乘」來說,還在孕育發展的雛形階段。三、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,依《大唐內典錄》說:「一(名)寶性分別七(大)乘增上論」[12]。梵本論名為:Mahāyāna-uttaratantra-śāstra。mahāyāna,是大乘。uttara,是上、勝、超出等意義。tantra,音譯為怛特羅,大部分秘密教典,不稱為經(sūtra)而名為怛特羅,或譯為「續」,怛特羅是印度固有名詞,在佛教中,是秘密教典的專用名詞。想不到以「界」,「菩提」,「法」,「業」為主題的「如來論」,已首先使用這一名詞了!所以這一如來藏主流思想的經論,承先啟後,佔有佛教思想轉型期的重要地位! ᅟᅟ==[12] 《大唐內典錄》卷四(大正五五.二六九中)。== 第九章 瑜伽、中觀之對抗與合流 第一節 瑜伽與中觀論師 西元四五五年,鳩摩羅笈多(Kumāragupta)王去世,笈多王朝也走向衰落。由於從北方來的白匈奴——嚈噠(Hephtalites),不斷侵入,喪失了西北印度,進而危害中印度。嚈噠的入侵,使北印度的佛法,受到了慘重的破壞。北魏的宋雲與惠生,奉使去印度,時為西元五一九——五二一年。那時的乾陀羅(Gandhāra),為嚈噠所征服,「已經二世」[1]。唐玄奘西遊,西元六三〇頃,經過北印度,所見佛教的衰落情況,及摩醯邏矩羅——彌羅崛(Mihirakula)王的滅法傳說,都與嚈噠的侵入破壞有關[2]。笈多王朝外患嚴重,內部也告分裂,東北摩竭陀(Magadha),西南摩臘婆(Mālava)的分立,王朝越來越衰了。然摩竭陀那爛陀(Nālandā)寺的興建,對佛教的影響極大。依義淨《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》說:「那爛陀寺,乃是古王室利鑠羯羅昳底,為北天苾芻曷羅社槃所造。此寺初基,纔餘方堵」[3]。玄奘所傳:那爛陀寺是六王次第興建,才成為八寺合一的大寺。六王是:帝日——鑠迦羅阿逸多(Śakrâditya),覺護——佛陀毱多(Buddhagupta),如來護——呾他揭多毱多(Tathāgata-gupta),幻日——婆羅阿迭多(Bālâditya),金剛——伐闍羅(Vajra),戒日——尸羅阿迭多(Śīlâditya)[4]。首創者鑠迦羅阿逸多,可能就是鳩摩羅笈多的兒子塞建陀笈多(Skandagupta)。那時,在梵文學復興,印度傳統宗教復興的機運中,因無著(Asaṅga)、世親(Vasubandhu)的宏揚瑜伽大乘,大乘的論學急劇開展,那爛陀寺的建築越大,那爛陀寺論議的學風,也越來越興盛了!玄奘傳說:「五印度境,兩國重學:西南摩臘婆國,東北摩揭陀國,貴德尚仁,明敏強學」[5]。義淨說到〈西方學法〉:「多在那爛陀寺,或居跋臘毘國。……英彥雲聚,商搉是非」[6]。摩臘婆是南羅羅(Lāṭa),伐臘毘(Valabhī)是北羅羅,兩國的「風俗人性」相同,是正量部(Saṃmatīya)流行的地區。弘揚如來藏(tathāgata-garbha)說的堅慧(Sāramati),在這裡(信仰「不可說我」的教區)造論。義淨說:「難陀……在西印度,經十二年,專心持咒。……可十二千頌,成一家之言」;道琳「向西印度,於羅荼國,……重稟明呪」[7]。西印度的羅荼,就是北羅羅。這裡的學風,與摩竭陀是多少不同的[8]。無著、世親引起的重論學風,一直延續下去。笈多王朝衰落時,王室都崇仰大乘,所以那爛陀寺不斷的增建。西元六世紀,中印度有伐彈那(Vardhana)王朝興起。傳到曷利沙伐彈那(Harṣavardhana)——戒日(Śīlâditya)王在位(西元六〇六——六四八年)時,以武力統一了中印度,西北印度的部分地區。尊重佛法,獎勵文學,在印度歷史上,是一位難得的名王。戒日王去世,印度又陷於各自為政的局面。玄奘(西元六二九——六四四)與義淨(西元六七一——六九五)在印度所見到的,「大乘佛法」似乎還算是興盛,但已不如從前了。西元六九〇年,波羅(Pāla)王朝成立,歷代都信仰佛教。達磨波羅(Dharmapāla)王建立了比那爛陀寺更偉大的超行寺(Vikramaśīla),合百零八院為一大寺,但重於「秘密大乘」,講說的大乘論義已成為附庸了。 ᅟᅟ==[1] 《洛陽伽藍記》卷五(大正五一.一〇二〇下)。== ᅟᅟ==[2] 參閱拙作〈北印度之教難〉(《妙雲集》下編九《佛教史地考論》三一一——三二一)。== ᅟᅟ==[3] 《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》卷上(大正五一.五中)。== ᅟᅟ==[4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九(大正五一.九二三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5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一一(大正五一.九三五下)。== ᅟᅟ==[6] 《南海寄歸內法傳》卷四(大正五四.二二九上)。== ᅟᅟ==[7] 《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》卷下(大正五一.六下——七上)。== ᅟᅟ==[8] 真諦三藏是優禪尼(Ujjayainī)人,毘鄰伐臘毘。真諦所傳的唯識學,有溝通如來藏說的趨向,也介紹正量部,疑與西部學風有關。== 無著與世親,仰推彌勒(Maitreya)而創開瑜伽行派(Yogācāra),以中印度(後來以那爛陀寺)為中心,引起佛教界的深遠影響。世親以後,除了瑜伽行派的不斷發展,中觀派(Mādhyamika)也應時而復興起來。瑜伽與中觀二派,相互對抗,又都是內部分化。大乘論義的非常發達,從世親以後到西元七〇〇年,約有二五〇年的興盛。 瑜伽行派:世親門下,知名的大德不少,主要有安慧(Sthiramati),陳那(Diṅnāga),德光(Guṇaprabha)。一、安慧是南印度人。傳說前生是聽世親說法的鳩鳥,鳩鳥死後,生在人間,七歲就來摩竭陀,從世親受學。安慧為世親的《俱舍論》作釋,名《俱舍論實義釋》。玄奘傳說:為了《順正理論》的難破《俱舍》,所以將《大乘阿毘達磨集論》,及師子覺(Buddhasiṃha)的注釋,糅合而成《阿毘達磨雜集論》,以申張《俱舍》的正理。安慧的門下,如滿增(Pūrṇavardhana)也有《阿毘達磨俱舍廣釋隨相論》的著述。安慧又有(與《阿毘達磨集論》有關的)《五蘊論釋》,就是地婆訶羅所譯的《廣五蘊論》。這樣,西藏說他傳世親的阿毘達磨(abhidharma),可說也有部分意義。其實,安慧的著作,還有依據《瑜伽師地論.攝決擇分》,作古《寶積經》釋,就是菩提流支(Bodhiruci)所譯的《寶積經論》。為世親的《大乘莊嚴經論釋》作廣釋;《唯識二十論釋》,《唯識三十論釋》,現在都存有梵本。安慧作龍樹(Nāgārjuna)《中論釋》,趙宋惟淨等譯出,名《大乘中觀釋論》。依西藏的傳說,安慧是世親弟子,與德慧(Guṇamati)同時;玄奘的傳說,安慧是德慧的弟子。安慧屬於世親的學系,是無疑的事實,但西藏的傳說,是不足信的。不但傳說的故事——鳩鳥與七歲就到遠地受學,充滿了神話與傳奇的成分,而安慧的《中論釋》,已評論到清辨(Bhāvaviveka, Bhavya)的《般若燈論》。清辨與護法(Dharmapāla)同時,而護法是陳那的弟子。安慧造(《中論釋》)論的時代,一定是在西元六世紀中。安慧是不可能親受世親教導的,所以玄奘說他是德慧的弟子,似乎更合理些。德慧也有《唯識三十論》的注釋與《中論釋》;所作《俱舍論》的部分注釋,就是真諦(Paramārtha)譯的《隨相論》。德慧的學風,與安慧的確是相近的。二、陳那,南印度人,依犢子部(Vātsīputrīya)出家。傳說不滿犢子部的「有我」說,離開了來親近世親。曾在東(南)方歐提毘舍(Oḍiviśa)的巖洞中專修;後應那爛陀寺眾的邀請,來那爛陀寺,廣破外道。在那爛陀寺,著作了阿毘達磨的《俱舍論釋》;唯識的《觀所緣頌釋》,玄奘譯為《觀所緣緣論》;般若的《佛母般若攝頌》,趙宋施護(Dānapāla)譯出,名《佛母般若圓集要義論》。還有有關因明(hetu-vidyā)的《因明正理門論》,玄奘譯;〈因輪決擇論〉等。玄奘所譯商羯羅主(Śaṅkarasvāmin)的《因明入正理論》,西藏傳說也是陳那造的。陳那再回到歐提毘舍,將有關因明的種種論義,匯集而成著名的《集量論》。陳那的門下,護法是南印度人,從世親的弟子法使(Dharmadāsa)出家,後來從陳那受學。護法曾主持那爛陀寺;在金剛座(大覺寺)說法三十多年。著作有《唯識三十論釋》;《二十唯識論釋》,唐義淨譯,名《成唯識寶生論》;注釋提婆(Āryadeva)的《瑜伽行四百論》頌,玄奘譯出後二百頌釋,名《大乘廣百論釋論》。護法門下,人才濟濟,如勝友(Viśeṣamitra),最勝子(Jinaputra),智月(Jñānacandra),都有《唯識三十論》的注釋。玄奘去印度時,為那爛陀寺眾尊稱為「正法藏」的戒賢(Śīlabhadra),也是護法的弟子,是玄奘求學《瑜伽師地論》的老師[9]。親光(Bandhuprabha),可能是戒賢的弟子。戒賢與親光,都有《佛地經》的釋論;玄奘譯的《佛地經論》,作「親光等造」。戒賢還有一位在家弟子——勝軍(Jayasena),年輕時曾從安慧學。玄奘曾從勝軍修學了二年;《唯識決擇論》可能是勝軍所造的。陳那下護法一系,是重在「唯識」的。陳那的另一弟子,是自在軍(Īśvarasena),受學陳那的因明。南印度的法稱(Dharmakīrti),精通世間的學問。到摩竭陀來,從護法出家修學。後來從自在軍聽講陳那的《全因明要集》。一再聽受,發覺陳那所說的,還有可以改進的地方;自在軍就鼓勵法稱為陳那的因明作注釋。法稱到處破斥外道,後到頻陀耶山(Vindhaya)區,專心著作,作了七部量論——《量論評釋》,《定量論》,《正理一滴論》,《因一滴論》,《觀相屬論》,《成他相續論》,《論諍正理論》。法稱的著作,成為量論的權威,得到很多學者的研究與注釋。法稱等,是陳那下重因明的一系。三、德光,摩偷羅(Mathurā)或說秣底補羅(Matipura)人,從世親修學大乘。留意於僧伽的清淨,特重毘奈耶,有《毘奈耶分別文句注》,《律經》與《律經釋》等,是依《根本說一切有部律》的。玄奘門下,不滿意德光而有所譏刺[10],然從佛法來說,是一位末世難得的律師。 ᅟᅟ==[9] 窺基傳說,護法年三十二就死了。然從護法的不少著作,濟濟多士的不少弟子,及玄奘與義淨,都說他著有《雜寶聲明論》二萬五千頌的事實看來,窺基的傳說,是不宜採信的!== ᅟᅟ==[10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四(大正五一.八九一中——下)。== 中觀派:龍樹系的中觀派,早期傳入我國的,知道龍樹,提婆,羅睺羅跋陀羅(Rāhulabhadra)的次第傳承。如依梁真諦所傳,羅睺羅跋陀羅已與如來藏說相結合;其他的傳承,就不知道了。據西藏所傳,與世親同時代,中印度有名叫僧護(Saṃgharakṣa)的,據說是從羅睺羅密多羅(Rāhulamitra)的弟子龍友(Nāgamitra)處受學的;而羅睺羅密多羅就是羅睺羅跋陀羅的弟子。僧護與世親同時(推定為西元三六〇——四四〇年),當然不可能是西元二世紀中,造《修行道地經》的僧護。羅睺羅密多羅與龍友,事跡不詳,在西元三、四世紀間,龍樹學顯然是相當衰落了!僧護有兩位著名的弟子,佛護(Buddhapālita)與清辨,清辨或譯為「分別明」。佛護,南方人,從中印的僧護受學,著有《根本中論釋》。後來,回南方去弘法。佛護的弟子蓮華覺(Kamalabuddhi),再傳弟子月稱(Candrakīrti),南方薩曼多(Samanta)人,在南方出家,從蓮華覺受學龍樹宗義。曾任那爛陀寺座主,是一位卓越的中觀學者!他注釋龍樹論,如《根本中明句論》,《六十如理論釋》,《七十空性論釋》;又注釋提婆的《四百論》——《瑜伽行四百論廣釋》。又依《十地經》,作《入中論》(於六地中廣破瑜伽學派),有法尊的譯本。這一學系,後為西藏學者所推崇。清辨,生於南印度王族。出家後,來中印度,從僧護聽受大乘經及龍樹的論義。回到南方,造《中論》的注釋,名《根本中般若燈論》,唐波羅頗蜜多羅(Prabhākaramitra)譯,名《般若燈論釋》。清辨又造《中觀心論》與注釋《中觀心思擇燄論》;《大乘掌珍論》,玄奘譯,藏譯本缺。清辨在南印度,常隨比丘有一千多人,法門是相當興盛的[11]!弟子三鉢羅多陀(Sampraduta),再傳室利崛多(Śrīgupta)。室利崛多的弟子智藏(Jñānagarbha),歐提毘舍(Oḍiviśa)人。著《分別二諦論》;在東方——藩伽羅(Baṅgala)地方,宣揚清辨的宗風。後來有觀誓(Avalokitavrata),著《般若燈論》的《廣釋》。佛護與清辨,不知道龍樹的《大智度論》,《十住毘婆沙論》,只是依龍樹《中論》等五論,提婆的《四百論》等頌文,研求弘揚,可稱為後期龍樹學。因為對立破的意見不同,漸分成二系,後來稱佛護系為「隨應破派」(Prāsaṅgika),清辨系為「自立量派」(Svātantrika)。近於「隨應破派」的中觀者,還有寂天(Śāntideva),為南印度的搜羅史吒(Saurāṣṭra)王子。為了避王位而到東印度,在般遮摩僧訶(Pañcama-siṃha)王處協助國政多年,才到那爛陀寺,從勝天(Jayadeva)出家。勝天是護法以後,繼任那爛陀寺座主的,所以寂天應該是西元六、七世紀間人。據說:寂天從文殊(Mañjuśrī)聞法,編集了《學處要集》,《諸經要集》,《入菩薩行論》(頌)。寂天在那爛陀寺,平時表現得很懶散、懈怠,所以並不受人尊敬。但在一次誦經大會中,寂天誦出了《入菩薩行論》,這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,這才引起會眾的尊崇。後來,寂天到羯陵伽(Kaliṅga)去住。末後,他捨棄了出家身分(過在家人的生活),修秘密行。寂天的《入菩薩行論》,以發心、六度、迴向為次第。《學處要集》與《諸經要集》,也是以行持為目,廣引大乘經,也引「阿含」與「陀羅尼」來說明。在論師們專心思辨論諍的時代,顯然的表示了厭倦煩瑣思辨,而重視實踐的學風。寂天的思想,也還是屬於中觀派的。這三部論,我國趙宋時都已譯出。《學處要集》,法護(Dharmapāla)、日稱等譯,名《大乘集菩薩學論》,題作「法稱造」。《諸經要集》,就是法護,惟淨等譯出的《大乘寶要義論》。《入菩薩行論》,天息災譯出,名《菩提行經》,題作「龍樹集頌」。三部論都譯出,竟沒有傳出寂天的名字!也許是寂天的思想,誘導學者重於實行,為學眾所接受,而義理方面,沒有獨到而不成學派的關係吧! ᅟᅟ==[11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二〇六)。== 無著、世親以來,以中印度,主要是以那爛陀為中心的「大乘佛法」,也可說是相當的隆盛。在知名的大德中,依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所載,有一反常的現象,那就是幾乎沒有摩竭陀人。最多的是南印度人:瑜伽行派中,如安慧,陳那,僧使,德慧,護法,法稱;中觀派中,如佛護,清辨,月稱,觀誓,寂天。如加上龍樹,提婆,龍叫(Nāgāhvaya)或譯龍猛[12],重要的大乘論師,無著、世親以外,幾乎多數是南印度人了。摩竭陀以東,及東南歐提毘舍(今 Orissa,《大唐西域記》屬南印度)的,瑜伽行派有法使,優婆塞月官(Candragomin)與無性(Asvabhāva);中觀派有室利崛多,智藏,寂護,師子賢等。時代遲一些的,瑜伽、中觀的綜貫者,多在東方,這是後來中觀與「秘密佛法」結合的重要原因。德光是中印度(偏西)的摩偷羅人,在迦溼彌羅弘法,波羅王朝時期,北方的迦溼彌羅與烏仗那(Udyāna),佛法還在流行,但已多數是秘密行者了。在這三百年中,在家優婆塞而主持佛法,可能出身於婆羅門族的,也多起來了。如法顯(西元五世紀初)於巴連弗邑(Pāṭaliputra),見「大乘婆羅門子,名羅汰私婆迷」,「舉國瞻仰,賴此一人弘宣佛法」[13];《方等泥洹經》(與《大般涅槃經》前分同本),法顯就是在此地得到的。西元七世紀上半,玄奘在礫迦國(Ṭakka),見「七百歲婆羅門,……停一月,學經、百論、廣百論」[14];從(西印度人)「居士勝軍論師,……首末二年,學唯識決擇論」等[15]。瑜伽行派的月官,無性,都是在家優婆塞[16]。大乘菩薩道,本重於在家者的遍及各階層,普化人群。在家而弘法的人多了,在印度,不免受到印度的傳統文化——印度神教的影響。「秘密佛教」中,更多的以在家身分主持教法,應該是與此有關的。 ᅟᅟ==[12] 龍叫,就是《楞伽經.偈頌品》所說的龍猛。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,說龍叫闡明「唯識中道」,其實是如來藏說。《印度佛教史》作者多羅那他,屬「覺曩巴派」,是依《如來藏經》、《入楞伽經》等真常唯心論,自稱唯識中道。== ᅟᅟ==[13] 《高僧法顯傳》(大正五一.八六二中)。== ᅟᅟ==[14] 《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卷二(大正五〇.二三二上)。== ᅟᅟ==[15] 《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卷四(大正五〇.二四四上)。== ᅟᅟ==[16] 本節人地事跡,多參考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第二三章——二六章(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九一——三〇三)。== 第二節 瑜伽學的發展 無著(Asaṅga)、世親(Vasubandhu)以後,瑜伽行派(Yogācāra)中,大乘不共的唯識(vijñapti-mātratā)學,著重於世親《唯識三十論》(及《唯識二十論》)的闡揚。依唐玄奘所傳,為世親《唯識三十論》(頌)作注釋的,有十家:護法(Dharmapāla),德慧(Guṇamati),安慧(Sthiramati),親勝(Bandhuśrī),難陀(Nanda),淨月(Śuddhacandra),火辨(Citrabhāna),勝友(Viśeṣamitra),最勝子(Jinaputra),智月(Jñānacandra)。《成唯識論述記》說:親勝與火辨,是世親同時代的人。安慧是德慧的弟子;淨月與安慧同時。護法出於世親之後;勝友,最勝子,智月,都是護法的弟子[1]。玄奘所出的《成唯識論》,是以護法說為主,雜糅十家的注釋,代表當時的那爛陀寺(Nālandā)戒賢(Śīlabhadra)一系,集當時唯識學的大成。《唯識三十論》的十家注釋梵本,傳來中國的已失去了。安慧的《唯識三十釋》,有梵本與西藏譯本。近有香港霍韜晦的譯註本,名《安慧「三十唯識釋」原典譯註》。陳真諦(Paramârtha)譯的《轉識論》,是《唯識三十論》釋的一本,不知作者是誰,也許是十家注的一種。 ᅟᅟ==[1] 《成唯識論述記》卷第一本(大正四三.二三一下——二三二上)。== 傳下來的唯識學,有不少的異義。從前,傳入中國的,有菩提流支(Bodhiruci)所傳的地論系,真諦所傳的攝論系,玄奘所傳的法相(唯識)系,引起了相宗新舊不同的論諍。西藏所傳的唯識學,以安慧說為主,與玄奘所傳的以護法說為主,見解不同,因而有人要分別「唯識古學」與「唯識今學」[2]。要論述唯識思想的同異,有幾點是應該先確認的。一、唯識學是以《瑜伽師地論.本地分》——《十七地論》為根本的。十七地中,以「五識身地」、「意地」為先,表示了一切以心識為主的佛法。關於「心意識」,如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一(大正三〇.二八〇中)說: ᅟᅟ==[2] 呂澂〈安慧三十唯識釋略抄〉(《內學》第三輯一一五——一二〇)。== 「心,謂一切種子所隨依止性,所隨依附依止性;體能執受,異熟所攝阿賴耶識。意,謂恒行意,及六識身無間滅意。識,謂現前了別所緣境界」。 唯識學的主要內容,如心、意、識——八識;種子與熏習;轉依:〈本地分〉都已明白的說到。論是彌勒(Maitreya)所傳,是唯識學所公認的。二、唯識學是在發展中完成的:如種子(bīja),《瑜伽師地論》說因有七義;《攝大乘論》精簡為種子六義,所熏四義;《成唯識論》更增立能熏四義[3]。如成立阿賴耶(ālaya)識,〈攝決擇分〉以八相來證明;《攝大乘論》說得嚴密些;《成唯識論》引(阿含)經,又以十理成立非有阿賴耶不可[4]。又如恒行意,《瑜伽師地論》點到為止;《攝大乘論》成立非別有末那(manas)不可;《成唯識論》說得更詳細[5]。唯識學,是瑜伽行者以修驗——唯識所現的信念,與「一類經為量者」的細心受熏持種說,合流而形成的;由渾而劃,由簡而詳,是論師們論究的成就。三、無著與世親,有異義與新義的成立:如無著的《大乘莊嚴經論》,依《瑜伽師地論.本地分》,立本有與新熏所成——二類無漏種子;《攝大乘論》卻依〈攝決擇分〉,立「出世心……從最清淨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所生」——無漏種子新熏說[6]。如《大乘莊嚴經論》,隨順經部(sutrāntika),心所是心的分位差別;但《攝大乘論》等,又說心與心所相應了[7]。《瑜伽師地論》等都說有五色根,而世親的《唯識二十論》,為了成立(認識論的)一切唯識,別立新義:「識從自種生,似境相而轉,為成內外處,佛說彼為十」[8]。這是說「似色現識」——如眼識「從自種子」生,名自種子為「眼處」了。陳那(Diṅn-āga)《觀所緣緣論》也說:「識上色功能,名五根應理」[9]。論師們對唯識義的闡明,可能有不同的異義。即使是為「本論」作釋,有相當見地的論師們,不一定依文作釋,總是決擇、會通(甚至修改原文),使論義更精確、更圓滿的。所以論究唯識,唯識的不同派系,應從論師的依據不同,思想不同去理解! ᅟᅟ==[3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五(大正三〇.三〇二中)。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五上)。《成唯識論》卷二(大正三一.九中——一〇上)。== ᅟᅟ==[4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五一(大正三〇.五七九上——下)。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五中——一三七上)。《成唯識論》卷三、四(大正三一.一五中——一九上)。== ᅟᅟ==[5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一(大正三〇.二八〇中)。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三下——一三四上)。《成唯識論》卷五(大正三一.二四下——二六上)。== ᅟᅟ==[6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一(大正三一.五九四中——下)。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六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7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五(大正三一.六一三中)。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三下)。== ᅟᅟ==[8] 《唯識二十論》(大正三一.七五中)。== ᅟᅟ==[9] 《觀所緣緣論》(大正三一.八八八下)。== 說到「唯識」,梵語有二。一、vijñāna-mātratā:vijñāna,是眼識、耳識等識。二、vijñaptimātratā:《大乘莊嚴經論》以來,到《唯識二十論》,《唯識三十論》,都使用這一術語;元魏菩提流支(Bodhiruci)以來,到玄奘、義淨,都一致的譯為「唯識」。vijñapti,就是表色(vijñapti-rūpa)、表業(vijñapti-karman)的表,那 vijñapti-mātratā 一詞,為什麼大家不譯為「唯表」,而一致譯為「唯識」呢?玄奘所譯的《唯識三十論》中,「爾時住唯識」,及安慧(Sthiramati)釋「非實住唯識」,梵本也不是唯表,而是 vijñāna-mātratā——「唯識」。又如《唯識二十論》,論題的「唯識」,梵語是 vijñapti-mātratā——唯表;而世親長行說:「安立大乘三界唯識,以契經說三界唯心;心、意、識、了(別),名之差別」[10]。心、意、識、了,雖然名稱不同,而意義是一樣的。心、意、識的識,當然是 vijñāna;論題 vijñapti,而以 vijñāna 來解說。vijñāna 與 vijñapti——二詞,應有一定程度的共同性!在我國文字中,「表」與梵語的 vijñapti,意義並不一致。「表業」,或解說為:「表示自心令他知故」[11]。依佛法說:表業是思心所為主的內心,表現於身、語的行為,所以身、語行為,依內心而有善惡的差別。表——vijñapti 不是別的,是內心(思等)的表現出來。如經上說:「愚夫希欲,說名為愛;愛所發表,說名為業」[12]。表是心的表現,如將心識(思等)離去,那「表」就根本不能表示 vijñapti 的意義。總之,vijñapti-mātratā 的意義,是唯識表現,也就是「唯識現」;古譯為「唯識」,正是三界唯心,萬法唯識(所現)的意思。大乘唯識學,正為了闡明這一意義,如《攝大乘論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三八下)說: ᅟᅟ==[10] 《唯識二十論》(大正三一.七四中)。== ᅟᅟ==[11] 《阿毘達磨順正理論》卷三三(大正二九.五三一下)。== ᅟᅟ==[12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一二引經(大正二七.六三四下)。== 「安立如是諸識成唯識性,略由三相:一、由唯識,無有義故。二、由二性,有相、有見二識別故。三、由種種,種種行相而生起故」。 唯識的基本意義,是一切唯識現,沒有外境(義)的存在。然唯識並非只有心識,而是表現為(能)見、(所)相二分的。「種種」,古人解說不一,依《攝論》,是意識遍緣一切而起種種行相。依《攝論》所說「緣起」與「緣起所生法相」來說:緣起是阿賴耶識與轉識的互為因緣,著重種子識的變現,就是「唯識」義。緣起所生法相,是:「彼轉識相法,有相、有見,識為自性」,著重於現行識變,就是「二性」義。所以說「唯識」,說「二性」,並不是矛盾對立而都是成立唯識的。無著的《大乘莊嚴經論》,也是這樣。《論》中沒有明說第八識的名字(世親的解釋中有),只說「自界」,「種子」,「熏聚」(dauṣṭhulyakāya——粗重身),著重於從(雜染的)種習而現(光)一切,是「唯識」義。《論》上又說:「所取及能取,二相各三光;不真分別故,是說依他相」[13]。所取(grāhya)與能取(grāhaka),都是依他相(para-tantra-lakṣaṇa),那是有見有相的「二性」了。依無著的論書,可見無著的唯識說:種子識變現一切,一切「唯識」,是依「因果」說的。「餘(阿賴耶識以外的)一切識,是其相識;若意識識,及所依止,是其見識」[14];唯識的「二性」義,是依「能所」(認識論)說的。在無著的唯識說中,「唯識」與「二性」,是意義相順而不是別異的。 ᅟᅟ==[13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四(大正三一.六一三下)。== ᅟᅟ==[14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三九上)。== 無著的唯識說,從阿賴耶種子識所生的一切,說見說相,而阿賴耶識的見相,卻沒有明說,這是值得考慮的!世親的《唯識三十論》,就是在無著唯識說的基礎上,接受《瑜伽師地論.本地分》的「心意識」說;〈攝決擇分〉(《解深密經》的〈心意識相品〉)的賴耶所緣,及阿賴耶識了別色根,習氣及器世間說[15],立三類識變:阿賴耶識轉變,末那轉變,前六識轉變。約三類現行識來說明唯識,這是世親不同於無著論的要點所在。《唯識三十論》說識的轉變(pariṇāma),先說三類識。第一,「阿賴耶識、異熟、一切種」,是阿賴耶識的(含得因果)「自性」。「不可知、執受、處、了」,是阿賴耶識的「所緣」(與「行相」)。「與觸」等,是阿賴耶識的「相應」(《瑜伽師地論》作「助伴」)。《三十論》先說三類識的「自性」,「所依」,「所緣」,(心所)「相應」,善不善等「性」,苦樂等「受」,生起與不起(暫時的或捨離)等,然後說唯三類識的變現,如《唯識三十論》(大正三一.六一上)說: ᅟᅟ==[15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五一(大正三〇.五七九下——五八〇上)。== 「是諸識轉變,分別所分別,由此彼皆無,故一切唯識」。 「由一切種識,如是如是變;以展轉(相互)力故,彼彼分別生」。 《唯識三十論》,以「唯識無義」為主題。上一頌的「諸識轉變」,是分別(vikalpa),依此而起所分別(vikalpita);所分別是非實有的,「故一切唯識」所現。這是與《辯中邊論》相同的,如「虛妄分別」,是三界的心心所法,是依他起相,是「有」的。與分別相對立的所分別——境;或依虛妄分別而引起的二取——能取與所取,是遍計所執相(parikalpita-lakṣaṇa),是沒有的。依他起有的,是心心所法——分別;《三十論》也說依他起性是:「分別,緣所生」。第二頌,明種子識與前七識,互相熏生,為三類分別——識生起不斷的因,與《攝論》等相同。有分別「識」而沒有所分別的「義」,《唯識三十論》(及《辯中邊論》)可說是極端的「唯識無義」說。《唯識三十論》的研究者與注釋者,也要注意到,《攝大乘論》的「由二性」成立唯識;《莊嚴經論》的「所取及能取,……是說依他起」。對古師的論典,不但要了解他,還要會通、決擇、發展,所以對《唯識三十論》的「唯識」義,雖同樣的依現行識變說,而意見是不能一致了! 關於唯識——心、境有無的見解,玄奘門下所傳,共有四說,如《成唯識論述記》卷三本(大正四三.三二〇下)說: 「安惠立唯一分,難陀立二分,陳那立三分,護法立四分」。 安慧是一分說。近見《安慧「三十唯識釋」原典譯註》,的確是唯有分別,無有所分別的一分說。其實,說一分的,可以有「分別」與「所分別」的一有一無;及「虛妄分別有,於此二都無」的一有二無,不過思想是相通而一致的。有一、二、三、四——四說不同,是可信的;而奘門所解,多少有點揣測,可能由於玄奘所譯《成唯識論》,是雜糅而成的。在說明「唯識」時,以(護法說)陳那三分說為主的,如《成唯識論》卷一(大正三一.一上——中)說: (一)「變,謂識體轉似二分,相、見俱依自證起故。依斯二分施設我法,彼二離此無所依故」。 (二)「或復內識轉似外境,我法分別熏習力故,諸識生時變似我法,此我法相雖在內識,而由分別似外境現」。 這二說,第一是三分說,第二是二分說。《成唯識論》是以陳那(及護法)說為主的,所以說:「變謂識體轉似二分」。二分以外有「識體」,就是三分說。如說「變謂識生轉似二分」,不就是二分說嗎?類似的文句而意義不同的,如《成唯識論》卷七(大正三一.三八下)說: (一)「三能變識及彼心所,皆能變似見相二分,立轉變名。所變見分,說名分別,能取相故。所變相分,名所分別,見所取故」。 (二)「或轉變者,謂諸內識,轉似我法外境相現。此能轉變,即名分別。……此所執境,名所分別,即所妄執實我法性」。 第一是二分說;第二是一分說,與安慧釋相合。這二說,本來與卷一的二說相當,但《成唯識論》依陳那(三分)說,所以「識能變似見相二分」,引申為「識體轉似二分」,成為三分說。《攝論》的「唯識」與「二性」,就是一分說與二分說,意義本來是相通的。但著重「唯識」的,以為所分別(境)是無體的遍計所執性,一切唯是識——分別的顯現。而著重「二性」的,以為識能變似見、相分。呈現於心識——分別的對象,是相分——所分別,也是由識種所變現,與見分——分別有同樣的存在意義。如安慧說「唯識」無境——一分說,西藏相傳,這是「無相唯識」。難陀、火辨等,是「識似見相二分」的二分說,也就是「有相唯識」。三分說、四分說,都是同意「有相唯識」而發展所成的。三分說——相分,見分,自證分,是依據陳那《集量論釋.現量品》的,如《成唯識論》引偈說:「似境相所量;能取相、自證,即能量及果:此三體無別」[16]。量(pramāṇa),是正確的認識。凡是認識,必有「所量」的境相——相分,是識所顯現的。能取相是見分,是識——(能)「量」。在能取所取時,有能知對境了解的識自體,也就是「量果」。對於心(心所)的能知方面,分為量與量果,所以成為三分。陳那以為:如沒有自證分,就沒有量果。即使能取境相,但以後的識體,由於沒有自知取境,所以不能自憶心心所了境的情形。對於這一問題,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等,認為念(smṛti)有憶念過去的作用,所以當時雖沒有能知自心,但後念能憶念以前的心。陳那以為:憶念是心所法,念也還是具足三分的,否則後念也不能憶知前念了。所以在所引的偈頌下,又有一偈說:憶念也有量與量果二分。在唯識學中,相分(所量)、見分(量)、自證分(量果),「此三體無別」。沒有別體而用有差別,所以可立為三分。《佛地經論》提到三分時,就說:「如是三分,不一不異」[17]。瑜伽唯識學,淵源於說一切有部及經部(sutrāntika),堅守「指不自指,刀不自割」的原則,否認一剎那中,心能自知。現在自證分與見分,是內心的二分,那就可說自證分證知見分的了境情形了。陳那的三分說,留下待解的問題:自證分能證知見分,那又有誰來證知自證分呢?自證分也是不能自知的,因而有護法的四分說,如《成唯識論》說:「若細分別,應有四分。三分如前(所說),復有第四證自證分;此若無者,誰證第三」[18]?護法的四分說,問題還沒有解決:證自證分又有誰來證知呢?如立證證自證分,那樣的一直推論下去,也不能解脫這問題的困境。好在說一切有部,傳下巧妙的論法,可以採用。如「生」能生一切,誰又生這「生」呢?有「生生」能生於「生」。那「生生」又由誰生呢?說一切有部立展轉論法:「生」能生「生生」,「生生」能生「生」;「生」與「生生」,展轉相生,解免了無窮生的過失。「得」也是這樣:「得」能得「得得」,「得得」能得於「得」。「得」與「得得」,展轉相得,難題也就解決了。四分說者採用了這一論法:「證自證分」能證「自證分」,「自證分」能證「證自證分」,後二分展轉相證知,所以四分說就圓滿了。三分,四分說,堅守「心不自知」的原則,其實是融攝了大眾部(Mahāsāṃghika)所說:心能知他,也能自知的意義。總之,三分說是成立於依識自體,似現見分與相分的意義。說明唯識變現,實不外乎「唯識」與「二性」。三分、四分,是為了論究心識自知而引起的。 ᅟᅟ==[16] 《成唯識論》卷二(大正三一.一〇中)。〈集量論釋略抄〉(《內學》第四輯一一)。== ᅟᅟ==[17] 《佛說佛地經論》卷三(大正二六.三〇三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18] 《成唯識論》卷二(大正三一.一〇中)。參閱《佛說佛地經論》卷三(大正二六.三〇三中)。== 大乘經重於勝義的現證。在這一原則下,「依於法性」,「依於勝義」,顯示發心、修行與佛的果德。大乘經的出現,與論究「佛法」而發達的論書——摩呾理迦(māṭrkā),阿毘達磨(abhidharma);範圍僧伽的毘奈耶(vinaya),關係不大,也就很少的論到。當然,在「大乘佛法」發揚中,也漸漸的為大乘經師所引用。特別是大乘論師,面對(聲聞部派的)現實佛教界,不能不加以考慮。對阿毘達磨等論書,龍樹(Nāgārjuna)在《大智度論》中,也只多少引用。西元五世紀初,鳩摩羅什(Kumārajīva)「常歎曰:吾若著筆作大乘阿毘曇,非迦旃延子比也」[19]!而在印度,西元四、五世紀間,過去論書的論究方法、論究成果,正融入「大乘佛法」體系中,這就是論書型的經典——《解深密經》,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,及無著所傳出的論典——《瑜伽師地論》,《大乘莊嚴經論》,《攝大乘論》,《大乘阿毘達磨集論》。瑜伽行派興起於北方,而盛行於中印度,受說一切有部與經部思想的影響極深,表現出與一般大乘經的不同,這就是充滿了摩呾理迦與阿毘達磨的特色。《大乘莊嚴經論》,是依《瑜伽師地論》的〈菩薩地〉造的。在〈菩提品〉中,以一切種智(sarvākārajñatā)為佛身。廣說法界(dharma-dhātu)的種種甚深,也就顯示了依無漏法界而住的佛甚深。在〈菩薩地〉的基礎上,《莊嚴論》融攝了當時眾多的大乘經。說諸佛法界後,說佛的三身:自性身(svabhāva-kāya),受用身(saṃbhoga-kāya),變化身(nirmāṇa-kāya);三身說,可能是依《金光明經》的。又說四智:圓鏡智(ādarśa-jñāna),平等性智(samatā-jñāna),妙觀察智(pratyavekṣaṇa-jñāna),成所作智(kṛtyânuṣṭhāna-jñāna)。轉染為淨的一切種智,《莊嚴論》是以法界為依止的;雜染生死的顯現,也就是「唯識」現,《莊嚴論》是以(阿賴耶)種子(bīja)為依止的。《論》上說:「如是種子轉,句(器世間)、義(色等塵)、身(五根)光轉,是名無漏界,三乘同所依」[20]:這是轉捨雜染種習,轉安住於無漏法界的解脫了。依雜染種子而唯識現,依清淨法界而住(解脫身或)佛智,轉染依為淨依,在說明上,多少帶有二元的形跡。依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而造的《攝大乘論》,作了更好的安立。依阿賴耶識為依止,成立雜染生死與清淨解脫。阿賴耶(雜染)種子識,唯識現為有漏雜染;阿賴耶識中,「最清淨法界等流正聞熏習」,性質是反阿賴耶識的,能引生出世心,雜染盡就轉所依而得法身。聞熏習依附阿賴耶識,其實是「法身、解脫身攝」,這暗示了「唯識」——唯種識顯現的底裡,就是如如法身[21],這也許受到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的影響。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的特點,就是依他起性「彼二分」,「雜染清淨性不成故」[22]。依他起性不是一成不變的,如隨染汙而轉,依他起的雜染分,就是遍計所執性;如隨清淨(離雜染)而轉,依他起的清淨分,就是圓成實自性(pariniṣpanna-svabhāva)。轉依(āśraya-parāvṛtti)得涅槃,得菩提,《攝大乘論》的後二分——〈彼果斷分〉、〈彼果智分〉,都是依依他起通二分而說轉依的。關於圓成實性,《攝大乘論》引經頌說:「若說四清淨,是謂圓成實。自性及離垢,清淨道、所緣,一切清淨法,皆四相所攝」[23]。「所緣」是「生此境清淨」,就是聽聞「最清淨法界等流」的大乘教法。正法是佛所覺證的,依自證而施設教法,教法並不等於佛所證的,但也不離佛的自證,如攝影一樣。教法為清淨的所緣境,依此而引生清淨,名「生此境清淨」,與上文所說到的「正聞熏習」一樣。「清淨道」是菩提分法、波羅蜜多等,菩薩所修的聖道,依聖道能得圓滿清淨的佛果。「自性」是本來清淨的法界、真如等,多約在纏說。「離垢」是法界離一切障垢而顯,約出纏說。這四種清淨,總攝一切清淨法。然「所緣」是境,「道清淨」是行,如來果位所有的無量功德,在四清淨中屬於那一類?如屬於離垢清淨,那就與「不空如來藏」說相近,佛智——菩提應該是常住的。《楞伽經》說:「無漏習氣非剎那法」[24],無漏習氣不是剎那生滅的,那從無漏習氣所現起的無漏功德,當然是常住了。如不屬於「離垢清淨」,那佛果的無盡功德,就出於四種清淨之外,又與頌說不合。無著論所說的佛,當然是圓成實性。如《莊嚴經論》以一切種智為佛的「自性」;「白法所成身」,是無漏清淨善法所成身,也就是法身(dharma-kāya)的意義。佛身是轉依而得的,「佛體與最上圓滿白法相應」:「一、得極清淨出世智道,二、得無邊所識境界智道」。所以轉依成佛,是以一切種智為佛自性的。然佛一切種智所攝一切白法,與真如無別,是真如清淨所顯,不是妄分別那樣的。《莊嚴經論》廣說佛無漏法界的甚深,以「譬如染畫空」作結。說佛是這樣那樣的,其實佛無漏界是不容分別戲論的。說佛這樣那樣,是彩色的繪畫虛空那樣,了無形跡可得。這樣的佛,是圓成實性,《楞伽經》等都說正智、真如為圓成實。以此來通釋大乘經,特別是後期大乘的如來觀,容易得出佛智常住(或一得以後,常住不變)的結論。然《莊嚴經論》所說的三身:自性身是轉依所成的,「一切佛等無差別,微細難知」。而為眾所見的,在淨土中受用法樂的,是受用身;種種變化利益眾生的,是變化身。自性身重於契證清淨法界,而受用身與變化身,約自利與利他說。佛自利的受用身,剎土,眾會,佛號,佛身體等都不同。這可以釋通十方佛土的種種差別,但佛佛平等的、自利的真實身,有這樣的差別嗎?自性身是自性常;受用身是不(間)斷常,變化身是相續常,後二身是無常的,解說經說的常住佛,所以約別義而稱之為常。《論》說四智,圓鏡智「不動」,後三智與三身中的後二身,都依圓鏡智而起;圓鏡智與自性身,有相當的意義,不過自性身約無漏界為所依止說,圓鏡智約與真如無別的一切種智說[25]。無著的《攝大乘論》,在〈彼果智分〉,也立三身。「自性身者,謂諸如來法身,一切法自在轉所依止故」。《攝論》廣說法身,法身有五相:「轉依為相」,「白法所成為相」,「有無無二為相」,「常住為相」,「不思議為相」;而但為成熟菩薩的受用身,多為成熟聲聞的變化身,是無常的。法身轉五蘊而得自在;轉識蘊得四智,那法身是以四智(等)而自在的。《論》中說「念佛法身」;說佛受用的十八圓滿淨土。《攝論》所說法身,是如智不二的,超越一切而又顯現一切,利濟一切有情[26]。從如智不二的超越性說,法身與自性身相同;法身內證而起不思議用,利濟有情,應該與自性身不同。法身常住,四智是常還是無常呢?又如《莊嚴經論》的受用身,也稱法受用身,是「自利」的,於淨土中自受用法樂;而《攝大乘論》的受用身,卻是「但為成熟諸菩薩」,意義上是不同的。《莊嚴經論》與《攝論》,都說轉識蘊得四智,而沒有對轉識為智,作詳細的敘述。漢譯本說到轉第八、七、六、前五識——四類,分別的得四種智,但梵本中缺。這是譯者波羅頗迦羅蜜多羅(Prabhākaramitra),在那爛陀寺,親近戒賢論師,而以當時那爛陀寺的唯識學,補充了《大乘莊嚴經論》[27]。《唯識三十論》,詳於三類轉變識的分別;從唯識現而論到唯識性;在行果的敘述中,泛稱佛果為「法身」,對身、智沒有明確的分別。唯識學在發展中,對佛果完成精密的敘述,那是世親以後,瑜伽唯識論者的重要任務,以適應佛教界(傾向以佛為主的佛法)的要求。 ᅟᅟ==[19] 《高僧傳》卷二(大正五〇.三三二下)。== ᅟᅟ==[20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五(大正三一.六一四中)。== ᅟᅟ==[21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上(大正三一.一三六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22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四〇下、一三九下)。== ᅟᅟ==[23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中(大正三一.一四〇中)。== ᅟᅟ==[24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五(大正一六.六二一下)。== ᅟᅟ==[25] 以上,見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六〇二上——六〇七中)。== ᅟᅟ==[26] 以上,見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下(大正三一.一四九上——一五一上)。== ᅟᅟ==[27] 宇井伯壽《大乘莊嚴經論研究》(九——一一)。== 世親以後,到戒賢的時代,約近二百年。唯識論者,有以阿賴耶(ālaya)識與如來藏(tathāgata-garbha)相結合的,是《入楞伽經》與《大乘密(厚)嚴經》,在「虛妄唯識」的假相下,顯出「真常唯心」的真義。不忘《瑜伽師地論》義,以經典形式出現的,有《佛說佛地經》及《如來功德莊嚴經》。玄奘所譯《佛說佛地經》(大正一六.七二一上)說: 「當知有五種法攝大覺地。何等為五?所謂清淨法界,大圓鏡智,平等性智,妙觀察智,成所作智」。 大覺地,就是佛地,依此五法而成就圓滿大覺佛果的。所說「五法」,清淨法界(dharmadhātu-viśuddhi)是真如(tathatā)異名,如與四智,作了各別的說明。《成唯識論》引《如來功德莊嚴經》說:「如來無垢識,是淨無漏界,解脫一切障,圓鏡智相應」[28]。無垢識,是阿摩羅識(amala-vijñāna)的義譯。依此經說,阿摩羅識是轉染為淨的第八清淨識,攝持一切清淨無漏種子(淨無漏界);如阿賴耶識的攝持雜染(及清淨)種一樣,阿摩羅識攝持淨無漏種,現起一切無漏清淨的佛法。無垢識與圓鏡智相應,也與有漏第八識,與有漏心所相應一樣。這樣,確定了清淨法界以外的四智,是有為的清淨依他起性,與《瑜伽師地論.攝決擇分》所說:「依他起自性,亦正智所攝」相合[29]。正智是無漏智,是依他起性,不是圓成實性所攝的。還有,佛的無漏智,與無漏識相應,也是有漏智那樣,與有漏識相應。這是與一般大乘經,從「依智不依識」,而傾向於唯智無識的不同。如與智各別,無漏智與識相應,契合《瑜伽師地論》與阿毘達磨論的見解。 ᅟᅟ==[28] 《成唯識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一三下)。== ᅟᅟ==[29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七四(大正三〇.七〇四下)。== 在論書與論師方面,《唯識三十論》的安慧釋,不知作者名字的《轉識論》,都沒有廣說佛果。玄奘所譯的「親光等菩薩造」[30]的《佛地經論》這樣說:「無為功德,淨法界攝」;「有為功德,四智所攝」[31]。明確的區別了清淨法界與四智的不同。有漏位說一切唯識,依《大乘百法明門論》,一切法略分為五:「一切最勝故(識),與此相應故(心所),二所現影故(色),三位差別故(不相應行),四所顯示故(無為)」[32]。無漏位轉識成智,《佛地經論》也說:「四智具攝一切佛地無漏心及心法,若俱有法(不相應行),若所變現品類差別(色)」[33]。無漏位依智得名,其實也是心與心所相應的,所以:「四智相應心品,……有二十一,謂五遍行,五各別境,十一唯善」。轉染成淨的八種淨識,每一淨識都是與二十一無漏善心所相應的[34]。以上《佛地經論》的解說,是大乘而阿毘達磨化的,與《瑜伽師地論》的風格相同。無著論說的三身,《佛地經論》分別為自受用身與他受用身,會通了《莊嚴經論》與《攝論》的異說。《大乘莊嚴經論》,說到四智,但沒有說轉什麼得什麼智。無性(Asvabhāva)的《攝大乘論釋》,說轉八、七、六、前五識,別別的得四智[35]。《佛地經論》與無性的《攝大乘論釋》,是世親以下,陳那、護法、戒賢的系統;玄奘雜糅而成的《成唯識論》,所說轉依的意義,就是依此而作更圓滿的安立。《成唯識論》約四種義來說明轉依:一、能轉道;二、所轉依;三、所轉捨;四、所轉得。「所轉依」有二,持(染淨)種依與迷悟依,這是會通了阿賴耶識為所依,如來藏(真如、法界等)為所依的二大流。「所轉得」有二:「所顯得」是真如離障的大涅槃,約義立四種涅槃;「所生得」是大菩提,從無漏種子所生的,就是四智相應心品[36]。在如、智差別(不一不異之異),正智是有為依他起性的原則下,抉擇、會通:《成唯識論》所代表的,是西元六、七世紀間,那爛陀寺大成的唯識學。 ᅟᅟ==[30] 《佛地經》有戒賢釋,親光釋。「親光等菩薩造」,那是糅合而為一本了;玄奘又糅合十師釋而成《成唯識論》。玄奘的一再糅譯,顯然有「定於一」的用意。== ᅟᅟ==[31] 《佛地經論》卷三(大正二六.三〇一下)。== ᅟᅟ==[32] 《大乘百法明門論》(大正三一.八五五中)。== ᅟᅟ==[33] 《佛說佛地經論》卷三(大正二六.三〇一下)。== ᅟᅟ==[34] 《佛說佛地經論》卷三(大正二六.三〇二中——三〇四上)。== ᅟᅟ==[35] 《攝大乘論(無性)釋》卷九(大正三一.四三八上)。== ᅟᅟ==[36] 《成唯識論》卷一〇(大正三一.五四下——五七上)。== 在這裡,順便說到瑜伽唯識傳來我國的情形。《瑜伽師地論.本地分》的〈菩薩地〉,西元五世紀初,已由曇無讖(Dharmarakṣa)譯出;菩薩戒以外,沒有引發多大影響。西元六世紀初,北印度的菩提流支(Bodhiruci)等來,譯出世親的《十地經論》等。《十地經論》的宏傳,形成「地論師」一系。「地論師」說:阿梨(賴)耶識是真識。《十地經論》說:「應於阿梨耶識及阿陀那識中求解脫」[37],並沒有真識的意味。「地論師」的真識說,可能是從菩提流支所譯的,《入楞伽經》的「自相阿梨耶識不滅」中來的[38]。西元五四六年,真諦(Paramârtha)來中國,譯出世親的《攝大乘論釋》等,成「攝論師」一系。真諦所譯的《攝論釋》,在世親的解說中,每有所補充、解說(所譯其他的論書,也有這種情形)。如說:「阿梨耶識,界以解為性」;「聞熏習與解性和合,以此為依,一切聖道皆依此生」[39]。持種、異熟阿梨耶識外,又立解性梨耶,所以阿梨耶有「真妄和合」的意義,這可能是從《阿毘達磨大乘經》所說,依他起性「彼二分」而來的。真諦於八識外,立阿摩羅識——無垢識,也許是《楞伽經》「八九種種識」的第九識吧!阿摩羅識的內容,是八地菩薩(及阿羅漢)捨阿梨耶所得的「轉依」;又通於初地所證得的;及眾生的本淨心[40]。真諦所譯的論典,重於阿賴耶(或作「本識」)種子識的轉變,被稱為「一能變」說。而最特出的,是對阿梨耶識為所依,如來藏為所依——兩大思想,作了疏解融通的工作。對翻譯來說,不夠忠實,但所援引的思想,是存在於當時的教界,並非他個人的意見。真諦是優禪尼(Ujjayainī)人,近於摩臘婆(Mālava),伐臘毘(Valabhī)。這一帶地方,正量部(Saṃmatīya)盛行,當然是不可說我(anabhilāpya-pudgala)的流行區。真諦所傳,代表了中印度西部地區的唯識(唯心)學。西元七世紀初,玄奘傳來了大量的唯識經論,特別是雜糅眾說的《成唯識論》,被稱為是「法相宗」或「唯識宗」。唯識學,本是依《瑜伽師地論》為本的。無著的《大乘莊嚴經論》與《攝大乘論》,闡揚阿賴耶的種子識變(《攝論》說緣起與緣所生法,已有種子識變、現行識變二義)。由於會通當時流行的大乘經,也會通了如來藏與大我。依此而發展下去,就有《楞伽》、《密嚴》等傳出。世親的《唯識三十論》,依《瑜伽師地論.攝決擇分》,闡揚阿賴耶、末那、前六識——三類現行識變。陳那、護法一系,重視理性思辨,而思想復歸於《瑜伽師地論》。正智是依他起,有為生滅的;智與識相應;如與智不一。依此來論佛果——三身、四智,都作了詳密的分別;《成唯識論》再也不談如來藏了。玄奘的西行求法,主要是「誓遊西方以問所惑,并取十七地論(《瑜伽師地論.本地分》)以釋眾疑」;到了那爛陀寺,從戒賢「聽瑜伽三遍」[41]。玄奘所傳的《成唯識論》,是綜集當時中印度東部——那爛陀大成的唯識學。當然是經過近二百年的發展,可說是後起的,但從瑜伽唯識的發展來說,正是復歸於《瑜伽師地論》的古義。 ᅟᅟ==[37] 《十地經論》卷八(大正二六.一七〇下)。== ᅟᅟ==[38] 《入楞伽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五二二上)。== ᅟᅟ==[39] 《攝大乘論釋》卷一(大正三一.一五六下)。卷三(大正三一.一七五上)。== ᅟᅟ==[40] 參考拙作〈真諦三藏阿摩羅識之研究〉(《妙雲集》下編三《以佛法研究佛法》二七九——二八八)。== ᅟᅟ==[41] 《慈恩三藏法師傳》卷一(大正五〇.二二二下)。卷三(大正五〇.二三八下)。== 成立「一切唯識現」以外,瑜伽行派的卓越成就,是因明(hetu-vidyā)的高度發展。在瑜伽行派以前,從辯論術而來的論理學,是稱為正理——尼夜耶(naiyāyika)與因論(hetu-śāstra)的。「正理」,本是真理的意義,其後演化為思惟論究真理的方法。大抵由於種種沙門團興起,印度傳統的婆羅門(brāhmaṇa)教徒,迫得發展辯論術。其中特重思辨以求真理得解脫的,形成尼夜耶派,有《正理經》;勝論(Vaiśeṣika)也以究理著名;數論(Sāṃkhya),彌曼薩(Mīmāṃsā)等,婆羅門教分流出的教派,都多少有論理的學風,西元一世紀起,漸漸的流行起來。尼夜耶派的《正理經》,明十六諦(或作十六句義)。一、量(pramāṇa),立現量,比量,譬喻量,聲量(教量)。量是正確的知識,可作為知識的準量。正確的知識,依此四量而得,所以《方便心論》說知四量名「知因」。二、所量(prameya),是所知的對象。三、疑(saṃśaya),四、用(prayojana):對所知見的事理,不能確定(疑);所以有求解決的作用。五、宗——悉檀(siddhānta),是立者所主張的,有遍所許宗,先稟承宗,傍準義宗,不顧論宗——四宗。六、喻(dṛṣṭânta),是舉例。七、支分(avayava),就是比量的五支:宗,因,喻,合,結(決定)。八、思擇(tarka)。九、決(nirṇaya),義理決定。以上,是論證的重要事項。以下,是實際論辯,論證的謬誤或失敗,如一〇、論議(vāda),彼此互相論議。一一、紛議(jalpa);一二、壞義(vitaṇḍā);一三、似因(hetu-ābhāsa);一四、難難(chala);一五、諍論(jāti);一六、墮負(nigrahasthāna),論議失敗。從十六句義,可見與未來因明的關係。思惟分別與論辯,依龍樹(Nāgārjuna)的中道觀,是不能證知正理而得解脫的,所以龍樹作《迴諍論》與《廣破經》,徹底的評破了《正理經》。然思辨正理的方法,主要是為了自宗與他宗間的辯難;受一般異教學風的影響,佛教也不得不採取、修改正理派的論法,作為維護佛法的方便。魏吉迦夜(Kiṅkara)譯出的《方便心論》說:「如為修治菴摩羅果,而外廣植荊棘之林,為防果故。今我造論,亦復如是,……為護法故」[42]。《方便心論》,經錄都佚名,《高麗藏》本也如此,但《宋藏》本以下,都作「龍樹菩薩造」,是不足信的。又有陳真諦的《如實論.反質難品》,「如實」可能是「正理」的異譯。〈反質難品〉,與《集量論》所破的《成質難論》相合。傳說是世親所造,為陳那所否認。《方便心論》與《如實論》,都是佛教徒參照《正理經》的論法,多少修正,作為立正破邪的方便。《瑜伽師地論.聞所成地》,以為「五明處」是三乘學者所應該正確了解的。五明中的因明,是「於觀察義中諸所有事」。「諸所有事」,共七種:「一、論體性,二、論處所,三、論所依,四、論莊嚴,五、論墮負,六、論出離,七、論多所作法」。七事,都是有關對敵(論)方立論的事,瑜伽行派早期的修學因明,顯然還是辯論法。七事中的「論所依」,為辯論的主要依據。立論:「所成立義」,有自性與差別;「能成立法」有八:「一、立宗,二、辯因,三、引喻,四、同類,五、異類,六、現量,七、比量,八、正教量」。《顯揚聖教論》所說相同,名之為「論法」[43]。《大乘阿毘達磨集論》,名為「論軌」,簡略些,內容大致相合。只有「能成立法」的前五法,作:立宗,立因,立喻,合,結,那是與《正理經》的五支作法,完全一致了[44]。傳說世親有《論軌》,《論式》,《論心》的三部著作,都已失傳! ᅟᅟ==[42] 《方便心論》(大正三二.二三中)。== ᅟᅟ==[43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一五(大正三〇.三五六上——三六〇下)。《顯揚聖教論》卷一一(大正三一.五三一上——五三五中)。== ᅟᅟ==[44] 《大乘阿毘達磨集論》卷七(大正三一.六九三中——下)。== 因明的革新而大有成就的,是世親的弟子陳那。陳那的因明八論,玄奘譯出了《因明正理門論本》,《觀所緣(緣)論》。義淨譯出了《集量論》,可惜佚失了;又譯出《取因施設論》,《觀總相論頌》。呂澂依藏譯本,出〈集量論釋略抄〉,並與《因明正理門論》,互相比對印證。又譯出〈因輪決擇論〉。玄奘所譯的,商羯羅主(Śaṅkarasvāmin)的《因明入正理論》,是依《集量》、《理門》而作的,陳那因明論的特色,如《瑜伽師地論》等立三種量,陳那但立現量(pratyakṣa-pramāṇa)與比量(anumāna-pramāṇa)——二量。至教量或聖教量——每一教派的經說(如吠陀、佛經、《新舊約》),如不為對方所信受,就不能成為定量。如經教所說,正確而可以為他所接受的,那一定是符合現量與比量的。所以但立二量,不取聖教量,也就是以理為宗,而不是信仰為先的。明顯呈現而離分別的智,是現量。現量有四類:(五)根識所了;意(五俱意)也有離分別的;心與心所的自證分;瑜伽者離分別的直觀。比量是推理的正確知識,有自比量與他比量。自比量,是自己推理的正知;以自己的正知,為了使他了解而立量,是他比量。舊時是五支作法,陳那簡化為三支:宗(siddhānta),因(hetu),喻(dṛṣṭânta)。如立「聲無常(宗),所作性故(因)。諸所作者,皆見無常,如瓶等(同喻);諸是常者,見非所作,如虛空等(異喻)」。比量的三支中,因三相是最重要的,三相是「(遍)是宗法性;同品定有性,異品遍無性」。《順中論》說到「若耶須摩論師說言:……彼因三相」;因三相是「朋(宗)中之法,相對(異)朋無,復自朋成」[45]。《成實論》說:「十六種(句)義,是那耶修摩(所)有」[46]。若耶須摩或譯那耶修摩(Naya-suma),是正理學徒的意思。《如實論》說:「我立因三種相:是根本法,同類所攝,異類相離」[47]。這可見「因三相」是陳那以前所舊有的,陳那是對「因三相」作更合理的論列。如〈因輪決擇論〉,就是說明因三相的正因,及不具三相的過失。在因明論理的卓見外,依佛法來說,是將重於認識論的現識變現,與重於論理學的正知——量論,結合起來;也是為了成立唯識變現,所以在認識論與論理學上痛下功夫。如唯識學中,立相分、見分、自證分;因明中,立所量、(能)量、量果——自證。又在現量中,立瑜伽者的直觀,與修持佛法的宗教經驗相結合。陳那的因明,或稱量論,不是一般的,而是以世俗的「因論」,作為成立、理解唯識現的方便。 ᅟᅟ==[45] 《順中論》卷上(大正三〇.四二上)。《順中論》傳為無著所造。對正理派的宗、因、喻等,取徹底否定的態度,與無著的思想不合。== ᅟᅟ==[46] 《成實論》卷二(大正三二.二五六上)。== ᅟᅟ==[47] 《如實論》(大正三二.三〇下)。== 陳那再傳弟子法稱(Dharmakīrti),造了七部量論,《釋量論》是最重要的一部。法稱的論書,文字艱澀,起初不受人尊重。後得弟子天主慧(Devendramati)與釋迦慧(Śākyamati)的精研注釋,才流行起來。玄奘沒有提到法稱,也許他的著作,還不大流行;義淨就說到「法稱則重顯因明」了[48]。法稱的論書,與天主慧等釋論,西藏都有譯本。近來法尊譯出《釋量論》;及依僧成的《釋量論疏》,略出《釋量論略解》,多少可以了解一些。《釋量論》是依據《集量論》,解說而有所修正發展的。如陳那的宗、因、喻——三支,還是傳統五支說的簡化。對他而成立自宗,或評破對方的主張,一定先要揭出自己的見解(或否定對方的主張)——宗;其次說明理由——因;然後從同類、異類兩方面,舉事例來證成——喻。宗、因、喻的三支次第,主要是適合於對他的辯論。法稱修改為近於喻、因、宗的次第:如凡是所作法,都是無常的,如瓶盆等;聲也是所作法;因而得到「聲是無常」的結論。這一次第,近於西方邏輯的三段論法,是順於自己正確推理的次第(自比量)。法稱著重於自己正確的推理,使這一方法,能普遍應用於自己對佛法的正確思惟,所以《釋量論》四品,第一品就是〈自義比量品〉。陳那在「宗過」中,有「決定相違」:如甲方以三支比量,成立自宗;乙方也成立一比量,與甲方的立義相反,而比量的三支卻都沒有過失。這就成了立敵雙方對立,相持不下的局面,名「相違決定」。「相違決定」,近於西方邏輯中的「二律背反」。法稱不立「相違決定」,以為正確的思惟,必有所決定,也就是正理定於一,所以否定了「相違決定」。然身在相對的世間,運用世間的名言分別,思惟世間的事理,陳那立「相違決定」,可能還是正確的!陳那的《集量論》初說:「歸敬為量、利諸趣,示現、善逝、救護者。釋成量故集自論,於此總攝諸散義」。一般造論的,多數先歸敬佛(法、僧),說明造論的所為——動機與目的所在。《集量論》初的一頌,上二句是歸敬為量的佛;下二句說明造論的所為。這本是造論的一般情形,法稱卻據此一頌,成立第二〈成量品〉(二八五.五頌)。〈成量品〉說釋尊開示四諦,使人如實知四諦:知苦、斷集、證滅、修道。佛是依此修習而成,具足大悲等功德。佛所知、所說,無不是究竟正確的,是真正的「量士夫」,可作為我們聞思的準量。在「量論」、「因論」的發展中,法稱的著作與後起的解說,在世間「認識論」與「論理學」中,應有值得研究的價值! ᅟᅟ==[48] 《南海寄歸內法傳》卷四(大正五四.二二九中)。== 「量」,是認識論;「因明」,是論理學(邏輯),都只是世間的學問。在瑜伽唯識派中發展起來,對佛法的影響極大,幾乎成為學佛者必修的科目。因明為五明之一,無著、世親以來,非常重視他。由於正理派等勢力增強,學風重視辯論,瑜伽行派不能不研究來求適應,而為了成立「唯識」,應該是發展的主因。「唯心」或「唯識所現」,是瑜伽行者修驗的心境,而說明一切唯識所現,說種子識變,是不夠的,必須依現行識——分別所分別中去說明。唯識理論的誘發者,是經部。經部以為:十八界種子生一切法,是實有的,而約六根、六境——十二處生識來說,是假有的。如《順正理論》說:「(經部)上座作如是言:五識依(根)緣(境),俱非實有。極微一一不成所依、所緣事故,眾微和合方成所依、所緣事故。……極微一一各住,無依緣用,眾多和集,此用亦無,故處是假,唯界是實」[49]。在認識論中,經部是說根與外境是非實有的,但依種子(界)所生色,是實有的。如種子是依心識而相續有的,從種子識生起的色等,不也可以說非實有嗎?在認識論——能所關係中,經部以為眼識所見的色,是眼識的表象,而不是實色,瑜伽唯識者也是這樣說的;所以瑜伽唯識興起,經部就被融攝而消失了。釋尊說:「二和生識」。如眼識生起,一定要有青、黃等色為所緣;有眼根——「清淨色」,等於視覺神經的生理機構作所依,眼識才有生起的可能。瑜伽行者成立「唯識」,說色是眼識的表象,眼根是生識的功能[50]。這是但立能識、所識,而完成「唯識無義」的定律。法稱但說唯識現,沒有說阿賴耶識,可能是:阿賴耶識的行相、所緣,微細難知,在能所相關的認識論中,不容易說明阿賴耶識的所緣,是唯識所現吧!總之,成立「唯識」與量論的發展,是密切相關的。然從印度辯論術而來的,無論是正理、勝論等論法;《瑜伽師地論》的因明,陳那、法稱大成的量論,都不是推求未知的事理,發展新知,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宗教而努力——以種種論理方法,證明自宗是正確的。以因明來說,立自、破他,無非是維護佛法的方便。法稱的時代,佛教界傾向於如來果德,及對人(師長)的誠信。《釋量論》特立〈成量品〉,論證佛智的完全正確,多少是為了適應時代的要求[51]。 ᅟᅟ==[49] 《阿毘達磨順正理論》卷四(大正二九.三五〇下)。== ᅟᅟ==[50] 《唯識二十論》(大正三一.七五中)。《觀所緣緣論》(大正三一.八八八下——八八九上)。== ᅟᅟ==[51] 以上陳那、法稱的「量論」,曾參考呂澂所譯〈集量論釋略抄〉,〈因輪決擇論〉,及〈因明正理門論本證文〉(《內學》第四輯一六五——二七〇)。法尊所譯《釋量論略解》(臺灣佛教出版社出版)。== 第三節 中觀學的復興 世親(Vasubandhu)時代,中觀者(Mādhyamika)僧護(Saṃgharakṣa),先後得到了兩位弟子——佛護(Buddhapālita)與清辨(Bhāvaviveka),衰落的中觀學,這才重振而開始了新的機運。後期中觀的著作,西藏的譯本不少;漢譯的僅有清辨的《般若燈論》,《大乘掌珍論》,及蓮華戒(Kamalaśīla)的《廣釋菩提心論》等。近來,法尊譯出月稱(Candrakīrti)的《入中論》,及從所譯的《菩提道次第廣論》,《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》,多少知道一些。衰落的中觀學,忽而興盛起來,可說是瑜伽行派(Yogācāra)所激發的。瑜伽行派的根本信念,是經說「一切法無自性空」,是不了義的;三自性中,遍計所執自性(parikalpita-svabhāva)是無(空)的,依他起自性(para-tantra-svabhāva)與圓成實自性(pariniṣpanna-svabhāva)是有(自性)的,這才是了義的(如《解深密經》說)。龍樹(Nāgārjuna)依《般若》等經造論,那時沒有《解深密經》,沒有三自性說,當然不會評論後起的經論。後起的瑜伽行派,卻以先前所說「一切法無自性空」為不了義,中觀派自然會起來聲辯。似乎龍樹的後學,興起了諍論,其實諍論的原因,應該是以「一切法無自性空」為不了義的瑜伽行者。復興的中觀學,在確認「一切法無自性空」是了義的這一點上,是一致的,與瑜伽行派對立。但在瑜伽行派的興盛中,中觀者或多或少的受到影響,也就漸漸的分化了。分化的原因,還有重要的是:一、「後期大乘」經的流行,應給以解說。二、論究《中論》,《四百論》等深觀,而不知龍樹的大論,如《大智度論》,《十住毘婆沙論》,所以在緣起(pratītya-samutpāda)事的安立方面,不免無所適從而所見不同了。 佛護著《中論釋》,大體依《根本中論無畏釋》。清辨著《根本中論般若燈釋》(即《般若燈論》),論中評論了佛護釋,如《般若燈論》卷一(大正三〇.五二下、五三上)說: 「(佛護)釋曰:諸法無有從自體起,彼起無義故;又生(應)無窮故。(評曰)彼不相應,此義云何?以不說因及譬喻故;又不能避他說過故」。 「佛護論師釋曰:他作亦不然,何以故?遍一切處一切起過故。論者(清辨)言:彼若如此說過,即所成能成顛倒故,謂自俱因起體過故。或時有處隨一物起故,先語相違。又若異此,遍一切處一切起過,此語能成他起過故,此不相應」。 在解說《中論》破「自生」與「他生」等處,清辨不同意佛護的破他方法。如破「自生」,佛護以為:自(體)生(自體)是自體已有而說再生,那是毫無意義的。已有,何必再生呢?如有自體而要更生,那就該生生無窮了!這樣的破斥,不提自己的意見,只從對方的主張中(如「自生」),指出對方語意的內在矛盾,這確是龍樹的常用的破法,清辨不同意這一破法,認為要破斥他宗,應說因與譬喻,也就是要應用三支比量(anumāna-pramāṇa)的方法。如清辨《掌珍論》說:「真性有為空,如幻,緣生故。無為無有實,不起,似空華」[1]。明有為,無為空,就立了兩個具足宗、因、喻的比量。清辨(與護法時代相當)在異教的正理派(naiyāyika),瑜伽行派的因明(hetu-vidyā)立破影響下,也覺得破他是應該這樣的自立比量,所以評破了佛護。起初,佛護與清辨門下,都沒有覺得有太大的問題,到了佛護再傳的月稱(Candrakīrti),作《根本中論明顯句釋》,才揭發清辨與佛護間的根本歧異。依月稱說:一般的比量,是依某些共同(「極成」、「共許」)的見地,而論究彼此的不同,到底什麼是正確的。然在中觀者的不共見地中,與中觀以外的學派,不可能有共許的,所以立量(或立或破)是不可能的,如《辨了義不了義論》廣說[2]。「一切法無自性空」,原則上是中觀派一致的。然勝義(Paramârtha)中「一切法無自性空」,而世俗(saṃvṛti)中,清辨以為緣起法是有自相(svalakṣaṇa)的,自相也就是自性(svabhāva)。在彼此共許的自相有法下,可以立量。然依月稱說:《中論》說緣起無自性,無自性所以是空(śūnyatā)的。「以有空義故,一切法得成」,緣起如幻如化,也是無自性的。這不是一般人所有的共識,所以自立比量以破他,是不可能的。對無明(avidyā)所蔽的眾生,只有從對方的見解中,指出他自義的矛盾,使他「觸處難通」,從反省而理解自相有的謬誤,引向勝義的修證。《入中論》卷二(漢院刊本一八)說: ᅟᅟ==[1] 《大乘掌珍論》卷上(大正三〇.二六八中)。== ᅟᅟ==[2] 《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》卷四(漢院刊本二五——二八)。== 「癡障性故名世俗,假法由彼現為諦,能仁說為世俗諦,所有假法唯世俗」。 世俗,有覆障的意義。緣起如幻,而在眾生(無明覆障)心境,現起諦實相,如來也就隨世俗而稱之為(世俗)諦。在聖者的心境,緣起如幻,可說「唯世俗」而不再是「諦」了。《中論》青目釋也說:「一切法性空,而世間顛倒故生虛妄法,於世間是實」[3]。從破他的方法中,發見清辨所說的因緣生法,世俗諦是自相有的,應「自立量」以破他,所以稱為「自續」或「自立量派」(Svātantrika)。佛護與月稱,隨他所說而難破,所以稱為「應成」或「隨應破派」(Prāsaṅgika)。這是有關勝義的觀察與二諦安立的。 ᅟᅟ==[3] 《中論》卷四(大正三〇.三二下)。== 後期中觀學,在「後期大乘」經論流行的時代,引起種種新的問題。「佛法」所開示的,是生死的解脫。「後期大乘」的《勝鬘經》,提出了兩類生死。生死是煩惱(kleśa),業(karman),(生死)苦(duḥkha)的延續。《勝鬘經》在一般的煩惱——四種住地(與一般所說,見所斷、修所斷煩惱相當)外,別立無明住地(avidyā-vāsa-bhūmi)。在有漏的善惡業外,別立無漏業(anāsrava-karma)。在一般的生死,一次又一次的分段生死外,別立意生(成)身(manomaya-kāya)的不可思議變易死(acintya-pariṇāma-cyuti)。無明住地為緣,無漏業為因,得意生身的變易生死[4]。這是在共三乘所斷的五趣生死外,別有大乘菩薩不共的生死,究竟解脫,才能成佛。說明大乘的不共,有二乘共斷的煩惱障(kleśâvaraṇa),佛菩薩所斷的智(所知)障(jñeya-avaraṇa)。在離執證空方面,聲聞離我執,證補特伽羅無我(pudgala-nirātman),或名生空——補特伽羅空(pudgala-śūnyatā);大乘更離法執,證法無我(dharma-nirātman),也就是法空(dharma-śūnyatā)。這些論題,解說上或多少差別,卻是「後期大乘」所共說的。對於這,清辨的《般若燈論釋》卷一一(大正三〇.一〇六中——下)說: ᅟᅟ==[4] 《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》(大正一二.二一九下——二二〇上)。== 「二乘之人見(人)無我故,煩惱障盡,乘彼乘去,是名說……斷煩惱障方便已」。 「為大乘者,說二無我為最上法,說斷智(所知)障方便已」。 清辨所說的,顯然是隨順「後期大乘」的:二乘得人無我,斷煩惱障;大乘得二無我,更斷所知障。然月稱的見解不同,如《菩提道次第廣論》卷一七(漢院刊本二八)說: 「如明顯句論云:……由內外法不可得故,則於內外永盡一切種我我所執,是為此中真實性義。悟入真實者,慧見無餘煩惱過,皆從薩迦耶見生,通達我為此緣境,故瑜伽師當滅我」。 「由我不可得故,則其我所我施設處(法)亦極不可得。猶如燒車,其車支分亦為燒毀,全無所得。如是諸觀行師,若時通達無我,爾時亦能通達蘊事我所皆無有我」。 無我,《入中論》說:「無我為度生,由人法分二」[5]。無我也就是空性,由於所觀境不同,分為二無我或二空。無我與空的定義,同樣是(緣起)無自性,所以能通達無我——我空的,也能通達無我所——法空。反之,如有蘊等法執的,也就有我執。這樣,大乘通達二無我,二乘也能通達二無我。不過二乘在通達人無我時,不一定也觀法我(如觀,是一定能通達的),「於法無我不圓滿修」。經說二乘得我空,大乘得法空,是約偏勝說的。無明障蔽,對補特伽羅與所依蘊等法,起諦實相,不知是沒有自性的,這是生死的根源,也就是十二支的無明。執我、法有自性,是煩惱障的根源,那什麼是所知障呢?《入中論釋》說:「彼無明、貪等習氣,亦唯成佛一切種智乃能滅除,非餘能滅」[6]。二乘斷煩惱,佛能斷盡煩惱習氣(所知障),確是「佛法」所說的。月稱的見解,與龍樹《大智度論》所說,大致相同。 ᅟᅟ==[5] 《入中論》卷五(漢院刊本二〇)。== ᅟᅟ==[6] 《入中論》卷六(漢院刊本二〇)。== 後期的「大乘佛法」,是以如來藏我(tathāgatagarbha-atman),自性清淨心(prakṛtiprabhāsvara-citta)說;阿賴耶識(ālayavijñāna)為依止說;二流合成的「真常唯心論」為主流的。後期流行的特出思想,代表「初期大乘」的中觀者,怎樣在保持中觀思想下,去應付、處理這新傳出的思想呢?清辨造《中觀心論》及釋論《思擇燄》,在《中觀心論》的〈入抉擇瑜伽行真實品〉中,對瑜伽行派作了廣泛的批評。《大乘掌珍論》所說:「入真甘露已具分別」[7],就是指《中觀心論》說的。清辨的《般若燈論》,也批評了「三自性」,但漢譯本的譯者,傳承瑜伽學的波羅頗蜜多羅(Prabhākaramitra),卻把他略去了。《十地經》說:「三界唯心」,清辨以為:經意是遮破外道所說,離心別有作者、受者——我,不是說外境非有。《楞伽經》說:「外境悉非有,心似身、財、處,現為種種義,故我說唯心」。清辨解說為:這是說外境不是自性有的;依境而有種種心,似彼(境)行相而生。經上所說的(唯心),都不是「唯識變現」的意義,徹底否定了瑜伽行派的唯識說[8]。實踐的方法,依《辯中邊論》說:「唯識無義」,是依妄分別識(及心所)的有,遮遣外境的非有;再依外境的非有,識也就不可得——境空心寂。這樣,境無與識有,都歸於無所得,平等平等,也就是契入真如。這一進修次第,真諦(Paramârtha)所譯《十八空論》,稱之為「方便唯識」,「正觀唯識」[9]。清辨的《般若燈論》[10]說: ᅟᅟ==[7] 《大乘掌珍論》卷上(大正三〇.二七二上)。卷下(大正三〇.二七五上)。== ᅟᅟ==[8] 《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》卷三(漢院刊本一五——一六)。== ᅟᅟ==[9] 《十八空論》(大正三一.八六四上)。== ᅟᅟ==[10] 《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》卷三引文(漢院刊本一八——一九)。== 「若先許唯識,後仍遍捨者,與其以泥汙後而洗,初即勿觸遠離為妙」。 「先即同修,無須慳吝」! 依清辨的意見,「識」終歸是無所得的,那為什麼不直捷了當的,觀境與識都是虛妄無實,要分成先後次第呢!月稱對唯識說,也作了詳細的評判。經上所說的「唯心」,如《十地經》,是為了遮破外道的作者、受者;《楞伽經》說,是為了遣除外境的執著。《入中論》引經說:「如對諸病者,醫生給眾藥,如是對有情,佛亦說唯心,此教顯彼是不了義」[11]。醫生的應病與藥,當然是隨宜方便;以治病為喻來說「唯心」。顯然唯心(唯識)是不了義教。又廣引《楞伽經》說,「為除愚夫無我恐怖」,佛說類似神我的如來藏。結論說:「是故如是行相契經,唯識師計為了義者,已由此教,顯彼所說皆非了義」[12]。如來藏與阿賴耶識,來自不同的思想系,但在稍遲的「後期大乘」經中。聯合起來,發展到如《密嚴經》所說:「佛說如來藏,以為阿賴耶,惡慧不能知,(如來)藏即賴耶識」[13]。瑜伽行者對於這一經說,似乎沒有去解說。《入中論釋》依此而說:「隨一切法自性轉故,當知唯說空性名阿賴耶識」[14]。說如來藏是不了義,如來藏就是阿賴耶識,阿賴耶識當然也是不了義了。月稱以為,成立阿賴耶識,是為了眾生的業果相續。其實業入過去,並不等於消滅,過去業是能感報的,所以立阿賴耶識是沒有必要的(為鈍根,可以這樣方便說)。業入過去而是有的,是「三世有」說,但這是三世如幻有,與薩婆多部(Sarvāstivāda)的三世實有說不同。陳那(Diṅnāga)立自證分,能證知見分,後起心才能知前心的了境。月稱以為:「念」有憶念過去的作用,所以立自證分是多餘的;而且有「心能自知」的過失。瑜伽行者成立「唯識」的種種譬喻,《入中論》一一的給以評破,成立緣起的心與境,勝義中都是空的,而世俗中都是有的——無自性的有。在世俗安立方面,如三世有,念能憶知過去,有心有色等,近於薩婆多部,不同的是一切如幻,沒有自性,所以有的稱他為「隨婆沙行」。《入中論》卷二到卷五,對瑜伽行者的依他起性自相有,及唯識無境說,作了最徹底的批評。 ᅟᅟ==[11] 《入中論》卷三(漢院刊本三一)。== ᅟᅟ==[12] 《入中論》卷三(漢院刊本三二——三三)。== ᅟᅟ==[13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下(大正一六.七四七上)。== ᅟᅟ==[14] 《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》卷五引文(漢院刊本一四)。== 瑜伽行者所宗依的《解深密經》,立三自性(trividha-svabhāva),說遍計所執(我法)是空的;依他起、圓成實性是有的。這一理論體系,是說一切有部的,「我及我所無(空),有為,無為有」的大乘化。《解深密經》依三自性立三無自性(trividha-niḥsvabhāva),解說《般若經》等一切法無自性。這一思想,容易為經部等所接受,所以在三時教中,稱此第三時教為「普為發趣一切乘者」。約這點說,是有誘導二乘入大乘作用的(經部等多就大乘化了)。第二時教是:「依一切法皆無自性,無生無滅,本來寂靜,自性涅槃,以隱密相轉正法輪,雖更甚奇,甚為希有,而於彼時所轉法輪,亦是有上、有所容受,猶未了義,是諸諍論安足處所」。到第三時教,才是「于今世尊所轉法輪,無上無容,是真了義,非諸諍論安足處所」[15]。後期的中觀者,依緣起有,說一切法空無自性,與瑜伽行派所宗的《解深密經》不合,那當然要對《解深密經》的三性說,作一番解說了。清辨是說世俗諦中有自相的,所以《般若燈論》中說:能遍計與所遍計,都是世俗依他有的。說遍計所執「相無自性」,是約勝義說的。依他起的「生無自然性」,是無自性生,也是「勝義無生」。「故於勝義,若色自性,若色生等空,為圓成實」[16]。這樣的解說《解深密經》的三自性、三無自性,那是說瑜伽行者的解說錯了!月稱《入中論》卷三(漢院刊本三一)說: ᅟᅟ==[15] 《解深密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六九七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16] 《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》卷三(漢院刊本一二——一五)。== 「如是行相諸餘經,此教亦顯不了義。(釋)如是行相經為何等?謂如解深密經,於遍計執、依他起、圓成實三自性中,遍計執無性,依他起有性」。 《解深密經》的三自性說,月稱論定為不了義的,與瑜伽行派的見解相反。《辨了不了義論》解說為:如於一切法空無自性中,能安立生死業果與解脫,那《般若經》與《中論》所說,當然是究竟了義的。如不能於無自性中,安立生死業果與解脫的,對一切法無自性空的教說,會引生極大斷見的,那就應如《解深密經》,也就是如瑜伽行者這樣說了[17]。約根性的利鈍來會通,似乎比清辨的解說好些,因為這是與《解深密經》說相合的。《解深密經》說:「已種上品善根,已清淨諸障,己成熟相續,已多修勝解,已能積集上品福德智慧資糧」——五事具足的根性,聽了第二時教的:「一切法皆無自性,無生無滅,本來寂靜,自性涅槃」,能夠深生信解,如實通達,速疾能證最極究竟。對這樣根性,當然無所謂「隱密」,也就用不著再解釋深密了。由於一般根性,五事不具足,引起不信,毀謗大乘,或顛倒解說等過失,這才說三自性、三無自性的第三時教,再來解釋一番[18]。這一解說,確是《解深密經》說的,也許瑜伽行者不以為然,但約應機設教來說,中觀與瑜伽,應該是可以並存的。 ᅟᅟ==[17] 《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》卷五(漢院刊本一五——一六)。== ᅟᅟ==[18] 《解深密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六九五中——六九六上)。== 第四節 對抗與合流 後期中觀派(Mādhyamika)的清辨(Bhavya)與月稱(Candrakīrti),在所造的論書中,評破了瑜伽行派(Yogācāra)。瑜伽者的唯識(vijñapti-mātratā)說,依他起(para-tantra)與圓成實(pariniṣpanna)有自相說等,月稱認為是不了義的,是為劣機所作的方便說;清辨是徹底的加以否定,認為不合經文的意義,瑜伽行派的對策,是為龍樹(Nāgārjuna)的《中論》,提婆(Āryadeva)的《四百論》作注釋。如安慧(Sthiramati)的《中論》注釋,漢譯名《大乘中觀釋論》。與安慧同時的德慧(Guṇamati),也有《中論》注釋,已經失傳了。護法(Dharmapāla)為《四百論》作注釋,玄奘譯名《大乘廣百論釋論》,但僅是後二百頌的注釋(西藏有全譯)。由於月稱的《四百論釋》,糾正護法的曲解,護法的弟子提婆設摩(Devaśarman),又作《中論》的注釋。龍樹與提婆,在大乘佛教界,有崇高的聲譽,後起的瑜伽行者,是不適宜進行批評的,所以為龍樹、提婆論作釋,似乎表示意見的和同。如破外道與聲聞部派,當然依文解說;如有關大乘法義,與中觀者所見不合的,當然要依《解深密經》的了義說,來抉擇《般若》、《中論》等「隱密」教了。如護法的《大乘廣百論釋論》,解說「虛妄分別縛,證空見能除」,廣敘依他起有與依他起空(可能指安慧與清辨)的雙方論辯,然後提出:「心境有三:一者、有言有相心境;二者、無言有相心境;三者、無言無相心境」[1],這就是三自性說。第二,依他起離言而為言所依,「親證為先,後方起說」,所以依他起有性,卻不能說自相實有。這樣,為龍樹、提婆論造釋論,似乎推崇前輩,其實是評中觀者而表達自宗的意見。這就是傳說中的「空有之諍」。中觀與瑜伽者的論諍,不只是文字(筆墨)上的論諍,還採取印度當時流行的公開辯論。據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說:南印度清辨的弟子們,不滿意安慧的《中觀釋論》,到那爛陀(Nālandā)寺來,與安慧的弟子爭辯[2]。安慧的在家弟子月官(Candragomin),到那爛陀寺來,與月稱作了七年的長期論辯[3]。德慧的《中論》註,破斥清辨;清辨的弟子三鉢羅多陀(Sampraduta),與德慧在南方的婆羅保梨(Balapurī),也作了長期的論辯[4]。到底是誰勝利了呢?佛法是否能專憑口舌以定成敗呢?在這重認識論(「量論」)、重論理學(「因明」)的時代,對內對外,愛好口舌的論諍。論辯的結果,往往是敗者被誣辱,被驅逐(或自殺),或改變信仰。以「佛法」的精神來說,可說是走向歧途了!傳說:瑜伽行派大成「量論」的法稱(Dharmakīrti),與婆羅門鳩摩羅梨羅(Kumārila)辯論得勝,鳩摩羅梨羅就改信佛法。法稱又與商羯羅(Śaṃkara)辯論,商羯羅失敗,投河自殺。商羯羅轉生,十五六歲時,又與法稱辯論失敗而自殺。到第三生,十二歲時,再與法稱辯論失敗,終於歸信佛教[5]。法稱的論辯法義,真是高明極了!然在印度歷史中,鳩摩羅梨羅與商羯羅,是復興印度教的著名人物,西元七五〇——八五〇年間在世。法稱是西元七世紀人,是不可能與這二人辯論而使之信佛的。反之,印度教復興,使「大乘佛法」衰落的,鳩摩羅梨羅與商羯羅,正是重要人物。憑法稱辯論的神話傳說,是不能改變印度佛教沒落的事實! ᅟᅟ==[1] 《大乘廣百論釋論》卷一〇(大正三〇.二四六上——二四九下)。== ᅟᅟ==[2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二〇六)。== ᅟᅟ==[3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二二四——二二五)。== ᅟᅟ==[4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二三〇)。== ᅟᅟ==[5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二四九——二五五)。== 中觀者說一切法無自性空(niḥsvabhāva-śūnyatā),是究竟了義的;瑜伽者說一切法無自性空,是不了義的。如上文所說,「大乘佛法」內部,諍論不已。依一般思想進展的情形,雙方對立,論諍不已,總會有第三者——折中、綜貫的思想出來。「大乘佛法」的折中綜貫者,首先是聖解脫軍(Vimuktasena)傳出的《現觀莊嚴論》。聖解脫軍,傳說生於中印、南印的交界處,耆婆羅(Jvāla)洞窟附近,是(世親弟子)覺使(Buddhadāsa)的外甥,從雞胤部(Kukkuṭīka)出家。解脫軍的傳承,極不明白。有的說:從世親(Vasubandhu)聽受《般若經》,般若論義是從僧護(Saṃgharakṣa)學的。有的說:解脫軍是陳那(Diṅnāga)的弟子,般若論義是從清辨學習的。傳說《現觀莊嚴論》是彌勒(Maitreya)造的,所以一般就說解脫軍是世親的弟子。《現觀莊嚴論》是「中本般若」經的論,分八品,七十義,但與「中本般若」的二萬五千頌本,有些地方不大合適。後來,解脫軍在波羅奈(Vārāṇasī),遇到奔陀伐彈那(Puṇḍavardhana)地方的寂鎧(Śāntivarman)優婆塞;寂鎧從奔陀伐彈那,到南印度的普陀洛(Potala),從觀自在(Avalokiteśvara)菩薩處取來的二萬頌《般若經》,是分作八品的。聖解脫軍這才造了一部《二萬五千頌般若經現觀莊嚴論釋》。也有人說:寂鎧到普陀洛去,共有三次,第三次才取到了二萬頌的《般若經》;取經的旅程,充滿了神秘的氣息。後來,聖解脫軍在東方一小王國中,三十年弘揚《般若》[6]。聖解脫軍的事跡,闇昧而富傳奇性:一、師承不明確。二、八品《般若經》的來歷太離奇。二萬頌、八品的《般若經》,末後有〈彌勒問品〉,說三性,是其他經本所沒有的。三、玄奘與義淨,都沒有說到解脫軍與《現觀莊嚴論》,西方來的大德也沒有說起。四、聖解脫軍以後的傳承,在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中,直到達磨波羅(Dharmapāla)王時(西元七六六——八二九年在位),說到師子賢(Siṅhabhadra)從遍照賢(Vairocanabhadra)受學《現觀莊嚴論》,那已是義淨去印度後一百年了。如解脫軍真是世親弟子,那從解脫軍到遍照賢,三百年間的傳承不明!傳說解脫軍是陳那弟子,從清辨受學,可能與護法、月稱同一時代(西元五、六世紀間)。解脫軍在東方弘傳(奔陀伐彈那也在恒河東岸,與東印度相鄰接的);《現觀莊嚴論》在東方興盛起來,這是值得注意的!從傳說佛身說,是從二身、三身而進展到四身的。無著的《大乘莊嚴經論》立三身:〈敬佛品〉的三身,是自性身,受用身,化身;〈菩提品〉的三身,受用身作「法食」——法受用身(dharma-saṃbhoga)[7]。法受用身,泛說受用,如《攝大乘論》所說:「大乘法樂為所受故」。但《攝論》又說:「但為成熟諸菩薩故」[8],那又偏重在他受用了。《楞伽經》說三身,也不一致。經立法(性)佛(dharmatā-buddha),從法(性)佛而頓現的報佛(niṣyanda-b.)與化佛——三(身)佛。報佛,又名為法性所流佛(dharmatā-niṣyanda-b.)。niṣyanda 是「等流」的意思,不應該譯作「報佛」的[9]。但在經初的偈問中,又立變化佛,報佛(vipākaja-buddha),真如智慧佛(tathatā-jñāna-buddha)[10]。vipāka 是異熟,通俗譯為報,與等流不同。而真如智慧佛,如智不二,也比法(性)佛的含義要廣些。約法身說,有約法性及如智不二的差別;約修行(色究竟天)成佛說,有從法性等流所起(符合如來藏說),及福智莊嚴的報得(符合阿賴耶識為依止說)不同。《楞伽經》後出的〈偈頌品〉,立四身:「所有法、報(等流義)佛,化身及變化」;「自性及受用,化身復現化」[11]。化身(nirmāṇa-kāya),而《楞伽經》又依化身而立變化(nairmānika),大抵化身如釋尊,變化是隨類現身了。以護法說為主的《成唯識論》立四身,是分別「受用身」為自受用與他受用。《楞伽經.偈頌品》所立四身,是分別化身為化身與變化身。《現觀莊嚴論》立四身,是分別法(性)身為自性身與智法身。用意不同而安立各別,但同樣是從三身而進入四身說。這應該是同時代所成立的,所以推定《現觀莊嚴論》,成立於西元五世紀末(或六世紀初),應該是非常可能的!傳說《現觀莊嚴論》是彌勒造的,與瑜伽行派應有相當的關係,但思想是歸宗於中觀派的。如論文是攝《般若經》義而造頌的,卻多了(經文所沒有的)二頌,如《論》[12]說: ᅟᅟ==[6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二〇八——二〇九)。== ᅟᅟ==[7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一三(大正三一.六六一中)。卷三(大正三一.六〇六上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8] 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下(大正三一.一四九上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9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五九六中)。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一(大正一六.四八六上)。== ᅟᅟ==[10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一(大正一六.五九一下)。《入楞伽經》卷一(大正一六.五二一上)。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一,作四佛(大正一六.四八一中)。== ᅟᅟ==[11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六(大正一六.六二七中);卷七(大正一六.六三一下)。《入楞伽經》卷九(大正一六.五六八下、五七四中)。== ᅟᅟ==[12] 《現觀莊嚴論略釋》卷三(漢院刊本三六)。== 「無滅自性中,謂當以見道,盡何分別種,得何無生相」? 「若有餘實法,而於所知上,說能盡彼障,吾以彼為奇」! 後一頌,顯然通於評責瑜伽行派,說依他起是有自相的。師子賢努力《現觀莊嚴論》的弘揚,作《二萬五千頌般若合論》,《八千般若現觀莊嚴光明釋》,《般若經論現觀莊嚴釋》等。弘揚《現觀莊嚴論》,也是弘揚《般若經》。在波羅王朝時代,《現觀莊嚴論》大大的發揚;傳入西藏,成為學者必修的要典。 傳說為彌勒造的《現觀莊嚴論》,有綜貫瑜伽與中觀的意趣,但自成一家。勉強說綜合中觀與瑜伽的,是寂護,或譯靜命(Śāntarakṣita)系。寂護是東印度人,從智藏(Jñānagarbha)學,造了一部智藏《二諦分別論》的釋論。智藏是東(南)方歐提毘舍(Oḍiviśa)人,在藩伽羅(Baṅgala),從室利崛多(Śrīgupta)聞法。室利崛多,智藏,寂護,都是東(南)印度人,都以為依他緣生法,在世俗諦中是自相有的,所以可依自立比量來破他,也被稱為自續——自立量派(Svātantrika),可說是繼承清辨的學風。寂護的主要著作,是《中觀莊嚴論》(頌),及自己的注釋。寂護的弟子蓮華戒(Kamalaśīla),著《中觀莊嚴論精釋》,《中觀光明論》等。西元七四七年,寂護應西藏乞栗雙提贊王(Khri-sroṅ-lde-btsan)的禮請,與弟子蓮華戒到西藏,奠定了西藏佛教的初基。師子賢也是寂護的弟子,弘揚《般若》與《現觀莊嚴論》。西元六六〇年開創的東方波羅(Pāla)王朝,崇信佛法,寂護這一綜合學派,發展起來。但那時,印度教越來越盛,「大乘佛法」在各處衰落下來。在東方波羅王朝的護持下,維持了一段較長時期。不過已進入「秘密大乘佛法」時代,「密主顯從」,「大乘佛法」與「秘密佛法」深深的結合而流傳。 寂護是自立量派,在世俗自相有中,取「唯識」說,所以不同於清辨,而被稱為「隨瑜伽行」。《中觀莊嚴論釋》[13]說: ᅟᅟ==[13] 《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》卷三(漢院刊本一九)。== 「應觀何義為世俗事?唯心心所為自體耶?抑為亦有外法體耶?此中有依後義者,如說:經說唯心,破作者、受者故。有餘思云:雖諸因果法,亦皆唯有識;諸自所成立,亦皆住唯識」。 心外有法體的,是清辨說。「有餘思云」,是寂護自己的意見。寂護在世俗諦中,成立唯識似外境現;進觀勝義,那是心也無自性了。如《中觀莊嚴論》說:「由依止唯心,當知無外事;次由依此理,當知心無我」。這是比較容易會通「後期大乘」的「唯心」說。寂護以為:世俗唯識而勝義皆空,也是龍樹的意見,如《中觀莊嚴論》引(《六十頌如理論》)文說:「此中皆無生,亦皆無有滅,故知生滅法,當知唯是識。宣說大種等,皆是識所攝,彼離智所見,豈非皆顛倒」[14]!這樣,世俗唯心,勝義心空,瑜伽行與中觀的綜合,是龍樹的本意。不過這二頌,在宋施護所譯《六十頌如理論》,文意並不是這樣的[15]。 ᅟᅟ==[14] 《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》卷三(漢院刊本一九——二〇)。== ᅟᅟ==[15] 宋施護所譯《六十頌如理論》,此二頌作:「若生法滅法,二俱不可得,正智所觀察,從無明緣生」;「大種等及識,所說皆平等,彼智現證時,無妄無分別」(大正三〇.二五四下、二五五中)。== 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的寂護,對瑜伽行派法稱(Dharmakīrti)的七部量論,是相當推崇的,曾為法稱的《論議正理論》作註釋。法稱是瑜伽行中的「隨理行」者,從量論——認識論的論究中,論定唯識是究竟的,寂護深受法稱的影響,雖遠源於清辨的中觀自立量派,而在所造的《中觀莊嚴論》,也是以認識論來論法義淺深的。自世親造《俱舍論》,眾賢(Saṃghabhadra)造《順正理論》,有部——薩婆多部(Sarvāstivāda)與經部(Sautrāntika)的思想,經論辯而明確。瑜伽行派以這二部為聲聞法的代表,如世親的《唯識二十論》,陳那的《觀所緣(緣)論》,都評破了這二家(其實部派思想複雜,這只是代表當時的重要思想而已)。中觀派與瑜伽行派,又論諍不已,形成當時佛教界的四大思想——有部見,經部見,唯識見,中觀見。《中觀莊嚴論》,就是以這樣的次第,敘述評論,而以中觀最為究竟的。有部與經部,繼承「佛法」的現實立場,主張外界(物質(色)世界)是存在的。有部以為:心識的認識外界,外界的形相是存在於外界,而不是存在於心識中的。這一見解,被稱為無形象(行相)知識論(anākārajñāna-vāda)。經部以為:外界是存在的,但心識不能直接認知外界,在心識的認識中,識上現起色等行相(形象)而後了解;行相是識的一分,所以知識到的,只是識自身的一分。這一見解,被稱為有形象知識論(sākārajñāna-vāda)。寂護以為經部的有形象論,勝過有部的見解。寂護依瑜伽行派的觀點:知識與外界物質——心與色的本質是不同的,心識不可能認識與自己相異的對象,所以對承認外界存在的部派,都批評為不能成立。瑜伽行派是心外無物的唯心論,但也分為二派:陳那、護法、法稱等,是有形象論(sākāravāda),也稱為形象真實論(satyākāravāda)。外界是不存在的。剎那的心體,表現為所知的形象(相分),這是二分說。或所了的形象(相分),與能了的作用(見分),及覺知了境作用的識自體(自證分),是一心的三分說。了別的相與見,也是(從種子生的)依他起性,不能說是沒有的,所以也被稱為「有相唯識」。安慧等是無形象論(anākāra-vāda),也稱為形象虛偽論(alīkākāra-vāda)。這是唯識無境,或唯有虛妄分別而沒有能取所取;在唯識現中,唯有識體而已。在這一次第中,寂護是以瑜伽唯識為優越的;顯然以形象虛偽論,是更勝於形象真實論的。寂護對有部,經部,唯識有形象論、無形象論,一一的加以批判,更上一層的,當然是極無自性的中觀了。在寂護的批判中,表示了後後的勝於前前。依此而論,「隨瑜伽行」的寂護,應該是:世俗諦中,是無形象的唯識說;勝義諦中,是自立量派的中觀說。寂護真的是這樣綜合了瑜伽與中觀——二大乘嗎?在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的發展中,有的更分為二系:與形象真實派一致的中觀者,如寂護、蓮華戒、解脫軍;與形象虛偽派一致的中觀者,如師子賢。後者又分為二系:如急達里(Jitāri)是有垢論者,迦姆波羅(Kambala)是無垢論者。這些傳說,是比較遲些的。 在修行次第中,寂護引《入楞伽經》的三頌(一〇.二五六——二五八頌)來表示。依《空之哲學》所引,略述如下: 「瑜伽行者體會到唯有心,便不以外界為有。住於真相中,更超越了唯心」。 「他超越了唯心,更超越了都無顯現;安住於無顯現的瑜伽中,見到了大乘的真理」。 「不用勉力(無功用)所達到的,是寂靜,依本願而清淨。由於沒有顯現,故能體會到最高智慧的無本體性」。 對於這三頌,蓮華戒有解說。著作《般若波羅蜜多論》的寶作寂(Ratnākaraśānti),也引用這三頌而有所解釋;文句與意義,都與蓮華戒有所不同。《入楞伽經》的〈偈頌品〉,是後起的(宋譯本缺)。我國魏、唐二譯,大致相同,而與寂護、寶作寂所引的,卻不一致。經文與論師的意見,都在變化發展中。但可以肯定的,這三頌的次第修行,是唯心(也就是唯識)觀,與《辯中邊論頌》說,非常的接近。如說:「依識有所得,境無所得生;依境無所得,識無所得生。由識有所得,亦成無所得,故知二——有得,無得性平等」[16]。頌文大意,是唯心(唯識)觀:依唯心而境不可得;進而(與境相對的)心也無所得。心境不現時,有空相(無顯現的)顯現;進一步,空相也泯寂了,就是「都無顯現的瑜伽」——空(所顯)性。寶作寂強調,作為最高真實的空,不是別的,正是清淨光輝心的本質[17]。從佛教思想發展來說:《般若經》說一切法空,一切如幻。也說到心清淨(prabhāsvarā,可譯為光明、清淨),但「是心非心」,不落有、無,一切法也是這樣。龍樹的《中論》,一切是緣起即空性,一切如幻化。「隨瑜伽行」的中觀者,脫離了法法平等的立場。瑜伽行派以虛妄分別識為依止,說唯識現。一分說,二分說,三分說,都是生滅識。也說到心性淨,如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六(大正三一.六二三上)說: ᅟᅟ==[16] 《辯中邊論頌》(大正三一.四七七下)。== ᅟᅟ==[17] 有關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,參考吳汝鈞所譯,梶山雄一《空之哲學》第四章(〈中觀與空義〉三四三——三七五)。李世傑所譯,一鄉正道〈瑜伽行中觀派〉(《中觀思想》二三九——二九五)。== 「已說心性淨,而為客塵染;不離心真如,別有心性淨」。 「不離心之真如,別有異心,謂依他相,說為自性清淨。此中應知!說心真如名之為心」。 說心清淨,是約心的真如性說,沒有依他起的心,而可說為清淨的。《辯中邊論頌》也說:心性本淨,是「空性異門」[18]。「後期大乘」別有如來藏(athāgata-garbhat),自性清淨心(citta-prakṛti-prabhāsvaratā)一流,瑜伽行派以空性(śūnyatā)去解說,其實如來藏與自性清淨心法門,是別有見解的。《楞伽》與《密嚴經》等,使如來藏與阿賴耶識(ālayavijñāna)相結合,到達:「如來清淨藏,亦名無垢智,常住無始終,離四句言說」;「如來清淨藏,世間阿賴耶,如金與指環,展轉無差別」[19]。這不只是空(所顯)性與心性的統一,而是空性與真心的統一。世俗安立是:不離如來藏的阿賴耶識,變現一切。(法稱以後,重在認識論的唯識,所以每泛說六識了)。顯示勝義,空性與真心——無垢識、無垢智的統一。晚期的印度佛教,偏重論議,只說中觀派與瑜伽行派,而不知「如來藏我」、「清淨心」,正發展為經典,潛流、滲入於二大乘中。被稱為瑜伽行的中觀者,努力弘揚般若,而主要是傳為彌勒造的《現觀莊嚴論》。追隨「隨理行」的瑜伽者;引《楞伽經》來表示觀行次第,以中觀的空為究竟。返觀「初期大乘」的《般若經》與《中論》,距離是太遙遠了!嚴格地說,這不是中觀與無著、世親的瑜伽行的綜合,而是傾向真常唯心的,(還不是「如來藏自性清淨心」的主流)與「秘密大乘」更接近的一流。 ᅟᅟ==[18] 《辯中邊論頌》(大正三一.四七八上)。== ᅟᅟ==[19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下(大正一六.七四七上)。== 第十章 「秘密大乘佛法」 第一節 「秘密大乘」的時地因緣 在「大乘佛法」(及部派佛法)流行中,秘密化的佛法,潛滋暗長,終於成為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廣大流行,為印度後期佛教的主流。發展,應有適宜於發展的環境,自身(大乘)也應有發展的可能,所以「秘密大乘」的發展,應從大乘與環境關係中去理解。秘密化的佛教,不論說是高深的,墮落的,或者說「索隱行怪」,但無疑是晚期佛教的主流,是不能以秘密而忽視的。在中國佛教史上,善無畏(Śubhakara-siṃha),金剛智(Vajra-bodhi),不空(Amoghavajra),在西元七一六——七七四年間,先後到中國來,傳授《大日經》,《金剛頂經》等法門。又傳入日本,被稱為「密教」,與「顯教」(「佛法」與「大乘佛法」)對稱。顯教與密教的名稱,可能是引用《大智度論》的。但《智論》所說的「顯(現)示」與「秘密」,指聲聞法與大乘法說[1];也可說是含容二乘的,與不共二乘的二類大乘。現在也稱之為「秘密」(guhya),雖是隨順舊來的名稱——「密教」,「密宗」,而主要是:這一系的佛教,有不許公開的秘密傳授,及充滿神秘內容的特徵。 ᅟᅟ==[1] 《大智度論》卷四(大正二五.八四下——八五上)。卷六五(大正二五.五一七上——中)。== 善無畏等傳來「秘密大乘」,唐代也就進入衰亂時期,傳譯也就中斷了二百年。趙宋開寶六年(西元九七三),中印度的法天來中國,天息災(後改名「法賢」)、施護也來了,成立譯經院。宋代所譯的,有不少的秘密教典,但中國(及日本)佛教已自成一格,「禪」、「淨」盛行,對譯典已缺少探求的興趣了!「秘密大乘」的教典,大量的傳入西藏,我們才多少知道印度佛教的末後情形。「秘密佛教」,也是先後發展而傳出的,可依內容而分為不同的部類。中國(及日本)過去,以《大日經》為「胎藏」,與《金剛頂經》合稱二部大法,稱為「純密」,而稱以前所譯出的為「雜密」。西藏所傳,「秘密大乘」的部類,也有不同的分類法,一般分為四部:一、事續(kriyā-tantra);二、行續(caryā-tantra);三、瑜伽續(yoga-tantra);四、無上瑜伽續(anuttara-yoga-tantra)。tantra——怛特羅,原義為線、線的延伸——續,與經——修多羅(sūtra)的意義相近。怛特羅是印度神教教典的一類,「秘密大乘」也採用了這一名詞,不過譯為華文的,還是譯作「經」或「教」(如「教王」)的。「事續」,大抵與過去所說「雜密」相近,部類繁雜,有四部總續:《秘密總持》,《蘇悉地續》,《妙臂問續》,《後靜慮續》。唐輸波迦羅——善無畏所譯的《蘇悉地羯囉經》(三卷);《蘇婆呼童子請問經》(三卷),與法賢異譯的《妙臂菩薩所問經》(四卷),就是四部總續中的二、三——兩部。「行續」,《毘盧遮那現證菩提經》,與善無畏所譯的《大日經》——《大毘盧遮那神變加持經》(六卷)相當;藏譯還有《金剛手灌頂續》。「瑜伽續」,《攝真實會》為本。金剛智所譯《金剛頂瑜伽中略出念誦經》(四卷),及不空所譯《金剛頂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》(三卷),都是略譯;宋施護全譯的,名《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》(三十卷)。這樣,過去所傳的雜密,胎藏,金剛界——三部,與四部續中的前三部相當。「無上瑜伽續」,分「父續」與「母續」(也有分「父續」、「母續」、「無二續」的)。「父續」中,《密集》為上,及黑與紅的《閻曼德迦》,《無上幻網》,《金剛心莊嚴經》等。宋施護所譯的《一切如來金剛三業最上秘密大教王經》(七卷),就是《密集》;法賢所譯的《佛說瑜伽大教王經》(五卷),就是《無上幻網》。「母續」中,《勝樂》為上,及《歡喜金剛》,《時輪》,《幻頂座》,《大印點》,《佛平等和合》等[2]。四部續是次第成立的,但某些思想可能早已有了;而「無上瑜伽」盛行時,也還有「事續」等傳出,是不可一概而論的。 ᅟᅟ==[2] 四續的內容,依法尊所譯的,克主所造的《密宗道次第》(原名《續部總建立廣釋》)所說。== 「秘密大乘」的傳布,依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說:西元四、五世紀間,與無著(Asaṅga)、世親(Vasubandhu)同時的僧護(Saṃgharakṣa)以前,烏仗那(Udyāna)人有修密法而成就的,但非常隱密,一般人都不知道;等到知道,已成就而消失不見了。從僧護那時起,「事續」與「行續」,漸漸的流行;(西元六、七世紀間)法稱(Dharmakīrti)以後,「瑜伽續」盛行,「無上瑜伽續」也流行起來[3]。依中國佛教的傳譯來說,如吳黃龍二年(西元二三〇),竺律炎譯出《摩登伽經》;支謙也在那時(西元二二三——二五四年間)譯出《華積陀羅尼神咒經》,《無量門微密持(陀羅尼)經》等,可見雛形的「事續」,早已在流行了。元魏菩提流支(Bodhiruci)在西元五一〇年前後來中國,譯出的《入楞伽經.偈頌品》說:「佛眾三十六,是諸佛實體」;異譯作「佛德三十六,皆自性所成」[4]:這就是「瑜伽續」——《金剛頂經》的三十七尊說。唐代傳來的《金剛頂經》,雖是「瑜伽續」,然依《金剛頂經瑜伽十八會指歸》的內容而論,「無上瑜伽」的《密集》,《無二平等》等,都已在內。「瑜伽續」與「無上瑜伽續」,起初本是總稱為「大瑜伽續」(mahāyoga-tantra)的。多氏的這一傳說,與事實還相去不遠。 ᅟᅟ==[3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七〇——一七一、二七三)。== ᅟᅟ==[4] 《入楞伽經》卷九(大正一六.五七四中)。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七(大正一六.六三一下)。== 秘密教典的傳出,充滿神奇的傳說。法身(dharma-kāya)說,法性所流身(dharmatāniṣyanda-kāya)說,化身(nirmāṇa-kāya)說,《楞伽經》已有三身說法不同的敘述[5]。為了表示秘密教典的殊勝,也就敘述為法身說等。然從流傳人間來說,都是應用印度語文,出現於印度的教典。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二二、一四章),說到龍樹(Nāgārjuna)以前,有大婆羅門羅睺羅跋陀羅(Rāhulabhadra),又名薩羅訶(Saraha)的,弘傳密法。大婆羅門而傳佛法,可能會融攝神教於佛法的。秘密教典的傳出,傳說與龍樹、提婆(Āryadeva)有關,如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二九章)說:在提婆波羅(Devapāla)王父子(西元七〇六——七六五年)時代,摩登伽(Mātaṅga)見到了提婆,修習成就,因而得到了龍樹、提婆的一切真言教典。在八世紀而會見了提婆,純是信仰的傳說。有名為龍智的,梵語 Nāgabodhi(龍覺),或 Nāgabuddhi(龍覺者)。唐開元八年(西元七二〇),金剛智到中國來,說到金剛智在南天竺,從龍智學習七年。西藏的傳說,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一再說到龍智,如(二二章)說:大婆羅門薩羅訶,龍樹師資,成就者舍婆梨(Śavari)間,師資相承,所有的真言與注釋,都交與龍智;在提婆波羅王(西元七〇六——七五三)時代,流行起來。又(二五章)說:勝天(Jayadeva)是護法(Dharmapâla)以後的那爛陀(Nālandā)寺住持;勝天的弟子毘流波(Virūpa),在南方吉祥山(Śrīparvata),從龍智學降閻魔法。(二九章)提婆波羅王父子時代,羅睺羅(Rāhula)也見到了龍智,「聖系」開始流行。(一七章)龍智是東印度藩伽羅(Baṅgala)人,童年就追隨龍樹;出家後,作龍樹的侍者。龍樹去世後,龍智在吉祥山修行成就,壽命等同日月。在傳說中,說龍智是龍樹的弟子,而龍樹、提婆的秘密教法,也就不斷流傳出來。依傳說而論,龍智是西元七、八世紀的秘密瑜伽行者,一位養生有術的出家者。經毘流波,羅睺羅等傳出的密法,大概多少採用流行南方的(後期)龍樹學,因而傳說為龍樹的傳人。如真是龍樹弟子,那佛法傳入中國,西元五——七世紀間,怎麼不曾聽說過呢?其實龍智所傳的,只是「秘密大乘佛法」的一部分。「秘密大乘」是由眾多的秘密瑜伽者傳出來的。在瑜伽行派(Yogācāra)與(後期)中觀派(Mādhyamika)思想的啟發下,瑜伽者憑自身的種種修驗,適應印度神教而漸漸形成。成立而傳出來的,不一定是傳出者所編的,有些是從師承傳授而來的。由於「秘密大乘」重視師承的傳授,所以密典的傳出,反而比大乘經的傳來,還多保留一些史實的成分。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四三章)曾說到:很多甚深的「無上瑜伽續」,是由成道者各位阿闍梨傳來,逐漸出現(人間)的。如吉祥薩羅訶(Śrīsaraha)傳來《佛頂蓋》;盧伊波(Lūi-pā)傳來《普行瑜祇》;流婆波(Luvapā)與海生(Sareluha),傳來《嬉金剛》;黑行(Kṛiṣṇacaryā)傳來《相合明點》;遊戲金剛(Lalitavajra)傳來《黑降閻魔尊三品》;甚深金剛(Ganbhīravajra)傳來《金剛甘露》;俱俱利波(Kukkurīpā)傳來《摩訶摩耶》,毘覩波(Piṭopā)傳來《時輪》。這些秘密教典,就是由這些人傳出來的[6]。 ᅟᅟ==[5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五九六中)。== ᅟᅟ==[6] 以上,參考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二二章以下。== 「秘密大乘」的某些內容,淵源相當早,但發展成為印度晚期佛教的主流,與印度神教的融合有關。西元四世紀初,笈多(Gupta)王朝興起。梵文學興盛起來。二大史詩的完成,《往世書》的撰作,促成婆羅門教的復興,被稱為印度教。韋紐(Viṣṇu)與自在(Śīva)天的信仰大盛,與梵天(Brahmā)——三天[7],成立「一體三神」的教理。印度教的興起,約與瑜伽行派同時。瑜伽行派發展唯識(vijñapti-mātratā)學,成立佛果的三身、四智說。受瑜伽行派影響的如來藏(tathāgata-garbha)學,如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,立「佛界」、「佛菩提」、「佛法」、「佛事業」,以闡明佛果功德。印度教一天天興盛,佛法受到威脅,部分重信仰,重加持,重修行(瑜伽)的,在如來果德的傾向中,攝取印度群神與教儀(印度教又轉受佛教的影響),而「秘密大乘」的特色,顯著的表現出來,流行起來。西元五世紀末,笈多王朝衰落了,小邦林立。伐彈那(Vardhana)王朝成立;西元六〇六年,曷利沙伐彈那(Harṣavardhana)登位,就是玄奘所見的戒日(Śilâditya)王。戒日王死後,印度紛亂極了!印度教的著名人物,北印度的鳩摩羅梨羅(Kumārila),南印度的商羯羅(Śaṃkara),在西元七五〇——八五〇年間出世。二人都遊化各地,擅長辯論,對印度教的光大,起著決定性的作用;佛教受到了嚴重的傷害,南印度與北印度的佛法,都衰落下來。幸好東方藩伽羅,現在孟加拉(Bengal)地方,西元六九〇年,瞿波羅(Gopāla)在那裡成立了波羅(Pāla)王朝,後來擴展到摩竭陀(Magadha)。王朝共十八世(西元一一三九年滅亡);波羅王朝護持佛法著名的,共有七世,稱「波羅七代」。在波羅王朝的護持下,「大乘佛法」,主要是「秘密大乘」,得到長期而畸型的隆盛。瞿波羅王崇敬佛法,在那爛陀寺附近,建歐丹多富梨寺(Odantapurī)。第四代達磨波羅王(Dharmapāla),西元七六六——八二九時,版圖擴大了,國勢很興盛。王在恒河(Gaṅgā)邊,建室利毘訖羅摩尸羅——吉祥超行寺(Śrīvikramaśila):中央是大佛殿,四周建立一般的(大乘等佛法)五十四院,秘密乘的五十三院,百零八院的大寺,規模比那爛陀寺大多了。達磨波羅王時,密乘已非常隆盛!王尊敬師子賢(Siṅhabhadra),師子賢是繼承寂護(Śāntarakṣita),屬於「隨瑜伽行」的中觀派;流行在東方的《現觀莊嚴論》(《般若經》的論),師子賢也努力弘揚,所以「般若」與「中觀」,在東方非常盛行。「後期大乘」的「般若」與「中觀」,都是通過自性清淨心(prakṛti-prabhāsvara-citta),而與「秘密大乘」深深結合的。西元九五五——九八三年,十一世遮那迦王(Caṇaka)時,超行寺的學風最勝,立護寺的六人,稱為「六賢門」,都是精通「大乘」與「秘密大乘」的。印度在邦國林立的紛亂中,回教——伊斯蘭教(Islam)徒,西元一〇世紀後半,占領了高附(Kabul),漸漸的侵入印度內地,佛教(及印度教)的寺院、財物、僧徒,受到了嚴重的破壞傷害。波羅王朝末期,及後起的斯那(Sena)王朝時,回教的侵入,到達印度各地。歐丹多富梨寺與超行寺,都被毀滅,那爛陀寺也只剩七十人。西元一二世紀末,印度佛教漸漸的沒落消失了!義理高深的「大乘佛法」,神通廣大的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對當時佛教的沒落,顯然是無能為力的!唉!「諸行無常」,釋尊所說是真實不虛的! ᅟᅟ==[7] 《大智度論》卷二,已說到摩醯首羅天,韋紐天,鳩摩羅(Kumāra)天——梵童子等三天(大正二五.七三上)。== 「大乘佛法」起於南方,「秘密大乘佛法」又從那裡興起傳布呢?《嬉金剛怛特羅》說到怛特羅乘的四處聖地:Jālandhara, Oḍḍiyāna, Paurṇagiri, Kāmarūpa。《成就法鬘》也說到:Oḍiyāna, Pūrṇagiri, Kāmākhyā, Sirihaṭṭa——四處,是秘密佛教盛行的地區。日本所譯的,Bhattāchārya 所著《インド密教學序說》,立「發生的場所」一章,顯然是以四聖地為秘密乘發生的地區。Kāmarūpa 就是迦摩縷波,與 Srihaṭṭa 都在現在的阿薩密(Assam)地方。東印度是秘密乘盛行的地區,因而有人以 oḍḍiyāna 為現在的奧里薩(Orissa);但有的以為是印度西北的烏仗那,學者間的見解不一[8]。其實,「秘密大乘」盛行於東方,即使四聖地都在東方,也並不等於是「發生的場所」。印度的政治不統一,經常在各自據地獨立的狀態下,但(各)宗教的遊行教化,一直是全印度暢行無阻的。如教界而有新的傾向,會迅速的遍達各地。從西元四世紀末,到九世紀止,「秘密大乘」的不斷傳出,是不可能出於同一地區的。傳出的地點,不限於一地,主要是山林、溪谷,適宜於瑜伽者修行的地區。平地與都市,那是理論發達,發揚廣大而不是創發者:這是「佛法」,「大乘佛法」,「秘密大乘佛法」所共同的。「秘密大乘」傳出的地區不一,主要是:一、北方的烏仗那:這裡是丘陵山谷地區,就是末闡提(Madhyāntika)所開化的罽賓(Kaśmīra)。「佛記罽賓國坐禪,無諸妨難,床敷臥具最為第一,涼冷少病」[9]。傳說阿難(Ānanda)弟子多坐禪,是佛法傳化於北方的一系。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三(大正五一.八八二中)說: ᅟᅟ==[8] 《インド密教學序說》(五四——五八)。《望月佛教大辭典》(補遺一)(三一九上——三二〇上)。== ᅟᅟ==[9] 《阿育王傳》卷五(大正五〇.一二〇中)。== 「烏仗那國……好學而不功(切),禁咒為藝業。……並學大乘,寂定為業。善誦其文,未究深義;戒行清潔,特閑禁咒」。 烏仗那是大乘佛教地區。義理的論究差一些,但重於禪定,持誦經典,對禁咒有特長,這是秘密瑜伽行發展的適當地區。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說到:烏仗那地方,修秘密法而得成就的不少,但行蹤秘密,一般人不容易知道。到了無著,世親的時代,「事續」與「行續」,開始流行起來。遊戲金剛從烏仗那的「法庫」中,請得《降黑閻魔怛特羅》,流布人間[10]。烏仗那是傳出密法的地區之一。據《八十四成就者傳》,Udyāna 是五十萬城市的大國,分出二王國:一名 Śam-bhala,就是香跋拉;一名 Laṅkāpuri[11]。這不妨說得遠一些:《大唐西域記》說:烏仗那,商彌(Śamī),梵衍那(Bāmiyān),呬摩呾羅(Hematāla),都是釋(Śākya)種,是釋尊在世時,釋迦族被殘破而流散到這裡來的。這就是塞迦(Saka)族,也就是《漢書》「塞種王罽賓」的塞種。傳說流散的釋種中,有名為奢摩(Śama)的,或作閃婆(Śambha),或作商莫迦(Śyāmaka)。奢摩所成立的小國,玄奘譯作商彌。《往五天竺國傳》說:「至拘衛國,彼自呼云奢摩褐羅闍國。……衣著言音,與烏長(仗那)國相似」[12]。「奢摩褐羅闍」(Śama-rāja),意思是奢摩王。奢摩,是有悠久傳說的英雄人物。塞迦族與波斯(Pahlava)人,有長期合作的關係;在波斯古史中,以奢摩王為理想的英雄。流傳下來的奢摩王國,在波謎羅川(Pamirs),也就是 Wa-khan 谷西南七百里,在今 Kunar 河上流,是烏仗那四鄰的小國。奢摩,閃婆,商莫迦,語音雖小有變化,而就是從烏仗那分出的 Sambhala——香跋拉。由於這裡有古代的英雄人物,《華嚴經》已傳說為菩薩住處:「乾陀羅國(古代同稱罽賓)有一住處,名苫婆羅窟,從昔已來,諸菩薩眾於中止住」[13]。苫婆羅窟,就是香跋拉(商彌)山國。傳說中,香跋拉國王因陀羅部底(Indrabhūti),與《密集》有關。而香跋拉王子月賢(Candrabhadra),到南天竺,得到了《時輪》,集成《時輪根本坦特羅》。《時輪》中說到基督教,回教;並說在未來某一時期,香跋拉國的大軍,將出而掃蕩一切,達成世間清淨,佛法興盛。這一傳說,是以古代英雄——奢摩的傳說為依據,受回教統治的苦難事實,而引出香跋拉復興的預言。從烏仗那分出的另一國家 Laṅkāourī,是「懸」的意思,這就是烏仗那西鄰的濫波(Lampāka);在紺顏(Śyāmāka)童子的故事中,濫波正是「懸」的意思。以上的說明,肯定四聖地中的 oḍḍiyāna,是北方的烏仗那,與分出的香跋拉國有關。烏仗那一帶,與「秘密佛教」的關係深遠,不能以晚期的盛行於東方印度,而將烏仗那、香跋拉,移到東方去的。還有,傳譯《大日經》的善無畏,傳說是中天竺的釋種。其實,釋種被破滅離散,迦毘羅衛(Kapilavastu)一帶的釋種,早已衰微消失了。傳說善無畏在那爛陀寺修學密法,在北天竺得到《大日經》;而《大日經》第七卷的「供養法」,是在迦膩色迦(Kaniṣka)大塔處得來的,正表示了北方釋(塞迦)族,傳出密法與儀軌的意思[14]。二、玄奘《大唐西域記》,幾乎沒有說到密法流行的情形,只說清辨(Bhavya)於「執金剛神所,至誠誦持執金剛陀羅尼」,入阿素洛宮[15]。玄奘重於論義,沒有說到密法流行,並不等於沒有。遲一些,義淨去印度(西元六七一——六九五),在所著《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》,說到了當時密法興盛的情形。當時去印度的留學僧,如玄照,師鞭,道琳,曇閏,都是向西印度——羅荼(Lāṭa)國求學密法。同時去印度的無行禪師,在寄回中國的信上說:「近有真言密法,舉國崇重」。真言密法的興盛,是全國性的,這決非短期間事!西印度的羅荼,就是《西域記》所說的「南羅羅」與「北羅羅」——摩臘婆(Mālava)與伐臘毘(Valabhī)。義淨傳說:明咒藏——持明藏(Vidyā-dhara-piṭaka),是龍樹的弟子難陀(Nanda),在西印度專修十二年而得到的,「撮集可十二千頌,成一家之言」[16]。難陀,沒有其他的傳說,未必是事實,但西印度的羅荼,曾有《持明藏》的傳出,為多數人所求學,卻是明確的事實。三、對於「秘密佛法」,南印度是不容忽略的。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,說到毘流波等,到吉祥山,從龍智修學密法而傳布出來。中國內地與西藏,都說到從南天竺的鐵塔,得到了密法。鐵塔,古稱馱那羯磔迦(Dhānyakaṭaka)大塔,就是 Krishnā 河南岸的阿摩羅婆底(Amarāvatī)大塔。據近代考證,這是《大唐西域記》中,馱那羯磔迦國的西山——阿伐羅勢羅(Aparaśaila)寺的大塔。在大塔西北五十公里處,就是吉祥山,當地仍稱之為龍樹山。馱那羯磔迦城南的大山巖,就是清辨持誦執金剛(Vajradhara)真言的地方[17]。在安達羅(Andhra)王朝下,南印度都接受了印度的神教。南印度民族,凡不是阿利安(Ārya)人,通稱為達羅毘荼(Drāviḍa)人。《大唐西域記》,別有一達羅毘荼國。《一切經音義》卷二三(大正五四.四五一中)說: ᅟᅟ==[10] 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(寺本婉雅日譯本二六〇——二六一)。== ᅟᅟ==[11] 《インド密教學序說》所引(五六)。== ᅟᅟ==[12] 《往五天竺國傳》(大正五一.九七七下)。== ᅟᅟ==[13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四五(大正一〇.二四一下)。== ᅟᅟ==[14] 以上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七章(四三八——四六一)。栂尾祥雲《秘密佛教史》(《現代佛教學術叢刊》七二)〈密宗教史〉(五五——六〇)。== ᅟᅟ==[15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一〇(大正五一.九三一上)。== ᅟᅟ==[16] 《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》卷下(大正五一.六下——七上)。== ᅟᅟ==[17] 〈密宗教史〉(《現代佛教學術叢刊》七二.四二——四七)。== 「達利鼻荼(……其國在南印度境,此翻為銷融。謂此國人生無妄語,出言成呪。若隣國侵迫,但共呪之,令其滅亡,如火銷膏也)」。 達羅毘荼的語音,與梵語系不同,聽來隱密而不易了解。加上神秘咒術的信仰,所以傳說得非常神秘。《瑜伽師地論》也說:「非辯聲者,於義難了種種音聲,謂達羅弭荼種種明咒」[18]。達羅毘荼,在唐譯(四十)《華嚴經》中,就譯作「咒藥」。這裡的彌伽(Megha)醫師,了知一切「語言秘密」,也與密語有關。「秘密大乘」的內容,當然不限於明咒,但這是「三密」之一,與夜叉(yakṣa)的語音隱密有關,到底是「秘密大乘」發展的重要因素。南印度佛教,對於「秘密大乘」的傳出,決不能說是無關的。四、印度東方值得注意的,多氏《印度佛教史》中的歐提毘舍(Oḍiviśa),古稱烏荼(Oḍra),就是現在的奧里薩。《西域記》說:多學大乘法,外道也不少[19]。這裡,是《華嚴經.入法界品》,善財(Sudhana)童子的故鄉,福城(Bhaddiya)的所在地[20]。在〈入法界品〉中,執金剛神的地位,在十地菩薩以上;婆須蜜(Vasumitra)善知識,有「以欲離欲」的方便,都與後起的「無上瑜伽」意趣相合。民國五十年前幾年,台灣的《拾穗》雜誌,登載了一篇〈古剎亂神記〉的文字。地點是奧里薩,事實是誘惑王女。從文字中,不能斷定是印度教的性力派(Śākta),或是「秘密大乘」的「無上瑜伽」,但情況總是相近的。從以上的略述,可論定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傳出是不限於一處的。由於各地的佛法衰落,大乘與秘密大乘,集中到波羅王朝的護持下,形成一枝獨秀。然從「秘密大乘佛法」的傳出來說,北印度的塞迦族,南印度的達羅毘荼族,是不應忽略他的重要地位! ᅟᅟ==[18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三七(大正三〇.四九四中)。== ᅟᅟ==[19] 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一〇(大正五一.九二八中)。== ᅟᅟ==[20] 參閱拙作《佛教史地考論》(《妙雲集》下編九.二一一——二二一)。== 第二節 如來(藏)本具與念佛成佛 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是「大乘佛法」而又「秘密」化的。是「大乘」,所以也以發菩提心(bodhi-citta)為因,圓滿成就如來(tathāgata)為果。「秘密大乘」也根源於「佛涅槃後,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」,只是距離釋尊的時代越長,理想與信仰的成分越強,在「大乘佛法」孕育中,終於成為富有特色的「秘密大乘」。本來,發菩提心,修菩薩行,成如來果;菩薩(bodhisattva)為因,如來為果,是大乘法的通義。但從大乘而演化為「秘密大乘」:依如來果德而修,修如來因,成如來果;對修菩薩因行的大乘,也就稱「秘密大乘」為果乘(phalayāna)了。我在《印度之佛教》中,稱「後期大乘」為「如來傾向之菩薩分流」。傾向如來的進一步發展,就是「如來為本之佛梵一如」——「秘密大乘佛法」[1]。 ᅟᅟ==[1] 參閱拙作《印度之佛教》(重刊本四——八)。== 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論法義,本於如來藏(tathāgata-garbha)與清淨心(prabhāsvara-citta);論修行,本於念佛(buddhânusmṛti)、唯心(cittamātratā)。在發展中,融攝中觀(mādhyamaka)與唯識(vijñāna-mātratā),更廣泛的融攝印度神教,成為「秘密大乘」。不斷的發展,所以有事續(kriyā-tantra),行續(caryā-tantra),瑜伽續(yoga-tantra),無上瑜伽續(anuttara-yoga-tantra),四部續——怛特羅(tantra)的不同層次的成立。 「佛法」說無我(nirātman),否定各種自我說,也否定《奧義書》以我(ātman)為主體的「梵我不二」說。「無我」說是佛法的特色所在,為佛教界所共信共行,「初期大乘」也還是這樣。部派佛教中立「我」的,只是為了解說記憶、業報等問題,而不是以「我」為體證的諦理。到了「後期大乘」,又提出了與「我」有關的問題,如《大般涅槃經》(「前分」)卷七(大正一二.四〇七上、中)說: 「佛法有我,即是佛性」。 「我者,即是如來藏義。一切眾生悉有佛性,即是我義」。 眾生是有我的,我就是如來藏,也就是佛性。在眾生身(心相續)中有如來藏、我,與神教的神我思想相近。在印度世俗語言中,如來與我是有同樣意義的,眾生身中是有如來(我)的,只是如人還在胎藏中,沒有誕生而已。所以眾生有如來藏,就是眾生有能成佛的佛性。佛性在梵語中,是 buddha-dhātu——佛界,是佛的體性或因性;或是 buddha-gotra——佛種姓,如世間的血統一樣,有佛的種姓,所以能夠成佛。依此,說一切眾生都能成佛,一性、一乘[2]。說得具體些,眾生有佛那樣的智慧,如《華嚴經》說:「如來智慧,無相智慧,無礙智慧,具足在於眾生身中,……與佛無異」[3]。眾生不但有如來的智慧,而且是如來那樣的相好莊嚴,如《如來藏經》說:「一切眾生貪欲恚癡諸煩惱中,有如來智,如來眼,如來身,結加趺坐,儼然不動。……有如來藏,常無染污,德相備足,如我(如來)無異」[4]。稍後傳出的《不增不減經》,說到眾生與如來的關係:眾生界(sattva-dhātu)就是如來藏,如來藏就是法身(dharma-kāya)。法身(如來藏)在生死流轉中,名為眾生;發心修菩提行,名為菩薩;如出離一切障礙,就是如來[5]。這樣,眾生有如來藏,就有如來法身,常住不變,如來與眾生的界性,是沒有差別的。約在纏、出纏說,有眾生、菩薩、如來等名字;如約體性說,眾生就是如來。說得徹底些,眾生本來是佛。這是如來藏、我,在契經中的本義[6]。《不增不減經》說:「法身即眾生界」;「依此清淨真如、法界,為眾生故,說為不可思議法自性清淨心」[7]。《經》約真如(tathatā),法界(dharma-dhātu)來解說眾生界與法身;為什麼又要說為不可思議自性清淨心呢?自性清淨心(prakṛti-prabhāsvara-citta),就是心性本淨。「為眾生故」,在四悉檀中是「為人生善悉檀」。佛法(第一義)太深了,眾生每「自卑」、「懈怠」,覺得這不是自己所能修學的,所以「為眾生故」,說眾生有如來藏,如來藏就是本清淨心。心本清淨(有「光明」的意義),眾生這才覺得易學易成,激發向上希求的精進。所以,「為眾生故」說自性清淨心,雖不了義,卻富有啟發鼓勵的作用。如來藏自性清淨,但在眾生位中,為貪瞋癡等煩惱所染汙,與經說的「心性本淨,為客塵所染」,意趣相同,所以《勝鬘經》等,如來藏與自性清淨心,也就合而為一了[8]。「為眾生故」,說自性清淨心;「開引計我諸外道故,說如來藏」[9]。類似神教的真我、真心,部分的經師、論師,多少加以淨化,但深受印度神教影響的,一分重信仰、重修行、重神秘的佛弟子,卻如貧人得寶藏一樣,正為這一法門而努力。 ᅟᅟ==[2] 《大法鼓經》卷下(大正九.二九七中)。== ᅟᅟ==[3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三五(大正九.六二四上)。== ᅟᅟ==[4] 《大方等如來藏經》(大正一六.四五七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5] 《佛說不增不減經》(大正一六.四六七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6] 以上,參閱拙作《如來藏之研究》(一一〇——一三九)。== ᅟᅟ==[7] 《佛說不增不減經》(大正一六.四六七中)。== ᅟᅟ==[8] 《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》(大正一二.二二二中)。== ᅟᅟ==[9] 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四八九中)。== 「大乘佛法」的「念佛」與「唯心」,開展出一嶄新的境界。佛法是重於止(śamatha)、觀(vipaśyanā),或定(samādhi)、慧(Prajñā)修持的,通稱為瑜伽(yoga)。修止的,如修四根本禪(dhyāna),與身體——生理有密切關係,所以有「禪支」功德,而無色定是沒有的。修觀慧,有勝解作意與真實作意。勝解作意(adhimokṣa-manaskāra)是假想觀,如不淨觀(念)(aśubhā-smṛti)成就,見到處是青瘀膿爛。真實作意中,有自相作意(svalakṣaṇa-manasikāra),如念出入息;共相作意(sāmānya-lakṣaṇa-manaskāra),如觀「諸行無常」等。真如作意(tathatā-manasikāra),如觀「一切法空」,「不生不滅」等[10]。勝解作意對修持有助益的,但不能得解脫。勝解觀成就,自心所見的不淨或清淨色相,與事實不符,所以是「顛倒作意」[11]。這種「三摩地(定)所行色」,大乘瑜伽者是看作「現量」、「性境」的。念佛(觀)與唯心,與瑜伽行者的勝解觀有關,「初期大乘」經已說到了,如漢(西元一七九年)支婁迦讖(Lokarakṣa)譯出的《佛說般舟三昧經》(大正一三.八九九中——下)說: ᅟᅟ==[10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一一(大正三〇.三三二下)。== ᅟᅟ==[11] 《論事》(南傳五七.三八八——三九一)。《入中論》卷三(漢院刊本一五)。== 「欲見佛,即見。見即問,問即報(答),聞經大歡喜。作是念:佛從何所來?我為到何所?自念:佛無所從來,我亦無所至。自念:欲處,色處,無色處,是三處(界)意所作耳。(隨)我所念即見,心作佛,心自見,心是佛,心(是如來)佛,心是我身。(我)心見佛,心不自知心,心不自見心。心有想為癡,心無想是涅槃」。 般舟三昧(pratyutpanna-buddha-saṃmukhâvasthita-samādhi),是「現在佛悉立在前」的三昧。如三昧修習成就,定中能見十方現在的一切佛。經中舉念阿彌陀佛(Amitābhabuddha)——當時盛行西北方的佛為例,如觀想成就,能見阿彌陀佛;漸漸增多,能見十方一切佛,如夜晚見虛空中的繁星一樣。在這段經文中,可以理解到:一、念(觀想)佛成就,能見佛現前。二、見了佛,可以問佛,佛為行者解答說法。無著(Asaṅga)觀想彌勒(Maitreya),見彌勒菩薩,而有瑜伽《十七地論》的傳出;「秘密大乘」的本尊現前,能答能說,都是這一類宗教的事實。三、見到佛,佛沒有來了,自己也沒有去;明明的佛現在前,因此理解到「意所作」——唯心所作,連三界也都是自心所作的。四、從自心作佛,理解到心是佛,心是如來。中國禪者的自心是佛,即心即佛,都不出這一意義。五、可以見佛,與佛問答,可以求生淨土,但「心有想是癡(無明),心無想是涅槃」,要達到解脫、成佛,還是離不了真實——真如作意的。《般舟三昧經》說到:(見佛)「於三昧中立者,有三事:持佛威神力,持(念)佛三昧力,持本功德力」[12]。見佛現在前的三昧成就,要具備三項條件。在自己(過去及今生)所集的功德善根力,修念佛三昧的定力以外,還有「佛威神力」,也就是佛的加持(adhiṭṭhāna)力;念佛見佛的法門,「他力」是不可或缺的。《華嚴經.入法界品》,善財(Sudhana)所參訪的解脫(Mukta)長者,成就的「如來無礙莊嚴」法門,也見十方佛:「一切諸佛,隨意即見。彼諸如來不來至此,我不往彼,知一切佛無所從來,我無所至。知一切佛及與我心,皆悉如夢」[13]。所說與般舟三昧相近,但沒有說「唯心所作」,而說「皆悉如夢」,《般舟三昧經》也是以如夢來解說隨意見佛的。這一法門,在西元四世紀,發展出瑜伽行派(Yogācāra)。《解深密經》的〈分別瑜伽品〉,正是從瑜伽行者的修驗,得出「我說識所緣,唯識所現故」的結論[14],引出「虛妄唯識」的大流。在一般修行瑜伽的實行中,念佛觀興盛起來。西元五世紀初,姚秦鳩摩羅什(Kumārajīva)所譯的《思惟要略法》;東晉佛陀跋陀羅(Buddhabhadra)所譯的《觀佛三昧海經》;宋曇摩蜜多(Dharmamitra)所譯的《五門禪經要用法》等,都說到念佛見佛。當時的佛教界——「聲聞佛法」與「大乘佛法」,由於「佛像」的流行,而觀佛見佛的法門,正或淺或深的在流行。這還是代表聲聞行與「初期大乘」行,而與「後期大乘」如來藏說相結合的,如宋畺良耶舍(Kālayaśas)所譯《佛說觀無量壽經》(大正一二.三四三上)說: ᅟᅟ==[12] 《般舟三昧經》卷上(大正一三.九〇五下)。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》卷三(大正一八.一九上)說:「以我功德力,如來加持力,及與法界力」三力,可與《般舟三昧經》三力參閱。== ᅟᅟ==[13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四六(大正九.六九五上)。== ᅟᅟ==[14] 《解深密經》卷三(大正一六.六九八上——中)。== 「諸佛如來是法界身,遍入一切眾生心想中。是故汝等心想佛時,是心即是三十二相、八十隨形好。是心作佛,是心是佛。諸佛正遍知海,從心想生,是故應當一心繫念,諦觀彼佛」! 《觀無量壽經》所說,是基於如來藏心的觀佛。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,以三義解說眾生有如來藏;《觀經》的「如來是法界身,遍入一切眾生心想中」,與《寶性論》的初義——「佛法身遍滿」(眾生身)相合[15]。如來遍在眾生身心中,所以觀三十二相、八十隨形好的佛,就是觀自心是佛,佛從自心中顯現出來。眾生本有如來藏,自性清淨心,念自心是佛;三者的統一,為「秘密大乘佛法」的解行基礎。 ᅟᅟ==[15] 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八二八上——中)。== 《楞伽經》說:「如來藏藏識心」,統一了自性清淨如來藏與阿賴耶識(ālayavijñāna)。《大乘密嚴經》進一步的說:「如來清淨藏,世間阿賴耶,如金與(金)指環,展轉無差別」[16]。如來藏法門,本意在說明眾生在生死流轉中,有清淨的如來藏,《密嚴經》卻用來解說阿賴耶識了,如說:「此識遍諸處,見之謂流轉,不死亦不生,本非流轉法」。阿賴耶識是非流轉法,是常住不變清淨的,所以說:「定者觀賴耶,離能所分別,……住密嚴佛剎,清淨如月輪」[17]。「真常唯心論」者的解說,與「秘密大乘」是一致的,如不空(Amoghavajra)所譯《金剛頂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》卷上(大正一八.三一三下)說: ᅟᅟ==[16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下(大正一六.七七六上)。== ᅟᅟ==[17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中(大正一六.七六六上)。卷上(大正一六.七五三上)。== 「藏識本非染,清淨無瑕穢,長時積福智,喻若淨月輪」。 阿賴耶識約在纏的清淨說,那如來藏呢?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上(大正一六.七二四下、七二五中)說: 「如來常住,恒不變易,是修念佛觀行之境,名如來藏,猶如虛空,不可壞滅,名涅槃界,亦名法界」。 「三十二勝相,如來藏具有,是故佛非無,定者能觀見」。 如來藏就是如來;涅槃界(nirvāṇa-dhātu)與法界,是如來,也就是如的異名。這是修念佛(如來)觀行者的境界。如來藏具有三十二勝相,就是佛,是「定者」(觀行者)所見的;眾生不能見,也就因此名為如來藏了。「修念佛觀行者」一句,非常重要!如來藏是佛,智慧相好圓滿,不能作理性去解說。《般舟三昧經》等,從觀想念佛見佛,理解到一切唯心造。念如來藏,是觀自身本有的佛。這是從唯心——(眾生)阿賴耶識所現,進展到阿賴耶識自性清淨,就是如來藏,如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下(大正一六.七七一下、七七三下)說: 「若能入唯識,是則證轉依;若說於空性,則知相唯識」。 「法性非是有,亦復非是空;藏識之所變,藏以空為相」。 依上一偈,「若說於空性,則知相唯識」,這不是世俗中安立唯識,勝義契入空性(śūnyatā),「隨瑜伽行中觀者」的思想體系嗎?依下一偈,法性(dharmatā)是非有非空的;空,是說藏識所變現的一切,這是如來藏空義,如說:「空者,謂無二十五有,……一切有為行」;「空如來藏,若離、若脫、若異,一切煩惱藏」[18]。如依瑜伽唯識,「空」是約遍計所執自性(parikalpita-svabhāva)說的。《楞伽經》也說:「空者,即是妄計性句義」[19]。融攝唯識的「真常唯心論」——《密嚴經》,空是識藏在生死中變現的一切,是如來藏說。《密嚴經》與「秘密大乘」,關係極深,如說:「顯示法性佛種最上瑜祇」;「瞻仰金剛藏,大力瑜伽尊」等[20]。一再說到瑜伽,瑜祇,還說:「當生摩尼宮,自在而遊戲,與諸明妃眾,離欲常歡娛」[21]。《密嚴經》的宣說者——金剛藏(Vajragarbha),在「秘密大乘」中,是金剛薩埵(Vajrasattva),普賢(Samantabhadra)的別名;《楞伽經》中也說普賢王(Samantabhadra-rāja)如來。唐不空譯《大樂金剛不空真實三麼耶經》(大正八.七八五下)說: ᅟᅟ==[18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五(大正一二.三九五中)。《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》(大正一二.二二一下)。== ᅟᅟ==[19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五九八下)。== ᅟᅟ==[20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上(大正一六.七二四中)。卷下(大正一六.七七一上)。== ᅟᅟ==[21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中(大正一六.七六三上)。== 「一切有情如來藏,以普賢菩薩一切我故」。 這部經的譯本很多,與《大般若經》第十分(〈理趣分〉)相當。一切有情(眾生)如來藏,是約普賢菩薩為眾生的「我」體說的。玄奘譯為「普賢菩薩自體遍故」;或譯作「一切自性故」[22]。如來藏是「我」,始終流行在佛教界,上文是出現於《般若經》中。《大日經》是被認為近於般若思想的,但「我」也一直出現在「經」中,如說:「位同於大我」;「彼能有知此,內心之大我」[23]。《密嚴經》說到:金剛藏菩薩住在密嚴國土中,「復見解脫藏,住在於宮中,身量如指節,色相甚明朗,如空淨滿月,如阿恒思花」[24]。不禁聯想到,《大般涅槃經》所說:「凡夫愚人所計我者,或言大如拇指,或如芥子,或如微塵」;「我相大如拇指,或言如米,或如稗子;有言我相住在心中,熾然如日」[25]。如來藏是我,為了表示與外道說不同,多少予以理性化;但為了適應世俗,又回到神我式了。「身量如指節」而明淨如滿月(心)的,與「大如拇指」而「熾然如日」的,差別應該是不太多的。 ᅟᅟ==[22] 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(〈第十分〉)卷五七八(大正七.九九〇中)。《徧照般若波羅蜜經》(大正八.七八三上)。== ᅟᅟ==[23] 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》卷一(大正一八.五下)。卷六(大正一八.四〇下)。== ᅟᅟ==[24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中(大正一六.七六三下)。== ᅟᅟ==[25] 《大般涅槃經》卷二(大正一二.三七八下)。卷八(大正一二.四一二下)。== 《華嚴》、《法華》等大乘經,對佛果的功德,讚歎不已。但對應機的教化來說,缺少具體的綜合說明。以法相分別見長的瑜伽行派,對佛果有了具體的說明。唯識是八識(及心所),轉染成淨,也就是轉八識為四智:大圓鏡智(ādarśa-jñāna),平等性智(samatā-jñāna),妙觀察智(pratyavekṣaṇa-jñāna),成所作智(kṛtyânuṣṭhāna-jñāna):這是無著的《大乘莊嚴經論》、《攝大乘論》所說的[26]。真如與智慧,瑜伽行派是作差別說的,所以《佛地經》的「有五種法,攝大覺地」[27],清淨法界(dharma-dhātu-svabhāva)與四智,還是如智差別的。但《密嚴經》說:「如來清淨藏,亦名無垢智」[28]。如來清淨藏,是清淨法界的異名,不只是清淨如,也是無垢智,這是如智不二的。如與智不二,那《佛地經》的五法,可以稱為五智;清淨法界(或作法界體性)就是清淨法界智(dharma-dhātu-svabhāva-jñāna)了。四智與五法,瑜伽行派的說明佛德,為秘密行者所融攝,如以五智配五佛,彰顯佛的果德。又如如來藏說的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,是深受瑜伽行派影響的。《論》的主題是:「佛性(界),佛菩提,佛法及佛業」[29]。《論》明四事,以眾生本有的佛性(buddha-dhātu)——如來藏為依,經修證而成佛的大菩提,佛的功德法,而起佛的利生事業。四法與「秘密大乘」的四種曼荼羅(maṇḍala),四種印(mudrā),在次第與名義上,都有部分的共同。「秘密大乘」的主要理論,決定是以如來藏為本,融攝瑜伽行派的果德而展開的。 ᅟᅟ==[26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上(大正三一.六〇六下——六〇七中)。《攝大乘論本》卷下(大正三一.一四九下)。== ᅟᅟ==[27] 《佛說佛地經》(大正一六.七二一上)。== ᅟᅟ==[28] 《大乘密嚴經》卷下(大正一六.七七六上)。== ᅟᅟ==[29] 《究竟一乘寶性論》卷四(大正三一.八四六下)。== 「秘密大乘」立本初佛(ādibuddha),依文義說,是本來佛,根本佛,最初佛。這一名詞,應該是從如來藏我,在眾生身心相續中,具足如來那樣的智慧,如來那樣的色相端嚴。眾生本有如來藏,常住不變,也就本來是佛,是最初的根本佛,而有「本初佛」一詞。世親注釋《大乘莊嚴論》,說到了本初佛:「若言唯有最初一佛,是佛應無福智二聚而得成佛,是義不然」[30]!「最初一佛」,就是本初佛。世親評破「本初佛」的不合理,是「虛妄唯識論」的見解。佛是修成的,以般若、大悲,廣集無邊福智功德而後成佛,怎能說有本初佛呢!但如來藏說是本有論者,眾生本有如來藏,常恒不變,可說本初就是佛了。眾生顛倒,所以說發心、修行、成佛,那只是顯出本有佛性而已。進一步說,佛無在無不在,眾生世間的一切,可說沒有一法而不是佛的。生佛不二,是「大乘佛法」所能到達的理境。「秘密大乘」依佛的果德起修,以觀佛(菩薩、天)為主,所以說法的、觀想的本尊,都可說是本初佛。如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》——《大日經》卷三(大正一八.二二中——下)說: ᅟᅟ==[30] 《大乘莊嚴經論》卷三(大正三一.六〇七下)。== 「我一切本初,號名世所依,說法無等比,本寂無有上」。 這是說,毘盧遮那(Vairocana)是本初佛。本初佛發展到頂峰的,是時輪(kāla-cakra)法門。在印度摩醯波羅(Mahīpāla)王時(西元八四〇——八九九),毘覩波(Viṭopā)開始傳來時輪法門。當時,在那爛陀(Nālandā)寺門上,貼出那樣的文字: 「不知本初佛者,不知時輪教。不知時輪教者,不知標幟的正說。不知標幟正說者,不知持金剛的智身。不知持金剛的智身者,不知真言乘。不知真言乘是迷者,是離世尊持金剛之道的」。 《時輪》以為:本初佛是一切的本源,是本初的大我。超越一切而能出生一切,主宰一切。本初佛思想是如來藏說,發展為:約眾生說,是眾生自我;約世間說,是萬化的本源,宇宙的實體;約宗教的理想說,是最高的創造者(ādideva),時輪思想達到了頂峰。本初佛也名持金剛(Vajradhara),金剛薩埵。本具五智,所以又名五智我性(pañcajñānâtmika)。怛特羅所說的五佛,是本初佛所顯現的,所以本初佛——持金剛,是五部佛的總持[31]。「後期大乘」的如來藏我,自性清淨心,唯心的念佛觀,融攝了《般若》的平等不二,《華嚴》的涉入無礙,及中觀、瑜伽學,成為「秘密大乘」的根本思想。發展到《時輪》,也就是印度「秘密大乘」的末後一著。 ᅟᅟ==[31] 本初佛,參閱栂尾祥雲〈密教史〉(《現代佛教學術叢刊》七二.五八——六〇)。《望月佛教大辭典》(三六下——三七上)。== 「秘密大乘」是佛法的潛流,依「大乘佛法」的發展而漸漸流行起來。西元四世紀,無著的大乘論流行。從此,「大乘佛法」傾向於義理的開展(如「佛法」的阿毘達磨),那爛陀寺的講學風氣,主要是龍樹的中觀系,無著的瑜伽系;論到大乘,就以「中觀見」、「唯識見」為準量。阿賴耶(妄)識為依止的唯識說,為如來藏說者引入自宗,成為「真常唯心論」,思想與中觀不同,也與瑜伽唯識不合。而唯識學者,如《成唯識論》,引《楞伽》與《密嚴經》以成立自宗。隨瑜伽行的中觀者——寂護(Śāntarakṣita),竟引《楞伽經.偈頌品》文,作為大乘正見的準量。印度晚期佛教,為大乘論義所拘束,對如來藏說缺乏合理的處理,不及中國佛教的判別了!西元七四七年,寂護應西藏乞㗚雙贊王(Khri-sroṅ-lde-btsan)的邀請,進入西藏;又有蓮華生(Padma-sambhava)入藏。當時的密法,是與寂護的(隨瑜伽行)中觀相結合的。西元一〇二六年,阿提沙(Atiśa)入藏,所傳是月稱(Candrakīrti)系的中觀。在西藏,中觀派受到特別的尊重,儘管彼此的意見不一致,而大都以「中觀見」自居。對如來藏系經論,異說紛紜,如〈密宗道次第論〉所說[32]。其實,覺曩巴或譯爵南(Jo-naṅ-pa)派,說依他起自性(paratantra-svabhāva)如兔角,如來藏「他空」說為究竟了義,正是(如來)「藏心見」。但受到經說「三轉法輪」所拘,與《解深密經》同一法輪,自稱「唯識見」,造成矛盾!「唯識見」也是「他空」說,但所空的是遍計所執自性,依他起自性是不能說是空的。「秘密大乘」多說本有的顯發,如俱生歡喜(sahajānanda),俱生瑜伽(sahajayoga),只是如來藏的性具功德,是純正的中觀與唯識所不許的。代表印度晚期的西藏,高推「中觀見」,以如來藏為不了義說,卻又推與如來藏思想相契合的「秘密大乘」為最上,不免採取二重標準了! ᅟᅟ==[32] 〈密宗道次第論〉(《現代佛教學術叢刊》七三.二六四)。== 四部怛特羅——四續,是次第成立的。「事續」都是事相的修法。「行續」,如善無畏譯出的《大日經.住心品》[33]說:「出世間心」是唯蘊無我的共二乘行;「無緣」——「他緣乘心」,是「法無我性」的。無緣疑是無所緣境(他緣或是依他緣生),因而能「覺心不生」(境空心寂),是共「大乘行」。「空性」,「極無自性心」,是「真言行」。唯蘊而沒有人我,是二乘知見。無緣而「阿賴耶自性如幻」,是「唯識見」。「極無自性空」(而觀緣起),是「中觀見」;《大日經》顯然是中觀與真言行相結合了。這一次第,與隨瑜伽行的中觀者相合。善無畏與寂護的時代相同,這一淺深次第,怕寂護也是有所承受而不是自創的。「瑜伽續」以下,都是(如來)「藏心見」;善無畏所傳,也不純是中觀的極無自性空義,如《無畏三藏禪要》說:「三摩地者,更無別法,直是一切眾生自性清淨心,名為大圓鏡智。上自諸佛,下至蠢動,悉皆同等,無有增滅」[34]。這不是佛智本具嗎(取《金剛頂經》意)?近見《曲肱齋叢書》中,《大手印教授抉微》(《現代佛學大系》三九.一〇五五)說: ᅟᅟ==[33] 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》卷一(大正一八.三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34] 《無畏三藏禪要》(大正一八.九四五中)。== 「大手印屬俱生智見(或曰「法身見」),對於前唯識見,中觀見,皆有不共特異之處。……或稱如來藏心,或稱圓覺妙心,或曰自性清淨心,或曰真如妙心,或曰涅槃妙心,此屬佛教果位法身的」。 作者是修學西藏密法的,揭出與「唯識見」、「中觀見」不同的「法身見」,可見在西藏,「中觀見」與「唯識見」以外的(如來)「藏心見」,也是存在的。不過,如來藏,我,自性清淨心等,起初著重在眾生本具,是「後期大乘」的一流。傾向如來,以此為果德而起修,才成為「秘密大乘」的特法。 第三節 金剛乘與天行 「大乘佛法」興起,傳出十方現在的無數佛名。現在有佛在世,可以滿足「佛涅槃後,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」。但佛名眾多,佛弟子的信心,散漫而不容易歸一。(佛法)中,釋尊有二大弟子。在大乘流行中,東方妙喜(Abhirati)世界的阿閦(Akṣobhya)佛,西方極樂(Sukhāvatī)國土的阿彌陀(Amitābha)佛,受到特別尊重,等於是釋尊(法身)的兩大脇侍。阿閦佛,是從「大目」如來聽法而發心的[1]。《賢劫經》說:阿彌陀佛前身,也是大目如來前生的弟子[2]。「大目」,唐譯〈不動如來會〉是譯作「廣目」的。大目與廣目,推定為盧舍那(Rocana),「廣眼藏」的意思。盧舍那就是毘盧遮那(Vairocana),只是大乘初期使用不純的梵語,所以稱為盧舍那。這樣,阿閦與阿彌陀,是(約二身說,釋尊的法身)毘盧遮那佛的兩大脇侍。東方金剛部(Vajrakula),阿閦如來為部尊;西方蓮華部(Padma-kula),阿彌陀佛為部尊;中央如來部(Tathāgata-kula),釋尊也就是毘盧遮那為部尊。「大乘佛法」雖沒有這一組合,而事續(kriyā-tantra)的三部說,無疑是由此而來的。行續(caryā-tantra)也還是三部說。大乘經中,如來法會,每有十方菩薩(也有佛)來會,隨來的方向而坐。下方來的,不知是坐在那裡的!在眾多十方佛中,具有代表性的四方四佛,在「後期大乘」經中出現。南方與北方的,沒有東西二土佛那樣受到普遍推崇的,所以四方四佛,起初是多種多樣的[3];《大日經》也有不同的二說[4]。瑜伽續(yoga-tantra)《金剛頂經》說:東方阿閦(不動)佛,南方寶生(Ratnasaṃbhava)佛,西方阿彌陀(無量壽)(或「觀自在王」)佛,北方不空成就(Amoghasiddhi)佛,毘盧遮那——大日如來在中間,為以後密乘的定論。《金剛頂經》中,從佛出現的菩薩,都名為金剛(Vajra);受了灌頂(abhiṣecana)後,就取一「某某金剛」的名字;「秘密大乘」也被稱為金剛乘(Vajrayāna)了。到底金剛是什麼意義?金剛是金剛杵,印度因陀羅(Indra)神(即佛教的帝釋)所持的武器,有堅固、不壞、能摧破一切的意義。「秘密大乘」的金剛,可從四方來者四方坐的集會說起。 ᅟᅟ==[1] 《阿閦佛國經》卷上(大正一一.七五二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2] 《賢劫經》卷一(大正一四.七中)。== ᅟᅟ==[3] 《望月佛教大辭典》(一九八七下——一九八八上)。== ᅟᅟ==[4] 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》卷一(大正一八.五上)。卷五(大正一八.三六下)。== 佛教說:須彌(Sumeru)山頂,有忉利(Trayastriṃśa)天,帝釋(Śakro devānām indraḥ)是忉利天王。低一些,須彌山四方山上,有四大王眾天(Cātur-mahārājakāyikā devāḥ)。忉利天集會時,帝釋在中間;東方提頭賴吒(Dhṛtarāṣṭra)天王在東方坐,南方毘樓勒叉(Virūḍhaka)天王在南方坐,西方毘樓博叉(Virūpākṣa)天王在西方坐,北方毘沙門(Vaiśravaṇa)天王在北方坐。這一集會方式,如《長阿含經》(三)《典尊經》,(四)《闍尼沙經》所說,與五方五佛的集會方式,不是一致嗎?特別是中間的帝釋,手持金剛杵,是地居天——夜叉(yakṣa)、龍(Nāga)等鬼神的統攝者。帝釋自身也是夜(藥)叉,如《大毘婆沙論》引《帝釋問經》說:「此藥叉天(帝釋),於長夜其心質直」[5]。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三三(大正二七.六九一下——六九二上)說: ᅟᅟ==[5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一(大正二七.二下)。== 「蘇迷盧(須彌)頂,是三十三(忉利)天住處。……山頂四角,各有一峯。……有藥叉神,名金剛手,於中止住,守護諸天。於山頂中,有城名善見。……城有千門,嚴飾壯麗。門有五百青衣藥叉,……防守城門」。 金剛手(Vajrapāṇi)就是執金剛(Vajradhara),以手持金剛杵得名。四角都有金剛手,可見金剛手是不止一位的。《大智度論》說:「有人言:天帝(帝釋)九百九十九門,門皆以十六青衣夜叉守之」[6]。帝釋是夜叉,守護者也都是夜叉;帝釋統攝四天王,而北方的毘沙門,也是夜叉。夜叉多數是持金剛杵的,所以須彌山上的地居天,真可說是(夜叉)金剛王國了。夜叉——執金剛神,在印度的傳說中,是分為五部族的,如《大般若經》說:「一切不退轉菩薩,……常有五族執金剛神,隨逐守護」[7]。從集會的方式說,分為五部(族)說,「秘密大乘」而稱金剛乘,與帝釋統攝的金剛王國,是有深切關係的!進一步說:「佛法」一向傳說,有一位護持釋尊的金剛神。這位護持者,大乘的《密迹金剛力士經》,說是天菩薩——密迹金剛,並說到了「三密」。帝釋坐六牙白象,與普賢(Samantabhadra)菩薩是一樣的;普賢是綜合釋尊弟子——目犍連(Mahāmaudgalyāyana)與帝釋而大乘化的菩薩[8]。依《華嚴經.入法界品》,十地以上的菩薩,是執金剛神[9],與普賢行地相當。「秘密大乘」的組織,是適應印度神教,取象於夜叉王國而成的。五方五佛,作為十方一切佛的代表。在「大乘佛法」中,「一切佛是一佛」,「是一佛而不礙一切佛」,所以不只代表一切佛,而只要是表徵一佛的佛德(每一佛都可以為主尊而表徵一切)。起初,以毘盧遮那佛為主,四方四佛為伴,就以四德來表徵佛德,如四佛表徵常樂我淨四德,表徵四曼陀羅、四印等法門。在發展中,毘盧遮那佛與四佛平等,那就表徵一佛的五德,如五智等。五佛、五部,所以由持金剛來統攝。「秘密大乘」攝取種種事相而興起,採取表徵主義,成為「秘密大乘佛法」的特色。 ᅟᅟ==[6] 《大智度論》卷五四(大正二五.四四八上)。== ᅟᅟ==[7] 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(〈第二分〉)卷四四九(大正七.二六五下)。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一七(大正八.三四二上)。== ᅟᅟ==[8] 參考拙作《佛教史地考論》(《妙雲集》下編九.二三三——二四三)。== ᅟᅟ==[9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六七(大正一〇.三六四上——中)。== 「秘密大乘」的集會,取法於諸天(鬼神)的集會方式。「佛法」中,《長部》(二〇)《大會經》(《長阿含》一九《大會經》):有四位淨居(Śuddhâvāsa)天人來,說偈讚歎三寶。於是佛為比丘說:有無量數的天族來會,各地區的夜叉眾;四方四大王眾天王所統攝的,龍,夜叉,犍達婆(gandharva)等,地天,水天,火天,風天,日天,月天等;也有梵天(brahman)來會,護持三寶,魔(māra)不能嬈亂。《長部》(三二)《阿吒曩胝經》,《十誦律》作「阿吒那劍」,附注說:「晉言鬼神成經」[10]。唐代譯出,但已失去了。這部經是:毘沙門以(統攝的)夜叉眾都能信佛,所以說「護經」以護持四眾弟子。護經的內容,是讚歎七佛的佛法清淨,所以領導四天王的部族,守護四眾得安樂。這兩部經中,夜叉占有重要的地位。西元七世紀,錫蘭王最勝菩提第四(Aggabodhi Ⅳ)時,錫蘭開始念誦「護經」,以求消災而降吉祥[11]。《長部》是「吉祥悅意」,「世間悉檀」,有適應世俗的特性。鬼神來會,也只是歸信讚歎,自動的願意護持。「佛法」容忍印度民間信仰的鬼神,也就默認鬼神的限度能力,但三寶弟子是不歸依天(鬼)神,也無求於鬼神的(對在家眾,似乎沒有嚴格的禁止)。鬼神有善的,也有惡的,善的歸依護持,惡的會嬈亂傷害,所以「部派佛教」中,有降伏暴惡夜叉、毒龍的傳說。如佛法南傳,赤銅鍱部(Tāmraśāṭīya)說釋尊三次到錫蘭,降服夜叉與惡龍[12]。傳到北方,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有佛與金剛手菩薩,到北天竺,降伏夜叉、龍王等的傳說[13]。依漢譯的《一切有部律》,顯然已有供養天神,乞求護助的事緣[14],暗示了佛教適應世俗,採取了神教式的祈求。 ᅟᅟ==[10] 《十誦律》卷二四(大正二三.一七四中)。== ᅟᅟ==[11] 淨海《南傳佛教史》(四二)。== ᅟᅟ==[12] 《島史》(南傳六〇.五——一七)。== ᅟᅟ==[13] 《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》卷九(大正二四.四〇上——四一下)。== ᅟᅟ==[14] 《根本說一切有部苾芻毘奈耶》卷二三(大正二三.七五三下)。== 「大乘」的神教化傾向,越來越顯著。一、由於釋尊的「本生」,也有天神(鬼)的,所以「大乘佛法」,不但梵天與帝釋,轉化為文殊(Mañjuśrī)與普賢,龍,夜叉,犍闥婆,緊那羅(kiṃnara)等,有的也是大菩薩了。如參加《華嚴》法會的,有十佛世界微塵數菩薩;(十)佛世界微塵數的執金剛神,身眾神,足行神,道場神,主城神,主地神,主山神,主林神,主藥神,主稼神,主河神,主海神,主水神,主火神,主風神,主空神,主方神,主夜神,主晝神,(八部眾的)阿修羅王,……乾闥婆王,月天,日天,三十三天王——以上是地居天的;須夜摩天王,……廣果天王,大自在天王(與色究竟天相當)[15]。這樣,民間傳說的鬼天與畜生天,都是大菩薩了。《華嚴經》所說的華藏莊嚴(kusuma-tala-garbha-vyūhâlaṃkāra)世界,藏是胎藏(garbha),蓮華胎藏,表是蓮實是本有的。〈十地品〉是金剛藏(vajragarbha)在佛前說的。來會的菩薩,是金剛藏,寶藏,……如來藏,佛德藏,也都以胎藏為名(僅問者名解脫月)。《華嚴經》的泛神與胎藏思想,都是從印度神教中來的。二、通俗化、神秘化的信仰,祈求鬼神以消災,降吉祥、護法,在大乘佛教界流行。西元三、四世紀,已片段的譯傳我國。如《孔雀王神咒經》,說眾多的夜叉,羅剎女(rākṣasasī),女鬼(piśāca),龍,河神,山神,大仙等,雖漫無組織,而神教式的信行,正深深的滲入佛教。三世紀譯出的《摩登伽經》,說二十八宿,七曜的吉凶。《大集經》的一部分,都有這一傾向,如《月藏經》。《大集經》的一部分菩薩(成立經典),取法於地居天:如中央是須彌(山)藏;須彌山以上的,是虛空藏;須彌山外四洲,是地藏;旋繞於須彌山腰的,是日藏與月藏。這幾位菩薩,也都以胎藏為名。印度神教的胎藏思想,這樣的與(地居)天神(鬼畜)相關聯,不斷的融攝在佛法中。三、西元四世紀,印度梵文學復興,舊有的婆羅門教,演化為印度教。印度的兩大史詩——《羅摩衍那》、《摩訶婆羅多》,傳說極早,而完成現有的形態,約在西元二——四世紀。十八種《往世書》,傳出更遲一些,但民間的神話傳說,早已存在,而在發展演變中完成。這些神的傳說,形成自在天——溼縛(Śīva),毘紐(Viṣṇu),梵天,「三天一體」的神學(信行者各有所重)。梵天妃是辯才天(Sarasvatī);毘紐又名那羅延(Nārāyaṇa),妃名吉祥天(Śrī-mahādevī),都出現在大乘經中,尤其是溼縛天,天后烏摩(Umā),又名突伽(Durga);別名非常多,如多羅(Tārā),不空(Amoghā),千手(Sahasrabhujā),千眼(Sahasranetrā),青頸(Nīlakaṇṭhi),馬頭(Hayagrīvā),後來都成為觀自在(Avalokiteśvara)菩薩的化身[16]。溼縛天,似乎著重於女性,如溼縛與烏摩所生的長子,毘那夜迦(Vināyaka)又名歡喜自在天(Nandikeśvara),雙身相抱的歡喜天,唐代已傳來我國了[17]。佛法是含容印度群神的,在這印度神教復興的氣運中,為了適應,「大乘佛法」本著深義的修驗——法法平等,事事無礙而進一步的融攝,也就成為「純密」——「秘密大乘佛法」。依佛天的德性,組成各安其位的大集會(曼荼羅),是《大日經》。如《大毘盧遮那成佛經疏》卷二〇(大正三九.七八七下、七八八上、中)說: ᅟᅟ==[15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一——四(大正一〇.二上——二一中)。== ᅟᅟ==[16] 《望月佛教大辭典》(二三二下——二三三上)。== ᅟᅟ==[17] 《大使咒法經》(大正二一.二九九下)。== 「此八葉及中胎,五佛四菩薩,豈異身乎!即一毘盧遮那耳」。 「(為方便化度)漸次流出漸入第一院,次至第二院,次至第三院。雖作如此流出,亦不離普門之身。其(外院)八部之眾,皆是普現色身之境界也」。 「當知一切大會漫荼羅,皆是一身,無別身也;即是普門身,即是法界身,即是金剛界身也」。 《大日經》的「大悲胎藏生漫荼羅」,中央是蓮花胎藏與八葉,大日如來(等)所安住。由中向外,有三重院,安立如來、菩薩,天神等。這表示佛所顯示,由深而淺,可以攝化一切眾生。修學者應機而入,終歸佛道。然從佛的立場來說,這一切無非是佛的顯現。《大日經》的思想,與《華嚴》相近,而根柢是「胎藏」的本具說。如無著(Asaṅga)的四智說,《寶性論》的四法說,受瑜伽及接近瑜伽派(Yogācāra)思想的影響,「秘密大乘」組成五佛五部說的,是《金剛頂經》,一切金剛化了,可說是名符其實的「金剛乘」。 「秘密大乘」的修持,隨部類不同而不同,然以念佛(buddhânusmṛti)觀自心(自身)是佛為本,結合身、語而成三密(trīṇi-guhyāni)行。三密中,口(語)密(vāg-guhya)是極重要的!語密,是真言(mantra),明(vidyā),陀羅尼(Dhāraṇī),泛稱為咒語。真言與明,從神教中來,婆羅門是「讀誦真言,執持明咒」[18]的。真言是「三吠陀經」,明是一句、二句到多句,祈求持誦的;有些久遠傳來,不知道意義(秘密)的語句。在「佛法」中,認可明咒的某種力量,但(考慮到對社會人心的副作用)佛弟子是絕對禁止的。不過在部派流行中,治病、護身的咒語,顯然已有條件的容許了[19]。法藏部(Dharmaguptaka)是使用咒語的,如南傳的《大會經》,只說諸天鬼神來集會,讚歎,歸依,而法藏部所傳,《長阿含經》的《大會經》,將部分鬼神的名字,作為世尊的「結咒」[20]。《三論玄義》說:法藏部立五藏,在三藏以外,別立「咒藏」與「菩薩藏」[21]。流傳到北方的烏仗那(Udyāna),民間盛行禁咒,法藏部與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,都多少融攝了印度古傳與當地民間咒語。明咒的稱為語密,是與夜叉有關的,《大智度論》卷五四(大正二五.四四八上)說: ᅟᅟ==[18] 如《長部》(三)《阿摩晝經》(南傳六.一三二)。== ᅟᅟ==[19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八章(五〇三——五一五)。== ᅟᅟ==[20] 《長阿含經》(一九)《大會經》(大正一.八〇上——八一中)。== ᅟᅟ==[21] 《三論玄義》(大正四五.九下)。== 「諸夜叉語,雖隱覆不正而事則鄙近。……天帝(帝釋)九百九十九門,門皆以十六青衣夜叉守之。此諸夜叉語言浮偽,情趣妖諂,諸天賤之,不以在意,是故不解其言」。 夜叉語音隱密難解,不是與金剛語密的意趣相通嗎!「大乘佛法」興起,下本的《般若經》說:不退菩薩是「不行幻術、占相吉凶、咒禁鬼神」的[22],與「佛法」的精神一致。然為了普及流通,極力讚揚讀誦《般若經》的功德。諸天擁護般若法門,所以讀誦《般若經》的:鬼神不得其便,不會橫死;在空閒處與旅途中,沒有恐怖;魔王外道不能毀亂佛法;說話能為人所信;煩惱減少;在軍陣中不會死傷;毒不能傷,火不能燒;不遭官事;諸天增益精力;為父母親屬所愛護[23]。這類現世利益,印度神教是以祈神誦咒來求得的。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(〈第五分〉)卷五五七(大正七.八七三上)說: ᅟᅟ==[22] 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(〈第五分〉)卷五六二(大正七.九〇二上)。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》卷六(大正八.五六五上)。== ᅟᅟ==[23] 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二(大正八.五四一下——五四四下)。== 「般若波羅蜜多,是大神咒,是無上咒」[24]! ᅟᅟ==[24] 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二(大正八.五四三中)。== 《般若經》的適應世俗,可說是以讀誦《般若經》來代替民間的咒語。般若波羅蜜多「是一切咒王」,有一切咒術的作用,而勝過一切咒術。其他大乘經,也大都是這樣的。同時,重信願的大乘經,稱念佛、菩薩的名號,也有這樣的功德。如吳支謙所譯的《佛說八吉祥神咒經》,受持諷持八方國土如來名號,也有這類現生功德,稱念佛名也就稱為「神咒」了[25]。誦大乘經,稱念佛、菩薩名號,作用與持咒相同,大大流行;佛說、菩薩等說的咒語,也自然會流行。佛菩薩說,那也可稱為「真(實語)言」了。 ᅟᅟ==[25] 《佛說八吉祥神咒經》(大正一四.七二中——七三上)。== 與「語密」有深切關係的,應該是菩薩行的字門陀羅尼。字(akṣara),是一般所說(拼音文字)的字母,為一切語文的根本。《般若經》與《華嚴經.入法界品》,都說到四十二字母[26]。四十二字,是南印度古傳的字母,法藏部也曾學習[27]。陀羅尼是「持」,憶持不忘的能力,也就能通達法義。如《大智度論》說:「四十二字是一切字根本。因字有語,因語有名,因名有義;菩薩若聞字(音),因字乃至能了其義」[28]。四十二字是一切字根本,而第一「阿」(a)字,是一切字根本。「阿」是最初喉音,經頰、舌、齒、唇,而有種種語音,所以阿是最初的、根本的。「阿」——喉音,什麼意義都不是,所以被看作超越的——「不」,「無」。依「阿」而發展出四十二字,一切語文(所表示的),也就一切本質都是超越的,可從一切文字而通達實相。「阿提,秦言初;阿耨波陀,秦言不生」,所以「入阿字門,(能通達)一切法初不生故」。如羅(ra)是塵垢的意義,所以「入羅字門,一切法離塵垢故」。這樣的從一一文字,能通達實相,是菩薩修行法門。(唱)誦字母而能通達深義,如《華嚴經》說:「唱如是字母時,……入無量無數般若波羅蜜門」[29]。吳支謙所譯《無量門微密持(陀羅尼)經》,說到四十二字中的八字;其他大乘經,說到的不少(不限於四十二字),也與「密語」有關[30]。部分「後期大乘」與「秘密大乘」教典,改用五十字母[31],那與一般梵文相同,不過意義還是一樣的。一切不離四十二字,不離阿字本不生,那世間語文,即使是外道咒術,不一樣的可以即事入理(「當相即真」)嗎!這樣的唱念字門陀羅尼,與一般誦持咒術的,形式上是沒有太多差別的。終於字門陀羅尼,演化為佛菩薩等明咒,「秘密大乘」的教典,也被稱為「陀羅尼藏」了[32]。聲本不生而顯出一切,一切是本來如此,在「秘密大乘」中,不但一切本來如是,也表徵了佛(菩薩、金剛)德的本來如是。印度神教有「聲顯論」,以為聲性常住不變,隨緣顯發為無量音聲,而音聲當體常住。音聲的神秘力,神教的「聲顯論」,與佛教的「字門陀羅尼」,原理是相當接近的! ᅟᅟ==[26] 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五(大正八.二五六上——中)。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五七(大正九.七六五下——七六六上)。== ᅟᅟ==[27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十章(七四四——七四七)。== ᅟᅟ==[28] 《大智度論》卷四八(大正二五.四〇八中)。== ᅟᅟ==[29] 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七六(大正一〇.四一八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30] 參閱拙作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第十四章(一二四二——一二五〇)。== ᅟᅟ==[31] 《文殊師利問經》卷上(大正一四.四九八上——中)。《文殊問經字母品》(大正一四.五〇九中——五一〇上)。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》(〈字輪品〉)卷五(大正一八.三〇中——下)。== ᅟᅟ==[32] 《大乘理趣六波羅蜜多經》卷一(大正八.八六八下)。== 「佛法」說「三法印」,「大乘佛法」說「一實相印」。印(mudrā)或譯「印契」,是標相、標幟的意義。如說三法印,證明這是「佛法」,與佛說相符合,是可信可行的,所以名為「印」。大乘經中,有由此而契入的「門句」;不可破壞,不可動轉的「金剛句」;與實相相符的「印句」。《大集經.陀羅尼自在王品》,說「大海陀羅尼」,內容是「無所有印」到「頗印」(四十二字中的二十六字)[33]。《大寶積經.被甲莊嚴會》,說「虛空印」到「涅槃印」——十六印[34]。《等集眾德三昧經》,說「八種法句」,內容是「空印句」到「滅盡印句」[35]。「大乘佛法」的印,是印定甚深義的。在世俗中,印是「符信」:物品,書寫,雕刻,凡用作證明的,都是印;我國所用的印,璽,關防(近帶有簽字、指印),都是。在譯傳的教典中,傳出的明咒,起初是沒有「印」的。(傳為東晉所譯的)《灌頂神咒經》,初說「文頭婁」(mudrā)——印:以圓木寫(應該是鏤寫)五方神王的名字,以印印身,可以治病;隨印所向處,可以止風、火,退盜賊等[36]。梁代失譯的《阿吒婆拘鬼神大將上佛陀羅尼經》,才見到以手指結成的種種印(有的伴有身體的動作)[37],這就是一般所說的「手印」——身密(kāya-guhya)了。兩手、五指不同結合所成的不同手印,都是有所表徵的,如定印、智印,轉法輪印,施無畏印等。一切咒語,與不同手印相結合。修持時,手結印契,口誦真言,心存觀想;佛、菩薩、金剛所說,有加持力,如修得「三密相應」,就能深達如來內證功德,通達《大日經》所說:「乃至身分舉動住止,應知皆是密印;舌相所轉眾多言說,應知皆是真言」[38]。這是適應世俗(印度神教也有手印)所開展的秘密法,手印變化繁多,與語密的明咒一樣。西藏傳有「大印」,依「俱生智見」而進修成佛,一般稱之為「大手印」,可見「手印」在「秘密大乘」中的影響了! ᅟᅟ==[33] 《大方等大集經》(二)〈陀羅尼自在王菩薩品〉(大正一三.二三下——二四上)。== ᅟᅟ==[34] 《大寶積經》(七)〈被甲莊嚴會〉(大正一一.一四〇下——一四一上)。== ᅟᅟ==[35] 《等集眾德三昧經》卷中(大正一二.九七九下——九八〇上)。== ᅟᅟ==[36] 《灌頂神咒經》卷七(大正二一.五一五中——五一六上)。== ᅟᅟ==[37] 《阿吒婆拘鬼神大將上佛陀羅尼經》(大正二一.一八一中——一八三下)。== ᅟᅟ==[38] 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》卷四(大正一八.三〇上)。== 三密中的意密(mano-guhya),以觀自身是佛為主,是從(觀想)念佛發展而來的。在三摩地(samādhi)中,見佛現在前,而理解到「三界唯心」,「自心作佛」,「自心是佛」。念佛觀與眾生有如來智慧,本有如來莊嚴色相的如來藏我相會通,所以觀佛的,特重於色相莊嚴。如《金剛幕續》說:「由佛慢瑜伽,成佛非遙遠。佛具三十二,八十隨好相,以彼方便修,方便謂佛形」[39]。修天(佛)色身為方便而即身成佛,可說是「秘密大乘佛法」的特色所在。「秘密大乘」,一般分為四部續。「事續」(kriyā-tantra)的傳出,是雜亂的;分為三部,每部又分部尊,部主,部母等,那是密乘發展以後所組成的。為了治病,消災,求財富等;護持佛法,如法修行等現生利益,佛教界有了結壇,請神,供養,誦咒等事行,有些說不上是大乘的。由於陀羅尼而明咒流行起來。有些天神,已經是菩薩了:求天神的,也當然求菩薩,更進而求佛了——所求的主尊,稱為本尊。執持金剛的夜叉(天),有重要的地位,而密咒又與夜叉的語音隱密有關,所以金剛手(Vajrapāṇi)、金剛藏(Vajragarbha)等,每成為密法的請問者、宣說者。天與佛的名義,在觀念上、使用上,也日漸融和。如《金剛幕續》所說的「佛慢瑜伽」,佛慢或作天慢,佛瑜伽也就是天瑜伽,修佛色身也稱為修天色身。本來,天神等是佛異名,《楞伽經》已這樣說了。在印度神教復興中,天與佛的差距,越來越小了!念佛觀,般舟三昧是觀阿彌陀佛(Amitābha)等,於自心中現起。起初求天、求佛的密法,也是這樣。等到與如來藏我思想相結合,那就不但觀本尊現在前,也要觀想自身是本尊,進而如《大日經》所說:「本尊即我,我即本尊」[40]。「事續」是否也自修為天(佛,本尊)?是否修本尊入自身?「事續」所說是不一致的。《密宗道次第論》分為三類:「不自修為天,唯於對方修本尊而取悉地」的,是旁機;也「自修本尊」的,是「事續」所化的正機;修「入智尊」,也就是修本尊入自身中的,是正機而修行支分圓滿的[41]。旁機與正機,只是後人的綜合會通,實際上,這是「事續」在發展中的先後歷程。「事續」與「行續」,在正修念誦時,不外乎修六天:真實天,聲天,字天,色天,印天,相天。觀自我與本尊(天)的真實性,名真實天。緣本尊的真言音相,名聲天。想心如月輪,(梵文)咒字於空中顯現,次第安布(即「字輪觀」),名字天。於自心輪,修成本尊與自我不二的天慢(慢,是不自卑而觀自身是佛的自尊),名色天。以本尊的三昧耶印,印心、額等身分,名印天。修已生起本尊相,堅固明了,名相天[42]。六天的修習,不外乎觀自身與本尊(意密),以咒聲、咒字(語密),以印印身(身密),三密行的修持。「行續」的《大日經》,說到有相與無相。依經說,應有二類意義:一、如《經》說:「凡愚所不知,邪妄執境界,時、方相貌等,樂欲無明覆。度脫彼等故,隨順方便說。而實無時、方,……唯住於實相」[43]。這是密乘行者,在布置壇場——漫荼羅(maṇḍala)時,要選擇地點,時間,說善說惡,所以引起問題:佛法是無相無為,「何故大精進(佛),……而說此有相」?依上文所引的經意:人類是愚癡愛著,迷信時間與地理的吉凶,為了適應世間,引導眾生,也說應機的方便了。所以經末說:「甚深無相法,劣慧所不堪,為(適)應彼等故,兼存有相說」[44]。二、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》卷六(大正一八.四四上)說: ᅟᅟ==[39] 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卷一所引(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一九)。== ᅟᅟ==[40] 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》卷六(大正一八.四一上)。== ᅟᅟ==[41] 《密宗道次第論》(《現代佛學叢刊》七三.二八六)。== ᅟᅟ==[42] 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卷三(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二四——二七)。== ᅟᅟ==[43] 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》卷一(大正一八.四下——五上)。== ᅟᅟ==[44] 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》卷七(大正一八.五四下)。== 「諸尊有三種身,所謂字、印、形像。彼字有二種,謂聲及菩提心。印有二種,所謂有形、無形。本尊之身亦有二種,所謂清淨、非清淨。……有想故成就有相悉地,無想故隨生無相悉地」[45]。 ᅟᅟ==[45] 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卷五(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三——九)。== 字、印、形像,也就是觀心中的語、身、意——三密。於有相事上修持,成就也只是有相的成就——悉地(siddhi);如不著相,那三密的修持,能成無相悉地。「無相」,不只是離相,如約華嚴宗意,這是即事而理,理事無礙的無相。《無畏三藏禪要》(大正一八.九四五中)說: 「三摩地者,更無別法,直是一切眾生自性清淨心,名為大圓鏡智。上自諸佛,下至蠢動,悉皆同等。……假想一圓明,猶如淨月。……其色明朗,內外光潔。……此自性清淨心,以三義故,猶如於月:一者,自性清淨義;……二者,清涼義;……三者,光明義。……觀習成就,不須延促,唯見明朗,更無一物。……性常清淨,依此修習,乃至成佛,唯是一道,更無別理」。 善無畏(Śubhakara-siṃha)是《大日經》的傳譯者。弟子們記下來的禪要,是比「勝義菩提心」深一層的,修「三摩地菩提心」的禪要,內容是修表徵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的「月輪觀」。「事續」與「行續」,都有月輪觀,可說是「密乘」修行的基石。「瑜伽續」的《金剛頂經》,修五相而成佛身,也還是這樣。《經》上說:一、「我見自心淨月輪相」;二、「如來如其所有淨月輪相,我亦如是得見自心淨月輪相」;三、「見淨月輪中妙金剛(杵)相」;四、「見一切如來身即是己身」;五、「現成正覺」[46]。這五相,「一是通達心;二是菩提心;三是金剛心;四是金剛身;五是證無上菩提,獲金剛堅固身」[47]。又如《金剛頂經瑜伽觀自在如來修行法》說:「見心圓明如淨月」;「於心中想一蓮華,能令心月輪圓滿益明顯住」;「於淨月輪觀五智金剛,……自身即為金剛界」;「想蓮華中出無量光明,……有觀自在王如來,與諸聖眾前後圍遶,……當知自身還為彼佛,眾相具足」;「具薩婆若智,成等正覺」[48]。這也是「五相成身」,不過以蓮華部的觀自在王(Avalokiteśvara-rāja)如來為本尊,所以於月輪中先現起蓮華。月輪(candracakra),表徵如來藏自性清淨心。金剛(杵)(vajra),執持金剛的(夜叉)天菩薩,為「密乘」發展的重要基素;以金剛表徵智慧,堅固不變而能摧壞一切障。蓮花(padma),表徵大悲胎藏生一切佛;而蓮華八葉,象徵心臟,所以月輪觀,是於胸臆前現起的。月輪,金剛,蓮華,「密乘」的表徵是多樣的,成為瑜伽行者的重要觀行。 ᅟᅟ==[46] 《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》卷一(大正一八.三四二上——中)。《金剛頂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》(大正一八.二〇七下——二〇八上)。== ᅟᅟ==[47] 《金剛頂瑜伽中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論》(大正三二.五七四中)。== ᅟᅟ==[48] 《金剛頂經瑜伽觀自在王如來修行法》(大正一九.七七下)。== 「無上瑜伽續」的特色,是「以欲離欲」為方便,而求「即身成佛」。即身成佛,「瑜伽續」的傳譯者不空(Amoghavajra),已說到:「修此三昧者,現證佛菩提」;「父母所生身,速證大覺位」[49]。「無上瑜伽續」後來居上,認為修「三摩地菩提心」,雖有即身成佛的名目,還不可能有即身成佛的事實。要修「滾打(軍荼利)菩提心」,「赤白菩提心」,才真能即身成佛;或在中陰身成佛,或轉生成佛[50]。總之,迅速成佛,現生成佛,是「秘密大乘」行者所希求的,也就因此而覺得勝過「大乘佛法」的。大乘菩薩發心修行,瑜伽行派(Yogācāra)隨順說一切有部,說三大阿僧祇劫成佛;依龍樹(Nāgārjuna):「佛言無量阿僧祇劫作功德,欲度眾生,何以故言三阿僧祇劫?三阿僧祇劫有量有限」[51]!菩薩的發心作功德,利益眾生,是要見於事實的。如釋尊在過去生中,為了有利於人(眾生),一直在犧牲(布施)自己的體力、財力,甚至獻出自己的生命。大乘如《維摩詰經.方便品》,維摩詰(Vimalakīrti)長者所作的利生事業。善財(Sudhana)童子參訪的善知識,不只是出家的、苦行的,也是法官,醫師,建築師,語言學者,航海家,藝術家,慈善家……。菩薩是從利他事業中,弘揚佛法,淨化自己。「未能自度先度他,菩薩於此初發心」。菩薩的心行,是何等的偉大!但對一般人來說,菩薩行到底是太難了!適應世間,「大乘佛法」有了「易行道」的方便,如《十住毘婆沙論》卷五(大正二六.四〇下——四一中)說: ᅟᅟ==[49] 《金剛頂經一字頂輪王瑜伽一切時處念誦成佛儀軌》(大正一九.三二〇下)。《金剛頂瑜伽中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論》(大正三二.五七四下)。== ᅟᅟ==[50] 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卷二二(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一三)。== ᅟᅟ==[51] 《大智度論》卷四(大正二五.九二中)。== 「至阿惟越致(不退轉)地者,行諸難行,久乃可得。……若諸佛所說有易行道,疾得至阿惟越致地方便者,願為說之」! 「答曰:如汝所說,是儜弱怯劣,無有大心,非是丈夫志幹之言也!……若汝必欲聞此方便,今當說之!……有以信方便,易行疾至阿惟越致」。 利益眾生的菩薩道,是大行難行。以「信」為方便的易行道,是一般宗教化的,如念(觀想)佛,稱名,禮敬,懺悔,勸請,隨喜,迴向(這些方便,也是「秘密大乘」念誦的方便)。以信行方便,養成堅定成佛的大心,或進修菩薩的難行大行,或往生他方淨土,不退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。重信心,重加持,重念佛,雖然往生淨土,不會再退失大心了,而成佛還是遙遠的。一般的宗教信行,總是希望能立即達成理想的。成就佛果是最理想的,可是太難又太久了些!順應世間心行,如來藏我的法門出現:如來的無邊智慧,無邊的色相莊嚴,眾生是本來具足的。在深信與佛力加持下,唯心(觀)念佛法門,漸漸的開展出依佛果德——佛身,佛土,佛財,佛業為方便而修顯,這就是「果乘」、「易行乘」了!「易行」,本來是為了適應「心性怯劣」的根性,但發展起來,別出方便,反而以菩薩的悲濟大行為鈍根了!寂靜的《四百五十論釋》說:「若唯修諸天真實(佛勝義性)而非諸天(色身),是則須經多數劫乃得成佛,非速疾成」。這是說,不修天色身的「大乘」,是不能迅速成佛的。持祥的《扎拏釋俱生光明論》引文為證說:「修習成佛因,謂修佛瑜伽,何不遍觀察,果由似因生」?又「一切秘密經說:總之佛陀果,從定慧出生,除佛瑜伽行,行者不得佛」。這是說:不修佛瑜伽,也就是不修天色身的天瑜伽,是不能成佛的。宗喀巴(Tsoṅ-kha-pa)的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,引上說而加以說明:「故無凡(庸)身相好而可立為色身相好之因,須於彼生新修能感相好等流之因,此(則)除修天瑜伽,更無餘事」;肯定說非此生修天瑜伽,是不可能成佛的[52]。這是「秘密大乘」者,別立成佛的理由,與「大乘佛法」所見不同了!宗喀巴隨順「果由似因生」的理由,以為佛色身的相好莊嚴,要從「新修能感相好等流之因」;修天色身的等流因(niṣyanda-hetu),才能得佛身相好莊嚴的等流果(niṣyanda-phala)。「大乘佛法」不修天色身,所以不能成佛,但這是「秘密大乘」者的見解。大乘法中,無著(Asaṅga)《攝大乘論》(及《金光明經》)等立三身:自性身(svabhāva-kāya),也名為法身(dharma-kāya);受用身(saṃbhoga-kāya);化身(nirmāṇa-kāya)。《楞伽經》最初發問(三譯相同):「云何變化佛?云何為報佛?真如智慧佛,願皆為我說」[53]!真如智慧佛(tathatājñāna-buddha)是如智不二的,與自性身即法身相當。報(生)佛(vipākaja-buddha),約修異熟(報)因(vipāka-hetu),得異熟生(vipākaja)果說。如約受用法樂說,名受用身(佛)。變化佛就是化身佛。續出的《楞伽經.偈頌品》,二譯都立四身:「自性及受用,化身復現化」[54]。依「梵本入楞伽偈頌品」,四身是:「自性及受用,變化并等流」[55]。《楞伽》的三身與四身,名義不同而沒有實質的差別。三身說的化身,含義廣。四身說的化身,如釋尊;「復現化」是等流(niṣyanda)身,隨類普應的種種身相。《楞伽經》在三身說法處,又立法佛,法性所(等)流佛(dharmatā-niṣyanda-b.),化佛[56]。法性等流佛,與報(異熟)佛,受用佛相當。法性等流,如佛依自證而出教,稱為「法界等流」一樣,不是說修等流因而得等流果,反而這是被稱為報——異熟生身的。《廣論》又說:「波羅蜜多乘(大乘)說:色身體性之因,謂諸最勝福德資糧。相好等之別因,謂迎送師長等」[57]。意思說,大乘也是要修等流因的。其實,菩薩的大行,是在般若的攝導下,以布施、持戒、忍辱等,廣修利濟眾生行,成為人世間值得稱揚讚歎的佛法。總之,「大乘佛法」所說的相好莊嚴身,是圓滿報(異熟)身,不是依等流因而成的。「秘密大乘」別說修天色身為等流因,只能說「後來居上」,別創新說,不能以此來說修「波羅蜜多乘」不能成佛的。 ᅟᅟ==[52] 以上引文,見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卷一(一九)——卷二(七)。== ᅟᅟ==[53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一(大正一六.五九一下)。== ᅟᅟ==[54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六(大正一六.六三一下)。== ᅟᅟ==[55] 《略述金剛頂瑜伽分別聖位修證法門》(大正一八.二九一上)。== ᅟᅟ==[56] 《大乘入楞伽經》卷二(大正一六.五九六中)。== ᅟᅟ==[57] 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卷二(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五)。== 「無上瑜伽續」「以欲離欲」的法門,「瑜伽續」早已說到了,如《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》卷五(大正一八.三五五中)說: 「復次,宣說秘密成就:若男子,若女人,謂應遍入於婆儗中,彼遍入已,想彼諸身普遍展舒」[58]。 ᅟᅟ==[58] 《金剛頂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》卷下(大正一八.二二〇上)。== 在一般的灌頂(abhiṣecana)後,教示四種成辦悉地智印。然後說「秘密總持堪任法門」:先說誓;次「示秘密印智」;再說如上所引的「秘密成就」。婆儗,唐不空譯作婆伽(bhaga),是女根(女人生殖器)的梵語。「遍入於婆儗中」,正是男女和合雙修的法門。《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》——《金剛頂經》的廣本,宋施護譯為三十卷。《經》上不斷的說到:「金剛蓮華兩相合」;「蓮華金剛杵入時」;「金剛蓮華杵相合,相應妙樂遍一切」;「蓮華金剛杵相合,此說即為最上樂」[59]。這一法門,唐不空(傳《金剛頂經》)是知道的,他在《大樂金剛不空真實三昧耶經般若理趣釋》中說:「想十六大菩薩,以自金剛與彼蓮華,二體和合,成為定慧。是故瑜伽廣品中,密意說二根交會,五塵成大佛事」[60]。「瑜伽續」,一般以為只是觀想金剛杵與蓮華二體和合,不空解說為定與慧。唐代傳來的「密乘」,大抵是以定慧雙運來解說的。也許在重倫常道德的中國,這一成佛的秘密大法,還不能被容忍,不空才要方便的解說一番。 ᅟᅟ==[59] 《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》卷八(大正一八.三六七下)。卷二七(大正一八.四三〇上)等。== ᅟᅟ==[60] 《大樂金剛不空真實三昧耶經般若波羅蜜多理趣釋》卷下(大正一九.六一二中)。== 修天色身,以「欲貪為道」,是「秘密大乘」一致的,由於所化的根機不一,所以分為四部續。如『結合』說:「笑、視及執手,兩相抱為四;如蟲住、四續」。「如蟲住」,以蟲為譬喻,「如蟲從樹生,即食其樹」,就是「依欲離欲」的意義。《後分別》也說:「由諸笑及視,抱與兩相合,續亦有四種」。秘密的續部中,所修本尊,是有明妃(vidyā-rājñi)的;實行男女二根(金剛、蓮華)和合交會的,是「無上瑜伽續」。前三部也有以貪欲為道的表示,如相顧而笑的,相愛視的,執手或相抱的,這雖不及兩兩交會,而表徵貪欲為道是一致的。因此,「續部之名,亦名笑續,視續,執手或抱持續,二相合續,共為四部」[61]。「秘密大乘」四續的分類,是依據欲界天、人等安立的。如《瑜伽師地論》說:欲界中,除地獄有情「皆無欲事」外,其他都是有淫事的。如人,鬼(夜叉等),傍生(龍等),四大王眾(Caturmahārājakāyika)天,忉利(Trayastriṃśa)天(上二天是地居天)都是「二二交會」成淫事的。時分(夜摩)(Yāma)天「唯互相抱」;知足(兜率)(Tuṣita)天「唯相執手」;樂化(Nirmāṇa-rati)天「相顧而笑」;他化自在天(Paranirmita-vaśa-vartin)「眼相顧視」而成淫事[62]。經、論中分五類,四續依此而立,大體上可說是一致的。「佛法」中,人、鬼、畜及地居二天,是交合成淫的;向上是相抱,執手,顧笑,愛視,越高級的欲事越輕微。再高一級的是梵天(brahman),那就沒有淫欲了,所以稱出家法為「離欲梵行」。「秘密大乘」與夜叉 yakṣa 等地居天有關,所以顛倒過來:顧笑是淺的「事續」,愛視是「行續」,執手或抱持是「瑜伽續」,二二交會是最殊勝的「無上瑜伽續」。理解與行為,與「佛法」恰好相反。而且,人間——人與傍生的淫事,是二根交合而出精的;地居二天的夜叉等,二根交合,卻是出氣而不出精的。「無上瑜伽續」,也是修到和合不出精而引發大樂的。「秘密大乘」進展到「無上瑜伽」,對印度神教的天神行,存有一定程度的關係。 ᅟᅟ==[61] 引證及解說,見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卷二(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一七——二〇)。== ᅟᅟ==[62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五(大正三〇.三〇〇上——中)。《長阿含經》(三〇)《世記經》(大正一.一三三下)。《佛說立世阿毘曇論》卷六(大正三二.二〇一下)。== 重信心,重加持,重修行「貪欲為道」的「秘密大乘佛法」中,「無上瑜伽續」分「父續」,「母續」,有《密集》,《時輪》,《勝樂》,《喜金剛》等多部,因傳承修驗不同,修行的名目與次第,也不能一致。在勝義觀中,有依「中觀見」的,有依(如來)「藏心見」的(我以為「藏心見」是主流)。然不同中有一共同傾向,就是怎樣轉化現生的業報身為如來智身。重在「修天色身」(「生起次第」是勝解觀,「圓滿次第」是真實觀),所以在色身上痛下功夫,這就是「無上瑜伽」「貪欲為道」的特色。轉業報身為佛(天)身的修持,扼要的說,如《教授穗論》[63]說: ᅟᅟ==[63] 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卷二一所引(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二五)。== 「修金剛念誦者,遮止左右風動,令入中脈。爾時猛利本性熾然,溶化諸界,證大樂輪」。 試略為敘說。一、脈(dhamani):脈是風(氣)所行,識所依的,全身共有七萬二千脈,重要的如《教授穗論》說:「脈謂阿嚩都底,從頂髻至摩尼(杵頭)及足心際。然於頂髻,頂,喉,心,臍,密輪(俗稱「海底」),摩尼中央,如其次第,有四,三十二,十六,八,六十四,三十二,八支於蓮華及薄(婆)伽中,作脈結形」;「拉拉那與惹薩那等諸脈,上自頭輪及乃至密輪,結如鐵鎖,纏繞阿嚩都底而住」[64]。在無數脈中,有三脈是最重要的。左脈名拉拉那(lalanā),右脈名惹薩那(rasanā),中脈名阿嚩都底(avadhūti)。中脈本來是從頂髻直貫密輪以及足心(湧泉穴)的,但頂髻輪有四脈,頂輪有三十二脈,喉輪有十六脈,心輪有八脈,臍輪有六十四脈,密輪有三十二脈,蓮華(摩尼)或婆伽有八脈,都與中脈——阿嚩都底形成脈結。而左脈與右脈,也是頭頂直到密輪,與中脈糾纏不清,而中脈不能暢通。所以修風直通中脈,是「貪欲為道」的要目。二、風(vāyu):釋尊所教示的念出入息——安那般那念(ānâpāna-smṛti),也是修風的。如「息念成已,觀身毛孔猶如藕根,息風周遍於中入出」[65],也有生理上的修驗,但目的不在色身,只是以修息為方便,依止觀而心得解脫。風,「佛法」說是色法(「無上瑜伽」說心息不二),「輕動為性」,是不限於出入息的。如血液循環等,內身的一切動態,都是風的作用,所以《瑜伽師地論》說:「謂內身中有上行風,有下行風,……有入出息風,有隨支節風」[66]。「無上瑜伽」說五風與十風,如《密意授記經》說:「(持)命,下遣,上行,周遍,平等住;龍,龜及蜥蜴,天授與勝弓」。依《攝行》說:「心間,密相,喉內,臍中,一切身節,即為持命,下遣,上行,平等,周遍(風所行)之處」,這是五根本風。龍、龜等五風,依《金剛門經》,名為行,遍行,正行,善行,決定行——五支分風;這是心息相依,「依止眼(等)根,引生色(等)識」等緣慮境界的作用。兩類五風,合為十風。五根本風依左右鼻孔而出入:入從鼻孔入,經喉、心、臍中(與「丹田」相通)而遍及全身,又上行而從鼻孔出。修風也還是念出入息,只是方便不同。三、明點或譯春點(tilaka):明點是人身的精液,但不限於(男)精子、(女)卵子,而是與身體的生長、壯盛、衰老有關的一切精液。依現代名詞說,如男女兩性荷爾蒙等。人在成年以後,會逐漸衰退,或不平衡(病態),或因體力,心力的消耗過分而早衰。在人來說,這是「生」的根源;約佛說,也是成就佛色身的根源。所以明點也稱為菩提心(bodhi-citta)。在五種(願菩提心,行,勝義,三摩地,明點——赤白二)菩提心中,明點菩提心是最殊勝的。修「無上瑜伽」的,依金剛念誦,修風瑜伽,使風不經左、右而進入中脈。「由業風行動,於臍輪熾然,由得春(點)知足,由安住等至」。這是說,由心修習堅固,策動風力,進入中脈,使臍下風生長廣大,熾然如火。臍輪下,是軍荼利(kuṇḍalī)處;軍荼利風生火熾,就是修得「瓶氣」與「拙火」的引發。修軍荼利氣與火熱,能溶化一切精力為明點,成為轉業報身為天色身的前提,所以赤白二菩提心,也名為軍荼利(或譯為「滾打」)菩提心。如修到提、降、收、放自在,明點降到摩尼端而不會漏失,就應該與實體明妃,進行「蓮華、金剛杵相合」,而引發不變的大樂(mahāsukha)。相合(saṃpūrṭi),與等至——三摩鉢底(samāpatti)的梵音相近,也有兩相和合而到達(「欲仙欲死」)的意義,也就稱男女交合為入定。所以說:「由得春(而喜樂)知足,由安住(相合而)等至」。這樣的修行,如勝義光明與如虹霓的幻身,無二雙運,達到究竟,就能即身成佛了。即身成佛,非修天色身不可,非與明妃實行和合大定不可,所以這一修行,名為「具貪行」。西藏所傳,也有說不修實體明印,修「智印」(觀想杵蓮和合,達樂空不二),也可以成佛。然以「貪欲為道」,「以欲離欲」為方便,是一致的定論[67]。 ᅟᅟ==[64] 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卷二一所引(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一六)。== ᅟᅟ==[65] 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卷二六(大正二七.一三六上——中)。== ᅟᅟ==[66] 《瑜伽師地論》卷二七(大正三〇.四三〇中)。== ᅟᅟ==[67] 修風、脈、春點,依《密宗道次第廣論》卷二一(二六)起,卷二二(五)止。參考《曲肱齋叢書》的《密宗灌頂論》(《現代佛學大系》四〇.一二八一——一二九四)。== 作者沒有修學密法,沒有如上所說的修持經驗,只是從印度佛教的解行演變,略為論列。如上所說的種種修持經驗,應該確認為是有相當事實的。如古代中國的方士,修吐納(也是修風的一類)等法,也就發見了任、衝、督(脊骨內的)、帶等奇經八脈;漢代就有(男女和合的)《素女經》。又如印度神教的「哈札瑜伽」,也說到三脈,五輪;「軍荼利瑜伽」立六輪;性力(Śākti)派也是從男女和合中求解脫。人類的身體,是有共同性的。在修行者以修風而引生的定力中,會發現身體內一些平常不知道的事。修持的淺深,能不能成仙、生天,姑且不談。中國的方士、道流,與印度神教的瑜伽派、性力派,與「無上瑜伽」的某些共同性,是不妨作比較研究的。從前讀過的某一道書說:「只修性,不修命,此是修行第一病!只修祖性不修丹,萬劫千生難入聖」。性、命雙修的主張,不是與「無上瑜伽續」所說,不修天色身,不可能成佛,是同樣的意趣嗎? 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是晚期印度佛教的主流(「大乘佛法」附屬而行)。創發,宏傳,盛行於印度東方,達八百年(西元五〇〇——一二〇〇)。傳說中得大成就的,得大神通的,真不知有多少!但在回軍的摧殘,印度神教的攻訐下,竟於西元十二世紀,迅速的衰滅了! #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#【經文資訊】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 第 34 冊 No. 32 印度佛教思想史 #【版本記錄】發行日期:2023-12,最後更新:2022-10-15 #【編輯說明】本資料庫由 財團法人佛教電子佛典基金會(CBETA)依「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」所編輯 #【原始資料】印順文教基金會提供 #【其他事項】本資料庫可自由免費流通,詳細內容請參閱【財團法人佛教電子佛典基金會資料庫版權宣告】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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